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丛被人踩出了一串蜿蜒曲折的脚印。
“原来是这样……”那人满足地轻叹一声,“我早该知道的……”
清亮的泪水沿着苍老而布满皱纹的脸颊缓缓滑落,风烛残年的她眸中依然带着欣慰的笑,“归鸿先生,不会是言而无信之人。”
不知几时醒过来的慕容海棠,站在那片灼热的火海之前,已不再明澈的双眸里却熠熠生辉,这刻,她不痴了,也不疯了,像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闻芊看着前面的背影,预感不好的油然而生,她挣扎着爬起来,叫了声:“婆婆!”
硝烟弥漫。
带着火星的尘埃从视线里飞卷而过。
慕容海棠踩上石阶的那一瞬,滚滚的热浪撩起干枯凌乱的银丝。
她好似回到了很多年前。
一身华服锦绣,黑发如瀑,垂在耳畔的步摇叮当作响。
头顶的明月温柔而动人,京城的演乐胡同内,精致的花灯穿街而过,到处是珠帘绣户,青楼画阁,箫鼓喧空,丝竹缠绵。
那时她还未曾老去,也未曾贪恋情爱,她生着绝世的容颜,坐在教坊司的高台上,怀抱琵琶低吟浅唱。看无数人为她倾倒,一掷千金。
熊熊烈火中,忽然飘出一段纤细悠长的嗓音:“归去兮——”
仿佛有个纤细而玲珑的站在那台阶之上,低回婉转的腔调被轰然砸下来的木梁所掩盖,掀起的灼热气流迫得闻芊不得不抬手遮住脸。
“醉里关山魂梦长。
“望白云飘渺,碧水茫茫。
“回首明月成霜……”
这支时下流传的曲子在她口中反复吟咏,又在空气里悠悠飘荡。
“闻芊,回来!”
杨晋猛地伸手拽住她胳膊,骤来的爆炸将他二人整个弹开,单薄的屋舍已不堪重负,塌得面目全非,杨晋抱着闻芊地打了好几个滚方才停下。
院中的海棠花被殃及池鱼,鲜艳的花瓣在灼烧之下迅速枯萎。
闻芊从他怀中挣开,目光几乎要钉在那片火海里,接连不断的爆裂将火石四处飞溅,在她面颊上擦出一道血痕,她却也浑然不觉。
蓦然像是回过神一样,闻芊站起身便要往前跑,杨晋眼疾手快将她拉住:“别去了,来不及了!”
她听不进去,奋力想推开他,杨晋没了办法,只能伸手用力把她拥住。
“慕容鸿文在里面备了不少炸/药,你这样进去会死的,闻芊!”
她倏地一怔,四肢仿佛不听使唤,仍由他拉着步步后退,只定定望着那片大火,随后竟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杨晋听得心头一紧,终究还是咬咬牙,狠下心一把揽住她的腰,朝前路疾行。
小木屋虽已成残垣,但爆炸声依旧不断,后路已被截断,对面只有一汪深不可测的湖水,湖面被焰火照得波光粼粼。
山庄里的池塘是引活水,此处在山腰,定有水路相通,思及如此,他深吸一口气,带着闻芊一头扎入其中,顺水而流。
背后的焰火直冲入云,那满地跳跃的火光,是千万朵盛开的海棠。
第二六章
夜晚里的水道一片漆黑, 高处的爆炸不时将头顶照出一抹微光来。
山涧的流水声潺潺淙淙, 如鸣环佩。
不知过去多久,许是到了下游, 溪水逐渐变浅, 退到腰间的位置,他二人已能从水中站起来。
料想附近没有危险, 杨晋这才松开握在闻芊臂弯上的手。
然而她却并未停下, 只是用腿拨开脚下厚重的溪流,身形蹒跚地一步一步朝前走。
中秋的圆月如此温和的挂在天边,将苍穹中乌黑的云层缀上一圈金色的清辉。
肩头所披着的长袍和身上的衣裙都吸饱了水, 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背脊上,闻芊从未觉得如此举步维艰过, 像是每一步都有千斤之重, 令她无论如何也抬不起脚来。
她脸上表情淡淡的,神情也并无波澜,心中平静得如一汪死水, 在四周不堪重负的夜风里,已然干涸的思绪中,却隐约想起了一点陈年旧事。
她想起自己初初学舞的时候,因为年纪偏大, 又没有基本功,时常被师姐师兄们嘲笑,她嘴上不说话,只在练功结束时跑到僻静之处, 偷偷抹眼泪。
也就是在那一天,有一支枯瘦的手轻轻搭在她头顶,温和的抚摸着……
闻芊转过头时,看到一张垂垂老矣的脸。
那是和整个乐坊格格不入的容貌。
她苍老,丑陋,背脊佝偻,像极了日薄西山时的画面。
几乎被整个世界遗忘掉的老花魁,在那间偏僻的小院子里,送走了一波年轻的姑娘,又迎来一群年幼的少女。
——我的这一生已经过去了。
——可我们芊丫头的这一辈子,才刚刚开始啊。
风骤然变大了,吹得满身寒冷彻骨,恍惚间,心中的某一处猝不及防被触及,她在冰凉的月光下微微仰起头,痛彻心扉般的嚎啕大哭。
没有一丝遮掩和抑制,几乎是放声痛哭,那样凄厉悲切的嗓音被宁静而温柔的山涧一遍又一遍扩大,一遍又一遍回荡……
杨晋深深皱着眉峰,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背影,心中浮起万般滋味,仿佛被无形的五指狠狠揪着,令人喘不过气。
相识如此之久,知道闻芊素来要强,却从未见她有这般悲凉的情绪,他说不出那种感觉是否是怜惜,只是伸出手想扶住她肩膀时,指尖终究还是一缩,收在袖下,紧紧握成了拳,不住轻颤着。
水面的涟漪将清辉破成了碎渣,闻芊在这场放纵里想到了许多从前不曾想过的事,和从前不曾想过的人,她好似要将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责任和未来统统倾倒在眼前的湖水中。
却又总觉得这片巴掌大的山水,无论如何也承载不起她心中江海般的惆怅。
每日无数便传唱在口中的风花雪月,在眼下突然变得分文不值,又何其可笑。
月已西移,今宵这个漫长的夜即将结束。
第二日,明月仍会再度升起,只可惜,世间却已回不到过去了。
杨晋在溪岸升了堆火,闻芊哭累了,躺在火边静静的出神,由于周身湿透,衣衫浸湿,即便是火足够大,手脚依然冰冷。
过了一会儿,风里有衣袂抖动的声响,杨晋将烘干的外袍罩在她身上,尽管很快就被湿衣的寒气浸透,但那片刻的暖意到底让人舒服了许多。
闻芊像是才从恍惚里走出来,捏着他的长袍轻声道:“杨大人……”
杨晋垂眸往火中添柴,“嗯?”
“我妆花了。”她什么也没有提,仿佛先前的一切失态尽数不存在,闭眼再一睁,她仍旧是那个睥睨天下的闻芊。
她不说,杨晋也不问。
“我妆花了。”闻芊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几分疲惫和倦意,搂着衣襟坐起身,用手揉了揉脸颊,淡笑道,“都不好看了。”
在水里游了一遭,面上的妆容早已洗去,铅华尽褪之后,是一张干干净净的脸,未经任何装饰与雕琢。
杨晋不知该怎样接口,若是夸她好看未免轻佻,可若是说此处无人不必计较,似乎又显得太过不近人情……
思虑之际,闻芊已抱起膝盖,沐浴在月光下的面容水珠犹在,左脸上被划破的伤早已凝固,殷红的血迹微微凸起。
他瞧了一阵,终忍不住探出手,在她伤处轻抚了下。
闻芊不在意地跟着他指腹一同摸了摸,“会留疤么?”
毕竟干她这一行的,脸是头等重要的东西。
“不碍事,锦衣卫的伤药好,只要忌口,应该不会留痕迹。”
她闻言哦了声,听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将下巴搁在手臂上,视线低垂着瞧火光。
看得出她此刻心情不佳,但杨晋又想不出该用甚么话来宽慰,踯躅许久,才在怀中取出两个水渍未干的金花玛瑙小盒。
递过来的时候,闻芊瞬间就认出来这是她的脂粉盒子,不禁怔了怔。
杨晋摸摸鼻尖,开口解释道:“方才在水里偶然看到了,所以就顺手收了起来……”
不知为何,他本能的觉得,或许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会让她心情好转一些。
在短暂的惊讶后,浅淡的笑意缓缓染上眉眼,闻芊接下那两个胭脂盒,轻声调侃:“杨大人,这可一点都不像你……是对我有什么企图吗?”
大概是她的语气比起平时来有些绵软无力,他亦失了周旋的心思,只无奈地一笑:“随你怎么想。”
“可惜没有铜镜,不过也凑合了……”
闻芊把盒子打开,但脂粉沾了水,已全部凝成了一团,杨晋见状,眸色一暗,似乎有些遗憾,又有些失落。
察觉到他的表情,闻芊不以为意地笑笑:“不碍事,胭脂本就是要化了水才用的,正好省了我不少功夫,大不了用一次便扔了。”
“是么?”对此,他并不了解,听她这般说来,心中顿觉宽慰,“那就好。”
闻芊用尾指蘸了口脂,凭着感觉往唇上抹。
浅浅的桃花色在唇瓣上铺开,娇艳欲滴,饱满而丰盈,整个人立时便明艳了许多。
她上下抿了一抿,双唇间即刻有微微的湿意,在月华点缀下,仿佛洒了层银粉。
毫无疑问,闻芊的确是杨晋所见过的女子中生得最为美艳的那一个。
他自小对美色并无太深的欲望,若在平日,大概也只是认为好看,但不会有过别的想法。
或许今夜的月色太温软,竟让他心境起了些变化。
他看着闻芊拿起帕子擦去脖颈与手上的水,动作间,披在肩头的长衫滑在腰际。
她今日本就穿得少,轻薄的纱制衣裙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玲珑精致的曲线来,越发显得身姿丰腴,小巧的下巴上有一滴水珠正顺锁骨滑落,沿着那抹沟壑消无声息的坠入其中。
这一看之下,竟感觉血脉贲张,心跳如鼓。
耳畔的呼吸声不自觉地凌乱而急促,陌生得令他讶然,杨晋方才发现不妥,忙别开视线,暗恼自己的轻狂举动。
转眼,闻芊已上好了妆,简单擦了擦手。自不知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杨晋会有如此曲折的心路。
由于两人都是一身湿,没法把衣裳换下,只好将就穿着,倘若不幸染了风寒,也不过是回去结结实实躺几日罢了。
“对了,那幅画呢?”她问。
“在这儿。”杨晋把放在身后的锦盒给她。
盒子已经打湿,闻芊解开绳结,里面油布包裹着的画卷倒未完全被毁,她就着火光,一点点展开。
右下角画有花木的地方被渗入的水化开了一团浅浅的墨色,闻芊抬手摩挲,指甲上绯红的蔻丹已然剥落。
“这画能送我么?”
“你拿去吧。”他出声,“横竖我留着也无用,你……有个纪念也好。”
闻芊凝眸而笑,眉宇间却不是以往风情万种,倒像是草木初生时的春暖花开。
“那我就收下了。”
她卷好了画,依旧用油布包住。等收拾完这一切,却发现胸前的秀发还在滴水,她抬手拧了拧,再往脑袋上摸去,钗环歪斜,发髻披散,可想而知,自己现在的装扮大概不会美到哪儿去。
闻芊自嘲着笑出声:“真是够狼狈的啊。”她裹着杨晋的外袍,干脆噗通往地上一趟,缩在火边不动弹了。
静躺了片刻,转眼去瞧杨晋,见他发髻虽湿,但并不显凌乱,她有些不甘心道:“杨大人,就我一个人这么狼狈,一点也不公平。”
后者斜眼瞥了瞥她,理着火堆,慢吞吞道:“我又不上妆……”
“你要不,也说点你狼狈的经历,让我开心一下?”
“……”他无奈,“为何要我说。”
“因为。”闻芊忽然低低道,“我现在……很难过呀。”
杨晋手上一顿,抿唇沉默了很久,一直都没有说话。
就在闻芊正打算闭眼休息时,头顶忽听到他清朗的嗓音。
“小时候,我很爱吃甜食,有一回,牙坏了,疼得很厉害,可又不敢让父亲知道,于是便和大哥商量,决定悄悄把牙拔掉。”
她来了精神,饶有兴致地静等下文。
“我们准备还是用系绳法,跑到马厩去牵了匹马来。
“那时我还小,不会骑,大哥倒是学过,但是技术尚未成熟。当时情况紧急,也顾不了那么多,就让大哥牵着绳索,纵马疾驰。”他摇头轻叹,“说来,我大哥在这方面上实在是不怎么样……”
闻芊好奇地问:“是马不动?”
“不是被动,是不肯跑,马儿往前走了两步。”杨晋眸中无奈,“可绳子一端还绑在我牙上,我只能也跟着他们一块儿走起来。”
脑中那幅画面立时浮现,她笑出声,“这么傻!”
杨晋涩然笑笑:“是真的很疼啊。”
“那后来呢?”闻芊仰头看他,“你哥骑动马了吗?”
他笑着说骑动了,“而且牙也拔了,只不过……”
“只不过?”
杨晋抬手在唇边掩了掩,轻咳:“只不过,我临时害怕,最后把绳子系在了……呃……小厮嘴里……”
闻芊愣了半瞬,丝毫不给面子的笑说:“哈哈,杨大人,你小时候这么顽皮的呀。”
“所以,那个小厮就没发现么?”
“我是趁他打呵欠的时候套上的。”说着,他脸上还带了几分得意,“身手快,他没发觉。”
“既然怕,那不妨干脆和你哥说,不拔了不就行了么。”她替那小厮打抱不平,“白白拔了人家的一颗好牙。”
“我也是怕我哥生气。”提起往昔,杨晋又叹了一声,“我爹从小便宠着大哥,后来还因为这个,责备我带坏了他,受了好一顿责罚。”
“哎呀,这么可怜。”从他语气中听出些许委屈来,闻芊调侃道,“我就跟你不一样啦,我小时候可招人疼了,特讨人喜欢,走在路上还有人塞糖葫芦的。”
“真的?”他笑道,“为甚么啊?”
她回答得理所当然,“自然是长得好看咯。”
杨晋闻言不置一词,只微微一笑,低头去摆弄火堆。
明月已隐在重重云层之后,木柴燃烧地哔啵声在四周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晨露的味道。
两人就此安静下来。
也不知在这样的环境里坐了多长的时间,正出神的杨晋忽觉手臂一沉。
闻芊牵住他的袖摆,人却仍旧躺在地上,闭着双目。
“杨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