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对啊,跟现在一样胖,对了,耀明当时也很照顾学弟,你的老师可能年纪比他小点吧,这本毕业册看不到他。”
接着,老爸翻毕业纪念册给我看,跟我说了不少关于李耀明的事情。
从爸爸的口中,我开始认识这位李耀明,他是个在云端的人,对爸爸而言是如此,对我的老师而言也是如此,从别人对他的形容中,找不出轻视、辱骂的话语。
不会敌视任何人,会帮助同学,认真用功,永远在班上的顶端。
如果这样的人,突然从云端上坠下来……或许他连想也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爸爸,毕业后你们见过他吗?”
“好像十年还是五年前吧,很久了,那个时候你姐姐还很小,我们在路上碰到他一次,后来我们去咖啡馆聊天,聊聊彼此的情况,他似乎对星华集团很不满,不过我相信,以他的工作态度,应该能够找到更适合的公司。”
他自杀了啊……我在心里默念着,我知道,失去的片段是哪个部分了。
是爸爸、姐姐和这位耀明叔叔在咖啡馆的那个午后。
那天下午,似乎决定了所有的命运。
当时爸爸说了什么?姐姐又说了些什么?
十一
“起来喽,小珊。”
当天半夜,我被爸爸摇醒。
窗户透进的微光中,我看到爸爸妈妈站在黑暗中。
我知道不开灯的原因是什么,他们跟姐姐相同,把黑夜当成了白天,这又是“邀约”,那男人的诅咒又再度来临。
“快点,你姐姐在外面等了。”
我在黑暗中换下睡衣,穿上外出的穿着,外面寂静无比。
“小珊和静,都长大了呢。”
“上次爬山,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天气不太好,要不要带外套?”
他无法伤害人。所以,遇到什么都不要害怕。我的心中默念着上师的话语,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小珊,好了没?”
“好了。”
我上了爸爸的车,却发现车上只有我,爸爸和妈妈三个人。
“姐姐呢?”
“姐姐就坐在你身边啊。”
问题是,我的身边并没有半个人。
“难道,姐姐已经……”
我的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要出发喽,小珊。”
“等一下!”
我的手用力地拉着车门,车门竟像是从外面被锁住般,完全都推不开。
“佩珊不要那样拉车门,车门会坏的噢。”
爸爸转过头来,叮咛着我。
在迷蒙的街灯光芒下,我看到极度骇人的景象。
爸爸的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却拿着刀子划开自己的肚皮,里头的肠胃整个滑了出来,他的白西装被染上了大片的红,脸上的表情却完全没有任何改变,像是在切割着别人的身体般。
“抱歉,爸爸忘了带烤肉,就先吃这些吧。”
“这样的话,妈妈也来准备烤肉。”
妈妈的手中,捧着血淋淋的肉块,半圆形的肉块被切得稀烂,腐肉与血管交错,如雨点般滴下涔涔的鲜血。
我闭起眼睛,不敢看眼前的景象。
“我要让你家破人亡。”
耳边,恶毒的诅咒盘旋不去。
“来啊,跟妈妈一样,你也要买些肉噢。”
妈妈的手上握着刀刃,逼近我的胸前,我用手挡住她的刀锋,锐利的牛排刀竟狠狠地划到我的手上,剧痛马上冲击我的脑门,让我几乎昏了过去。
“呀!”
剧烈的痛觉蔓延我的全身,我瞥见自己的左手小指被妈妈切下,掉落在驾驶座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我疯狂后退着,退到车门边。
妈妈手上银白色的牛排刀,沾染了我和她的鲜血,她的眼神空洞无比,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母亲。
“小珊的肉很新鲜呢,妈妈最喜欢了。”
“不要!”
左手的剧痛及失血,让我快要昏了过去。
他无法伤害人。上师的话又传进我的耳中。
“如果这是梦境,也未免太真实了……”
疼痛的感觉暂时缓和了下来,白玉的光又包围住我的身体。
自从那天从上师那边回来之后,我总是将白玉贴身带着,让这枚冰冷的玉佩,紧紧地贴着我的肌肤,我明白,在我害怕的时候,它会发出它专属的光和热。
十二
咖啡厅里,浓郁的香气飘荡。
“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才,财团那么做,真是看走眼了。”
“不过,我相信我可以找到更好的公司。”
“当然,凭你的才华怎么找不到更好的企业呢?”爸爸笑着,拍拍他初中同学的肩膀:“随便就可以找到年薪百万以上的工作。”
驾驶座前的爸爸倒下,头侧躺在方向盘上,脸色发白,眼珠子凸出,唇边流着血和唾液,他的手垂在驾驶座上,肚破肠流的他已经不可能再发动车辆,圆圆胖胖的腹中,肠胃早就被掏个精光,只剩下一个深可见骨的大洞。
“年薪百万,真是好笑!我在星华的年薪,是像你这种家伙的十倍。”
在车窗上方,我看到耀明叔的脸,已经变成一张可怕的鬼脸,怒吼以及诅咒着他的命运。
“应该流落街头的是你,不是我!”
咖啡馆的景象,再度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还记不记得,我们初中的时候,你做什么事都比我好,也比我有成就。”
“现在成就不见得是最重要的了,学历也无法决定一切。”
“但是你会念书,念书这么痛苦的事情都维持得下去,还有哪些做不到的?”
“哈哈,说的也是。”
你可以做得更好,而不是完全做不到。对着透明的窗玻璃,咖啡店时的对话历历在目,我的心中这么回答着,我也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他在跟我说着相同的话语。
“死胖子,你是在同情我吗?”
玻璃上的鬼脸骂着,车子疯狂地撞上电线杆,车灯熄灭,玻璃碎片纷飞,刺进爸爸躺卧在驾驶座上的遗体,同时,我的身边也开始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想杀死我的母亲,早因为胸口处的大量失血而晕倒在地上。
火焰朝着我直逼而来,失去手指的我,也即将被疼痛折磨得晕眩过去,染血的伤口好像有无数只的小蚂蚁在咬着,浓密的黑烟密布在车厢之中,让人难以呼吸。
好烫,好烫。
会这样死去吧,没有任何痛苦的。
我想着上师,想着姐姐,想着许多的事情。
还未断指的右手,好似被牵引般,自动举起了妈妈身边的牛排刀,往我的胸口刺进去,我听到剧烈的撞击声,上师给的白玉,就在这刺杀的动作中化为碎片。
曾在地下街看过的金光,由白玉的中央溢出,像是佛菩萨慈悲的大手,温柔地将我包在掌心,火焰与温柔的光,渐渐地吞没了我的意识。
十三
“耀明,无论如何,你还是我的好同学,有困难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忙,这个社会本来就是互相帮助。”
“哈哈,我也知道,命运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公平的。”
“命运当然不是对每个人都公平啊,叔叔。”突然,在爸爸身边,一直沉默着的女孩说了话,“命运只对温柔看待它的人公平,我是这样想的。”
我的姐姐说着她的想法,那是十分天真,也是不谙世事的想法,也许到了今天,她还是这么想。
“温柔地对待生命中的每件事物,即使是打击、伤害你的人,在痛苦中越显得乐观,命运就会更加温柔。”
姐姐说着,爸爸紧紧地握住姐姐的手,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无论耀明叔再如何掩饰,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落寞。
黑暗的房中,屋梁上有着和那天一模一样的吊绳,姐姐站在椅子上,准备将吊绳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要爬山,我也要去。”
“在痛苦中显得乐观,命运就会越加温柔。”
“那其实,是很温柔的感觉呢。”
“那个女孩子……”
男人的鬼脸,在姐姐的身边包围着。
“你做不到的事情,要让这个温柔的女孩,也跟你一样做不到吗?”
我搂住姐姐的腰,紧紧地贴在她的身后,感受着姐姐的体温。
“耀明叔叔,其实你心中很喜欢姐姐,如果再年轻个十五岁,你可能会想把他娶回家,而不是杀了她。”
“闭嘴,我要让她下地狱!她在那个时候让我丢脸,让我在死胖子面前出丑,我才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孩,看看她的穿着、她的手表,是多么奢侈浪费,这种女人以后只会成为社会的蛀虫,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
姐姐的手,慢慢地拉紧套绳。
我则在姐姐背后,用力地拉住她,两股力量在她身上拉扯着。
“你喜欢我的姐姐,我始终相信这件事。”
我毫不畏惧地望着鬼脸。
“你要是不喜欢她,不会变成男生的样子跟在她的身边,你在她身边的时候,也都带给她快乐、安适的感觉,而没有真正地伤害她,我知道你对她不是憎恨,而是想要她来救赎你,想要她来让你觉得温暖。”
“住口!”
“她那天说的话,其实只是一颗刺进你心底的针,你受不了这样的疼痛上吊自杀,心里却又无比赞同她的想法,因为她说得太真实了、太残忍了。”
地板上伸出好几只鬼手,拉扯住我的双腿。
鬼手粘黏着泥土及利爪,在我的小腿上划出长长的血痕,我感到小腿剧烈地疼痛,几乎站不住脚,也很难抱住姐姐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使尽所有的力气,拉扯住姐姐的身体。
有股无形的力量正在支持着我,让我能够忍受痛楚。
“羽扬,我不知道你在难过些什么,无论如何一定要开心起来噢。”
“命运总是站在对它温柔的人这边。”
我看见姐姐的身后,透出一道微光。
姐姐的手离开了吊绳,身子像是失去吊线的木偶般坠落在地上,她的身影出现在鬼脸的后方,温柔地抚摸着那张绝望痛苦的脸。
她的语气无比温柔,像是在对情侣说着话。
“耀明啊,有空一起再喝咖啡吧,你快要东山再起了!就算在那个世界……不,不管在哪里都是,命运总会站在你这边的,你是比我努力的人啊!”
爸爸也出现在耀明的身后,身影呈现半透明的他,语气中没有半点怨恨。
“你们……”
“这样的话,你还要再向这家人报复吗?”
上师清朗的声音传来,她由阶梯走下,由天上延伸下来的阶梯,穿过我家的阳台,直到姐姐的房内,她的身边包围着温柔的金色光芒。
“没有人恨你,所有的人心里头都认可你。”
鬼脸失去了怨气,逐渐化为完整的人形,他的身影贴在墙上,像是张粘在壁上的纸,上师走到他的身边,取出白色的瓷瓶。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坏人。”瓷瓶泛出淡白色的光,将影子逐渐吸了进去,“坏人会向他要报复的人说‘不要按’吗?”
原来,上师知道所有的事情。
就连那极其微小的细节,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白光中,鬼脸的阴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阳光似的笑容。
“命运总是站在对他温柔的人这边。”
在白光中,我听到了耀明复诵着姐姐告诉他的话语。
那是个十几岁的初中生,心里头对未来,以及人世天真的看法。
当晚我从床上醒来,时间是凌晨四点半,是被姐姐摇醒的。
“你看你看。”
“看什么啊?你该不会又要出门了吧?”
我揉了揉眼睛,觉得全身都好痛,好累,好像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我知道我又再度从夜世界中回来,而且是在自己家中。
只是,这是个最近被噩梦困扰的我难得的祥和的梦境。
“好奇怪噢,我所有的表都停住了。”
“什么表?”
我还在昏迷而且意识不清的状态中。
“我的表啦,你看!”
姐姐打开了她所搜集的手表盒,十几只手表整整齐齐地摆在盒子中。
它们的时间全部停住了,都在凌晨四点三十分。
不对,不是在凌晨四点三十分,我看到了它上面标示的时间,二十四时制的电子表上清楚地标示着“十六点三十分”,这只表是在夜世界中的“白天”停住的。
“那个……姐。”我问姐姐,“你刚刚有做奇怪的梦吗?”
“没有耶,怎么了?”
“那你记不记得,”我试探性地问下去,“你有个初中同学,叫作张羽扬?”
“没有啊,什么初中同学,你怪怪的噢。”
“哪里有,我只是突然想到这名字,大概是我的同学吧。”
“做梦梦到喜欢的人啦?”
“最好是啦!”
姐姐大概已经完全忘记了,或者是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了。
这样也好,属于这件事的记忆,由我来保存就好。
十四
后来有关这件事情的记忆,几乎都已经被消除。
还是有些人似乎记得,记得或不记得,我想也是种缘分,至少,茹她们都遗忘了这些事,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
我觉得我的父亲记得这件事,那件事后的第二天,我看见他在偷偷地翻着中学时代的毕业纪念册,像是在回想某些事情,有时候我会想,这件发生过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还是我爸爸刻意不提起。
事件发生后,我也曾经坐了一天的车,循着原路去找圣德上师,跋涉了长长的山路,就是找不到圣德上师,在盘根错节的林间绕了好几个圈子。
“佩珊,我带你去个地方。”
某天下午,爸爸突然跟我这么说,我才稍稍地理解了我不知道的某些事。
我们去了李耀明的墓,是座很宁静的墓园,在群山环绕之间。
在耀明的墓石上面,我们放上了鲜花,爸爸才跟我说起一段往事。
“耀明他虽然对人很好,也很体贴,可是只要遇到让他失败,别人做得比他更好的事情,他就会很生气,记得有次好像是家政课,大家要煎鳗鱼,耀明他把整条鱼给烧焦了,他旁边的女生却只将鱼一丢,轻轻松松地就做好了。”
“人并不是什么事都做得好的啊。”
“耀明他不知道这点,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最好的,所以那个时候,他跟我们私底下抱怨了好多那个女生的事情,说她功课不好啦,会煎鱼算什么,凭什么得到老师的夸奖,当时我们看到了另一面的他,只是这一面很少显露出来,因为他并不是平凡人,几乎所有的时候他都成功,且远远超越众人。”
“嗯……”
“我想,这样的人和小静,也是有点缘分,知道小静身上发生那些事,我并不觉得生气,因为小静那段时间,脸上也充满了笑容,那样就足够了。”
“我也知道,所以,我才愿意陪着爸爸,给这位叔叔献花。”
“之所以带小珊你来这里的原因,是耀明昨晚托梦给我,他的身边跟着个女学生模样打扮的人,他们交代我,要让你来看看这里,另外也跟我说了一件事。”
“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那就是,你要珍惜,你有个意志很坚强的女儿。”
十五
把这个故事记述下来,献给我的姐姐,也献给那位离去的耀明叔叔。
曾经,夜世界的噩梦带给我无数的恐惧,姐姐手表上的鬼脸,以及深夜突然被摇醒,被迫前往某个地方,幽灵包围的恐怖场面,挥之不去的噩梦,让我差点精神崩溃。
我想,也许读这个故事的人,也曾经历过那样的夜晚,摆脱不掉的阴影和噩梦,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甚至受到伤害,无论有形或无形,全都是命运带给你的考验。
在这个世界上,你肯温柔地去面对命运,自然也会有温柔帮助你的人。
老二的故事说完,老大鼓掌说:“不愧是老二,最后一个故事的确很压轴,我个人认为是今晚最出彩的一个,以往我们八个人一般都是讲八个故事,今晚算是破纪录了,一晚上讲了十个故事,还都挺不错的,下次再接再厉啊!OK,今晚的卧谈会就到这里,都睡了吧!”
见其他人都睡了,我忍不住从底下钻了出来:“都他妈的起来,听老子讲鬼故事!你大爷的,听了你们几个月的鬼故事了,好不容易鼓起来勇气也来分享我的故事,结果你们要睡了!老子不干!”
八人闻言顿时也暴起,老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手电筒,照向了我,同一时间,他们几个人像疯了一样,爬了起来,纷纷涌向门外,一边跑,一边大叫着“鬼啊”,真恨爹娘少生了几条腿!
我看着空荡荡的寝室,心里直骂他们的娘,老子不过就是舌头长了点,眼睛突了些,至于这样子吗,我也不想这样子啊,这都是当年我在这寝室里上吊后留下来的后遗症啊!唉,这帮孙子还说不怕鬼,见了我跑得比火车还快……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