韩恕一脸上一热,的确如此,那时他去顾家做客,眼中就只有立夏,而谷雨……

  他瞧了瞧正在认真跟蛋糕奋战的小姑娘,六年前,在他心里,她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干瘦,古怪,每天睁着一双警惕的大眼睛,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的确不讨人喜欢,他也就不怎么留意她,所以并不知道,原来在他眼里乖巧懂事的立夏,一直都在欺负她。

  韩恕一有点内疚地说:“对不起,我那时应该多照顾你一些。”

  谷雨正在研究怎么能把蛋糕切得更漂亮些,听到这话,有点奇怪地瞧着他:“又不是你的错,而且哥哥会照顾我,只是哥哥后来不在了,我要自己照顾自己。”

  “你怎么照顾自己?”

  “少说话,多做事,把自己当哑巴。”

  “你在工作的时候,也不跟人说话?”韩恕一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尽量少说,把复杂的问题交给别的同事来回答,我只管做事就好了。”

  小姑娘终于把蛋糕切好了,每一块都大小均等,上面的草莓完整可爱,她觉得自己忙完了一件大事,觉得有点累了,就坐下来,学韩恕一的样子,靠着石壁。

  “我过去一开口就得罪客人。明哥的面店没开张之前,我换过很多份工作。”她伸出九根细如青葱的手指,一根一根数:“我卖过面包,送过牛奶,在超市搬货,做过收银员,还卖过报纸……可是每一份都做不长,干不了几天就被老板炒了,直到遇见明哥明嫂。”

  “他们愿意用你?”

  谷雨摇了摇头:“不,他们也不愿意用我。”

  韩恕一奇道:“那你是怎么得到那份工作的?”

  “我求他们,站在店里不走。”谷雨把脸搭在膝盖上,小声嗫嚅:“也是因为实在走不动了,我记得,那天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满屋都是牛腩的香味,我感觉自己的胃就像要跳出来一样,眼睛盯着客人的碗挪不动地方。明哥看我可怜,就给了我一碗牛腩面。”

  说到这儿,小姑娘伸出舌尖在唇角舔了舔,继续说:“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腩,我当时就想,要是能在这儿工作,应该不错。吃完之后,我就跟着明哥,他干什么我干什么。他撵我,我就跟他讲,只要管我三餐就够了,我可以只干活,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明哥心软了,就答应让我留下了。”

  韩恕一默默听着,觉得鼻尖有些发酸,这些事他大致知道一点,此刻从谷雨的嘴里听到那些琐碎的细节,心里还是难受。

  因为有交流障碍,像谷雨这样的病人,对某些隐喻、暗喻、讽刺、嘲弄,都只能理解表面的意思,听不懂其背后的含义,也感觉不到外界情绪的变化。

  所以,他们总是给人一种不礼貌的感觉,也因为这样,让他们活在这个世上处处碰壁,几乎举步维艰。

  想到这些,韩恕一忽然为眼前的小人儿感到难受。有什么比活在万人之中,每天却要忍受窒息般的孤独,更让人痛苦?

  如果她真是一个智障儿,她至少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她不是——她会因为无人理会而难过,也会因为别人的恶意而伤心。

  有这种病的人,亲人的关怀和沟通尤其重要。

  谷雨却孤零零地,在一间狭窄的、充满霉味的,几乎看不到阳光的旧唐楼里,一个人生活了六年。

  物质匮乏,精神缺氧,前途暗淡,举目无亲,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有点不敢想。

  韩恕一抽了口气,又问:“只管你三餐,那你当时住在哪儿?”

  “我当时想,我可以住店里,不过明哥最后还是答应给我工钱,他说店里不安全,他们也不方便。”

  “你的工资有多少?”

  谷雨说了个数,韩恕一惊讶:“这么少?够你生活吗?”

  韩恕一在心里算了笔账,这里的房价贵得惊人,堪比纽约、伦敦,只怕付了房租,这小丫头连吃饭的钱都不剩了。

  谷雨却说:“够了,房租还算便宜,房东是个好人,收我的房租只有别人的一半。”

  韩恕一觉得奇怪,根据他查到的消息——那个房东,曾经因为谷雨拖欠房租赶过她一次。这些唐楼的业主最擅长精打细算,怎么忽然就爱心爆棚,肯半价租给她?

  难道真是老天开眼?怎么可能?

  “谷雨,他愿意半价租给你,你没问为什么?”韩恕一问。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反复看了看:“我问了,房东说,他儿子之前得了一场大病,他去庙里烧香,跟菩萨保证过,如果能让他儿子痊愈,他从此就吃斋念佛,为他儿子行善积德。他说看我少根手指,算是半个残疾人,就当做善事了。”

  韩恕一听过之后,忍不住问:“你工资这么低,你就没看出来,那个明哥有点欺负你的意思?”

  谷雨点点头:“看出来了,我又不傻。”

  韩恕一怔了一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必道歉。”谷雨抬起头,看了看远方的蓝天白云,将下巴搭在膝盖上,低声说:“韩恕一,我有时候是听不懂你们说的话,可是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明哥雇我,我才有饭吃;房东可怜我,我才有地方住。所以你觉得,我是装傻吃点亏,被人可怜好呢?还是没饭吃,没地方住好呢?只有两个选择,我总得选一样吧。”

  韩恕一沉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内疚地说:“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找你和立夏。”

  谷雨摇了摇头:“跟你没关系,你能来看我们,已经很好了。”小丫头扭过脸,认真地瞧着他,“韩恕一,我挺喜欢跟你说话的,我哥哥去世之后,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么多话。没人理我,我每天都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如果你不嫌我烦,不觉得我奇怪,以后就多来陪陪我吧,其实……我很怕自己一个人呆着。”说完之后,仿佛怕他不好意思拒绝,又补了一句,“不过,如果你觉得麻烦,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习惯了。”

  小姑娘的语气很平淡,韩恕一却听得心痛,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厚头发,绅士地说:“你一点都不奇怪,能陪伴你,是我的荣幸。”

  谷雨抬起眼睛,有点感激地说:“谢谢,哥哥说得没错,你真是一个好人。”

  说完转过身,伸出袖子,在顾清明的照片上擦了擦,高兴地说:“哥哥,你不用担心了,以后有人陪我说话了。这一年我很乖,你告诉我,如果有人不喜欢我,我就送一个苹果给他,我都按你说的做了。

  “还有,楼上的红姐,楼下的陈伯,面店的明哥和明嫂,他们都很照顾我。红姐的儿子要上大学了,她在很努力地赚钱。

  “陈伯的腿不好,我有时候会把明嫂送给我的牛腩拿给他吃,他的脾气比过去好多了,我说错话,他也不会骂我了。”

  韩恕一默默地看着谷雨,她坐在顾清明的墓碑前,对着那张照片,一张小嘴说个不停。

  “前几天,我有点牙疼,街口的阿福介绍了一个牙医给我。他说,我这颗牙已经烂掉了,让我把它拔掉,再装一个假的。我觉得,他在骗我……”

  韩恕一抬起胳膊看了看表,二十分钟过去了。

  “楼下水果店的小明,你还记得吗?他今年又长高了,再过几年,他就要比我高了。哥哥,你跟姐姐都那么高,为什么我这么矮呢?”

  韩恕一抬起胳膊,又看了看手表,三十分钟过去了。

  这丫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且看她的架势,不把这一年发生过的鸡毛蒜皮说完,她不会停。

  韩恕一无奈而忧伤地看着她——之前还在想,她怎么都不跟她哥哥说点什么,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现在才知道,人家只是没开始而已。

  快日落的时候,谷雨打了个呵欠,终于说完了。韩恕一靠着石壁,已经打了无数个猫盹,坐在半湿的草地上,居然没感冒,也算幸运。

  两个人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拎着大包小包,还真像是郊游。韩恕一主动要求送谷雨回家,小姑娘欣然接受。

  谷雨很喜欢这个新朋友,虽然他看着她的眼神总让她觉得不舒服,但她决定忽略。在谷雨心里,一直认为,朋友还是越多越好。

  停车场距离墓园不算很远,可也不算太近。

  韩恕一用眼角的余光瞄着身边的谷雨,一边走,一边琢磨——是不是应该给她换个地方住?那种唐楼人流复杂,环境又差,楼道阴暗狭窄,治安也不好,不适合她这种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