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心思发火,扭头拽着杨晋便朝园中而去。
这亭台楼阁布局迷人眼,足足转悠了半柱香的时间,总算在草丛里寻得一身酒气呼呼大睡的棠老太,闻芊松了口气,然而唤了她好几声,左右开弓打了半天的脸颊也不见醒。
最后杨晋只得弯腰将老人家负在背上,“此地不宜久留,难保这火会烧到甚么时候,先离开再做打算。”
她手扶着棠婆,一面点头:“好。”
火势越来越大,怎料不过只耽搁了片刻时间,原路折返时,半道上的火墙已窜出一人来高了。
此路不通,连杨晋额头也冒出些许汗珠来,将棠婆往背上紧了紧,忙吩咐她:“不行,绕道走小路,赶快!”
他在小径上发足疾跑,身侧带着劲风,一开始闻芊还跟得上,但渐渐就感到后继无力,饶是如此,她倒也咬牙紧追,还有空分出精力来问他:“杨大人……你是怎么知道……慕容鸿文的手有问题?”
她喘着气,气息不稳。
杨晋原想劝她省点力气,转目看见闻芊正认真望着他,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便一路跑一路回答:“最开始和他闲谈时,我就觉得不太对。他请我喝茶,自己的茶杯却从不曾碰,自始至终我都没见他伸过手,这是其一。其二,当时你我在他卧房外听……嗯,的时候,我发现他房中陈设也很是古怪,你还记不记得,桌上摆了一只金碧杯?”
闻芊答得很是干脆:“不记得。”
“……”
“那只杯子没有把柄,但右侧有条管子。”
她恍悟:“他喝茶是用吸的?”
“对。”杨晋一面跳过水上的石头桥,一面伸出手牵她,“光禄寺卿、殿试读卷官,慕容鸿文所任的官职,都不需要如何动笔。况且,这件事家父也曾经提过,所以我想,他的手必然有问题。”
闻芊若有所思的哦了声,“原来如此。”
“对于他这个病,我从前也曾在医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山庄深处的草木更为丰茂,背后的浓烟仿佛淡了不少,杨晋刻意放缓脚步等她,“男子阳衰,不能人事,双手并关节软弱无力者,是为‘骨软之病’,而这种病大多是娘胎里带出来的,难以根治,且会随着年龄的增大逐渐加重。”
“那老禽兽能活到这把岁数还真是奇迹了。”闻芊感慨完,“也难怪他近年不再动笔,原来不是不想画,是不能画?”
“不。”他突然摇头,“若真是如我所想,既然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那他不能动笔,又岂会是只是从近年开始。”
她从这只言片语里听出些微妙来:“你此言何意?”
“我有一个猜测。”
杨晋顿了顿,“会不会当初,和棠老夫人书信往来的那个‘归鸿’先生,根本就不是慕容鸿文?”
不知是被他这个大胆想法给吓得不轻,还是跑了太久腿上无力,闻芊竟一个趔趄摇摇欲坠,幸而杨晋眼疾手快将她拽住。
遥遥听到又有烟花炸上天的动静,远处的大火势头分毫不减,但见这附近还算安全,闻芊扶着树干喘了口气,顾不得去细想他方才说的话。
“歇会儿吧——老太太怎么样?”
杨晋将棠婆放下,借月光与火光察看她脸色,伸手把脉:“还睡着。”
他虽喘得没她厉害,但一路背着个人奔跑,呼吸声却也稍显粗重。此刻暂无危险,两人遂一身疲惫地并肩而坐,仰头听着对方的气息。
难得宁静的四周隐约有虫鸣,杨晋刚刚将喘息调匀了点,耳畔忽闻得闻芊轻声开口:“海棠花?”
他循声望去。
挺拔苍劲的榕树根旁,艳艳的海棠火一样在夜色中绽放,并非一朵,两朵,而是成片成片,花涛如海,仿佛和远处那些跳跃的焰火冥冥中交相辉映,开出一场难以描绘的锦绣荣华。
海棠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道朝前延伸,路的尽头有一间简陋的屋舍,似有灯光闪烁。
闻芊和杨晋走进去的时候,微弱的烛火在纸糊的灯罩下明灭不定,将房中人的身影拉得左摇右晃。
室内的两张木桌拼在了一起,上面摆着一卷长长的白鹿宣纸,一支狼毫挥翰成风,笔走龙蛇。
老长随眉眼宁静,神情专注地落于纸上。
他笔下所描绘的,是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中秋夜景。
皎皎月华下,罗绮如虹,灯火耀目,纷繁的人群在水面投出倒影,仿佛有新声巧笑隐于其中。
那些熟悉的场景似要跃然而出。
杨晋拉住闻芊在旁静静观看。
待他勾好最后一笔时,才淡声道:“老人家,您才是归鸿先生吧?”
闻芊先是一震,愣愣地看着杨晋,随后视线蓦地转向那老长随,眯着眼不可置信:“是你?”
说着便忍不住上前走了一步,“你为何要替慕容鸿文做这些?”
他笔尖一顿,抬起头朝虚里发呆了好一阵,方操着沙哑的口音,缓缓说:“归鸿先生……这倒是个挺久远的名字了。”
闻芊急忙追问:“你还记不记得,三十几年前,京城教坊司内,有个叫沈青汲的女子?”
他将毛笔放入一旁的盛水小盂中,墨汁如烟似雾地在水里化开,答非所问的开口:“二位贵客是从何而知的?”
杨晋定定注视他,平静道:“是位你我都熟悉的故人。”
老长随并未说话,只慢悠悠地将手中的毛笔搁下,用镇纸将飞起的一角压平。
“你……”
闻芊还要开口,却被杨晋轻轻握住手腕,他冲她摇了摇头。
桌下的矮凳被拖了出来,老长随提起炉上的茶壶,翻开两个杯子,将茶水一一满上。
“大人。”他语速依旧不紧不慢,“可否听老人家讲个故事。”
对此无人言声,像是没有异议,他也没多问,把茶杯推了过去。
“清贵人家的少爷和下人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年岁相差无几,两人在书画上都很有天赋。少爷爱画人物,下人的孩子爱画花木,每次的作品几乎都是由两个人共同完成的,一个铺背景,一个增点缀,配合得□□无缝。
“可是少爷得了天生的软骨病,长到十几岁时,手便无法再使重力了。
“下人的孩子为了报答收留之恩,于是便帮他画画,替他写字,久而久之,少爷因此成名。
“等到下人的孩子长大了,就成了少爷的长随,他不仅在书画上很有造诣,而且文采过人,以少爷的名义写了不少诗词曲赋,在秦楼楚馆广为流传。”
老长随掀开茶盖,瞧着杯中骤然涌出的雾气。
“少爷那时身体还康健,爱逛青楼,随从也便跟着他出入其中。有一年,随从在教坊司里撞见一位唱戏的女子,唱的,正好是他写的一段新词,于是一时兴起拈了支曲子,不料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识了。”
隐约听到闻芊的呼吸声骤然一滞,杨晋微微侧目,看见她眼中深深的神伤,不经意皱起眉,垂下眼收回视线。
“他们一直书信往来,彼此却从未见过面。
“官妓很爱唱他的词,几乎每次登台,随从都会前去捧场,只是官妓从不知词是他写的。
“她原本乃是世家小姐,因为族中犯了事受到牵连才沦落至此,没有刑部的保释,一生都出不了高阁。
“为了救官妓,随从悄悄放了把火,带着她连夜出城,他们约好了要一起私奔,然而随从终究放心不下还在主人家里的父亲,无论如何,也想要回去一趟,于是他告诉官妓……”
——等我。
——明日,我来送君桥接你。
这是棠婆守了大半辈子的话。
几乎同时,闻芊和杨晋都想起来了。
当年,他究竟是因为甚么背弃诺言,那天夜里,在他返回慕容家时,到底又发生了甚么?
第二五章
“随从回到府中时, 天还没亮, 他料想父亲应该睡着,便只打算悄悄地看一眼, 留下一封书信再走, 也不至于不告而别。
“可就当他走进小院的瞬间,四周忽然亮起了灯, 两个人影笔直的站在他对面, 一个正是他的父亲,另一个的却是少爷。
“也不知道这件事是何时被他们知晓的,只是看见老父亲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就这般四目相对,突然间, 父亲便冲他跪了下来, 老泪纵横地说‘你留下来吧’。”
桌上那幅绚丽的秋夜,墨迹已干,老长随一点一点将它卷起。
“他那时年轻气盛, 也有几分肯为红颜孤注一掷的果断,但是这一跪,多少让他有些动摇。
“随从的父亲是被老太爷所救,因为有主人家的收留, 他们一家才能有今时今日。做人不能忘本,也不能不忠不孝。
“正在他内心挣扎,进退两难之际,一直面无表情的少爷竟毫无征兆地倒地不起。
“少爷本来身子骨就弱, 这一次病得更加严重,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唯一醒过来的一次,却是哇的一声呕出一口淤血,拉着他的手,不止一遍地哭喊着‘余归,我不能没有你’。”
说到这里,他神色终于露出些许恍惚,捧着油布包好的画卷,望向门外沉沉的夜幕。
“年少时,我曾亲眼看见少爷的手再也握不动笔,无论如何努力,纸上的线条始终是难以入目。他摔了无数的杯子,撕了无数的画纸,整日自暴自弃,借酒浇愁。
“出于英雄相惜,我便夸下海口,要成为他的双手,为他画遍天下河山。
“因而,当听到少爷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不得不自认惭愧。”
一直沉默的杨晋突然开口:“所以,你留下了?”
“君子一诺,当守一生,是我食言而肥。”老长随轻轻颔首,“教坊司的事被慕容家悄悄压了下来,期间,我也曾去过几回送君桥,多方打听那人的下落,但始终没有音讯。”
“想想已隔数十年之久,她眼下应该在世间的某个地方,过得很好吧……”
灯火摇曳,这个故事漫长而跌宕起伏,从两个不同的人口中讲出来,竟有着不一样的感受。闻芊五味杂陈地坐在原处,一开始那满腔的恼意,至此却也被支离得不剩甚么。
她说不出到底是眼前的这个人错了,还是慕容鸿文错了,仔细想想似乎各自难辞其咎,但当真计较起来,又好像每人皆有份不得已的苦衷。
如果慕容鸿文不阻拦归鸿先生,那他便可以和棠婆双宿双/飞。
但是抛弃老父,背信弃义的归鸿先生,又岂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退一步讲,如果归鸿先生没有将棠婆救出来,这一切纠葛也就不会发生。
可那样一来,棠婆这辈子便只能困在青楼妓馆,等着疾病缠身,早早离世。
所以,是棠婆错了吗?若她不那么执着的等一个人,也许现在已嫁为人妇,儿孙满堂。
闻芊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了一个怎么琢磨也不会有结果的怪圈里,她左右思忖,绞尽脑汁,才在心头体会到了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无力感。
本想问一句,那你心中可还想着她?
但当余光瞥到那片茂盛的海棠花丛时,又发现问不问也无关紧要了。
悠悠生死别经年,此中有誓两心知。
桌上的烛火爆出了一朵灯花,老长随把画卷放入锦盒里,顺手交到杨晋身边,“这幅画,我本想带进棺材,既然和大人有缘,就送给你了。”
杨晋正要推辞,他已塞了过来,侧头对窗轻叹:“这场中秋夜宴,其实是我的主意。”
“二十多年前,由于种种缘故,我不再动笔,大概是江南山水太温软,到了广陵,也不知为何忽地就生出些少年人的冲动来……闻姑娘,对不住你了。”
此前还在感慨他的迫不得已,蓦地提起这事,倒把闻芊的怒意一股脑牵了出来。
“您老人家可真是说得风轻云淡,若不是您这‘少年人的冲动’,那慕容鸿文能找着机会祸害人么?”
亏得她事先吃了几颗楼大妈的独门药丸,否则,这会儿还指不定和谁鱼水交欢着供人欣赏呢。
老长随向她赔礼道歉,“我们家老爷从前也不是这样的,只是那病随着年岁增长愈发的厉害了,再加上夫人去得早,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这番光景。”
想起之前在小径上听得的那番对话,杨晋也回过神,忙将闻芊拉到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随即抬手覆上她额头。
闻芊虽有些奇怪,倒也没避开,只歪头看着他:“怎么啦?”
“你没事吧?”杨晋反倒是问她,“没感觉何处不对?”
闻芊不解:“没有……这话怎么说?”
“慕容鸿文给你的茶水,你可有喝?”
“喝了。”
闻言,他的神色倒是复杂起来:“……那你,没觉得不舒服?”
她摇摇头:“他在我茶水里放东西了么?”
杨晋目光躲闪了一下,到底还是咽回去了:“……没甚么,没事就好。”
闻芊却偏偏不肯放过他,“支支吾吾的,肯定有鬼……告诉我又不会怎么样!”
杨晋偏头掩饰性地握拳在唇下轻咳,想着该用甚么理由搪塞过去,忽然鼻中嗅到一丝焦糊的味道,未及询问,闻芊倒先开了口。
“你有没有闻到甚么?”她轻嗅,“难道火这么快就烧到这里来了?”
屏风后的确有光在微微闪烁,杨晋正觉奇怪,按理说山庄如此之大,就算一处着火,也不会连成片全都燃起来,目光流转之间,身侧有一物缓慢滚出,引线火星斑斓。
那一句“小心”还未出口,炸/药的热浪袭面而来,他就近揽住闻芊的腰,疾步扑了出去。
背脊被草地上的碎石硌得生疼,闻芊抽了口凉气,刚要抱怨,只见杨晋飞快用胳膊护住她的头,几乎用整个身子将她罩住。
巨大的轰鸣随之而起,其中夹杂着茶碗碎裂的声响。
她当即一震,忙从杨晋颈项之间抬起头。
小木屋的后面,明晃晃的火焰争先恐后地往上奔涌,慕容鸿文不知是几时出现的,他脸上带着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笑容,身形佝偻地拄着一支木拐,仿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支撑在了上面,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杨晋和闻芊的身影。
满屋是飞扬的画卷,被火舌一寸一寸地吞噬殆尽。
他想起自己胆战心惊风光过的那数十年,到如今大厦倾塌,倒得片瓦不剩。
想起从今往后的街头巷尾,流传的不会是那个文采斐然的慕容先生,他的臭名会留存百世,千年万年还被人津津乐道。
想着想着便突然大笑出声。
为什么旁人有的,他没有。
为什么旁人可以享受的,他却不行。
慕容鸿文弃了木拐,用已然不成形的双臂紧紧拥着老长随。
“余归啊……”他笑过后,又泪流满面,呜咽道,“余归啊,我不能没有你……”
刺目毒辣的烈火将他瘦削的脸庞照得格外棱角分明,凌乱的发丝上沾着火星,只疯了一般来来回回的重复着这句话,到最后,喉中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哭泣声,像个行将就木,奄奄一息的老兽。
而老长随自始至终也未曾回应过他,好似已经沉淀了许久的石像,从头到尾,满身风霜。
杨晋恍惚看见他掀开眼皮,那神情正像是在说,这份人情今日终于还完了。
被烈火吻过的水墨画在地上蜷曲成灰。
山山水水,世间百态。
这两个年少时相伴长大,却身份悬殊的知己,磕磕绊绊的走过了几十年的岁月,从惺惺相惜,到虚与委蛇,最后还是殊途同归了。
火势四下肆虐蔓延。
杨晋正准备起身,周围的火舌引燃了慕容鸿文背脊上的炸/药,几乎是在刹那,殷红的火光四处飞溅,残缺的躯体连倒下的过程也没有,很快便被新的一波大火吞并,两人就在他的眼前堙没,消失不见。
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闻芊仍还原地坐着,愣愣地没有回过神。
爆炸的火星子将地上尚且生机勃勃的草木烧得滋滋作响,房梁倒塌,轰鸣此起彼伏,嘈杂的烟火遮掩了某些细微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