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害相权取其轻。

尤其在南荣大旱,灾难频发、百姓怨气冲天之际,朝廷对于古璃阳,只能嘉奖与安抚,竟动之不得。

如此一来,古璃阳继续滞留汴京,也暂保了边陲的安宁与时政的平稳。

他与死去的迟重,曾是萧乾的两员虎将。

萧乾给他留有书信,并不奇怪。

可声东去了——漠北?何意?

瞧着墨九思考时情绪莫测的脸色,俏姑娘低头盯着鞋尖儿,乌漆的双眼眨巴一下,一咬唇,又对她露出一副可怜样儿。

“九爷有所不知,主上有过交代,要把大爷送到漠北去安置,然后寻得陆机老人,为其诊病……可是,在我们没有联系到漠北之前,除了九爷的兴隆山,我们也不敢把大爷放在南荣的别地儿。”

呵呵一声,墨九眉头紧拧。

萧六郎,你安排的人可真多。

把萧大郎安排得这么好,把四大暗卫的任务也安排得这么好,甚至把萧大郎治病的后续都想到了。有这么多的精力,为什么就没有好好替她安排一下?不告诉她在没有了他之后,她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办?

难道他就不怕,她有一天,会忘了他?也不怕她*蛊并未解去,突然有一天,发作死去了?

眸子一眯,她脸色有点难看,唇上却带了一抹怪异地笑。

“你主子,是个好人呐。”

好人……?

好像是夸赞人的?

俏姑娘听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稍稍退后一步,柔声细语地讪讪道:“九爷,事儿都明白了,可以不再为难我们家掌柜的了么?”

为难?

到底谁与谁为难了?

她背着寡妇的名声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她背着萧大郎妻子这名头一辈子?

冷哼一声,她目光凉凉地审视那姑娘。

“我说的话,何时收回来过?”

呀一声,那姑娘急了,“九爷是说……”

“一个时辰。”墨九沉声强调,“不管他用走的,滚的,还是用爬的,都必须出现在我面前。其他的解释,留着对阎王爷讲去。”

“额……”

俏姑娘张大了嘴巴。

她没有想到说了这么多,全是废话,墨九从头到尾就没有改变过想法,甚至她早就认出她来了,所谓“一把火烧了”,只不过逼他们出来相认罢了。

讷讷地,她厚着脸皮笑。

“嘿嘿,那九爷……到底会不会烧?”

墨九嗯一声,直视着她,弯唇冷笑。

“试一下?”

“不,不用试了,我这便去回禀。”

等那俏姑娘离去,因为离得远而听得一头雾水的墨妄方才走近马车,对墨九半隐在帘子里的面孔,小声儿问:“小九,她是……?”

墨九轻笑,“看来师兄对她,还真的有点儿兴趣?……我从来不知道,师兄好的是这一口。”

这一口,什么这一口?

墨妄大囧,“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喔一声,墨九不再揶揄他,手撑着太阳穴,轻轻揉着,目光瞄着拿嘴筒子靠在她鞋上蹭来蹭去的旺财,不轻不重地笑。

“能这么勾引男人的,除了击西,还能有谁?”

“啊……”

墨妄很少发出这种声音。

显然他有点儿懵。

男扮女装见怪不怪了,女扮男装,还能扮得这么惟妙惟肖,让熟人都几乎认不出来的人,击西是头一个。

“师兄也不要失望。”墨妄安慰他,“我对男男,其实并不反感。”

“……”

墨妄喉头一甜,差点吐血。

生怕她继续戏谑,连忙岔开话。

“小九,要不要再去镇上再走走?好几家小食,你都不曾吃过。”

“不了。”懒洋洋的说着,墨九斜靠马车上,那一副慵懒的样子,属实像一个出来巡视的山大王,收获了猎物,准备满载而归。

“回山吃饭,等他来。”

——

入夏的时候,兴隆山最美。山间全是盛放的野花,铺天盖地的点缀着郁郁葱葱的山林树木,美得能让人忘记呼吸。

回去的路上,墨九没有说话。

墨妄伴在她的马车边上,攥紧马缰绳,也不敢随便搭腔。

墨九的想法,他愈发猜不透了。

之前,她以为她只是怀疑茶饭庄的人有点儿问题,才会有那样异常的举动。可结果,原来她早就已经认出来了击西,是诱人主动上钩。

可萧大郎的行踪,她不需要保密么?

这么闹得大张旗鼓的,又是何苦?

难道,她心里记着恨,故意的?

……那是普通人的做法,不太像墨九的为人。

在墨妄的思考中,车轱辘压过石板缝中探头的嫩绿杂草,慢慢驶入了宽阔的墨家广场。

这个广场上,有一个与尚贤山庄一模一样的墨子雕像。不过,比起尚贤山庄的来,这雕像高了丈许,体型也庞大了不少。

这位祖师爷,一天三炷香,从来没断过,被墨家人敬若神灵。

可今儿马车经过,墨九并不像往常那样对祖师爷行注目礼,而是任由马车驶过广场,从修筑得仿若中世纪城堡般的大门进去,一直停在“墨家研究院”的外面。

那一个挂着“研究院”牌子的地方,其实就是当初的千连洞。

经过墨家弟子的不断修缮,千连洞早已今非昔比。干净整洁的石洞,冬暖夏凉的特点,在这样的夏季,得到了许多墨家弟子的青睐,大家没事儿都喜欢来研究院蹭点儿凉气。

看见墨九的马车过来,杵在门外唠嗑的一群弟子纷纷起身,向她行礼,恭敬得不敢抬头直视于她。

“钜子来了!”

“钜子好!”

“钜子!”

“钜子!”

这些弟子,都穿着统一制式的藏青色衣服,胸前锈着一个与某种机关图案类似的“墨”字——

墨九说,那个图案叫logo。

他们不懂什么是logo,但喜欢这种有归属感的图案,亲近,统一,能激动身份自豪感,比官差还觉得牛。

不过,墨家弟子的制服,与市面上的衣衫样式不太一样,是由墨九亲自设计的。一开始大家觉得奇怪,穿着都脸红,时间一长,习惯了之后,反倒穿不惯那种束手束脚的衣袍,喜欢上这样质地轻盈、简洁精干的衣式了。

“乔工在里面吗?”墨九轻声问。

“回钜子话,在的。在他办公室里头哩。”

“唔。”

平常墨九见到弟子们,一般会微笑调侃几句。

今儿的她,面色凝重,点点头,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便径直从千连洞的入口进去,往乔占平的“院长办公室”去了。

没错,那里真的挂着“院长办公室”几个大字。

据说这一块古怪的牌匾还是九爷亲手写成的。

乔占平的身份在墨家一直很尴尬。他身上有秘密,他曾经是墨家乾门长老,也做过对墨家不利的事儿,大家对他始终有戒心,但他虽然从来不多吐半个字,墨九却很信得着他,专为他设计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头衔不说,还把墨家的财政大权,全权交由了尚雅。

这夫妇两个在墨家的地位,仅次于墨妄。

知人善用,一直是墨九的长项,更何况,她从来不怀疑自己的眼光。

尚雅害过她,乔占平也是。

可他们对墨家都有情分,当他们全心全意为墨家,为墨九做事的时候,确实能发挥余热,也真正是有本事的人。

按墨九的说法,尚雅这个右执事,自打不争权势,改为掌握财政之后,简直把她“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能抠一文银子的事儿,她能抠出两文银子来,绝对不会吃亏。

在她的严格把关下,墨家越来越富,生意越做越大,而乔占平对火器及墨家机关的研究,在墨九大肆为他网罗墨匠人才甚至亲自参与之后,也到达了墨家术业的巅峰,早已超越了墨氏前人……

如此,乔占平也成功被墨九由一个阴谋家变成了一个与世无争的科学家,从当初的“总工程师”升级成了墨家研究院的院长。

墨九识人的本事,再一次得到了印证。

乔占平是喜欢做这个的。

只要尚雅不找他,他可以一个月不出山洞,就趴在他的办公室里画图纸,用新学的阿拉伯数字进行运算——

对,如今兴隆山上,人人都得学阿拉伯数字。

这个玩意儿,在时下的人看来,很是稀罕,但真的学起来,也极为简单,至少,不会比后世的三岁小儿更难。

不过短短数月,兴隆山这个地方,就连目不识丁的人,也都会了简单的加、减、乘、除。

当然,这些墨九为了便利随意为之的事儿,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那么多深远的影响——

墨九进去的时候,只有乔占平一个人。

手执笔,眉微皱,乔占平专注的样子,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脚步。

墨九轻咳一声,“乔工,还在忙?”

乔占平抬头,看见是墨九,恭敬地问好。

“钜子来了,快请坐!”

兴隆山这一年多的时间,让乔占平有了不少变化。人长粗壮了、结实了,也精神了。虽然他的肤色还是一如既往的白,却不再像当初那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岁月改变了人。

可有的事儿,却变不了。

现在连尚雅偶尔都会亲热地叫墨九一声“小九”,而乔占平,一年如一日地唤她“钜子”。不太亲近,不太疏离,但一定会做好分内的事。

这样的人,墨九喜欢。

至少是一个极佳的合作伙伴。

她欣赏地瞥他一眼,点头回礼,笑着瞥向桌案上一张张复杂的图纸。

“乔工,可有新的突破?”

她习惯了这个称呼,乔占平也习惯了。

点点头,他平静的眉目间,有一抹难得的光亮,“占平不负钜子所托。”

“好!好样儿的!”

墨九重重一拍桌子,满意地坐了下来。

盯着乔占平明显被震住的面孔,她沉默一瞬,突兀抬高下巴,转了话锋。

“乔工,震墓,是时候开了。”

震墓所在的位置,就在千连洞下方,或者说,在兴隆山主峰的下方。

从发现震墓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年过去了。住在这里这么久,墨九一直没有动它,原因很简单,八卦墓每一次开墓的结果,都是地动山摇,甚至引起山势和地壳的变化。

兴隆山不仅是墨家基业,还关联着那么多百姓的生计,乔占平以为,只要墨家还驻在此处,墨九就不会轻易动它。

那现下,是什么促使她突然改变了想法,要冒险开震墓?

坑深197米 欲知乾坤离兑,必破坎艮巽震

“钜子。”乔占平蹙了眉头,“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平素他难得询问什么,但墨九显然另有隐情,不便相告。

考虑一瞬,她将视线重新落在他的图纸上。

“这不是看乔工的活儿,都办得差不多了么?”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墨九封住了震墓入口,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外界的任何人,可她也没有停止对震墓的探测与研究。

然而,没有后世的科学技术。没有遥感仪,没有扫描仪,没有机器人小帮手,没有毒气分析仪,他们一开始只能靠着原始的洛阳铲,一铲一铲地确定位置、方道以及墓泥的情况。

一个月后,墨九就累着了。

震墓之大,比之前的坎墓、艮墓、巽墓更甚,这样庞大的工程,单靠人力太累了。于是墨九大胆起意,想出一种叫“傻瓜探测仪”的东西,交于乔占平研制开发。这东西可以简单化解墓室的有害气体,也可以用于危险判定。

制作原理倒简单——其实就是小型的墨家机关鸟。

让小型机关鸟先于人前进入墓道,探测墓中的机弩,可直接避免人受伤害。同时,机关鸟可以携带中和墓内有毒气体的药物,对一般古墓中常见的有毒气体,都可以做到一定程度的消解。

有时候,点子就是懒人的脑子转个弯儿。

对墨九的创意,乔占平当然也是佩服的。

可他们都知道,兴隆山这个地方,坍塌不起。

而探墓最为危险的一件事,就是墓室坍塌。

一般来说,先人为了防止被盗墓,大多都会在墓顶放置一些容易引起溃坍的巨石。

为了解决这个事情,对墓室进行力量支撑,墨九让人准备了许多粗壮的圆木,早已放在洞外阴干待用。但是,这种圆木重量都是吨位级,如果用人力来运输,不仅耗时耗力,而且影响太大,不利于震墓的秘密发掘。

所以,为了解决传输问题,她让乔占平做了传送带,从牵引件到驱动装置,都靠机关转轮来完成。

说来只是一句话。

但在目前的条件下,准备这些东西,耗时已近一年。

想到这些,乔占平的脸上,有一丝犹豫闪过。

沉默片刻,他把开墓的风险与后果估算了一遍,将自己的顾虑说与墨九,“属下以为,我们目前不必急着开启震墓,而当全力寻找另外的乾、坤、离、兑四墓。等开完这四墓,万事俱备之时,再来动震墓……毕竟兴隆山干系重大,我们何苦自掘家宅?”

他的话都在理儿。

一句“家宅”,也证明这一年多的时间,他为兴隆山,为墨家付出之后,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了他和尚雅的家。

按常理,墨九是讲理的人。

可今儿也不知为何,乔占平说得口干舌燥,她却丝毫不为所动。

“乔工,我们没有时间再等了,时机已到!”

没有时间再等?

一年多都等了,现在为什么等不了?

乔占平目带疑惑,稍顿一下,审视地问:“钜子所指的时机,究竟是什么?”

墨九略略沉吟,目光严肃,一脸正经。

“乔工,我不想瞒你,所谓时机,就是指对的时候。”

乔占平:“……”

墨九看着他无奈的样子,上扬唇角,“而且,你想想啊,我们费了这么多的劲儿,天下的消息都被网罗殆尽,派出的弟子,不说一万,也有八千了。余下四个墓,一点消息都没有,那是为什么?”

乔占平肃冷的脸上,有一丝动容。

“属下以为,缘分未至。”

缘分?这种事儿哪来什么缘分。

墨九哭笑不得。稍顷,她目光突然一敛,凑近脑袋,死死盯着乔占平,像个神婆似的小声嘟囔。

“我有一个强烈的预感。欲知乾坤离兑,必破坎艮巽震。震墓不出,乾坤离兑恐怕不会现世——”

欲知乾坤离兑,必破坎艮巽震?

乔占平愕然看她,对她的逻辑一脸吃惊。

可墨九却很严肃,不再解释,起身拍拍他的肩膀。

“乔工,打起精神来,拿出你对尚雅的劲儿,好好干。”

这领导也忒亲切了,可这句话,好像有什么不对?

乔占平愕然呆立,看着她放在肩膀上的手,一动也没动。这时,院长办公室的门儿“吱呀”一声响了。墨九一抬头,就看见尚雅端着个托盘进来。

“额!”墨九赶紧收回手,负在身后,“右执事来了?我工作交代完了,这就走,二人世界留给你们小夫妻。”

她年纪比尚雅小得多,可派头却挺大。

尤其那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还有她生怕瓜田李下惹她误会的举动以及乔占平怪异僵硬的身子,让尚雅稍稍一愣,忍不住“噗哧”一声,妖娆地笑了。

“哎哟,我这刚端来酸梅汤,你怎么能走?坐下,吃口汤冷静一下。”

“得了吧你,假不假?”

墨九扫她一个飞毛眼。

“你这汤就一碗,是给我喝,还是给乔工喝?”

“是哦,这可怎么办?小九,你等着,我这便回去取。”尚雅笑眯眯地走近,把托盘里冰镇过的酸梅汤放在案上,转头就要走,却被墨九拉住了。

“得了吧你!”墨九瞥一眼她挺得高高的肚子,翻个白眼儿,冷声

坑深198米,老萧,毕竟洞房的是别人啊!

亲夫?

墨九恍惚中,觉得带着沙哑味儿的声音很是熟悉。

仔细一想,依稀与昔日在萧府南山院听过的萧大郎有七八分雷同。

不过,想来是萧大郎病体比往常更虚,声音也似乎更弱上几分。

众人望向墨九,都安静下来。

可墨九盯着那一乘竹椅的帘子,却完全没有对待病人的怜悯。

“萧大郎。”她不温不火地轻唤一声,一步步逼近,“你这是强盗逻辑啊。”

帘子后方的萧长嗣,咳嗽两声,略带迷惑地问:“爱妻此言何意?”

爱妻?墨九脚步一顿,差点儿吐血倒地。

幸而她是墨九,一身男装的墨九。冷冷一哼,她加快脚步,袍角生风地靠过去,英气不减,语气更是严肃,指着萧长嗣就是一顿狠批。

“你说说,拜堂的人不是你,洞房的人不是你,新郎更不是你,你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说是我的亲夫?”

咳咳咳!

咳嗽的人,不是萧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