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荸荠,你是不是觉得那便是好?”
“我知道委屈了你,可你不要再像我这样了。不要来,我什么都做不了。”
“荸荠,那你当日如果考上了,会去找我吗?”
“会。”他回答得很坚定。
“那就当我现在情况很好吧,你为什么不要我来找你?”
“不一样,我是男子,去找你是应该的。可你,你本来就要指着人。”
“谁说我要指着人!难道,我养活自己就不行?”
“别倔强了,你毕竟是女子,不要太任性。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
“荸荠!”
“走吧,走吧。今天…”他又哽咽了,“带你去看看我小时候的蒙馆,让你知道我以前的日子,我…我也无憾了。”
我的泪哗哗地流。
人们都喜欢说:最美的时候,你遇见了谁?也许我有最美的时候,但我不在乎那时候会遇见谁。无论是谁,他们认识的是那个辉煌的我,美丽的我。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最丑的时候,我遇见了谁?
最丑的时候遇见的那个人,认识了最丑的我,却没有嫌弃我,仍然待在我身边,给我温暖。这个人,便是世界上永远不会伤害我的人。这个人,便是我最放心的人。难道在这世界上,还有比“放心”二字更重要的词吗?
最丑的时候,我遇到了荸荠。
如今,他要离开我了。
荸荠…
我心里裂开般地疼。
“别倔了,走吧,君家不好,也胜过你跟了我。你的信,我看得出来,他对你还是不错的。跟了他,总比在外面飘飘荡荡地过日子强。司杏,我都这样了,真的给不了你什么,我…对不起你,回去吧。”
“我不,我不!你过得不好,你也得让我知道,我…我也想在你困难的时候和你一起走过…”我呜呜咽咽的,我不走,我要和荸荠一起,我不走。
“别哭了,快走吧。你送我的东西,我留着当个念想。以后别写信来了,更别来了,好好在君家过吧。别再来找我了,我心里难受。我以后也不会再考了,看见你,我心里难受,就让我这么无声无息地老死吧。别老找我,别让我想起…我以前的生活。你也不用担心我,我肯定会活下去。”
“荸荠,我不,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荸荠,那儿不好,我不想待在那儿。你别走,我出得来,我自己出得来,我要和你在一起…”我号啕大哭。
荸荠没有再说话,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轻轻放下我的手,机械地挪着步子走了。
荸荠,别赶我走,你过得不好,让我和你一起好不好?我不要你等我,我不要你养我,我就想和你一起经历苦难。荸荠,你回来呀!你看看我,好不好?有你就好了,苦,难,有你就好了,你以前就是这样对我的呀…
我在湖州住了三天,在那扇小门前徘徊了无数次,却再也没能唤开。六年前,这扇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给了我人世的温暖。六年后,这扇门却再也唤不开了。
荸荠,这扇门,你真的不再开了吗?两世中,最寒冷的时候你温暖了我,荸荠,你当真不再出来了吗?我不要你为我想,让我也为你想想。荸荠,你开门。
我想去堵截他,终究没有那么做。这是宋朝,别让人风言风语指指点点的,对他不好,我不能做对荸荠不好的事。
锄桑催我上路,我无奈,再等也是徒然。也许,他需要时间来平复一下失意,我不能逼他。或许他说得对,我实际上是他的负担,我的存在提醒着他的难受,我不该打扰他——想到这儿,我的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荸荠,千万要想得开,真的,我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你能转过身来,我们就好好的。荸荠,千万要想得开。
一路木然地回到了君府,君闻书迎了出来,我对他惨然一笑,便回了屋。锄桑会说的吧,说吧!
我守在窗前,一遍遍地想着以前的事情,泪如泉涌。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许我们在一起本来就是错的,也许我们认识本来就是错的。可是,真的那么甜蜜啊!
深夜,我抱着信,蒙着被子哭了又哭。那么甜蜜的岁月,真的,不会回来了吗?真的,遥不可及了吗?荸荠,你真要离开我吗?我怎么办?物转星移,如果我再遇到什么事,这世上谁还能让我觉得安心?我也需要有人牵挂啊!
夜里,我常常面对着墙,咬着被子,泪如雨下。
我是孟婆。
我的职业,想来大家也都知道。是,我便是奈何桥上专管发汤水的那个人。无论他们愿不愿意,我都要灌一瓢汤下去,让他们把过去全部忘掉,重新做人。
这不是残忍,而是机会。我希望,每一世对他们来说都是平等的,崭新的,去迎接这世上的太阳,感受这天下的风霜。
这是老天给他们的恩赐。
十六年前,那天我不在,回来后两个手下告诉我,一个凡人,一个小女子,从大西洋坠机而来了。结果他们忘了加药粉,已经投生走了。我大惊,大西洋的那个地方是地球上的死角,是我们也不得不小心应付的地方,她居然从那个地方来的,居然来时我不在,莫非是注定的?
我悄悄地翻看她前世的记录,跳入眼中的是她一位至亲朋友对她说的话:面对生活,你擅长坚持,而我善于适应,但我们都属于敏感而感性的人,却要生存在这个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商场,真是莫大的讽刺。
刹那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人类社会发展了几千年,但人性一直没有变。所谓现代和古代,除了光怪陆离的程度不同,人性基本上没变。我是掌管奈何桥的,我知道千万年来那些灵魂总是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只不过是轮回而已。
我心里悲哀起来,为了他们,也为了这人世。他们走在不同的时空,说着不同发音的话语,做着不同性质的事情。和平或战乱,光鲜或朴素,复杂或简单,都不是他们的。真正说来,他们只是一次性的,然后换一件衣服,再一次登场。何人能看穿?或者说,看穿又怎样?
这个小丫头,带着两世的记忆,她会活得好吗?我无能为力。人都说天命不可违,这个丫头也有自己的生命轨迹,就由她去经营吧。
人对生活的态度有两种:一种是适应生活,一种是争取生活。适应生活的人以目的为先,争取生活的人以方式为先。这两种人并无高低之分,只是个人的选择不同而已。生活这东西,谁也看不懂谁的,局外人不明白局内人的乐趣,局内人也只是蒙着眼睛追而已。各人追各人的,无价值亦无秩序可言。佛祖说,这便是执著。
我眼看着这四个人在我眼皮底下执著。
不出我的所料,她果然还是和前世一样,执拗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这丫头性子恬淡,不想为官、不想求富,只想要自己的生活。我明白她,走了两世,累了,她不想再求什么繁华——再繁华有上一世繁华吗?她不想再求什么声名——再大的声名也终究要往奈何桥下跳吧。她只想安安静静地顶着小天地,拥着小温暖,看着小景色,守着清水微风,过点儿小日子。我对她很愧疚,若不是我的手下失职,她也不会失去重新开始的机会,不会揣着上一世已经有些累了的心接着走下去。可我也很担心,老天不会因为你已经有了一世的记忆而忽略该给你的际遇,该有的还是会有,该来的还是会来。你的看起来最简单平凡的小梦想,能不能实现还要看老天的意思呢。
果然,一下子跑出三个少年来。
方广寺里的那株杏花树年年开着。春天时灿烂若锦,风一起,半透明的花瓣在阳光中打着旋儿忽忽悠悠地飘落在地上。我知道那棵杏树的来历,是那丫头走时恳请方丈植下的。丫头没说,但她的心事我知道,她是想为布衣少年祈福。毕竟,这一世他是给予她最多温暖的一个人。布衣少年经常来,有时碰见方丈,双手合十,对着树诵一声佛号,真是宝相庄严,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他停住脚步,表情肃穆起来。来来往往的红尘中,只有这一声佛号响彻云端。
布衣少年在树下呆呆地站着,或摩挲着树皮,或仰头看看树上的杏花,似乎在想着什么。每年端午,他都会在树枝上缚上五彩丝线,一边说:“好好的,平平安安的,你和我都平平安安的。”年年如此,缚了五年。
今年,他却没这么做。端午那天,他依旧一个人来了,在树下站了半天,居然流了泪。我化成一只蜜蜂躲在花蕊中,听他喃喃自语:“杏子,考不上了,你走吧,好好的,出来也没有更好的活路,我也不忍心看你受苦。”然后趴在树上,不管来往的和尚看着他,泪水就顺着树干流下来,慢慢地渗了进去。
我可怜他。世上多少痴男怨女,痴什么?执著什么?三个人当中,他是最为丫头着想的一个,可是…唉!
我也曾去探过青衣少年,他慢慢地摩挲着他的小乌龟,“我知道她不喜欢我的这个家,又闷又死气,我也不愿意待在这儿。我知道那个嚣张跋扈的杨骋风叫我君木头,若不是她来了,我会一直木讷吧!她很聪明,能陪我看书、说掌故,还能帮我解开套子。只是她自己不知道,我得瞒着她。我喜欢看她笑,喜欢看她低头的一刹那。其实我也知道她不喜欢当侧室,太委屈她了,可我自己也活在委屈当中啊!当初她怎么就进来了?若不是进来了,对她倒是好的,对我…不知道。如果她不来,我会怎么样,会像现在这样吗?不知道,不能想象。”
他低下头,顿了顿,“不管怎么说,来了就是来了,要走,真的很难了。唉,看着她病了,我心里也不忍,可是生活哪有那么随性的。她走,往哪儿走?走得了吗?”他不言语了,停了一会儿才说,“十几岁的年纪,谁爱装活死人?看着她,我觉得自己也活了,如果把她送走,我怎么办?她和他不行了,我再努力,应该能够得到吧…”
至于那个绿衣人,丫头一看见他就皱眉,可偏偏他真的像风一样,到哪儿都缠着她,缠得有时候我都忍不住抿嘴偷笑。我悄悄去看过他,正赶上他在发脾气——
“哼,死丫头,又烦我!”绿衣少年皱着眉头,弹弄着那顶镶了玉石的绿色帽子,“我就不信我赢不了她!越烦我,越要把她从君木头那儿弄过来,凭什么对他们好就不能对我好?什么叫‘我府里娇妻美妾的’?娇的那个和姓君的一样,像木鱼,要敲一下才会应一声;美的那个倒是真美,床上也过得去,只是嘛,只是嘛…嘿嘿…”绿衣人继续弹弄着帽子,脸有点儿红了,“只是不是她。唉,瞧瞧她对听荷真是好。我也是个人,谁不想有个一辈子都靠得牢的人?更何况你看她的眼睛,真的好像…”他的眼睛有点儿发直,“好像看得懂你的心,明明精灵却又装模作样,一看见她,就禁不住想要挠挠她。我有什么错?谁让我遇上了她!嘿嘿,就是她,就得是她!”
绿衣少年高兴了,扔下帽子,坐下来又在盘算着什么。我摇摇头,这家伙肚里的算盘打得既响又快,可那丫头性子淡,又很倔,似他这么着的,会搅得几个人都不开心吧。
丫头来了,我眼见她哭得不成样子,我劝不得她。活了两世,也有五十年了,一世又一世的波折,她的心既沧桑又幼稚。沧桑的是世情,幼稚的是感情。对于爱情,她未及触到爱时先有了世情。因为沧桑,未等给自己和别人机会,便已经做出了选择。累积了两世的尘土,她真是累啊!
对于这四个人,我要笑,苦笑。他或她,她或他,他或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想追逐的生活,有自己认为幸福的生活。丫头是不管不顾,一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布衣少年是用自己来成全丫头;青衣少年想当然地为丫头安排了生活;而绿衣少年,却是不依不饶地非要为丫头选择生活。
他们都以为自己最正确、最有理、最无余地可回转。人的头脑为封闭的皮骨所包囊,无法完全沟通,我也没有办法,这是他们该有的劫数,就让他们自己慢慢去解开吧!
我继续回到奈何桥,不能再出现这样的错误了。有空我去请月老吃顿饭,也探一探他到底想把她配给谁?
日子这么过去了,也没有更好或更坏的迹象。君闻书总在外面奔走,回来便是一身的“烟尘气”,他现在连抱怨都没有了,更多的时候就是看着我,似有话说,而终究是一声长叹。君闻书十三岁的时候像个小老头,整天没有活力,如今十七岁了,倒觉得有二十七的稳重,不知变化在哪里,就觉得他长大了,有精神了,有担当了。
我天天也仅仅是收拾收拾他的屋子,打理打理琅声苑的事务。再也没听见临松轩那边有什么动静,我不关心,侍槐也很少回来说。君家的日子如同古井,沉静又沉寂。只是,这下面又隐藏着多么汹涌的暗流,正在互相撞击,我那时并不知道。
虽然很勉强,我还是给荸荠写了信,还是想办法开解他一番。看着一纸苍白,我心里也觉得无力。君闻书一脸的无奈,我也无奈。他不理解,那就不理解吧。有时我也检视自己对荸荠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想来想去,答案仍然是一个——无关风月。无论两个人的将来是什么,至少他现在需要人关心。
日子过得飞快,我每天都在盼着荸荠的回信,这种拉扯比吵架还难熬,我想知道他的消息,他这是怎么了?想想祠堂里他和我说的话,不会是真的吧?应该不是真的。哪怕就是做做朋友也好啊!我从来没和人家谈婚论嫁过,真正想想和他过日子,也觉得很遥远,似乎我们都是刚届成年的学生,有资格去做这些,但一切都像空中楼阁。荸荠,哪怕你就是和我做做朋友、聊聊天也好啊,我不放心你,你好不好?你就让我知道你好不好,再不济,我们也曾经认识一场,你好不好?
秋天又到了,没等到信,倒迎来了君如海的生日。君如海的生日年年过,因君家人情淡,我也窝在琅声苑里,这档子事和我无关。没成想今年却闹得动静挺大,听说是五十大寿,大小姐二小姐都要回来,我也不能不上心了。
“少爷,老爷五十大寿,您做件衣服?”吃完饭我问他。
“不用吧,往常的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别,您也是君家的少爷,难得两位小姐和姑少爷都回来,也不能弄得太随便了,好歹也关系着府里的脸面,喜庆的日子,人家都打扮得一身新,您那样子像是没人打理,怕夫人看着心里也不好。”
君闻书点点头,“也是,省得我娘又得找理由往这边塞人。”
“来个人也好,二娘也去了,少爷这边是少个管事的。”
“不是你一直在管么?”
“我哪行?”我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问,“少爷也知道,平素我自己的衣食都是能糊弄则糊弄,管管书、管管花还行,这方面可是不大在行。”
“怎么不行,管得挺好不是吗?哎,说起书,今年的新书来了?”
“来了,都放在书库最外面的架子上了。”
“真好,又有书看了。如果没书,这日子真是没法过。天天在外面和那些人应酬打交道,也就是回来那一会儿看看书,我还是觉得自己像个人。”
我擦着桌子头也不抬,“少爷这是拿书做朋友呢。有时觉得佛家说得好——身体是臭皮囊。为什么臭?因为要碌碌奔走地供养它,先是温饱,后是富贵,慢慢地,人就成了围着臭皮囊转的真皮囊了…哟——”
桌上掉了根鱼刺,我没留神,扎在无名指上,一点儿鲜血冒了出来。君闻书起身,“怎么这么不小心!”
“没事儿,一根小鱼刺,也出不了多少血。”
“算了算了,你旁边去,我来吧。”君闻书要过来接抹布。
“可是不敢,”我攥着抹布继续擦着,“我没那么娇气,少爷从小到大是沾过抹布的?让夫人知道了,我还不得挨打?”
君闻书笑了,“刚还滔滔不绝地说臭皮囊呢,怎么,现在怕臭皮囊痛了?”
“没有臭皮囊,我也没了,必要的时候,还是要顾一下的。”
君闻书大笑起来,“横竖都是你的道理。不过,我觉得你说的也不对,身体是臭皮囊,而臭皮囊外面还有层衣裳,我们要供养的不止是臭皮囊,更有外面那层衣裳——光是臭皮囊,事情还好解决了呢。”
他瞅着我,我不敢往下接话,只好装作没听懂,嘿嘿笑了两声,拿着碗出去了。
君如海的生日这天,我给君闻书换上新衣服。他喜欢青色,换来换去的总是青色衣服,这一次也是豆青色缂丝袍子。
“司杏,今天外头人多,估计没人往这边过。我可能回来得晚,你不要等了,也不要在园子里,回屋躺着吧,这些日子你也瘦了不少。”他看着我,一脸的温和。我点点头,送他出了门,便拿本书回屋躺着看。
书是疗伤的最好的东西,只有它才能弥补你心口的裂痕。任何人都不能懂的心事,书懂;和任何人都不能说的话,可以和书说。你可以把书中的人当成你自己,尽情地大哭、大笑、大闹。所有情绪总得有出口,有人喝酒,有人玩闹,我便是安安静静地看书。自己的世界,一个人的世界,安安静静的,不盼谁来,也不要谁来。
今天看的是《楚辞》,我反复吟着《涉江》,热泪盈眶。人生多苦。再苦,还要追。不追,是不是就不苦了?可在苦和放弃间选择,我还是宁愿选择苦。
或者我追不回来荸荠,但我不愿放弃。我始终觉得,我和他不存在感情问题,不存在地位问题,我希望他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我就在原地等他吧。只要我能出府,再去找他,或许他就不会觉得我们之间有差异了。我想了一会儿,转眼便十七了,不知荸荠能不能等到。他等到等不到,我都得出去。退一万步,荸荠不等我,我出不出去?
出去!
出去是我自己的事,有没有人在外面等我,都要出去。出去不是为荸荠,而是为我自己。我想念外面那广阔的天地和灿烂的阳光,想念可以自由说笑,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的舒心。荸荠也正站在阳光下…心里一酸,荸荠,你真不等我么?想着想着,我便睡着了。
似乎有人在摸我的脸,睁眼一看,又是杨骋风!忍不住皱了皱眉,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又来了!让君家人知道,还以为我和他怎么了,我越来越不喜欢杨骋风了,看着他就烦。
“怎么瘦得这么厉害,脸色也不好?”
我不理他。
“看着胆子挺大,睡起觉来却弓得像虾米,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他兀自说着。
我继续沉默。
“…别不理我,好些日子不见了,什么事成这样了?”
过了一会儿,他怀疑地说:“是不是因为湖州?”
我心里一跳,他怎么就猜着了!
“我就知道是为了他,为了旁人,你也成不了这样子。”他有些酸意,“说你没指望了,你不听,非要自己找罪受。一个男人成了那样,也确实没什么指望,他总算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二姑少爷如无事请出去吧。”我躺着不动,压着心里的烦,觉得他像只猫头鹰一样,每次出来都没好事,上次君闻书失态就是听了他的满口胡言,这时候我不想再惹上他。
“又赶我走!司杏,不是我说你,男人就是女人的靠山,你老盯着那傻小子…”
我腾地拉开被单,把他吓了一跳,“二姑少爷,从我进君家的门你就总是来,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不来?”
杨骋风皱眉,“你这么烦我?”
“上次已经和二姑少爷说得很清楚了,我就是一个丑丫头,和二姑少爷不搭边。二姑少爷,你说得很对,他是个傻小子,可我这等下人也只能配傻小子。二姑少爷身份高贵,还请莫再来了。”
“都成这样了,还这么大的脾气?司杏,你怎么就是不懂,似你这等人,是要吃苦的。”
“吃不吃苦是我乐意,你有你的标准,我有我的生活,不劳二姑少爷替我费心!”
“我偏要替你费心,我愿意,还没人敢说不愿意!”杨骋风声音严厉,瞪了我半晌又缓了下来,“司杏,你就不想想,你这样的性子,几个男子能娶?女子无才便是德。几个男子容得下见识比自己还广的女人?那傻小子再怎么的,也是个男儿。你这样的,他也受不住。”
无话可说!我狠狠地拉上被单,连头裹着。都是他,可恨至极!
“我查过他,他不配你,真的不配。状元三年才出一个,群贤领袖,天子门生,要能左右逢源,京中人情熟透。那个人,不用我说,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再退一万步说,他真考上功名就另说,就他现在那样子,若换成我,我也不想再见你。司杏,你万般聪明,就是不懂人,更不懂男人!唉,死丫头,你怎么就是不肯听我好好说。”
不听,赶快走吧。
他停了停,“我也是中了邪了,明知道君木头在你身上讨不到什么便宜,就是心里不舒服。一来扬州,多么忙也得来看看你,看你那张冷死人的脸。我就是犯贱…你看你折腾得几个人都跟着难受。算了,我也没办法了,总不能眼看着你这样。”他一掀被单,“起来跟我走。”
“你要干吗?”
“君闻书也是个笨蛋,眼看着你在君家越来越瘦,连点儿办法都没有,再弄下去不定要出什么事,我等不了了,走,跟我去前面,今天就走。”
“我不去!”
“司杏,”他忽然换了口气,“别竖着毛跟刺猬似的,我保管对你不会比君家差。姓君的这里有什么好?天天闷着闹鬼,一年到头喘不了几口人气儿,我每次来都要捏着嗓子装好半天。你这种性子,怎么受得了?我知道你是装不了闺秀的人,待在这个鬼地方,图什么?这地方允许你笑还是允许你跳?君木头会陪你说还是会陪你闹?姓萧的你也亲眼见着了,根本指望不上,你怎么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把自己憋屈成这样子,图什么?你这不傻吗!”
我深吸一口气,“二姑少爷,奴婢谢谢你的关心。只是我虽是个奴婢,但也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路。请二姑少爷不要再替奴婢想了,奴婢哪里都不想去,二姑少爷请回吧。”
“司杏你怎么就如此倔!好好说话你不听,你那是什么想法什么路子?我问你,出了君家去找那小子,你能活吗?再给人当老妈子?你是能给人当老妈子的?你现在在君家有吃有喝的不觉得,出去你怎么生活?怎么像没经过事似的!本朝虽然出过经商的女子,但那才几个人?哪个背后没人撑着?你是能对人曲意逢迎的?司杏,你现实点儿,君家这个破地方不想待着是对的,但你也选个好去处,牛一样地做人,你何苦?”
“二姑少爷,谢谢您的好意,上次出去那几个月,我确实苦,但我真是宁可吃苦都不愿意…”
“住在那个破窝里,又湿又冷,跟野人似的,脸冻成那样子,你还不愿意什么?”
一提起那个地窝子,我就忍不住发火,“二姑少爷,我再说一遍,地窝子再破,那也是我的家。君家我不愿待着,但二姑少爷那儿也不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有我的路,二姑少爷若真为我好,能不能尊重我一回?”
“尊重?”杨骋风重复了一遍,“司杏,你中蛊了,我若是不尊重你,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了。算了,前面还在等我,你收拾…不,不用收拾了,我那里什么都有,跟我走吧,这个破屋子,不待了。”
“杨骋风,你以为我是什么?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不去!”前面是君家一家人,他敢这样说,嚣张至极,君家到了这个地步吗?还是我一个丫鬟无足轻重?
“不去也得去,我是你口中的二姑少爷,难道连个丫鬟都讨不到?原来只是不想这么快和君木头撕破脸,现在看来也无所谓了。他爱恼他去恼吧,惹恼了我,我把他二姐送回来!”
我咬了咬嘴唇,实在无话可说,真是对牛弹琴。我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躺下去,拉上被单。
“本少爷说的话你没听见?”杨骋风的声音里压抑着怒意。
听见了,想扇你一耳光!
他又过来掀被单,我忍无可忍,跳了起来,“杨骋风,今天不打一架,你是不是不死心!”我指着他,“我告诉你,你打死我吧,我也不会去你那个黑洞洞、阴森森的破地方!”
他愣了,“你说我府里是黑洞洞、阴森森的破地方?”
“是!”我气得发抖,来宋朝十六年了,从九岁开始就想着忍忍忍,我以为我能忍,可最后还是忍不住,这只猫头鹰缠了又缠。我深吸一口气,“你若是想让我去,好,你打死我,弄具尸体去。要是打不死我,你便算了,以后不要天天像猫头鹰一样缠人了。你要我活着进你那个破地方,想都不要想!”
我气得四肢发麻,半天没缓过气来。我遇见过各种无耻的、不讲道理的人,但似他这种人,活了两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你怎么就那么不喜欢我的府邸?多少人巴望着去呢。”我不理他,索性跳下床穿上鞋子往正房去了,听他追来一句话,“无论如何都得去,我非得让你活着去!”
我气得要飞起来了!赶到书库坐下,忽见锄桑进来了,“司杏,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没什么!”我气得声调都变了,杨骋风,还真是能气疯人。我是人,不是件物品,我有我的意志!气死我了,我拿了本书胡乱翻了两下又啪地扔到桌上。
锄桑搬了条凳子坐下,“还是为…那个人?”
我不吱声。不是为荸荠,而是为杨骋风,我一个下人,敢说吗?人家会以为我勾搭二姑少爷。
锄桑以少有的沉重口气说:“其实,我挺同情你。”我转过头来,他也一脸的哀苦,“咱这号人,什么时候能做自己的主。”
我看着他,“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