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难道他听不出来她说的是反话吗?阮梦华冷哼一声,扭过头不想看他。
云澜接着道:“待我学会之后,拿来讨好我家娘子,甚好,甚好。”
“你家娘子在哪儿?”
“远在天边,近在……”阮梦华的心跳跟着加快起来,他说的莫不是她?她几时又成了他家娘子,真是不害臊!却听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近在心间,说了你也不认得。”
一时不察便受他取笑,当下板着脸道:“谁稀罕认得你家娘子!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你在这里慢慢想吧。”
还未走两步,迎面与南华相遇。他连声道:“你们可算是出来了,猜猜我碰上谁了?”
“是香二公子?”云澜想都不用想便猜是谁,进谷这些日子他都在为阮梦华的安危着急,倒忘记还有两个人一进谷被关了起来。
阮梦华也道:“我听说他们也跟来了,只是还未见面,难道没有和你们住在一起?”
南华摇头笑道:“咱们托了召召的福份,氏羌以礼待之。不过香二公子与柳公子却没那么好命,不知道为什么被关在离香庐不远的一片精舍里,虽然没有受苦,却不得自由。”
南华本是往重芳庭去的,不料在香庐附近走岔了路口,竟走到了关着香眉山等人的地方。他们谢家与香家之间的生意往来是秘中之秘,子夜那边觉察后极为在意此事,柳君彦身负使命来查,可到了氏羌却由不得他。在氏羌人眼中,香文盛有功,柳君彦是谁他们可不管,只是想要抓香文盛却是不行,于是将他二人请到香文盛的住处附近安排下来,至今还未见上一面。
故而两人见到南华能在谷中自由行走,很是羡慕,香眉山更是想知道他二叔目前是什么情形,便托南华行个方便。香眉山根本不知南华的底细,而柳君彦却清楚得很,南华虽然从了母姓,但他还是沧浪谢家的少主人,他此番若还想将香文盛缉拿回去,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事。
阮梦华出来半天,已有些力乏,略带着倦意道:“二公子在船上时对我多有照顾,他有事我可不能不管,再说异地他乡,我们同为子夜人,自当过去一会。”
若是能为他们说说好话,放了他们便更好了。
“你放心回去歇息,我过瞧瞧,呆会儿熬好药给你端过去。”她体内蛊毒已清,身子正虚着,他决意替她好好调养,当下不顾她反对,要南华送她回房,自己往那处精舍走去。
阮梦华待要不依,南华拦住她一本正经地道:“身为女子,岂可随意去私会男子。”
她听了甚没好气地道:“你是在教训我吗,谢家少主?”
最后那四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南华连忙陪笑道:“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不过你再不回去妙艾就该着急了。”
“看不出来,你们一个个的倒挺会惜香怜玉,刚刚还对召召姑娘情意难忘,怎么这会儿又瞄上妙艾了?”口中这么说着,到底还是随他回去歇息。
子夜与沧浪皆无以女子为尊的风俗,在氏羌却是圣女地位最高,族中长老居次,也不是说女子的地位比男子要高,其他人等还是要尊崇男尊女卑的礼法。玉玛已经回了到重芳庭九重之上的觅仙洞,云澜自是不能随意打扰。他先去见了几位长老,请他们同意香眉山叔侄二人相见,几位长老一合计,总不以一直囚禁着这两个人,也就准了云澜所请。香眉山与柳君彦困在一处已经七八天,早急得不行,忽见云澜飘然而至,心中大喜,上前齐声道:“云兄来了!”
在他们心中,云澜的能耐非同一般,果然他带来好消息 :“二位莫急,香二爷便住在前边不远,正等着你们呢。”
香眉山急不可待要去见亲人,柳君彦则拱手又问:“多谢云兄仗义相助,敢问我们几时可以离开?”
“我也是人客,哪里能做得了你们的主。”
香眉山颇以为然:“不可难为云兄,我看我们还是先见过二叔再做打算。”
香文盛并不知道自己的侄子一路跟到这里,乍一见香眉山出现在氏羌,很是吃惊:“眉山,你怎地会来?”
“二叔,你瞒得我们好苦!”香眉山终于亲眼见到香文盛无恙,又是高兴又是难过。他想起那满船惨死的伙计,一时间不知该从何问起。
柳君彦也苦笑道:“香二爷真是福大命大,那日船被烧毁沉入海中,眉山以为是我害得你们,差点没当场取了我的性命为你祭奠!”
“当时情形危急,哪里还顾得上许多,逃命要紧。”他一逃便逃到了氏羌。
这些年香家的生意是欣欣向荣,可香文盛一直有块心病。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死状凄惨,活过今日便没了明白,一直不能踏实过活,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只有他的兄长,香眉山的父亲知道一些。
柳君彦毫不放松,逼问道:“香二爷是船上唯一活口,那一定见过行凶之人,他们到底是冲什么来的?”
“这……”他当然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可是又怎么跟眼前这两个满腹疑问的人解释呢?
说起来香文盛牵涉到其中完是个意外,他年轻时候在外游荡,乘坐的海船遭难后,辗转来到沧浪,无意中闯入氏羌,差点便为了一个氏羌女子永远留在这里。只是他终是过不惯氏羌族的日子,族中长老怕他出去后宣扬此间之事,惹来麻烦,本不欲放他离开,后转念一想,何不让此人去找寻离开多时的净彩圣女。
他们有求与人,却不好好商量,反倒在他面前亮出种种可怖手段。饶是香文盛在外行走多年,许多事见怪不怪,但对氏羌神乎其神的蛊术有着深深的恐惧。虽然离开时长老们告诉他没有在他身上下蛊,只要他替氏羌找到失踪的圣女便可,可香文盛哪里肯信,深信自己如果不完成使命,便会死状凄惨,于是乎尽心尽力地查找线索。
好在那位净彩圣女容貌行止出众得很,让人印象颇为深刻,虽然过去多时,总是有迹可寻,一找便从沧浪找回子夜,慢慢查到了一国之母身上。种种迹象表明,邵家曾出现过这么一位娇客,只是后来踪影全无,香文盛不敢轻举妄动,回到自己家中再做打算。正逢香家没落,他一咬牙,全力助大哥振兴家业,暗中留意查看邵家有何异动。
邵镜尘当时的官职不小,在他身上也找不到什么缺口,香文盛一直等到三年前邵皇后含恨病逝,邵家逐渐没落,才查到线索,宫里的怀姑姑每隔两三个月总要出宫一趟,去了哪里无人知晓,由此他终于查到净彩圣女的下落。
又到了香家商船出海的日子,香文盛算好了时间,又费了好大周折在商船出发前将净彩圣女从牢笼里救出来,藏身于船上。可是当他一脸敬畏请箱子里的净彩圣女示下时,才发现圣女的情形不太好,眼看着就要咽气,不得已才求云澜出手相救。
后来的事比较好解释,香文盛想了想道:“我也不认得那些人,逃命时极为艰苦,生怕再遇上那些杀人者,只想跑得越远越好,便一直朝北走,于是就到了这里。”
这种鬼话连香眉山都不信,何况是柳君彦。
开心写意君所知(二)
可他们身在氏羌,自己尚不自由,又有拿香文盛如何?香文盛这些年东奔西走,尽管衣食无忧却总也不快活,他不敢娶妻生子,也不敢纵情享受,生怕噩梦成真。这几日重回氏羌,虽然怕了这些年,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舒心畅快,简直是这些年过得最好的时日。他甚至有个想法,就是留在这里过完下半辈子。
香眉山苦劝无果,只得与柳君彦怏怏离去,临走时想问梦华小姐如今可曾安好,转念一想,若是梦华小姐有事,云澜怎会有此闲心来理会他们,便又作罢。
云澜倒是看明白他临去回首那眼中的意思,无奈在心中一笑,他不知阮梦华是天真懵懂还是压根就不打算同他好好的,有时模样让人心软,有时却能把人气得说不出话。
过了几日,天气开始转凉,阮梦华的精神气逐渐好转,果真是氏羌的水土养人,眼见着瘦伶伶的身子跟着丰润起来。不说云澜以药食调理,单说妙艾整日用氏羌女子惯用的法子为她从头到脚地养护着,恨不得一日三洗,倒也颇见奇效。她倒不怎么在意容貌,反正再怎么变也变不成召召玉玛那般的好相貌,一心琢磨着出谷。但一来云澜不准,非要她彻底无恙才可动身,二来召召的情形每况愈下,令人心忧,眼看着已拖不了太久。
南华整日叹息,虽然初次倾心的姑娘没希望,但总是感慨红颜薄命,连带着玩心也收了起来,无视热情的氏羌女子好意。这一点让阮梦华对他改观不少,不再揪着他隐瞒身份一事不饶。她与召召初见时谈不上交好,但一路同行,又蒙她大恩解了蛊毒,心中对她的感激更盛。看着召召一日不如一日,很是难过,又怜她眼睛不能瞧见东西,便带着绯玉日日过去相陪,言谈时尽量避开那些旧事。
大概玉玛圣女说的三日之期已过,冰花凋谢,花树结籽,重芳庭开始扩建,僻出来许多地方栽种新的花树。阮梦华路过重芳庭时,总要摘些花束带给召召,这些不世奇花虽然珍贵,在氏羌却与凡草无异,就只有稀少的玉色烟花还被重视些。
她这样整日在香庐行走,没几日就见到了三位氏羌的长老。虽然她是客,但对当时不肯出手救她的三个老顽固没什么好感,云澜见她小孩心性心中暗笑,其实他同这几人打过两次交道,也不全是固守成规,一味为难别人之人。
氏羌眼下共有三位长老,一曰天离,一曰天目,一曰天悠,均已年过花甲,他们对阮梦华颇为客气,待她以上宾,甚至知她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后,心有歉意,打算补偿一二。天悠长老是女子,看阮梦华的资质还算可以,有意将她留在氏羌,若她愿意,也可跟她研习蛊术。
要知道这几位长老已有很多年没收过弟子,族中不知多少人想要拜在他们门下。可对于这份厚爱,阮梦华却不待见,不等云澜开口就连忙拒绝,今生后世她都不想再沾上蛊半分,更怕长老们一个不喜给她苦头吃,直往云澜身后藏,拽着他的衣袖不撒手。云澜笑着顺势拉了她的手,同她出了长老们住的小阁后,好生哄了半天,至于说了什么,如何说的,她心乱之下已不记得大半,只知他要她放心不会扔下她一个人不管,大有表露心迹之意,直说得她将头低了又低,脸红了又红。
一人独处时,阮梦仔细想过这回事,一颗心是早已为他而动,可下意识的就想把他的呵护与若有若无的情意拒之门外,这一切与她自卑过了头不无关系。之前蛊毒未解,她一时厌弃自己,一时又怕他放弃自己,大抵这点小心眼云澜早已看得透透的,一味包容她的任性。眼下无毒一身轻,她渐渐放开心怀,连目不能视的召召也觉察出略有不同,更是常拿他二人来取笑。
这两天谷中明显热闹了许多,绯玉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是谷里象在置办什么大事,到处都被装点一新,处处可闻欢快的歌声。正说着话,妙艾哼着不知明的小调进来,用采来的花草布置房子,看得阮梦华迷惑不已,问道:“谷里要办什么喜事嘛?”
妙艾停下手中活计,笑盈盈地告诉她:“也算是喜事,再过两日就是我们氏羌的祈圣节,也是头任圣女生辰之日,年年到那一天谷中要燃起圣火,为圣女祈福,每个族人都得参加。”
说到这里,她脸上突然一红,略有股羞涩之意,祈圣节是氏羌最重要的节日,不光是为圣女祈福,族中相爱的男女也会得到圣女的祝福,据说能得到圣女祝福的男女会长长久久,直到白头。
听明白后的阮梦华想到她刚才脸红的样子,取笑道:“妙艾姐姐还用得着圣女祈福吗,我看你如今已是一脸幸福,哪里还用等到那一日。”
妙艾倒不害臊,大大方方地道:“我自然是想要好上加好,梦华小姐也可以带着情郎去,我想云公子一定会十分乐意。”
“胡说胡说,我和他……才没有!”阮梦华急得跺脚,都怪云澜不好,自从来到氏羌,不知怎地学会了人家的胆大包天,再不象以前那般含蓄逗弄她,天天陪着她东走西逛,一刻也不想分离。
“不是吗?那你要和谁一起去?那位南华公子?好像也不错,要不然就是还被关着的香公子?你若都不喜爱,那我让华扎多带几个族中男子来,绯玉也分一个,可好?”
华扎是妙艾的情郎,虽然族中不乏向她求爱的男子,但她只喜欢华扎勤劳善良,这些日子华扎也曾来过此处,阮梦华虽避在房中,却跟绯玉两个躲在窗子后头偷看那两人说话,为氏羌男女之间不做作的交往瞠目不已。
绯玉一听连自己也被拉进话里,脸上飞红,低着头假装整理小姐的衣裳,阮梦华捂了脸道:“不害臊不害臊,哪有这样的女子。”
“说真的,梦华小姐可要看好云公子,我们族人有些可是会求一夜之欢……”
阮梦华见她越说越不象样子,只管捂住耳朵不听,撵了她出去,可心中到底不安起来。要真有那样的女子缠上去,云澜会如何?大概他会如鱼得水……
绯玉小心地道:“小姐莫听妙艾胡言乱语,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再说了,云公子岂会是这种人?”
阮梦华正是不确定他是哪种人才觉得不安,平日他虽然总是与自己在一起的,但从上京城到氏羌,多的是女人心甘情愿地贴上来,子夜沧浪的女子倒也罢了,都还顾念着礼法道义,只在心里想想,面上流露些那个意思,再无可能。可氏羌的女子可没有礼法约束,成日与他笑语晏晏,还个个风情万种,平心而论,她若是个男子就留在这里不走了。
她呆呆地坐在床沿想了半会儿心事,忽然恼了起来,指使着绯玉把云澜早上才刚送来的果子全扔出去。
绯玉不敢不听,又觉得糟蹋,悄悄拿了去给妙艾,正巧云澜也来了,一眼便瞧出来绯玉面色不对,问了两句,知道这会儿阮梦华自恼着自己,反倒心中一喜,轻笑着自去找她。
小丫头最近开窍不少,居然吃上了莫须有的醋,怎能不叫他欣喜。当下随她怎么别扭着找不自在,他总是面带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一张俊颜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就是不走,凑到跟前道:“过两日是祈圣节,那天……”
“那天你想如何?”听听,这口气,俨然管家娘子的模样。
他收起玩笑之心,一本正经地道:“我正要与你商量,祈圣节毕竟是氏羌族的事,咱们在此地做客,还是莫要参与的好。”
这下轮到她想不明白了:“为什么?”
云澜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讲江湖上的禁忌,踌躇半晌后道:“你来这些天,是否觉得这儿的人非但不神秘,而且还十分可亲?”
确实如此,这里的人只当她是来求医的普通女子,并不知道她的身世,也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可云澜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只是凑个热闹,至于想这许多?
他又斟酌着道:“世人谈起氏羌蛊术多有忌讳,且对他们惧怕无比,想来这种古老的山族有其神秘莫测之处,咱们虽然来到这里,又得以贵宾相待,或许是运气,又或者是召召的缘故,但行事之时需得再三思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我说那祈圣节不去也罢。”
阮梦华想想也是这个理,便答应了下来。
祈圣节的前一晚,三位长老亲自传话,请几位新到谷中的客人参加族中节日,不光阮梦华三人,还给香家叔侄以及柳君彦开了禁,瞧这意思,大概是想安排他们祈圣节之后离谷。
主人有请,这下不去也不行。妙艾捧来一套洁白的氏羌女子衣裳,要阮梦华换上,她才知道原来这一天,所有到圣火前的女子皆须穿着白衣,就连圣女也会换上洁白的纱衣。
难得整日穿着黑色衣裳的氏羌女子肯换上其他颜色,阮梦华也笑着换了衣裳,看着自己一身怪异的外族服饰,略有些不惯的同时,又有些新奇。妙艾嘻嘻哈哈地将她的头发打散,为她戴上缀满银饰的软帽,满意地道:“今夜的月亮再美也不及梦华小姐。”
阮梦华摸着头上沉重的银饰,不自觉想到云澜见到她会有何话说,口里却不肯放过妙艾:“这话可不敢乱说,让华扎听到还不跳起来,难道最亮的明珠不是妙艾姑娘吗?”
“我的小姐,你真该照照镜子,就会知道自己有多美。”
却不料“镜子”二字犯了阮梦华的忌讳,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来,再无刚刚那股兴头,强打起精神带着也换了白衣的绯玉与妙艾一起赴那祈圣节。
祈圣节入夜才开始,她们去时天已全黑,谷中处处燃着火把,远远地从高处看去,竟似整个山谷被点亮,连天上的星子也明亮不少。
无处传来隐约的笑闹声,不知为何,阮梦华竟想起来子夜,叹息着道:“绯玉你看,这里的夜竟比子夜美丽许多。”
绯玉抬头看了看,并未觉得与别处有何不同,但同为他乡客,心头不禁泛起淡淡的忧伤,也跟着叹了口气。
“想青霜了吗?”
绯玉犹豫片刻,回道:“小姐,奴婢没有。”
阮梦华自然看得出来她心口不一,低声道:“若是南华没安排你们去见我,青霜也不会死……”
“小姐别这么说,少主说了,若是小姐不嫌弃,以后就让奴婢跟着你。”
沉玉与鸣玉的影子在眼前一晃而过,阮梦华苦笑道:“我?跟着我有什么好,只会连累人罢了。”
末了又沉吟道:“为人奴婢又有什么好的,你若愿意,我同你家少主说,让他还你自由身,可好?”
绯玉乍喜还忧,面色几变后摇头道:“只怕是给了奴婢自由身,奴婢反倒不知该如何过活。”
阮梦华心中不解,又听她道:“奴婢父母双亡,更无可以依靠的亲戚,不然也不会沦落到为人奴婢。现在如今虽然不是自由身,可总有个去处,若是一朝自由,奴婢恐怕连去哪里都不知道。
绯玉的一番话让人好凄凉,阮梦华心有戚戚然,她的命看起来比绯玉好上千倍万倍,其实都一样,锦衣玉食不假,可一朝离家,真正连个去处也没有。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担,若不是云澜找到香家的商船上,她又如何能到这里?
祈圣节设在离重芳庭不远的地方,天为幕地为席,平日散居在谷中的族人聚集在此地,热闹而随意地围成一圏,正中间是一座丈余宽一人高的石台,上面点着堆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不知是否就是氏羌人说的圣火。
妙艾引着她们穿过人群往三位长老端坐的首位走去,不时有人同她热情招呼,对一身氏羌女子打扮的阮梦华投以好奇的目光。等知道阮梦华的身份后,更是惊叹。多少年来氏羌与外族断绝来往,如今竟有非本族人参加祈圣节,还是子夜国的公主,人群中顿时嗡声大起。
与三位长老坐在一起的还有南华与香眉山、柳君彦,他们三个干坐着不说话,脸上都有些不自在,想想也是,香家与沧浪谢家的交易南华心里是清楚的,可香眉山却是知道柳君彦在查案子后才隐约明白一些,他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二叔的行踪已说明一切。而柳君彦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查出个名堂,因为香文盛已经求得三位长老许可,留在氏羌不走,世人只知他已死在东明城的船上,后来在青城出现的人会不会是真的香二爷,那只有等找到活人才可确认,即使柳君彦明知他还活着,也不会将查到的真相说出去,因为他不敢。
柳君彦正被热情的氏羌女子看得脸色发黑,只在心中谋划着回京后如何向上司交差。今日他们被告知解禁的同时,也被告知明日便可离开氏羌,只是对外不得透露此地之事,至于透露后会有什么后果,不消氏羌人威吓他们自然省得。柳君彦是恨不得当时便离开,在他看来,这片山谷处处危机,不需被人关着他也不愿出门走动,能早一天离开最好,再不顾自己此行的使命。
香眉山正不死心想着如何劝二叔回上京,所以当阮梦华一身奇异装扮来到他面前时,乍一看居然没有认出来,还是柳君彦起身行礼他才省悟过来,跟着道:“梦华小姐。”
入谷多日,他终于又见到阮梦华,但见她的气色比在谷外时好了不知多少,心下稍安。他一直以为她是伤了心离开上京,没想到却是身中奇毒,小小年纪扮作男儿身落魄飘泊,忍不住替她不平:“我听说梦华小姐之前竟中了蛊毒,不知是何人所为?”
阮梦华哪里肯说,只是淡淡地道:“没什么,都好了。”
自古以来宫闱中多有秘事,柳君彦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莫要再问,随即说起另外一件事:“梦华小姐,在下此次出门前,慕容将军曾托在下寻找你的下落,若再见到梦华小姐,务必护送小姐回上京去。”
慕容毅?许久未曾听过这个名字,阮梦华微微一笑:“慕容将军有心了,只是我暂时并不回京,怕要辜负将军好意。”
不回京要去哪里她还真没想过,或许会先到青城,云澜也说过要带她回子夜泉州,想必会再去泉州一行。只是来了半天,怎么不见云澜?她微微有些失落,本想看看云澜见到她的新妆扮会是何种表情,怎料他居然不在。
香眉山生怕她与自家二叔一般想要永远留在这里,追问道:“不知梦华小姐要往何处?”
“梦华还有些事未办完,等办完了事再回去不迟。”其实不过是些敷衍的话,她哪里有什么事要办。
上前见过三位长老后,阮梦华被安排在一张石桌后,绯玉静静站到她身后服侍。她有心事,一双眼只是寻找着云澜的身影,没找到人却把南华引过来,低声取笑她:“你心神不定是在找我吗?”
阮梦华瞪了他一眼,问道:“他去哪儿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云澜,南华笑嘻嘻地道:“我怎会知道,许是被你这身异族女子装扮给吓跑了,又或者被谷中精怪勾走了魂……”
那厢天悠长老突然招手让她过去,阮梦华磨磨蹭蹭地走过去,生怕她再提要自己留下来的事,这会儿云澜不在,她该怎么办?
天悠长老似乎极喜欢她的打扮,笑眯眯地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殊不知这个动作让阮梦华起了一身身的鸡皮疙瘩,不自主地联想到她的手曾经养过多少只蛊虫,紧张地说不出话。
天悠长老似乎会读心术,笑够了才道:“小姑娘别怕,你想知道云公子在哪里,我告诉你。”
“真的?”
天悠点点头,语气带着几分蛊惑:“你看到我身后这片林子没有,月亮湖就在树林后面,你找到月亮湖就能找到云公子。”
开心写意君所知(三)
阮梦华有些糊涂,天悠长老不似作伪,堂堂氏羌长老实在没有说假话的必要,但云澜怎地跑那里去了?
她想了想,待要抬步往那片林子走去,却又觉得不妥,转身去唤绯玉相陪,正好看见妙艾拉着绯玉往华扎身边走,绯玉红着脸扭着身子,看到小姐忙招手,却仍被拖了去。而南华等人身边也多了几位手持香花的氏羌女子,想是找到借口过来攀谈。
天悠长老叫来一名女子,低语了几句,那女子笑着过来挽住阮梦华的手,指了指林子的方向,示意要陪她去。
那女子身上有淡淡的花香,又带着善意的笑,阮梦华朦胧间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如此良宵,伴着满谷欢声笑语,她仅存的些许戒心消逝无踪,任那女子挽了走向林子。
月色微明,枝木掩映的林子里一切都模糊不清,那名氏羌女子走得极快,似乎不需要认路,也不同阮梦华说话,只一味地带着她向前走。林间青草已有湿露,不断轻拂着二人的纱裙,凉意微微浸透罗袜,冰凉又细微的触感是她从未有过的,一味身不由已向前走着。
穿出林子便看到一湾平静的湖水,在月光下发出幽幽的暗光。葱郁的树林象是一道屏障,将这里与远处的喧哗声隔绝开来,愈发衬得这里寂静无比。
大概已经到了地头,阮梦华还在为夜间湖水的景色着迷,同来的那名女子嘻笑向后退,转身跑进林子里不见了踪影。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倒退几步,站在湖边不知该如何是好。刚刚的情形就跟做梦一样,明明看得到听得到,心里也清楚得很,可偏偏想也不想地跟了过来,云澜说得没错,氏羌秘术果然诡异。
天悠长老不是说云澜在月亮湖吗?难道只是在诳她?阮梦华四下看了看,湖边草木幽深,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左右走了走,才发现湖岸上远看着黑乎乎的东西不是石头,却是一座座用树枝搭起来的矮篷,只有一人高低,每间矮篷都用新鲜采来的花朵装点过,沿着湖边建了一圈。
没有一个人,却有这么多空空的矮篷,她想不透是什么用意。大着胆子叫了声:“云澜?云大人?云大夫……大哥……大叔……喂!”
空旷的湖面上只有她的颤音回声,连只飞鸟也没惊动,四处安静得不象话。阮梦华按捺着心中的恐惧,站在满天星光下,心里思忖着天悠长老把她引到这里来的用意,也许她该大着胆着从原路返回。
突然有人在她身后咬着牙道:“你叫谁大叔!”
这一声差点没把阮梦华吓得魂飞天外,缓缓转过身发觉来的不是鬼,却是云澜,紧绷着的心弦顿时一松,指着他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末了怒道:“可不就是你嘛,大叔!”
他闻言皱眉,却紧闭双唇不再反驳,反而盘腿在原地坐下,闭上眼后复又睁开,简短地交待她道:“就站在那里别过来。”
阮梦华不知他搞什么名堂,呆呆地看着他闭上眼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以前她曾好奇地打听过,知道这叫调息,受不得人打扰。可大半夜她来这儿又不是看他练功,再说他刚才又是从从哪里冒出来的?
饶是阮梦华满心的疑问,仍是听话的站在一边耐心等着,有云澜在,她不再害怕,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坐在青草上,看着他的锦袍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光,心里却在七想八想着莫名的心事,等到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忽听得不远处一间花房里有女人“嘤”地长声出气,登时醒过神,还未等她问话,云澜已如疾风般扑过来,将她揽进怀里,一直向后掠了数丈才停下。
不管碰到谁,遇上什么样的危险,云澜向来气定神闲,可如今是什么人令他如此戒备?阮梦华偷偷从云澜怀里探出头,却被他摁回去,若无其事地道:“妩姜姑娘好些了吗?”
居然还有一位姑娘也在湖边,仿佛阮梦华未来之前,云澜与她不知出了何事,只落得二人均吃了点亏。
些微轻响后,有人从花房中走出来,一人叹道:“云公子不喜欢奴家嘛?”
奴家?怎地和召召初相遇时一个调调!阮梦华铁了心要看看是谁,拨开云澜挡着的手臂一看,好嘛,一名女子罗裳不整地倚在花房前,样貌虽比不得召召和玉玛那般绝美,年纪也比那两人小些,可一脸风情却是谁也比不上,单单抬手理了理发丝便已媚意横生,称得上是世间尤物。
慢着,这衣裳样式还挺眼熟,可不就是召召北上时所穿的衣物嘛。
这倒好,今夜祈圣节,她换上人家氏羌的衣裳到处显摆,等着云澜夸赞,却有人穿了她们的衣裳来和云澜相会。她赌着气要把云澜推开,还顺手下了暗劲拧他,云澜面皮一动,低声道:“别闹。”
明明防备着那女子,口中仍是好声好气地同那女子道:“妩姜姑娘没事就好,云某有幸入谷为客,实在是无意冒犯姑娘。”
妩姜好奇地打量着他怀里的阮梦华,一双大眼澄明动人,闻声道:“奴家早已说过,不求朝朝暮暮,但求公子一夜怜惜,难道这样公子也不成全?”
淫词秽语!阮梦华想起妙艾说过的话,今夜氏羌族人也可求得一夜情缘,竟然是真的。而云澜含含糊糊地态度让她冷笑不已:“真不要脸,这种话也能说出口?”
妩姜捂嘴一笑,款步向前:“你就是那个公主?放心,他是你的,奴家不跟你抢,只是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