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妙和鱼娜顿时偃旗息鼓,萎靡不振,但看见走到饭桌边的鱼薇表情更落寞,祁妙只好说道:“本来就该没有,你才大一呢,年龄都不够结婚的,但其实我刚才想,休学一年生个宝宝也没什么不好啊,关键是坏叔叔一定会负责任的!”
这个小插曲过去后,三个人继续埋头吃火锅,话题一直是要是她真的怀孕了如何如何。
要是真的有了,步霄肯定会回来负责任的,三十岁当爹好像还挺不错…鱼薇胡思乱想一会儿,这事就算翻篇了。
果然两天后,例假延期但终究还是来了,一切都一如既往,没有步霄的日子还是继续过着,像是永远看不见尽头。
国庆七天假期,一眨眼就这样过完了,很多人回来又走,步霄却一直不在她的身边,鱼薇适应了一周,还是不能适应。
每天继续收着他的玫瑰花,偶尔坐车去无宝斋坐坐,空荡荡的庭院里黄叔用留声机放着舞曲,却再也没有人朝她伸出手,请她共舞,她跟步霄幸福的那几天,短短一个星期,却是她平生最闪光、恣意、快乐的日子,她每天都拿出来回味,点点滴滴都被她回忆了成百上千遍。
她自知前十八年过得太苦,猛一尝到甜的滋味,很轻易就满足了,她不怕再吃苦,唯一无法接受的,就是她实在太想念步霄了。
他对她而言,显然不单单是个爱人,更像一种精神寄托,最近步霄离开以后,她经常做梦,梦里情况有千百种,她却还是一个小屁孩儿,喊着他“步叔叔”,希望他能来找她,救她,陪她,让她从痛苦里得到解脱。
那个穿着一件常年不换的黑色旧外套,嘴里叼着一根烟,笑起来又坏又轻浮的人,她是真的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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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家今年的国庆节假期是从未有过的安静。
老四离开了G市,这是在饭桌上宣布过的,可是步徽一直到假期放完,都没有回过一次家。
叔侄俩平常消失一个就够清净的了,忽然两个人都不见踪影,老楼显得空荡荡的,一点节日气氛都没有,还陷入了一种很凄凉冷清的气氛。
这天老爷子实在受不了,家里安静得反常,他问姚素娟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孙子不回家,明明他四叔都被他爸逼走了,他还在较什么劲,姚素娟晚上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让他第二天必须回一趟家,电话里说了几句,才得知,步徽根本不知道步霄离开G市的事情。
“什么时候的事儿?”她听到儿子声音低沉地从电话那端问道。
“十一放假前啊,唉,你原来不知道?你爸真是够行的,把人逼走了不说,还没告诉你…”姚素娟在电话里大骂起步静生,恨不得当下就把电话按断去屋里把他掐死,转念一想,老四是被他逼走的,自己丈夫那个冬瓜一样木讷又温吞的人,肯定是不好意思跟人提。
步徽第二天一大早回了趟家,很久没回来了,在小屋看见四叔和鱼薇抱在一起那天后,他就一直住在宿舍,步霄离开G市这事,他还真的没听说过。
该离开的人怎么也轮不到四叔,怎么是他走了?步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进家门,姚素娟跑出来迎接他,多少天没见儿子了,她眼眶立刻就红了。
步徽不仅瘦了一圈,而且剃了个寸头,姚素娟一时间都没认出来他,他大变样了,变得跟之前一点也不像,但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回家的日子小徽过得一点也不好。
看见姚素娟眼里泛起泪光,步徽挺不好意思的,把脚边的毛毛轰开,大步朝屋里走,进屋时沉声问道:“四叔为什么走了?”
正好进了客厅,姚素娟去给步徽倒饮料,动作停住:“为什么?不是你说的你不想上学了,要去开车或者去部队吗?你爸不同意就跟你四叔谈话,让他走了呀…”
步徽深深蹙起眉,简直闻所未闻,他什么时候说自己不上学了?
“我说的不是不上学啊,好不容易考上的,我神经病啊?”步徽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自己老爸想成什么了,解释道:“我是要休学,又不是退学…”
姚素娟一惊,立刻跑到步徽身边的沙发上坐着:“那你这个休学又是什么意思?你就不能好端端地把书给念完?你四叔已经走了,也看不见他跟鱼薇在一起了,你就是去大街上、在市中心逛个百八十圈的,也见不着他和小鱼薇约会了,怎么还是不能老实在家呆着?”
步徽听她炮语连珠的一堆话说完,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有点疲惫:“我休学去当兵,已经填好表了,审核通过的话,下学期就走。”
姚素娟瞪大眼,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她从来没想过小徽说的是这个意思…这样看来,他应该是因为失恋,又不想在家里看着老四和鱼薇好,想自己独自离开家,换个环境换个心情,他压根就没想要妨碍过那两人,亏她之前还觉得小徽是无理取闹,幼稚任性,其实,他这个决定不舒服的人只有他自己一个。
但步静生应该不会同意儿子去当兵吧,当成个宝贝疙瘩疼都疼不过来,放去部队里吃苦受罪的、也见不着面,他得心疼死。老爷子应该会很赞同,他老人家本来就是军人,老二还是部队的,让小徽去历练一下,多好的事。
看着姚素娟陷入了沉思,步徽站起来说了句:“你上班去吧,我上楼收拾收拾东西。”
姚素娟看见小徽站起来,朝着楼上走,忽然有种恍惚的错觉,好像眼前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孩又长高了许多,眼神也锐利了几分,终于开始有了点男人的棱角。
步徽很久没回家,一打开门,自己的房间的摆设和家具都换了新的,之前他房间的一切都被自己砸了,那天的感觉还记在心里深处,他一想起来,还会隐隐作痛。
他就在这门边打了四叔一拳,步徽忽然想起,某次他跟四叔过招,问他自己什么时候能打过他,没想到他真的打到了他,却是那样对峙的情形。
他离开了G市,是被自己父亲逼走的,四叔走了,鱼薇应该也很难过吧?可他从来没想过要让四叔走的,该走的人只有自己一个,他想找个新的地方,有个新的开始,写出自己的新故事,认识一些新的人,把过去的心情全部忘记,没错,这全是他应该做的事。
步徽在房里收拾了一下东西,打包了几件换洗衣服回学校,拉开抽屉时,他忽然又看见那支签字笔。
鱼薇给他的,他用这支笔考上了G大,他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全力以赴,之所以会喜欢上她,其实也是因为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一个女孩儿,竟然可以让他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依赖感。
那支笔下面,压着高中毕业照,步徽拿出来看了两眼,又发现了那本同学录,翻到自己那页,他名字上还有一个草字头。
步徽看了一会儿,把毕业照、同学录还有那支笔“哗啦”一声全部丢进了垃圾桶,打算走出房间时,他刚拉开门,又停住了脚,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拽住了,不得动弹。
他想转身的那一刻,狠狠攥紧了拳头,回头翻垃圾桶那种事也太不爷们儿了,这世上再好再珍贵的东西,不属于他,已经尝到苦头了,没必要留着自虐。
步徽迈开腿,走出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带上了。
第六十一章
在这个步霄不在的冬天里,g市遭遇了最强寒流,电视、报纸反复报导着今年是百年难遇的极寒,天气眼瞅着一天天冷了,持续降温到了零下十几度后,雨雪天气又接踵而至。
鱼薇骑着小电驴,后座载着一个大号保温箱,里面全是热咖啡和奶茶、柚子茶之类的热饮,穿行在小雪纷纷的校园里。
步霄离开后的这个三个月,她有很多改变。十一放假回来后,她为了不让自己闲着,开始在同学之间卖起自制冷泡茶,也算是做做小生意。
成本微薄,用透明的玻璃敞口瓶,塞上木塞,泡一个茶包,几种水果,取个好听的名字,什么飘渺绿茶,古树普洱,凤凰单枞,清新茉莉,泡成五颜六色的,加点冰块,一瓶卖九块,因为样子特别漂亮,大有人愿意掏钱买。
那个时候天气很热,最近天气冷了,冷泡茶全部换成了热饮。从一开始的无人光顾,到现在的供不应求,她卖茶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还成了g大一景,还被送了个外号“茶花女”,现在要买她的饮料必须得提前预定,因为挣了点钱,鱼薇给自己添置了一辆小电驴和保温箱。
钱是越挣越多,只不过也越来越累。鱼薇此时骑着小电驴,只觉得冷风割面,雪粒子扑簌簌地砸脸,睫毛上一片冰晶,皮肤暴露着的地方被风一吹就冷得刺骨,索性抬起一只手把棉服的兜帽戴好,系上纽扣,脖子稍微有了点微薄的暖意,谁知正好驶过一片结冰的地面,她车子一歪,整个人跟车一起摔在地上。
倒吸了口凉气,她从地上爬起来,引来周围路人的侧目,鱼薇疼得咬住牙,去检查车子,车没事,但是后面的保温箱甩了出去,刚才摔的时候,就只听见稀里哗啦一阵脆响,等她把塑料箱子抱回来查看时,发现一角磕碎了,里面的玻璃瓶也碎了好几个。
她的心情顿时比天气还阴郁、灰暗,雪粒子渐渐转为雪片,剧烈地在空中翻卷、摇曳,鱼薇开始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个…
拍了拍膝盖,她身上沾了很多泥泞,正好是下课时间,周围的路人也越来越多,有人围聚在四周,都目光探究地打量着她,鱼薇站起身刚想把箱子抱起来时,忽然发现自己的电动车被一个高瘦的身影扶了起来。
鱼薇看见那个人时,微微一怔,已经多久没看见他出现在自己眼前了?好像是步霄走了多久,就有多久吧。
步徽帮她把车扶好,眼睛却并没有看她,径直走到她身边帮她把脚边的保温箱抱过去,放在后座上,捆好绳子。
其实这三个月里,鱼薇经常遇到步徽的,毕竟在一所学校,更何况,他们俩的专业英语课是在一起上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话,鱼薇也没有跟他说话,岂止是说话,常常是目光相撞的那一刻,两个人就很默契地转过头,谁也不看谁,擦肩而过,匆匆离开。
所以今天他能来帮自己,估计是她的形象真的很惨,步徽实在看不下去了。
果然他把东西帮她弄好,终于把目光落在她身上,蹙了蹙眉,像是叹了口气,然后沉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卖这个?”
十一放假回来后,步徽就发现了,鱼薇开始做小生意,毕竟她火得有点快,学校bb上,到现在八卦“g大茶花女”的帖子还被顶在热门。
他经常看见,她顶着烈日,抱着一个白色泡沫箱,在阶梯教室门口卖茶,穿着一身裙子,披散着一头长发,有人是真的买茶,还有人只是想泡她去跟她搭讪…
四叔要是看见那一幕,真的会同意她做这些?又累又辛苦,还被人说闲话。
鱼薇收拾了一下自己,她形象确实有点狼狈,推过电动车,看见步徽正迈腿想走时,她喊了他一声:“我能跟你聊聊吗?”
步徽愣了一下,转过身看着她,半晌后点了点头。于是,在这个大雪天,鱼薇跟步徽有了一次久违的谈话,她推着电动车,跟他并肩走在大雪里,在g大林荫道上前行,她没有跟步徽聊任何敏感的话题,前事不咎,只聊当下,她跟他聊了聊自己最近的计划,因为冷泡茶卖得很好,她打算开一家店。
走到即将要分开的岔路口时,步徽一直沉默地听着,终于告别,看着鱼薇骑上电动车,消失在茫茫大雪里,想起她刚才那句话。
“…之所以想大学时做做生意,是因为…”说到这她愣了一下,低头很淡地笑了一下,继续用轻柔、沉静的语调说道:“有个人跟我说,挣钱不一定要死心眼儿,非得去给人家打工,做苦力的,我想像他一样试试,但很显然我还是没他聪明…”
雪下得越来越大,步徽彻底看不见鱼薇的身影了,他听到她的那番话时就明白,她嘴里的那个“他”,说的是四叔。
这一瞬间,他体会到了一件事,他跟鱼薇中间的隔阂是无形中的一堵厚而坚硬的墙,那不是大水大火可以消灭的东西,就算没有四叔,她也不会喜欢上自己,因为他跟她隔得太远,他是十九岁的样子,她却渴慕着他在十九岁绝对不会拥有的东西。
她喜欢的是成熟、有阅历,对万事都游刃有余,可以引导她的男人,他也会有的,只是他现在不可能有,简而言之,他跟她分处在两个恰好错开的世界里。
步徽终于看透了他身在局中绝对看不见、只能冷眼旁观时看出来的事,他和鱼薇之间有一堵墙,他也没有必要去摧毁它,那是毫无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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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跟步徽的关系破了冰,消除了一些尴尬,鱼薇觉得离步霄回来的时间越来越近的时候,突然祸事横起。
这天她在家里,跟步霄发了短信,正准备睡觉,很意外地接到姚素娟的电话,大嫂的语气有种奇怪的焦虑,鱼薇问她怎么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丫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她这话莫名恳切,有种请求的意味,鱼薇立刻问她怎么了,有事尽管跟自己说。
步霄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鱼薇没有回过步家,主要是怕在家里撞见步徽,让他不舒服,但上次跟他谈话后,她觉得步徽已经在慢慢接受了,所以她最近周末都会回去陪步老爷子下盘棋、说说话。
“公司里出了点状况,我可能一段时间不能着家,一大家子人呢,平常都是我操持的,我这么一走,怕家里出事,你也知道的,樊清她人太温柔了,龙龙又小,她平常要照顾孩子,你能不能来家里帮点忙?”姚素娟交代了一下状况。
鱼薇肯定一口答应,还问了好几次她公司里的事严不严重,姚素娟只是叹气,说一笔账收不回来,数目很大,最近资金周转不开,她得把精力放在公司里。
从这天以后,鱼薇每天有了空就去步家,其实她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张罗一下三餐,照顾一下老爷子,但毕竟她是临时接手的,家里一下子没有了大嫂,果然乱了起来。
鱼薇接手大嫂来管家之后,步静生终于看不下去媳妇儿一个人顶事、每天忙里忙外的样子,跑去公司陪着姚素娟去了,吃住都跟大嫂一起、不回家了。正巧屋露偏逢连夜雨,樊清母亲去世,跟老三带着龙龙回了济南老家奔丧,正是一月份,就快春节的时候,偏偏一大家子人全走光了,只剩下鱼薇照顾步老爷子。
老爷子最近心情很不好,家里先是乱成一锅粥,然后一个个全都走了,老四先走的,孙子又不愿回家,老大公司出了问题,老三岳母离世,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个倒掉,把一个好好的家给折腾散了。
结果身边就剩下一个小丫头陪着自己,步老爷子在这个百年寒冬里,天地萧索之时,觉得日子有些静得不寻常,他心情也有些低落。
“爷爷,该您走了。”棋盘对面,那个轻柔而沉稳的声音喊了他一声,步老爷子一抬头,才回过神,自己正在跟鱼家丫头下棋。
窗外缓缓落着大雪,就要到农历春节了。
步老爷子拈起黑子走了一步,紧接着鱼薇的白子也步步紧逼,局面是一场绞杀,这丫头棋风越来越邪气了,这一步走得简直就跟小儿子一样。
步老爷子因为溃败,有点生气地抬起头想教训老四,又一晃神,才想起来老四走了,对面坐着的是鱼家丫头,再定睛一看,棋盘对面坐着的那个小姑娘对着自己笑了,可他怎么看见她身后的人明明是老四,那两道身影重合着叠在一起,成了一张面孔,一个人。他跟鱼薇一个人对弈,可分明像是她手边还坐着老四一样,她每一步走得都像是听了老四的话一样走出来的。
真不愧是老四一手教出来的,他之前怎么就没发现,鱼薇和步霄这样相像?
这会子,老爷子心里想起老四,有点想念小儿子了,怎么那个孽子在身边的时候,看他这么不顺眼,他这么久没来了,还挺想他,就连院子里那颗被他撞歪的夹竹桃都长直溜了,他那个小兔崽子还没回来。
当初就因为他喜欢上鱼家丫头,老四才被家里逼走的,自己之前也是反对的,可鱼家丫头只能是这么好的孩子了,真跟老四成了,那是多好的事。
这几天,家中变故,他一双昏花的老眼才算看清楚,鱼薇这小姑娘办事有多伶俐,多冷静,多让人放心,家里大人一个个都走了,就剩她一个,她照样还是把自己的日常起居照顾得井井有条,每天晚饭的鱼都是她亲自做的,她看出来自己胃口不好,变着花样儿地给自己清蒸、红烧,就为了让自己这个老头子多吃几口饭。
她这丫头之前说的,等长大了要孝敬自己,果真一点点都没有食言。
步老爷子叹了口气,把棋子放下,不想再下了,鱼薇看见老人家累了,给他倒了杯热茶刚想离开,走到门边时,听到老爷子喊住自己,声音有些疲惫,却很严肃:“丫头,以后别喊爷爷了…跟着老四喊吧。”
鱼薇听见这话,猛地怔住,双脚停在门边,有点不敢置信,回过神才相信这是老爷子认自己了,心里有点松了口气,回头一看,步老爷子坐在轮椅上,背影佝偻,靠着窗户边,望着窗外的大雪,神情落寞,她悄悄地掩上门扉,走了出去。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一楼吹进来一阵冷冽的穿堂风,鱼薇把门窗都关上,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却也不觉得暖和,望着天地间纷纷茫茫的大雪,雪花如席,铺天盖地,把院子全部覆盖在雪白里,她忽然想起去年此时。
于是她做了个决定,在家里找到了所有需要的东西,学着步霄,开始做孔明灯。
第62章
步家每年都会放孔明灯的,今年一个人也没有,就让她来做吧。去年做灯、放灯的那个人不在,鱼薇想着自己跟步霄做孔明灯的每个细节,就当步霄还在自己身边,就当他陪着自己坐在这张沙发上,正噙着笑意望着自己,她在这种幻想里,一点点把灯做好。
完工之后,总得写点什么,她去年写的“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当时全家团圆,幸福美满,可是好景总不常在,今年,真的不似去年了。
鱼薇陪步老爷子在空空的饭桌上吃过晚饭后,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站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中,望着夜空,思忖了一会儿,在灯上写了两个字,“回家”。
承载着她的希望的孔明灯,亮起暖暖的晕黄,慢慢升空,“回家”那两个黑字显得无比耀眼,不管此时家里的每个人身在何处,希望他们都能快快回家。
当夜下了一场大暴雪,鱼薇睡下后,总不安稳,凌晨时分,她忽然惊醒,听到楼上传来巨响。
她踩上鞋,飞快地跑上楼梯,来到步老爷子门前,敲了敲门,听见一声“进来”,有点松了口气,开门进屋后,看见老爷子正坐在床沿上剧烈地咳嗽,地上是一个摔碎的茶杯,她又被吓了一跳。
这晚,老爷子发了低烧,不住地咳嗽,像是感了风寒,鱼薇后半夜一刻也没睡,给私人医生打了电话,医生赶来后,她陪着老爷子挂水,伺候他再次睡下,就一直坐在床边守着。
第二天一大早,人在G市的步家人都回来了,步静生和姚素娟来之前,倒是步徽先到了家。
他是接到父亲电话赶回来的,让他先回来照顾爷爷,一进家门,步徽很是惊讶,根本没听说家里出这么多事,怎么一回来,看见家里空荡荡的,人都不见了,只有鱼薇跟爷爷在家,再一看爷爷病的那副样子,他都觉得害怕。
不过一夜,老爷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鱼薇寸步不离地坐在床边照顾,有次爷爷沙哑着嗓子,只张嘴,出不了声音,喉咙里漏气一般想说什么,鱼薇凑上去仔细听,问道:“是要坐起来?”
爷爷点点头,步徽紧接着就看见,鱼薇站起来,扶住老爷子的两侧肋下,用力把人抱起来坐着,又是给爷爷找靠垫,又是调整角度,给爷爷披好衣服,端茶倒水,就连爷爷要吐痰,她也不嫌脏,用纸接着,一下下地捶着老人家的背,让他吐干净。结果过了一会儿,爷爷忽然要呕吐,鱼薇把盆递过去时,爷爷已经把秽物吐在床上了,等爷爷吐完,她又开始帮忙擦洗、换被子。
这一瞬间,步徽觉得鱼薇更不像是自己的同辈,她像是一个长辈,亲力亲为地照顾着爷爷,而他自己,爷爷的亲孙子,都只能在一边儿干看着,不敢靠近,又手足无措,简直是个多余的人。
姚素娟和步静生匆匆赶回家来时,看见鱼薇和小徽守在床边,看鱼薇像是没怎么休息的样子,叫她下楼先去睡一会儿,步徽跟着鱼薇下楼时,才看见她的神色有了一点点的疲惫。
“你还没吃饭吧?”鱼薇回过头,问步徽,她刚才看见座钟的时间,才早晨七点。
“别管我了,你去睡吧。”步徽怎么可能再让她管自己吃饭。
“那你回头记得叫我,你爸妈可能等会儿就走,护工也还没来…”鱼薇去睡之前,交代了一下步徽,走回自己房间时,看见步徽站在走廊那端,望着自己的神色有些复杂。
可能他会觉得有点奇怪,她怎么照顾病人照顾得这么上手,鱼薇这会儿回到房里,拉上窗帘,在黑暗里想着,要是她跟步徽一样,从小到大一帆风顺,不经人事,她应该也会在看见老爷子病了时,傻站在边儿上,手足无措吧。
不可避免的,鱼薇又想起了往事,那个时候她也就十四岁,母亲的病却不是这么简单的伤风,她亲手照料着她,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日死去的。
鱼薇睡前,看着对面墙上“平步九霄”四个字,他的名字,这一刻,她想念步霄想到了极致,甚至有些鼻酸。
大概是因为睡前想的事太过沉重,再加上一夜劳累,鱼薇睡下后,很快就睡着了,但睡眠很浅。
窗帘没有拉严实,屋子里一半黑暗一半日光,鱼薇的梦境一重又一重,纷纷沓沓地袭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全是噩梦,大部分都是她之前经历过的事,她绝望地在漆黑里奔走,痛哭,企图抓住什么,确实地抓住了之后,却又发现是镜花水月,手里空空,她朦胧间看见母亲好端端在厨房里做饭,她开心地抱住妈妈喜极而泣道:“妈,原来你没生病,你好好的活着,还在家里呢,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但梦和梦的罅隙间仔细一想,人早就已经去世了,鱼薇不由得再次哽住呼吸,深深陷进悲伤里。
好几段是妈妈去世之前的片段,妈妈是肝癌末期离开人世的,最后那段日子,因为上消化道出血,大口大口地吐血,她又梦到那个时候的自己,病床前无力地企图为母亲做些什么,但没有用,她满手是血,全身是血,床上、地上,那血止不了地往外涌。
梦里,她又去考了一次中考,考到最后一门,她心里总也不安,强撑着一场场考试,几乎每场下来她的衬衫都是湿透的,人几乎脱水,目力所及的事物都虚了影,考完的那一刻她跑出考场,天气极热,柏油路的一切都被白茫茫的热汽扭曲了形状,狂奔回医院时,人已经没了…
病床上是空的,屋子里是黑的。
鱼薇顿时变成了一个散了线的木偶,一个踉跄扶着病房的门缓缓跌坐,天旋地转的。
她真的受不了,她觉得心像是被撕裂开一样,世界随着心一起被撕裂了。
明明知道是梦,她还是忍不住扶着门框,嚎啕痛哭起来,为什么这种事非要在梦里再经历一次?
不知道哭了多久,恍惚间,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肘被一双有力的手扶稳了。
鱼薇哇哇哭嚎着,转过头,看清楚的眼前的人,她才觉得这个看上去毫无尽头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有人来救她了。
步霄神情凝重地站在她身后,扶住了她,一把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是她梦境里唯一清晰的面目,清晰到眉眼可见,宛如真实。
她哭得更凶了,扑进步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就像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三个字不可抑制地从喉咙里呕出来,那样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声音是无望而残酷的。
“步叔叔…”她大哭道,哭声几乎要把她从内而外地翻开来:“我妈死了!我没有妈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帮帮我…”
步霄垂下长睫,紧紧抱住她,抚摸着她脑后的那只手掌宽大而温热,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口,让她放声大哭。
不知道又喊了几遍“步叔叔”,有可能是睡着的,也有可能是醒过来了,鱼薇猛地惊醒的时候还在痛哭,哭了很久,她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哪儿,可她无法控制自己冷静下来,她从来没有一个时刻这么需要过步霄,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看见他,就像在梦里一样,只要他来了,她就有个地方可以停靠。
他从她十四岁的时候就一直陪着她了,妈妈生病时,步霄来帮自己,妈妈去世时,步霄来安慰自己,就连去公墓放骨灰盒,也是他陪着自己的。
鱼薇在这一刻有多想让步霄回来,她自己也无法丈量这份心情,她从他离开之后,就一直积攒的无助、孤独、想念,终于在这会儿爆发出来。
“你醒醒。”鱼薇还在哭,忽然一双手伸过来,摇了摇她的肩膀,她泪眼朦胧地朝床边望去,一瞬间,她以为看见了步霄,可是定睛一看,那人容貌跟他有几分相似,却分明不是他。
是步徽。
鱼薇把被子掀起来,捂住脸,她要尽快让自己平息下来,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丑态。
步徽刚才走到她房门口来叫她,忽然听到她在喊,一进门,才看见她像是被噩梦靥住了,但她口口声声叫着的是什么他听得一清二楚。
她在喊“步叔叔”,按理来说,她不应该喊四叔这个称呼的,可是她还是逮着个旧称呼喊,她哭得很伤心,他隐约还听见她说“妈妈死了”什么的…
他从没见过鱼薇这个样子,步徽从她房里出来时,想着,她所有的样子,四叔应该都见过的,因为从很久以前,久到自己不认识她时,四叔就在帮她。
她之前跟自己说过,她从十四岁就喜欢四叔了,他当时情绪激动,根本没当回事,也没往心里去,直到今天,他似乎才隐隐明白,四叔对鱼薇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他永远也想象不到的重要。
现在仅仅是因为自己,四叔走了,她这么需要他,想念他,还在强撑,他明白自己现在对鱼薇的感情已经绝对说不上是“喜欢”了,有种更奇怪的感觉,像是陌生,又像是熟悉,但他绝对是不想看见鱼薇难过的。
步徽走到二楼,看见姚素娟在跟步静生交谈,神情凝重,他走近时,听到姚素娟说:“让老四回来吧,家里这么乱,哪是鱼薇一个小姑娘能顶得住的…”
步静生沉默着,低垂着眼睛,像是在愧疚,还没开口,就听到另一个声音响起。
“要当兵是我自己的决定,本来就不该让别人走的,”步徽路过时说道:“我去给四叔打电话让他回来。”
听到他这么一句,姚素娟顿时瞪大了双眸,眼神有些错愕地盯着儿子,步徽已经径直跟她擦肩走到阳台上,摸出了手机,他之前把四叔的号码删除了,这会儿他才觉得那是个很幼稚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