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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记
作者:寐语者
首章
《蒹葭记》
柴府少夫人死了,吊死在她夫君的洞房之夜。
他的洞房,却不是她的洞房。
纵然是举案齐眉,柴家少爷终究还是娶了妾——艳名远播的青楼名妓水如心。
少夫人苏灵兰仅以沉默相对,并未有过一句怨言。
谁也没料到,她会在新妇进门的当晚,悬梁自尽,以此诅咒那负心的良人。
我坐在廊下,无聊把玩头发,把发梢叼在嘴里咬着玩。
太阳出来了,懒洋洋照在身上很舒服。
我伸了个懒腰,仰头看向门前房梁,想起少夫人白裙飘飘挂在屋里的情形,像只死透了的鸟。
是我最先发现了她,通报给大管家风珲。
闻听苏灵兰自尽,风珲直愣愣看着我,猝然弯身,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血溅到我的翠色绣鞋上,开了几点桃花。
然后他晕过去,倒在我面前,脸色惨青得像鬼。
可他实在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即使这样的脸色也像青瓷般动人。我蹲下来左右端详他的脸,拍了拍他脸颊,触手温软光滑,伏身细嗅,他的味道里隐约有书墨香……他被我惊动,皱眉呻吟,胸口一起一伏。
我凑近他的唇,飞快舔了一口,笑看他睫毛颤动,将要醒转。
外头有家丁脚步声传来,真是讨厌。
我拉开门,一溜烟奔出去,“快来人,出事了,出大事了!”
府里顷刻乱作一团。
嚷的、哭的、躲的,做什么的都有。
我跟在骇怕的丫鬟婆子们中间,拿巾子捂了脸,吃吃笑……舌尖一转,凉凉软软滋味,是他嘴唇的味道,尝起来和从前第一次吃到的燕子肉一般芬芳。
想着那一幕,真教有趣。
正想着呢,他倒来了。
足音还在回廊远远的那一头,我已知觉,收敛起懒散姿态,怯生生端立在门口。
他过来了,天青衫子一步一拂,束巾下发丝微松,两鬓鸦青,更衬得神容憔悴。
“先生来了。”我朝他敛了敛襟,“先生歇了这几日,身子可好些?”
“多谢湄姑娘。”他谦谦欠身,言语温柔,“风珲求见水夫人,有劳通传。”
我还没有应声,身后知呀一声,门开了。
水夫人红肿着眼睛,蓬散着鬓发,秋水含怨,粉腮染愁,手里拧着泪湿的帕子,倚身在门上。
风珲一言不发,冷冷看着水夫人。
两人对视半晌,到底还是水夫人低了头,幽幽叹息一声,侧身让他进去。
门又无声掩上,水夫人只顾跟进去,连叮嘱我守门也忘了。
我将脸贴了门上冰冷雕花,听了片刻,里面语言哽咽都压得低微。
无非是女人的哭哭啼啼和男人的恨声质问,毫无新鲜。
人,真是无聊。
我撇撇嘴,转身正欲离开,忽听凄厉女声哭喊起来,“我没杀她,我没有……为了那个贱人,你竟冤枉我,你倒好好睁眼瞧着,谁是清白的!”
摔裂东西的脆响刺耳惊心。
我看见远处廊柱外,有家丁探头探脑,怕不只一个人听见这声哭喊。
房门内传来凌乱脚步声,我来不及回避,闪身隐入门柱后。
风珲推门而出,脸色惨白,一只脚还留在门内,却被追出来的水夫人死死拽着。
她哭得妆痕模糊,钗环横斜,扑倒在地上,只抱着风珲袍摆不肯撒手。
“如心,我绝不饶你。”风珲惨然回头,恨恨说。
当晚,官差上门,称有人鸣冤,指少夫人之死,系他人谋杀。
仵作开棺验尸,验出苏灵兰上吊之前已然气绝,死后尸首才被人挂上白绫悬于房中,死因为砒霜中毒。婢女小涓哭诉,苏夫人当日忧思过甚,水米未进,整日只吃了新妇敬上的一碗茶。
官差遍搜府中,从水如心妆奁暗格里,不仅搜出残余的砒霜粉末,更搜出她与风珲私下往来的书信,一时间私情大白于众……面对铁证如山,水夫人一言不发,脸色比棺中死人更惨淡。
风珲跪在庭前,仿如石塑,任凭旁人唾骂,木然无动于衷。
官差当场要将水如心拘走,她请求回房更衣梳洗,看她一介弱质女流,谅不至于逃走,官差便允了。水如心回房良久未出,待众人察觉有异,破门而入,只见她已用一柄小金剪刺入心房,将自己刺死在浴桶里。
柴家少爷发了疯一般,拔剑要杀风珲,被官差架住。
所有人都听见柴家少爷嘶声狂喊,“我杀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官差锁走了风珲,认定他是水如心的共犯——当夜苏灵兰死后,必有共犯潜入房中,将她尸首悬于横梁,当时水如心尚在洞房花烛,不可能分/身前往。
这个共犯,除了风珲,不做他人想。
风珲到了县衙大堂,缄口不言,浑如哑了一般,无需用刑审讯,径自画了押,伏了罪。
县太爷判他秋后问斩,丢入黑牢关了起来。
离秋后也没几个月了。
柴家少爷却在半月之后,真的发了疯。
市井坊间开始流传各种诡异不祥的流言,柴府的可怖怪事传得人尽皆知。
都说是闹鬼了,有人声称看见苏夫人阴魂不散,终日泣血徘徊在府中;有人说水夫人含恨自尽,恶灵不散,尸身化为僵尸;还有人说府中出了妖精,蛊惑水夫人行凶、迷惑管家风珲、更勾走了少爷的魂魄……
柴家老夫人请来远近僧人法师,用尽手段,还是驱不散府中越来越可怕的阴霾,府中人心惶惶,不时有人撞邪遇鬼,莫不魂飞魄散,未过一个月,仆役丫鬟就逃得干干净净。
老夫人带着发疯的少爷和女眷们避走他乡,投亲去了。
遗下空荡荡、冷森森、阴恻恻一座府邸,富甲一方的柴家就这样败落了。
风珲关在牢里,一天天等着问斩的日子逼近,他是自幼被柴府收养的孤儿,无亲无故,犯了这样的罪行,往日宾朋也无人前来探望。
只有一个从前府里的丫鬟,每日风雨无阻前去送饭,因牢头王麻子怜悯她一片善心,狱卒们也不阻拦——这个丫鬟,便是我。
风珲关在牢里,憔悴不成人形。
起初绝食求死,终日不言,后来看我日日去探监,才动摇了死志,渐渐肯进食。
我每天守着他吃完饭食,隔着牢栏陪他说上一会儿话,有时狱卒们让我唱曲,我便唱;逼我陪着喝酒,我便喝……这种时候,他披散一头乱发,隔栏默默看我,眼里蓄有泪水。
我跟他说,青天大老爷总有一天能知他的冤屈,必会放他出狱。
他却说,“风珲不冤。”
我执拗地说,“风先生是好人。”
他从牢栏内勉力伸出瘦削冰凉的手,抚上我脸颊,喃喃说,“真傻……”
那一霎,他让我几乎就要失去兴趣,不想继续这耍子。
初见时,他还是个少年,容色正好,青衫正鲜,哪里是如今落魄凄凉的样子。
彼时少年只是柴府少爷身边一个小小的伴读郎,柴老爷也还在世,为子孙功名,强送少爷去城北清净别院闭门苦读。
那个夏日,午后暴雨骤至,我恰好经过,头顶炸雷劈开天幕,惊得我纵身窜入园子,滚进一扇窗后躲避。那个正要关窗的青衣少年吓了一跳,待弯身看清书案下的我,却露出烂漫笑容。
“莫怕,莫怕。”
他抚摸我湿漉漉的身子,拿一块汗巾替我擦干雨水,让我挨在他脚下打盹儿。
翩翩少年郎,秉卷对雨檐。
我眯着眼,似睡非睡,耳听得他朗朗诵读《论语》,外头雨声也渐停了。
是夜我幻化人身前去寻他。
挽起双鬟髻,斜绾碧玉钗,恰是豆蔻梢头二月春,口称奴家毛氏女,寄住在西邻。
这小书生,慌慌忙忙,举袖遮头,唯恐看我一眼也是罪过。
任凭我百般温存,他只说,“小生惶恐,姐姐请回。”
好一碗冷冰冰的闭门羹呵!
此后夜里,我不再幻化人身去扰他,白日里却正大光明变回原形,踞卧他膝头。
有一天,趁无人时,他研墨铺纸,悄然画出一个美人,痴痴看。
噫!
可不正是前日来探望过柴少爷的苏家表小姐,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存了这样心思。
我探得原委,那苏小姐父母双亡,自小寄居在柴府,与同样寄人檐下的风珲有青梅竹马之谊,更与柴少爷早早订下婚约。
后来苏小姐又来过几回,说是探望柴少爷,却与风珲私会在后园。
行过了及笄礼,眼看苏小姐与柴少爷就要完婚。
风珲万般苦闷,踌躇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求恳苏小姐与他私奔。
苏小姐也长吁短叹,泪洒锦帕,末了,却是断然不肯抛下荣华富贵,随他一介布衣耕读度日。
秋试之后,柴少爷双喜临门,一头中了举子,一头婚期将至。
有人春风得意,自有人落魄失魂。
风珲随少主人搬离别院,浑浑噩噩回了柴府。
便在当天,一个俏生生的小丫鬟也被买进了府,由夫人取了名,唤作小湄。
我是千变万化的妖,他一个七情六欲的人。
我不信,虏不来一颗凡人心。
便在风珲问斩前三天,有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当街发狂,哭喊着“少夫人饶命,小人知罪,小人不是元凶……”,一面喊一面跪地叩头不止,直叩得血流满面。
有人认出他是从前柴府的家丁,将他抬到县衙,他便断断续续招了,供认当日被人收买,帮着制造苏夫人悬梁自尽的假象。他说少夫人冤魂不散,一直纠缠他,定要拿他抵命……下狱当夜,这家丁果真暴毙而亡。市井间一时传言纷纷,都怜那苏灵兰红颜薄命。
虽然风珲的清白得以昭雪,却蒙了通奸背主的恶名,出狱那日,被街坊堵在巷口围追唾骂,小儿纷纷拿碎石烂菜掷他,看守柴家空宅的老仆也不许他入内,拿笤帚将他打了出去。
风珲潦倒落魄,困饿交加,奄奄一息倒卧在道旁。
黄昏暮色里,一地落叶飞扬,陋巷寂寥无人。
我将他扶起来,扶持着他,一步步离开那伤心地,步履维艰走到天黑,才来到城外一处破庙。
我生火烧水,为他净面更衣,煮好米粥送到他手里。
“小湄。”他笑容凄苦,满目震动,“我是个负罪不祥之人,你何苦……”
我伸手掩住他的嘴,指尖触着他凉薄的唇,一起一落气息悸动人心,“奴家不知什么罪不罪,祥不祥,只知先生是好人。”
他的眼泪流下来,眼底雾霭涌动,唇角一丝凄苦纹路渐渐展成微笑。
在破庙里养了数日,他精神好起来,时而倚墙出神,茫然不知所已。
有天夜里,天已黑尽,他在门口等我回来,迟迟等不到人影,渐渐焦灼不安。
我隐身在梁上,看他心焦,看他忍不住提了油灯想要出门去寻我。
嘻。
我掩口笑出声来。
“谁?”他愕然失惊。
我斜身溜下房梁,遁至屋外,摇身变出小湄模样,臂弯挽一只蓝花布包袱,脚步带起门前片片枯叶,吱呀推开木门,“先生,我回来了。”
他呆呆望着我,恍若绝处逢生。
“你去了哪里?”
“奴家去借了些盘缠给先生,还有些散碎银子,是往日攒下的……”我怯生生将花布包袱递与他,“先生是读书人,不能长久寄居在此,这些盘缠可供先生去往别处,另觅生计,日后若能安顿家室,小湄也就安心了。”
他目不转睛看着我,“那你呢?”
我低头含泪,“小湄自知薄陋,不敢拖累先生,日后为奴为婢,总还是有去处的……先生不必为奴家担心。”
风珲呆立着,目光凝在我身上,久久没有言语。
“你可愿随我一起?”他语声低哑,仿佛用尽力气,才问出这么一句。
我背转身去,只是摇头。
“为什么?”他颤声问。
我低了头,瑟瑟在昏灯暗影里,凄然答道,“小湄知道,先生心里有人……”
他瘦长身影,在灯下颤了颤。
“倘若往后,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你可愿随我吃苦受累?”他问得艰难。
我依然摇头,“我不信。”
“小湄!”他蓦地扳回我身子,目光幽幽又灼灼,望着我似溺水的人看见浮木将要漂走,又似沙漠旅人惊觉绿洲只是蜃楼幻影,“你怎能不信?若连你也不信,世上还有谁人可信我?”
他情切忘形,拽着我的衣袖,竟长跪在地。
“若没有你不离不弃,牢中相守,我早已自困而死;若不是你街头相救,悉心看护至今,我也走投无路,病困而亡。风珲原是该死之人,既然蒙你救回这条残命,往后再世为人,也只愿,只愿……为你一人而活。”
我泪如雨下,“先生这是真话,还是感恩之言?”
他惶急之下,捉住我双手,仿佛什么也不顾了,“我风珲对天立誓,若有一字不实,愿受雷霆交击,万死无悔。”
入秋的夜里,天边忽然滚过闷雷,竟像感应了他的誓言。
冷风灌进破庙漏檐,真要下雨了。
他见我被雷声惊了,忙将我揽在怀中。
我越发瑟瑟发抖,他满怀怜惜地叹口气,将我紧紧抱住,冰冷的嘴唇吻上我发丝。
隔着粗布青衫,我将脸埋在他胸前,静听心跳的声音,眯起眼睛笑了。
次日清晨,薄熹初透,天边最后一抹灰蓝刚刚褪去,晨光从门前槐树枝叶间匀匀洒下,一地翠色清透可喜。
他站在树下,仰首出神良久,木簪挽起一头浓发,新换了薄薄青衫。
人有如此美好皮囊,如他、如苏氏、如水氏,怎么却没有相衬的心肝。
我在门后看他,刹那迷茫,纵然活了八百年,也不懂得这人世间。
他听见我的叹息,转身露出温柔神色。
我向他怯怯笑,“先生,往后我们去哪里?”
他携了我的手,宛声说,“你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我温驯地伏在他怀中,“真的么,我想回家乡,我们一辈子不再离开,可好?”
他默了片刻,点头应诺,“好,我们回家,不再离开。”
一辆马车载着我们颠簸南去。
他病后憔悴,倚躺车中昏昏而睡,睡梦里还紧抓着我的手,不肯放开片刻。
现在我是他仅剩的温暖了。
我俯身凝视他清瘦面容,回想夏日初见,那个执拗书生的脸。
那时候,大约,我是动心的罢。
他在梦里似感应到什么,忽的一惊,瘦削手掌扣住我的手,扣得那样紧。
我微微笑。
绕了偌大一个圈,等了若干漫长时日,终于心满意足——那个不睬我的小书生,现在心甘情愿守在我身边,赶也赶不走了。
我是妖,但凡我想要,就一定要得到。
他又何尝不是。
为了得到一个苏灵兰,他费尽心机。
眼见苏灵兰嫁入柴府,风珲终日借酒浇愁,寻欢买醉,便在那时结识了青楼艳妓水如心。
水如心爱慕他青衫风流,年轻俊雅,一心要赎身与他共结白头。
她却想不到,谦谦君子的风珲,心里盘算的却是另一番主意。
见识了水如心的美艳,他便有了计量,佯作无意地领柴少爷踏入烟花地,结识佳人,从此神魂颠倒,夜夜忘归,抛下新婚娘子不顾,恨不得宿在温柔乡里同水如心双宿双飞。
水如心为能早些攒足赎身银,与风珲过那神仙眷侣的日子,自是出尽风流手段,百般笼络柴少爷这金主;而苏灵兰在家中以泪洗面,悲悲切切,悔不该舍了风珲,误贪荣华的时候,哪里想到,她的夫君不顾情分,沉迷风尘,皆是拜风珲所赐。
风珲终于如了愿。
这一回,是苏灵兰邀约他私奔。
风珲已是柴府大管家,掌着财库钥匙,苏灵兰便要他盗出府中财宝,相携逃往北边。
平日里财库看守严密,难以下手,苏灵兰告诉他,清明时节柴府上下回乡祭祖,她将称病留下,风珲也会留守府中,届时再伺机盗出财物,远走高飞。
若没有横空里杀出个水如心,这本是天衣无缝的良谋。
水如心七岁便进了勾栏院,见惯风尘伎俩,稍加时日,已然觉察风珲用心,趁醉里将他灌倒,迷迷糊糊套出话来,得悉自己竟遭利用,平白里空欢喜一场。
我以为水如心将要闹个天翻地覆,却见她不恼不哭,不声不响,将风珲混若无事地丢在一旁,自与柴少爷痴缠了半月,便让柴少爷不理老夫人哭骂,不顾门楣体统,决意纳妓为妾,要将她堂而皇之娶入府中。
这等手段真叫我咋舌,可惜也只有柴少爷任她揉圆捏扁,另一个人的心却不在她身上。
得知柴家要纳水如心,风珲暗惊,急于同苏氏早早脱身。
苏灵兰却断不肯走,因为风珲两袖空空,还未拿到库中钱财。
她责怪风珲庸碌无能,两人破天荒大吵一场,各自说了气话。
我跟着拂袖而去的风珲,随他一路潜行,原来他是去见水如心。
水如心要挟他,逼他与自己长相厮守,否则便要他身败名裂。
风珲问,“你既想与我厮守,为何要嫁入柴府?”
水如心笑语盈盈,“你为那个女人,弃我于不顾,我便要她的夫君,为我弃下她,让她也尝尝这等滋味。”
风珲又问,“你进了柴府为妾,如何与我长相厮守?”
水如心笑得越发艳如桃花,“你与她怎样厮守,往后也怎样与我厮守,我要你谁也得不到。”
我伏在梁上,听得心惊又喜欢,觑看着水如心含情笑靥与含恨的眼,越看越有趣。
风珲可和我不一样,他显见得怒了,摔袖子便要离去。
水如心拦住他,恨声道,“你敢走,我便要她死!”
他的回应是扬手一掌。
水如心跌在地上,切齿诅咒,“你必后悔终生!”
她是真敢的。
新婚之日秘藏砒霜在妆匣里,原是真要投毒,只是未得机会。
但是有我呢,我愿助她一臂之力。
茶里的砒霜是我投的,那贪婪的家丁是我变作水如心模样收买的,府里古怪与当街冤魂索命的戏码,不过是两百岁小妖也会使的粗浅幻术。
我虽不缺帮手,日后却缺个替风珲顶罪的死鬼。
苏氏死的时候,杏目圆睁,含恨不甘。
我仔细端详她的脸许久,美貌并不及水如心,只是文弱秀气,分外惹人怜惜,端看这张脸,怎么也瞧不出贪恋财势虚荣的底子来……人就是这点好,皮相严实,密不透风。
苏灵兰死了,风珲却没有报官的底气。
一旦官差来了,他和苏灵兰的私情便再也藏不住,唯有身败名裂。
私下里逼问水如心,口口声声要为苏灵兰报仇,却哪里有动手杀人的胆子。
官府是我去告的。
当夜官差上门,我趁着府里慌乱,奔去告知水如心,“夫人快逃,风先生叫了官差来捉你!”
一句话,成了她的催命符。
原本我只想让她死了心,悄悄逃了便是。
她却比许多妖精还烈性。
官差把她尸首从浴桶里赤条条抬走,我吮着手指,伏在房梁上,看着一桶鲜红的血水发呆。
是不是越深爱,越要命;越痴心,越断魂。
只有柴家少爷是个可怜之人。
发妻与爱妾同时与另一个男子偷情,而这个男子,偏偏是他信若手足的风珲。
他是真疯了。
疯了也好,疯了省却烦恼。
从前听人说,男人最恨手足背叛,女人最恨姐妹争欢。
我们妖精可不管这许多麻烦。
我也不可怜风珲。
任由他被官差拿走,任由他皮开肉绽,任由他身败名裂,任由他痛悔莫及。
到最后奄奄一息时,我才现身救他一口活气。
我安然做着每一件事,一步步救他出苦海,一步步攥住他的心。
转眼两百多年晃晃悠悠便过去了。
有一天我懒洋洋趴在野花丛里晒太阳。
表亲家有个人形还未变整齐的丫头,拖着长尾巴,顶着尖耳朵,跑来哭哭啼啼。
小丫头恋慕山下打柴的少年郎,问我如何才能得到一个男子的心。
我昏昏欲睡,不耐烦说。
她围着我转圈圈,急得挠地。
我打了个呵欠,坐起来舔舔满身乌亮皮毛,将这个故事讲给她听。
“傻囡,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失去所有——只剩你。”
小丫头点头若有所思,追问道,“那后来呢,你那小书生怎样了,捉到手里是吃了还是放了?”
我戳她圆鼓鼓的脑门,“又不是捕老鼠,什么吃了放了!”
她嘟囔,“有何不同,你捕了他戏耍,同捕鼠不是一样?”
我搔了搔耳朵,“也罢,就算是一样。”
“后来呢?”
“后来小湄和风珲一路南下,去了南朝,寻了一处村镇住下。路上小湄感染风寒,到南朝不习水土,未出一个月就一病而亡,留下风珲一人,后来便老了,死了。”
“你就这么丢下皮囊幻影,自己溜了?”小丫头似乎听得不过瘾。
“不溜走,难道守着小书生白头终老?”我伸个懒腰,斜身躺下。
“吓,你真坏。”小丫头吐着舌头,“小书生后来有没有再娶妻?”
“当然有。”
数年后,风珲改名换姓,在南朝经商,渐渐成了富甲一方的名士,财势不亚于当年柴家。
他娶了一妻四妾,儿女绕膝,晚年不慎触怒权贵,家产充公,流徙岭南,雷雨之夜死在异乡。
死后数年,权贵失势,有人又想起他来,将他当做节烈之人传诵,并刻印了他生前所著的诗书。其中有一卷笔记,详述了少年时蒙冤下狱,得遇佳人小湄相救的奇遇,书中将那佳人写得貌如天仙,至情至性,有恩有义。
时人称奇,便将书中事,编成了戏,传唱南朝市井巷闾。
名曰《蒹葭记》,盖因《诗》有云:“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