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秦菁就擅于在这上面做文章,因为她是女子,在臂力和体力上都逊于男儿,便借用改造弓弩和箭来弥补这部分的缺憾。
此时不言而喻,对于来人的身份他心中了若指掌。
“国舅爷!”杨义于草丛中一个翻滚蹿到他身边,一边飞快道,“附近暂时听不出什么动静,但是此处向前,五里之内有不低于千人的队伍潜伏,怕是来者不善,要不我们还是先行折返,到后面的驿馆歇息一晚,等到明日天亮之后再继续前行吧,这样的情况之下,于我们实在是不利的很。”
付厉染身边的近卫头领,也非常人,自幼就受过严苛的训练,并且早前也特意送去军中历练了两年,对野外行军和一些侦察反侦察的的技巧都有研究。
方才落地的一瞬他已经伏地飞快的探听了周围的动静,于是一五一十将实情禀报给主子知道。
周围没有听出动静,但这射箭的人毕竟不会离的太远。
黑暗中付厉染看不清神色,却对他的提议置若罔闻,只是伸手到他面前道,“弓弩给我!”
他身边近卫,各有所长,并没有如宫中禁军一样训练使用规制统一的兵器,贴身的这几个里头,正好也有善于驭弓的好手。
这一会儿工夫,七名近卫已经迅速聚拢到他周身,严阵以待的保护。
闻言,马上就有一名近卫解下腰间携带的弓弩递过去。
“你们全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插手!”付厉染握了那弓箭在手,下一刻身子已经迅猛如鹰蹿出去老远。
“国舅!”杨义焦急的低唤一声,有意跟过去保护,但却因为不敢违背他的名命令而只得作罢,忧心忡忡的严密警戒起来。
冰冷的夜风中,他蹿出去的动作极快,虽然一身黑色蟒袍正好成为遮掩身份的绝佳保护色,但身形晃动中广袖间带起的风声却堪堪好暴露了他此时所在。
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中,间或就有冷箭发射时候的鸣镝之音响起。
付厉染藏身于深可及腰的哭草丛中,身姿轻巧灵活的不住避让。
虽然目力不及,但那些箭的准头却是极佳。
弓箭手几乎能料准他每一次潜伏在地的姿势,箭箭都能直逼要害而来。
付厉染凝神静气,半分也不敢松懈的动用自己的耳力,全神贯注闪避的同时再不厌其烦一一将那些要他命的短箭截下,暂且收入袖中,同时默默计数。
一…
二…
三…
四…
五…
等到袖中箭收拢到五支的时候,他突然一改方才处处避让的低调出事方针,腰杆一挺之力而立。
彼时空中又是一声鸣镝破空的锐利声响迎面而来。
他从容而迅捷的取箭搭弓,迎着破空的风声反射一箭。
先后而起的两道风声呼啸,在这本来就格外凄冷荒凉的野地里几乎能生生的冻出一地的冰渣来。
埋伏在草丛里的杨义等人个个绷紧心弦,凭空捏了把冷汗。
然后下一刻,铿然一声,金属的碰撞声夹杂着细碎的火花在空气里爆开。
两箭相撞,激起的火花细碎,纷乱陨落。
一瞬间的光芒泯灭,隐约间照见远处的草地上一个单薄的人影悍然拉弓的飒爽姿态。
但那火光陨落的极快,不过电石一闪,夜色就重归于寂。
然则不等人缓过一口气来,紧跟着又是一声箭离弦时的破空声。
黑暗中,付厉染的眸光一闪,再次取了袖中箭弯弓迎上。
锵!锵!锵!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连着三声清脆的碰撞声入耳。
下一次迎面的弓弩再向他拉开的时候,付厉染抽箭的动作突然微不可察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咻的一声!
再次有凄厉的风声从他手底滑出。
这一次出手,他刻意将手下力道加重了三分。
不出意料的火星四溅。
一明一灭的火光中,对面楚融的眉头微微一皱,紧跟着动作迅捷的又搭一支箭。
上不了付厉染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的原是目的不过就是逼这个男人现身,可是明明近在咫尺,这个男人却用这种的方式反击和拒绝,坚决不肯询问一声,主动迈前一步走到她的面前来。
所以最后这一箭,她已经隐隐的动了几分怒气。
但完全不曾想到的是,前两支箭虽然毫无悬念的撞在一起,但是因为付厉染暗暗运了内力在里头,竟是生生将她的那一支迎刃劈开。
而唯一的影响就是,因为自己那支箭的冲击力阻挠,那箭头在没入她肩下皮肉的时候力道缓了不少。
接连两声利器刺透皮肉的声音,被阴冷的夜风吞噬的无影无踪。
同样,楚融的这一支箭付厉染也没有避,任由它稳稳的刺入自己的腰肋一侧,几乎整个贯穿。
“咝――”黑暗中有女子细微的抽气声敦促的响起。
付厉染抬手随意的一扯披风把腰际伤处掩住,终于一抬脚快步朝夜色中看似虚无的方向大步走去。
“闹够了没有?”他的声音微冷,没有平仄起伏,却于无形中渲染上一层威严之意。
楚融压着肩头上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等着他走近。
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庆贺多年以后两人的重逢,原本氤氲翻卷的天际突然云团之间裂开一道微弱的缝隙,把些许清冷的月光洒下来。
虽然付厉染刻意控制了力道,但到底也是箭头整个入肉,这伤势也是不轻的。
楚融的额上起了一层稀罕,用力抿紧的嘴唇也于一瞬间褪了血色,一身简单利落的白色衣裙猎猎舞在风中,肩头血色点点晕染开来,不管怎么看都和付厉染身上无懈可击的黑色显得格格不入。
月光下,她的目光一分不离的胶着于男人的面孔之上。
时间,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太过明显的痕迹,记忆里的那张脸,有着刀雕般俊朗而鲜明的轮廓,此时紧抿成一条线的唇角似乎也是昭示了他此时不很愉悦的心境。
可是她处心积虑设计的这一场重逢的戏码,他却是用这般决绝而冷酷的方式迎接了她。
眉心短暂的起了一点褶皱,虽然楚融脸上的表情就再度舒展开,露出一个笑容道,“国舅大人,好久不见!”
如同当年的秦菁一般,再相逢,她已然把对他的称呼改了。
犹记得年幼的时候,她常唤他叔叔,但这些年,随着这个男人的影像在脑海里日日加固的明朗起来,不知不觉中她就无意识的摒弃了那个称呼。
其实她并不十分明了,自己对这个男人所持有的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只是有时候――
突然就很想任性妄为的试一试!
“是啊,的确是好久不见!”付厉染应着,款步上前,在她面前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视线却只在她清丽而倔强的脸庞上匆匆一掠就迅速的移开。
听着他的声音,楚融的心里一酸。
她下意识的想要上前一步,想要像小时候那边去扯住他的一片衣角诉说自己的委屈和不满。
但是看着眼前丰神俊朗,如同一尊神祗冷漠而不可侵犯的男人,脚下步子略一挪动,她就是生生的忍住了。
没来由的,那是一种发自于内心的动作。
曾经无数次,她都曾在心里告诉过自己,只要是他,她都可以屈就,可以忍让,哪怕是须得放弃自尊。
见惯了父皇对母后不遗余力的追随和付出,她以为她有这样的决心来面对付厉染,所以她对他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可是这一刻,当他以这样一副她所熟悉的姿态站在面前的时候,她想要跨出那一步――
但终究,还是退缩了。
不是害怕屈于自己自尊之下,而是――
冥冥之中心里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这个男人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是她不顾后果的一步上前,他就会毫不容情的后退,堪堪将这距离拉回原点。
在她的心目中,真正亲密的爱人就应该是像父皇和母后那样,真心相许,诚挚以待,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哪怕是在怎样窘迫的困境之下,就不该患得患失的。
可是对面站着的这个男人,她捉摸不透,满心满眼都是茫然和恐惧。
所以在跨出去那一步的时候,她迟疑了。
“许多年不见,你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她让自己保持微笑的表情,以最合适的姿态站在他面前,但说话间,神色间还是再度有了几分黯然道,“连着两次的不辞而别,你向来说到做到,说了不出现,就一定不肯再主动的走到的面前来,可是对我来说,缺少一个道别的仪式,就怎么就觉得不完整也不圆满。所以,既然你不肯来找我,那么就我来找你,怎么样,这些年,过的可好?”
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而安定,诉说的话语满满的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但这十一年,沧海桑田,哪里是能用一两句话涵盖的。
“你长大了,不应该再这般任性妄为了。”付厉染却不回她的话,唇角勾了勾,一个笑容开在唇角,不绚烂,却依旧深刻而清晰的让楚融的眼圈跟着一红。
这个男人,摆在人前的面孔,仿佛永远都是一副没有感情的冰雕,儿时她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每一个表情都显露的极淡,永远让人捉摸不透真实的心思。
“我的任性,是源自于父皇和母后他们的纵容和宠爱,可是对你,我不是。”楚融莞尔,微微偏了头看他。
她说着,顿了一顿,像是努力鼓足了勇气才又重新开口道:“只要你愿意,我都可以改!”
楚融一个字一个字,说的缓慢且认真。
算是含蓄的表白,入耳的字字句句,却又带了那么一点忐忑的酸涩。
付厉染听着,脸上始终是那样一种浅淡含笑的表情。
他看着她,少女的目光明亮,而坚毅,带着一种让他觉得恍若隔世般鲜明的表情。
那双眼睛,就那么坦然而直接的望着他。
半晌,付厉染突然低低一笑,往旁侧偏过头去,慢慢道,“不觉得委屈吗?”
“委屈吗?什么是委屈?”楚融反问,微微一笑,“父皇说,我这一生都应该遵从自己的意志去生活,而我觉得,只要是我自己想做的事,即使过程再怎么艰难,那都不叫委屈!”
“你父皇――”付厉染沉吟,眼中神色不觉沉了沉。
楚奕那样的人,本身就是那么随性而不羁的一个人,可是为了秦菁,他却自始至终敛起自己的锋芒,为她生,为她死,为她不惜一切不计后果的去守护!
他从不认为,自己比起楚奕会有欠缺,但是无可否认――
这样的人,他无法企及。
收拾了散乱的思绪,付厉染回过神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封烫金的帖子递过去。
楚融不解,狐疑的抬手接了,“是什么?”
“当年的事,陛下自觉是呈了你母后的情,既然你喜欢这座桓城,他已经做主,递了国书去给楚皇陛下,将这座桓城作为来年你及笄时候的贺礼。”付厉染道,眉目之间的“神色平和而安静。
楚融手里抓着那封帖子,良久却未打开,只是因为用力,指关节隐隐有些泛白。
半晌,她忽而笑了,抬头看向付厉染,用笃定的语气道,”这其实是你的主意是吧?“
”总是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付厉染不置可否。
”所以呢?因为是我想要的,所以你就想像我父皇那样无条件的纵容我?满足我?“楚融唇边依旧挂着笑,眸子里光影灼灼逼视他的脸孔,那笑容却一寸比一寸冰冷。
”不是!“付厉染答的肯定,目光深了深。
楚融看着他,在等他进一步的解释,可片刻之后他却默然的负手走到一边。
周身过往的风声似乎更大了一些,间或有冰冷的雨丝融合在风里飘洒下来。
楚融站在原地,侧目看着风雨之中那挺拔如山的男子,了然道,”这世上只有一个我父皇,的确,无论是对我母后,还是对我,你都不可能是他。这座桓城的确是我想要的,可是我宁愿你毫不懂我,来日与我在那城门楼下竭尽全力的厮杀一场,也不愿意――“
楚融说着一顿,垂眸看向手里的帖子的时候,唇角笑容就带了讽刺,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这样处心积虑,有备而来的成全!“
他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并不单纯,看似为了这座桓城,实则也是为了他。
所以便用这种方式,鲜明的拒绝,把一切封杀在千里之外。
用晏英的名义把这座城池送出去,以此化开彼此之间的界限――
鲜明而决绝!
再――
不给她一丝一毫肖想和惦念的机会。
这个男人,当真是一如她多年前所见的时候一样。
无论何时何地,他不会为任何人而退步或者谦让。
他就是他,他可以在你面前肆意的出现,再一次次的不辞而别,但却无论如何,也不接受别人蓄谋已久的靠近。
付厉染静默的立在风中,紧绷着唇角不置一词。
楚融站在他身后,神色恍惚的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枯草。
半晌,她突然用力咬了下嘴唇,抬头朝着付厉染的背影看去,艰难而短促的问道,”在你心里,是不是还是放不下我母后?“
这个问题,其实她原来是想要忽略,不去责问出口的。
此时问了,反而觉得心里积压多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下去。
少女的目光灼灼,盯着他,怕是只是背影,付厉染依旧能感觉到那两道视线的穿透力。
他微微闭目缓和了片刻情绪,然后弯唇一笑,淡淡道,”没有放不下,只是,她存在过的痕迹,永远也无法抹煞!“
简短的几个字,是最公式化的回答。
楚融心头一震,突然于电视火化间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因为他的心里曾经存在过秦菁,所以,便不会再容楚融了。
连试一试都不能!
无可否认,楚融也是被他放在心坎上珍视的看重的,可也正是因为这样――
他可以去和任何人虚以委蛇的演戏或者将就,唯独不能对楚融这般。
爱一个人,如果不能给她最完整最纯粹的,那么就宁肯放手,让她去别处追寻更好的,哪怕只是喜欢一个人――
也应当如此!
所以,他不让楚融儿时养成的对他的那种依赖感有机会升华成喜欢或者爱。
这才是他,一直以来都是我行我素,果断而又决绝的大晏国舅。
这个人也才是她一直所熟悉认知的付厉染!
同样,他也是了解她的。
骄傲如她,即使现在付厉染坦言放下,她的心里也终究会因为这件事而耿耿于怀。
这些年,她一直在不可自拔的陷入对这个男人的回忆中,但更多的时候,那回忆里都夹带着太多的不快乐。
因为她隐隐知道的那些,这个男人与她母后之间那些不轻不重的过往。
”我明白了!“楚融牵动嘴角,一个笑容里带了态度复杂的情绪,慢慢说道,”谢谢你!谢谢你曾经对我的庇佑和保护,也谢谢你,没有那般矫情的让我放弃你或者是忘记你,不管这一次,我们之间还会不会继续是不辞而别,但如果有一天,即使天涯永隔,我们不会再见面,那么我也依然会用我自己的方式――记住你!“
有些人,他在你的生命里来过,那么你在沿途又将他无牵无挂的放下,终究也还是如付厉染所言――
他曾存在过的痕迹不会改变。
最后一个字出口,楚融的声音已经飞扬而起,豁然开朗。
少女的脚步决绝,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她的手压着肩上的伤口,每走一步,都有温热的血滴从她的指缝间滚落,滴滴洒洒泼了一路。
可是她的背影笔直,脚下步子更是稳健非常,连一丝的迟疑都没有。
付厉染负手而立,一动不动站在风里,半晌,还是在她脱离视线之前无声无息的转身,目光无比沉郁瞧了一眼她的背影。
一如许多年前,在大晏京都之外的那一夜,他的背影决绝淡出她的视线,从此海角天涯,成了那孩子眼中不能磨灭的神祗。
而这一刻,她给他的,同是这样一般清冷而孤傲的背影。
个时辰之后,付厉染在桓城官员的拥簇之下款步登上城门楼头。
”怎么才来?“樊泽眼中担忧的神色一扫而光,目光之中却不见凝重之意。
”路上有点意外耽搁了一会儿。“付厉染简短的答道,快步走到城墙边缘的堞垛边上俯视下去,一边问道,”这里情况怎么样了?“
”萧羽估计是不会来的,不过那个丫头也还未曾出现。“樊泽道,因为料不准楚融的真实性格,刚刚舒展开的眉心又再重新拧紧道,”下午的时候开始,十万大军已经压在这里,但是也一直没有行动。“
就在这时,大秦军中突然有人高唱:”将军到!“
城头上的众人立刻收摄心神循声望去。
两骑骏马从队尾奔驰而来。
战甲凛冽,风姿绰约。
马背上,那少女笑容款款而来,眉目之间飞扬而起的一抹笑容,仿佛可以顷刻间化开这天地间满目阴霾的天光。
她的身边跟着身披轻甲绝美少年,美目妖娆,眼前这般肃杀的风景在他的眼睛里蔓延开来,却是绵延而起一副江山如画。
这样的景致,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但此时入目,一切如新。
城门楼上,付厉染的眼睛眯了眯,看着脚下姿态肆意的少女。
楚融在城门楼下止步,扬起脸来定定的看着高处那人。
整整十一年,她以为沧海不灭的十一年,那个男人依旧还是那般高高在上冷漠而疏离的模样。
彼时他从高处俯视下来的角度,楚融扬起头,眼前似乎还是许多年前,小小的她站在他身边仰视他的情景。
这个男人,给了她很多鲜明而深刻的记忆。
曾经在孩童懵懂的时候,她试着努力去靠近他。
而如今,这一到城门化开楚河汉界的分明距离,将她彻底封锁在他的世界之外。
城门楼上,身着黑色衣袍的男子迎风而立,衣衫猎猎,袖口处金色绲边丝线席卷翻飞,于无形中把他周身强悍而冷毅的气势渲染到极致。
桓城内外,两面付姓帅旗迎风而舞,行成对垒之势。
”国舅大人终于到了吗?本宫恭候多时!“她仰着脸,唇角笑容自然的绽放,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
梁锦风驭马紧随在她身侧。
方才在野外见她受伤回来,他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虽然也知道只是一点没有伤及要害的皮外伤,他此时依旧担心她坐在马上会有什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