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侯府果然为之所钳,每到年底都有丰盛的年礼从北岭源源不断送入盛京永宁侯府,婚丧嫁娶之类的人情来往,虽以边关吃紧不得擅离的理由未到,但重礼却从不曾拉下。
因此,哪怕精利如朱老夫人,也一直都以为陆氏深得武定侯府的看重,所以当初明萱险些被侯夫人逼婚建安侯时,她才会将希望寄托在武定侯府陆家。
然而,陆氏过世之后,武定侯府和永宁侯府的来往就像是一把断了弦的琴,那些优美流畅的乐声突然之间戛然而止。
近二十年的曲意迎合,已经足够让武定侯摆脱弑母传闻,而顾家三房的陨落,则给了他一个绝好的借口,倘若旁人问起,他只要讳莫如深,一脸无奈地说一句“心有记挂,但无能为力”,便可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皇帝和裴相身上。
连永宁侯都不敢为顾家三房鸣冤,亦有苛责了这位七小姐的传闻,他一个远在北岭钻研战事的母舅没有做到嘘寒问暖,又算得了什么?
四年了,武定侯府和明萱之间没有往来。
可即便是再冷淡疏离的关系,武定侯这回犯的可是谋逆之罪,那是当诛九族的!
明萱心里忐忑,她是武定侯的外甥女,早已经嫁人,皇帝又需要仰赖她的夫君,想来她应是不会被波及的,便是皇上要秋后算账,那也是以后的事了,走一步算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可若是皇帝因为武定侯反了,而疑心到她的哥哥顾元景,大敌当前,正是抵御强敌的时候,倘若皇帝一道密旨,反倒将顾元景给除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果然,武定侯大军压境盛京外城,便有宫里头得势的太监轻衣简行,悄悄在一队禁卫军的保护之下去往南疆。
明萱又惊又惧·生怕那太监怀中揣着的是要处死顾元景的密旨。
以皇上多疑的性子,这事他是做得出来的。须知,倘若他一向信任的顾元景果真与武定侯同伙,那么南疆危矣!顾元景和临南王里应外合,便可长驱直入平州,自平州而下,直指盛京·与武定侯一道攻破皇城。若是裴静宸亦为之说动,撤出了北军,那么皇帝他便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刀俎宰割了。
裴静宸的表情也甚是肃穆,他今日每日都在朝中,想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的,所以立刻遣了一队死士前往南疆,希望能够在皇帝的密旨到达之前·给顾元景提醒的机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截住了那太监和圣旨·至少可以保证当下无虞,至于打退了临南王之后皇帝秋后算账······
形势千变万化,那时如何,便只有天知道了。
周宫内,皇帝面容憔悴,心中急得不行。
庞固的北军虽然将武定侯的反军打得散了阵型,可武定侯筹谋了多年,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全军覆没的?武定侯一计金蝉脱壳,将精锐的骑兵甩脱了北军,绕到了西山营。西山营是皇帝最心腹的军队·先前已有大批趁夜悄往南疆,成为顾元景手下的主力,因此如今所剩的兵力不多。
反军轻而易举地将西山大营的余兵打得溃不成军,然后换上了西山大营军的铠甲,以接获圣旨勤王救驾的名义,正大光明地入了盛京城。然而入城之后·那些人却并没有与京畿禁卫来一场殊死搏斗,如一缕青烟般消失了,无影无踪。
对于皇帝来说,明争并不算可怕的,暗斗才更惊心。
混入盛京的那股精锐骑兵再所向披靡,也敌不过京畿卫和御林军,禁卫军的好手如林,也可以充作精兵,甚至各家王府和公侯之家都有一定量的府兵死士,合力对付几队反兵,尚还是绰绰有余的。可如今,那些反兵却并不正面出击,而是散落在盛京之中,淹入茫茫人海,倘若有据点掩护,五城兵马司和京都指挥所的人想要找出那些人来,便如大海捞针,这实在是太难了。
皇帝坐在五爪金龙御座之上,沉声对着内监问道,“韩修怎么没有来?”
裴相过世之后,裴家的子孙或主动或被动,逐渐从朝中的要职之中抽身出来,皇帝趁机在那些重要的职位上都安插了自己的人,卢家自然是最大的得利者,而定国公府俞家也颇有斩获。
他本想着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哪怕这些人一时半会未必可以胜任这些职位,但天长日久,总有适应的时候,又怕些什么?谁料到临南王竟真包藏祸心,直接反了不算,还勾结了武定侯直击盛京皇城!仓皇之下,他猛然发现,这些新近提拔上来的朝臣在盛世平安里或可井然有序地维持社稷,可乱世之中竟没有几个能堪大用。
如今皇帝所能倚仗并且信任的,便只有东平王,建安伯梁琨,承恩侯卢氏父子,以及平章政事韩修了,因此接获武定侯反军入城的消息,他便立刻令人传召他这心腹的四人前往皇极殿议政。
东平王,建安伯梁琨和承恩侯卢氏父子皆都到了,唯独韩修的座椅空落落的。
前去平章政事府传旨的内监连忙匍匐在地回答,“回皇上的话,平章政事府上前日有人得了痢疾,虽然发现地及时,但昨日却有几个外院的小厮也被染上了。痢疾易传染,韩大人怕这病气过了人,便不敢入宫觐见。”
他呈上韩修的手书,“这是韩大人的折子。”
皇帝眉头拧得很紧,他示意身旁的太监不必去接,却沉声说道,“此处都不是外人,你念出来吧。”
痢疾虽然不是什么难以治愈的毛病,但却有一定的传染性,寻常人家有人得了这病,也是要避忌的。皇帝是周朝之主,自谙身体金尊玉贵,是绝不能轻易病倒的,尤其此时正值忧患,他为了武定侯的反军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更不愿意冒一丁点身体上的风险,倘若他病倒了,那么这皇位便就危矣。
韩修的折子上并没有写许多冠冕堂皇的话,只是将他不能前来的缘故悉数说了一遍,又将自己对于眼下局势的看法合盘道出,也无非便是令五城兵马司和城防卫所以及京都指挥所的人对内城严密盘查,再请京畿卫羽林军肃清皇城的安危,大内禁卫也加强守卫,如此罢了。
皇帝心里吃不准韩修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但正如折子里所言,如今敌暗我明,他所能做的事不多,也就是尽全力布置一个铁桶一般的防卫而已,便是韩修真的来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他这样想着,便就将韩修的事放了下来,转头问建安伯梁琨以及承恩侯卢氏父子,“眼下情势危急,想来诸位爱卿都已经知晓了,朕请你们来,是想商量一下对策,除了韩修折上所言竭力防卫之外,尚还有别的法子没有?武定侯在皇城之外抵死痴缠,也不知道北军有几分把握可以擒拿住陆同兄弟,那股细作潜入了皇城,也不知道躲在哪里,想做些什么,真真叫朕心里难安啊!”
倘若南疆顾元景果真与临南王一丘之貉,那么调转枪头,里应外合,那盛京危矣,江山危矣!
东平王面沉如水,十分平静。
对他而言,不论周当皇帝或者是临南王登基,都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依旧是东平王,这结果不会改变。
他父亲与先帝是堂兄弟,与临南王亦是堂兄弟,论亲疏远近其实是一样的,并没有太大的差距。就算临南王的铁骑踏破了盛京的城门,临南王登基称帝,为了要保持宗族的认可,不为天下人诟病“名不正言不顺”,临南王不会对本就血脉稀少的周室皇族动手,反而,只会变本加厉地抚恤,以期赢得宗室的承认。
见皇上将目光投射到他身上,东平王便说道,“臣以为韩大人所言不虚,为今之计,也只有竭尽所能防守,绝不能令武定侯的人有任何混进宫廷的机会,五城兵马和城防所自然要盘查,但大内禁卫却也必须加强。”
他想了想又说道,“以期安全,皇上这里也该加派羽林高手保护才是!”
承恩侯接口说道,“依老臣看来,所谓擒贼先擒王,入城的那些毛贼再有能耐也不过上百人,入宫禁难于上青天,不足为虑。但是武定侯陆同兄弟,倘若能够擒住这两个逆贼,那么这波反军群鸦无首,自然折腾不起来。只可惜,如今抵御武定侯的却是北军的统领庞固,听说那庞固是从前襄楚王的老部下,他只听安平王一人之命呢。”
他嘿嘿冷笑一声,“北军亦是皇上的军士,本该直接听命于吾皇,如今倒好,他们只认安平王一个不相干的毛头小子号令,倒不将吾皇放在眼中。这样的军队,老臣以为很不可靠,倘若安平王也有了反意,那么皇上岂不是送羊入虎口了吗?皇上可莫要忘记了,武定侯陆同那老贼,可是安平王妃的亲舅父!他们甥舅一家,谁知道暗地里有什么勾当呢!”
第183章 为质
承恩侯一语中的,刺痛了皇帝心中最忐忑不定的那根弦。
没错,甥舅一家,他正是对此十分忌讳,这才会在听到武定侯谋反的消息时,第一时间令身边信得过的内监带了密旨前去南疆,他的密旨里倒没有对顾元景就地处决的旨意,只是令他西山大营前去的统领接管对抗临南王的大军,而将顾元景秘密地遣送回朝,再等他穒涓萌绾未谩?
不论如何,谋逆之罪,是要诛九族的,顾元景是武定侯的外甥,难辞其咎。便是顾元景当真是清白的,先前为皇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又是元妃的兄弟,念着这种种,皇上赦免了顾元景无罪,可因着这样一层干系在,皇上将来恐怕万不敢再重用了他了。
皇上对顾元景尚且如此避忌,对裴静宸就更加难以释怀了。
承恩侯说得没有错,对于北军皇上一直都有难以解开的心结,北军数十万兵马,从来都是受朝廷兵饷供奉,可是镇北将军徐麒竟然奉裴静宸为主,这令他既震惊愤怒又很是不安,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身为一个君主,是绝不会容许兵权掌握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手中的。以至于现在,他要利用北军对付临南王,竟还要讨好安平王!
这本来就是皇上心底一个不能言说的痛处,如今承恩侯又将他的疑虑合盘说出,他面容虽然没有妄动,可心底却是大声应和的。是啊,倘若裴静宸亦被武定侯策反,那么他如今全力支持北军,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开门放籧壅稣龅乜醋判锥竦睦侨浩私皇纸约罕涑纱赘嵫颍?
他沉声问道,“那以舅父所见,朕如今该当如何?”
承恩侯目光中闪过一丝狠戾。他冷哼了一声回答,“庞固既然只听安平王的话,那么皇上不如成全他们,下旨令安平王亲上战场,相信有了安平王的指挥,北军定当百战百胜,区区一个陆同老贼,又何须挂齿?安平王为国远征。是为功臣,为了不令安平王爷身在战场心忧王府,那便请皇后娘娘下懿旨将安平王妃请到内宫来养胎吧。”
以安平王妃为人质,还怕安平王不在前方好好拼命?听说安平王对王妃情深意重,安平王妃腹中怀着五个多月的胎儿,妻儿与舅父孰轻孰重,想必安平王心里自有分寸。这样,一来可令皇帝对安平王暂时放下心来来,二来嘛……
承恩侯心底一声冷笑,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不怕安平王受伤。只怕他不受伤。
东平王眉间隐隐闪过厉色,但他隐而不发,依旧没有说什么。
可对于这明摆着的威胁,建安伯梁琨却沉着声音说道,“皇上三思,安平王才华出众,可堪重用。实乃栋梁之才,他既愿意出面说服北军出击,便自然不会顾及陆家和王妃的关系。实不相瞒。其实武定侯陆同与先头的永宁侯三夫人并非同母所出,陆家与顾家的关系很是淡薄,安平王没有必要也必定不会做出令天地同憾之事。”
他微顿,接着说道,“皇上若是以王妃为质,恐要寒了安平王的心,这并非善待良才之道!”
这说的是梁琨的肺腑之言,在他与裴静宸的接触之中,他看出来裴静宸的能力才华,倘若这样的人能够收为皇帝所用,那么战乱过后,百废待兴之时,便恰好是裴静宸能够在朝中大展宏图的时候。他是并不看好临南王的,在他眼里,临南王如今要反,便不过只是在作困兽之斗,毕竟从临南北上,这距离实在太过遥远,此战临南王必败无疑的。
因此,他所思所想更多的是这场恶战平息之后的事,朝中缺乏栋梁,需要有能力的股肱之臣,这才是强国之本。
然后眼前的事已经焦头烂额,皇上哪里还有精力想得到以后?
他并不认同梁琨的话,“建安伯此言差矣,暂不提安平王与皇后本就是兄妹,只说安平王妃,她是元妃的嫡妹,便也算是朕的嫡妹,朕自小看着她长大,只不过这几年才生分了的,便是寻常人家,妹夫出征了,接自家的妹子回家住几日,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安平王为国征战,朕怕王妃无人照顾,这是好意,怎么能说是要以王妃为质?”
承恩侯附和着点头,“王妃身孕六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临产,别的不说,宫里头的太医总要比外头的强些。皇上一番恩顾之心,建安伯可莫要随意加口污蔑,以王妃为质这些话,还请以后莫要再提,否则……”
皇上不待承恩侯说出那句狠话,忙打断话头,笑着说道,“哎,舅父,打住!表兄本意亦是为了朕好,只不过他错会了朕的心意罢了,本是无碍的,这件事便这样决定了,以后也不必再提。”
建安伯眼中隐隐有些失望,但圣意已定,他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便只能闷闷地闭上了嘴。
出了皇极殿,承恩侯特意放慢脚步,对着建安伯说了一句,“建安伯心善慈和,这本是好事,可防人之心不可无,莫要因为安平王妃容貌绝色,曾经是建安伯的心头之好,而错失了臣子的分寸。若是安平王两口子果然对皇上存了不敬之心,建安伯今日为了女色而妇人之仁,便是置皇上于不利,陷君不义,那也可是死罪。”
说罢,承恩侯父子便扬长而去。
梁琨望着那对父子嚣张得意的背影目光阴霾,拢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紧,承恩侯这厮太过可恶,不仅将他的一片用心全部曲解,将他描绘成一个为了美色伤君的混蛋,还将他和明萱说得那样不堪,倘若此处不是内宫,承恩侯这样满嘴喷粪,他定必回以重拳。
东平王不知何时来到建设安伯身后,他拍了拍梁琨的肩膀,深深摇了摇头,“自从裴相倒跨,裴系除尽,卢家的人遍布朝野,如今的承恩侯俨然又是一个裴相,可与裴相的老沉笃定相比,承恩侯却又不知道差了多少。如今朝中上下皆是承恩侯的人,他底气十足,又得皇上万分宠幸,自然行事张扬得很。他说这些话虽然难听,但你也莫要放在心上,你身上流着周氏皇族的血脉,不必与这种得势的小人计较。”
他挑了挑眉,语气里有着深浓的嘲讽,“莫说你这个伯爵,比他的侯爵低了两等,便是我这个亲王,也不在承恩侯眼中呢!”
皇上急于将裴相的人清理,而将朝野上下都安置上他的人,可贪多而嚼不烂,这才引出今日临南王反,却手下无人得用的情形。而他在朝野之上安插的人中,除了定国公府俞家的子弟,剩下八成都是承恩侯卢世勋的子孙和门生故旧,卢氏党系人人身居要职,承恩侯也不再如从前般低调,行事张扬,并不将勋臣们放在眼里。
建安伯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只觉得皇上自从裴相过世之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前他不遗余力地支持皇上,是不仅因为皇上是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更因为他认可皇上的想法和能力,觉得倘若是皇上登基,必将能够胜任明君之职,拓宽疆土,稳定士气,令周朝百姓国泰民安。可是经过裴相一事之后,他猛然发现如今的皇上与从前的九皇子已经有了许多不同,不知不觉中,许多事都变了。
他目光微沉,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恭恭敬敬地与东平王道了辞,便往宫门外走去。马车行至东街,快要离建安伯府不远处,他忽然探出脑袋让车夫调转车头,“去安平王府。”
建安伯亲自到访,不论是裴静宸还是明萱,都觉得有些惊诧。
无事不登三宝殿,倘若没有急事难题,建安伯是绝不可能亲自登门的。
听罢今日皇极殿内的争辩,裴静宸倒并不觉得奇怪,他先是道了谢,“多谢大姐夫前来报讯。”
他叫建安伯大姐夫,是因为建安伯的原配正妻是永宁侯府的大小姐,明萱排行为七,他和建安伯都是永宁侯府的女婿,同为连襟,算起来也是十分亲近的亲戚。原先还因为建安伯曾有过要娶明萱的意思,而有些尴尬,但经过几次相处,彼此之间都亲近了一些。
譬如今日建安伯抢先来报讯,在圣旨下达之前,便让他和明萱心里有了准备,这便是大恩大德一件,否则若是等圣旨下来再作准备,失了先机,便就只有招架之功,而毫无还手之力了。
想到皇上的打算,裴静宸双眼微眯,冷笑着说道,“实不相瞒,听说武定侯反了,我与阿萱都有些担忧,但本以为北军竭力抗击,皇上便不该再猜疑我夫妇,谁知道……我亲自应战武定侯倒并不算什么,可要阿萱入宫为质……皇上也欺人太甚了!”
明萱快要六个月的身子,腹部已然隆得老高,眼看着天气越发热了,整日在家里头懒着都还嫌不舒服,何况是要去宫规森严又到处都是暗箭的宫里?还是以“为质”的身份去,他怎么舍得?又怎会愿意让明萱受这样的苦罪?
建安伯沉声说道,“皇上的圣旨想必很快就要下来了,令你为北军监军捉拿武定侯陆同的旨意必不可能改,而七妹妹身子不便,宫里头也是万万去不得的,为今之计,或者只有去玉真师太处可以让七妹妹躲一个清静。”
第184章 挟天子
明萱却摇了摇头,“皇上执意要以我为质钳制我的丈夫,他不会放任我躲去师太的庵堂。我若非去不可,只会给师太和那个孩子带来危险和灾祸,所以,我不能去。”
玉真师太的尊贵地位来源于宗室对她的崇敬,可她不能倚仗着身份公然与皇上作对。这是个君权至高无上的时代,师太可以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藏匿地宫里的孩子,将来若是揭开这层面纱,宗室和皇上都会感激她,因为她保护的是皇上的子嗣。
可她保护明萱,却是违了皇上的心意,违逆君心,站在皇上的对立面,这却是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
明萱心里很清楚,皇上确实暂时陷入了危机,可是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临南王不可能夺位成功。倘若她此时前去投奔师太,也许的确可以躲过皇上的圈禁威胁,可等将来皇上肃清了谋逆叛贼之后,秋后算账时,只要按一个“勾结叛党”的罪名,玉真师太便可从神坛跌落尘埃,师太平静生活了大半辈子,对裴静宸有着不世的功劳,她不能陷师太不义。
而那个苦心救下的孩子,也会因此暴露行踪,置身于险境。
那么,之前他们所费的所有用心,都将化诸流水。
建安伯面上现出犹豫之色,过了半晌,语气微沉地说道,“禁卫之中仍有我门生故旧,我会令人留意七妹的安危。”
假若明萱躲不开这场是非,那么他这个姐夫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尽量让禁卫军中的人多加留意和保护罢了。
待建安伯走后,裴静宸紧紧抱着明萱不松开,他面沉如水,眼中透着从来未曾有过的阴霾,“阿萱,我不去统领北军与武定侯对抗了,你也不要进宫·临南王要夺宫,就让他夺好了,这些与我们两个又有什么关系?”
他将脸整个埋在了明萱脖颈,几乎是呢喃着说道·“阿萱,我们现在就收拾行囊,趁乱离开盛京。你若喜欢江南水乡温婉,咱们便去江南,你要是喜欢大漠孤烟直,咱们便去大漠,你若是想要看看周朝的东滨·那咱们就出海。总之,咱们离开这里,不要理会尘世凡俗,隐姓埋名,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可好?”
皇上对安平王甚是忌惮,对明萱又有一种不愿直视的负罪,若是安平王战死疆场,明萱在宫里头不幸小产·恐怕他心里会十分欢喜轻松吧?
裴静宸不怕自己在前线受伤,他对自己还是有一些把握的。可是他绝对不能容许明萱在内宫出任何一点意外,便是磕伤了一丁半点·也会让他疼惜地无法忍受。然而,建安伯透露出来的消息,却毫无疑问地指向了他的担忧,承恩侯必然会在前线动手脚,而不论是裴皇后还是俞惠妃,甚至皇帝本人,都极有可能在宫里头对明萱不利。
明萱轻轻在裴静宸的额头印上一吻,柔声说道,“逃不开的。就算我们逃开了,也带不走这安平王府所有的人·带不走孙太医,带不走我的祖母,带不走那些与我们有关的人。”
抗旨不遵,是死罪,恰好给了皇上一个发作的理由,就算他们两个远离了这一切·可总是要有人承受皇上的雷霆震怒,而那代价惨重,极有可能是百步伏尸,血流千里。不,不该的,不该让无辜的人受他们的连累。
她目光微眯,声音里带着坚定,“阿宸,既然逃不开,那我们该想的是如何面对。”
裴静宸徐徐将头探出,一双深邃墨黑的双眼望着明萱,怔怔不语。
明萱的嘴角翘起好看的弧度,“我有法子让皇上必须敬着我供着我,却不敢动我毫毛。而你,则要万分留心自己的身边,莫要让皇上或者承恩侯有机可趁,在交战的时候让你身置险境,这便是面对。”
她来到周朝四年多了,虽然见过的人和事并不多,但在有限的交际圈内,所听闻的奇闻异事却并不少,她知道外面的世道艰难,并不是想象中那样容易的,平民要生存,远比贵族之家来得艰难。
不论婚娶,入仕,还是生活中的每一点滴,处处都显示着身份地位。所以说什么隐姓埋名,当真只是一种美好的幻想,倘若失去了贵族的身份,那他们就只能是任人欺凌的平民,不仅生命如同草芥安全得不到保障,连穿衣裳的质地颜色都要受到制约的,又谈何自由?至于当个乡村富家翁的理想,也不过只是理想罢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都逃不开政治,若没有背景,富户也不过只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这是个人治的时代,君权至上,阶层之间等级分明而森严,只有有权势的贵族才能对自己的人生有更多的选择,才有相对程度的自由。
能以安平王的身份去江南水乡泛舟垂钓,能以安平王的身份去大漠看孤烟直落日圆,能以安平王的身份去东海之滨扬帆远航,这些或都是富贵闲人的雅趣。但逃亡之中的平民,躲避追捕还来不及,整日里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去做这些事,岂不是异想天开?
倘若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可如今明萱腹中怀着孩子,她自己过得好不好可以不在乎,却不能不为孩子的将来多思虑几分。
裴静宸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愿意让你置身险境,我好怕你和孩子受伤。”
这些道理,他怎么会不懂?倘若不是因为他有个战功彪炳受万人崇敬的外祖父,北军又怎会听他号令?安平王府的旧人又怎会视他为主,誓死效忠?清凉寺的主持又怎会保护他?每次遇到危机又怎会总是逢凶化吉?而这一切,不过都是因为他是襄楚王的外孙,永嘉郡主的儿子。
想要抛开一切,不是因为不明白世道艰难,而是因为太在乎了。
明萱轻轻抚摸着裴静宸的脸,笑着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所以现在,为了我们两个都安全无虞,为了我们孩子的将来,坐下来,咱们两个合计一下应对之法吧。”
她拉着他的手进了书房,铺开纸,取出笔墨,一边说道,“建安伯说,是承恩侯提出让你前去战场的,他恐怕是因为卢浚的事心存报复。前线战火无情,武定侯又是殊死搏斗,想来战况会特别激烈的,而你行动不便,危险便又比旁人多了几分,只要承恩侯偷偷派个人使坏,到时候便是不死,也要受更重的伤,承恩侯阴险,是想要让你有去无回。”
裴静宸在纸上画出密报所得前线的形势,“承恩侯的打算恐怕要落空了。”
他指着墨点说道,“庞固来信,北军仍然占据主要的优势,武定侯步步而退,恐怕没有多少抵抗的力气,再加上武定侯军中一部分精锐突击入了城,北军击垮武定侯不过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不会拖太久。所以,除非承恩侯暗箭伤我,否则,我去往前线根本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因为武定侯已经毫无反击之力,他的重点也应该不在前线,而是直指皇城。”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裴静宸抬起头来,目光柔得滴得出水来,“那些混入了盛京城的反军,不会毫无目的,他们一定是想要进入周宫。擒贼先擒王,皇上想得到的,临南王自然也想得到,武定侯派出那些精锐,恐怕是要取皇帝性命。”
他皱起了眉头,“我早想到这种可能,所以才更不愿意你入宫,周宫若是破了,内宫必将不宁,趁乱之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你怀着身孕,那就更加危险了。”
明萱心下忽然生出一种想法,她沉眸说道,“皇上驾崩,周宫和盛京城都必将大乱,而临南王的世子就在盛京,趁乱举事,直接便可入宫称帝。我想,内宫之中,你可以安插人手,临南王未必不能。临南王筹谋多年,早有反心,听哥哥说他在四州都设有兵工厂,那么想来他麾下绝不仅仅只笼络了一个武定侯,盛京之中,也许还有他的同党……”
她面色蓦得愈发凝重起来,“不论是先扶持俞惠妃的儿子为帝,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临南王世子自己登基称帝,只要皇上一死,便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周室血脉稀薄,宗室的长老们都是些没有实权的老人,他们的子孙都是旁系,直系的周室后裔,便只有东平王,英郡王和清平郡王,他们手中没有强大的兵力,只要临南王世子许以重利,恐怕是不会揭竿而起勤王保驾的。再说,皇上都死了,也没有正统的皇帝好让他们勤王。
这样看来,南疆的兵力,恐怕只是虚晃一招,临南王的目的却是以武定侯为饵,兵不见血刃地直捣黄龙。
裴静宸怔了半晌,忽然开口说道,“阿萱,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倘若是这样,恐怕临南王根本就不在南疆,而是一早就进了盛京城,也许……也许便是混在了临南王世子觐见的队列之中!”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还有谁敢说临南王是必败之战?
第185章 变通
明萱沉下眼眸,眸光潋滟,像是深不见底的大海。
她低声说道,“临南王存有反心久矣,倘若再多给他一些准备的时间,那么他当更有把握可以一举擒王。是哥哥前去南疆刺探军情,打破了他的计划,让皇上撤藩的心意更加坚决,撤藩的行动也更雷厉风行,正是基于此,他才会在这个并不怎么好的节骨眼上,不得不行谋逆之事。所以,倘若临南王登基,他是不会放过哥哥的。”
自古谋逆每多败亡,真正可以得胜的寥寥无几,全仰赖天时地利人和。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一个王朝自然也会有盛衰兴弱。当最初百废俱兴的勤恳过去之后,便会迎来全盛的时代,海内升平,百姓富裕,物质和精神得到前所未有的昌隆,但月满则亏,盛极而必衰,世间万物都不可能永远处于鼎盛的高峰,总有由盛而衰的时候。
这便叫做气数。
气数尽时,君王昏佞,暴政令民生艰难,则难免怨愤大。而国力式微,必将导致边疆牧国虎视眈眈,狼烟四起,战祸令百姓生灵涂炭,国家满目疮痍。
倘若此时,有人揭竿而起,被世道所迫无力生存的人恐怕都要高举义气,为了期盼一个明主而追随左右了。那时,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没有人会去在乎什么的“名正言顺”,周朝的太祖便是以在乱世之中力挽狂澜而成明主的,没有人称他为乱臣贼子,只将他看成拯救百姓于暴政水火之中的英雄。
若要一举成事,这才是最好的时机。
而今上登基之后,励精图治,称得上是勤勉君王。在他治下,四疆战火平息,拓宽了周朝的疆域·在百姓之中颇有明君的声望。盛世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谁都不肯经历战祸的,此时临南王出兵谋逆·不论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站在他一侧,且不说能否顺利攻入内宫,一举将皇帝擒杀。便是事成之后,如何堵住攸攸众口,亦不是件容易的事。
临南王必反,但一定不是现在·只是如今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
裴静宸点了点头,“临南王若是登基,北军必也要遭到大清涤。临南王视我,与舅兄一般,都是眼中钉肉中刺,不将之拔除心中不快。”
东平王,英郡王,清平郡王·甚至宗室那些长老们,或都可安然无恙,但安平王府因为拥有北军·北军又曾与武定侯殊死搏斗,阻延了武定侯攻入盛京的脚步,且极有可能将武定侯一支消灭,所以绝无可能逃过这一劫,哪怕是为了要安夺宫而死的军士之心,临南王也必定会将安平王府铲平。
明萱紧紧捏住裴静宸的手,“所以,若是临南王登基,咱们的处境比皇上在时还更危险,对吗?”
裴静宸沉声说道·“皇上若是豺狼,那临南王便是虎豹。”
虎豹凶猛,直接便要将他们撕碎的,可豺狼也不逞多让,只不过能多留一点喘息的机会罢了,结果都是一样的。
明萱眨了眨眼·“既然如此,豺狼与虎豹相拼,咱们为什么不能坐壁上观?”
君权凌驾于这时代之上,但对她而言,君王算什么?这世间哪里还有什么能够比她和她在乎之人的生命安全更加重要的?她没有忠君的思想,在危险来袭时,所想到的唯独如何行事才是对自己和家人最有利的方式。
更何况,哪怕皇上表现地多么无辜,哪怕当年的事皆是由一层一层的误会和阴谋组成,也许并不出于皇上的本意,可是顾家三房的覆灭皇上难辞其咎,这毋庸置疑,甚至顾明蓉的死,还是皇上一手纵容的,这些都是明萱心头上不可严述,不可释怀的伤。从前因为他是皇帝,她一个弱女子没有能力也不可能去撼动他的地位,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便只好将恨意压下。
可她做不到对皇上毫无芥蒂,更加做不到不计前嫌去拯救他于水火,他不配的。
裴静宸一时也有些为难,他不像明萱是穿越者,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周朝人,忠君思想是他从小耳濡目染所受到的教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观念早就已经深入人心,哪怕他对皇上也有很多怨言,可却无法做到像明萱一般轻而易举地说出“坐壁上观”的话来。
但他懂她的意思,倘若临南王和皇上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对他们来说,只有好处。
因为,那个地宫里出生长大的孩子,如今安然无恙地养在白云庵玉真师太的身边,能够证实他身份的,除了永和宫的宫女,还有建安伯梁琨,再加上那副与皇上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面容,相信只要那孩子站出来,朝臣便都会对他的身份确信不疑。
而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