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彭健故作随意地道:“我原本是来想回茂云,在岭西做得顺风顺水,各种关系都熟悉了,回到茂云,又要重新接触人,这是一件在难事。”

姬程暗中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心道:“有市委书记作后盾,难道谁还敢作怪,这不是厕所里打手电——找死吗。”

蔡彭健又很轻描淡写地道:“后来义云书记批评了我,说我光顾着岭西,没有将家乡放在心里,我接受了义云书记的批评,所以就回来向宜勇书记报到。宜勇书记是老朋友了,以前他的铁水区工作之时,我就是他的部下。你别瞧我这个样子,以前还曾经当过民兵连长。”

蔡彭健后面几句话说的什么,姬程都没有注意,其耳朵里回想着“义云书记”四个字。

在岭西能称得上义云书记的只有省委副书记高义云,这是一位扎根岭西的实权派,虽然他不是岭西人,可是在岭西工作三十年,也完完全全变成了岭西人。

在姬程心目中,段宜勇能够搭上高义云的船,是首先通过自己与省委组织部长于明强搭上了关系,再通过于明强联系上高义云。

此时听到蔡彭健的话,他觉得自己的点傻,做到市委书记这个位置的人岂有弱者,就算是中人之姿也会有人出谋划策,自己当初的想法太天真了。

第911章 防火墙(上)

段宜勇不是一个有着强烈自信心领导,因此特别在意班子里有人太过夺目。从沙州调来两个常委,原本让他心中有着很深的疑虑和戒备。经过接触他才发现,组织当真英明,从沙州来的侯卫东居然和姬程不是一条路子,更妙的是姬程对侯卫东还有颇深的怨念。

“到目前为止,侯卫东没有说一句姬程的坏话,反而授之以重权。姬程经常在我耳朵边说侯卫东的坏说,将侯卫东说成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侯卫东年纪轻轻当一把手,姬程只能当副职,也是有道理的。”段宜勇在喝了二两酒以后,用眼睛斜视着姬程,隐藏在眼睛后面的不免就是轻视。

段宜勇以前笼罩在祝焱的阴影之下,接受了角色定位,忠实地执行着祝焱的决定。在执行的过程中,他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完成属于自己的任务,完成得也很出色。但是,这种从属地位毕竟还是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里。如今他成为市委书记,潜意识中就在模仿着祝焱的行事方式。

“侯卫东与姬程有隔阂,这很好,更方便自己左右平衡。”

“侯卫东作为市长,初到茂云就与纪委书记袁正军闹了拐扭,说明侯卫东尽管比普通年轻人成熟,可毕竟也是年轻人。还是有不成熟的地方。如果空降派与地方实力派搞得如穿一条裤子,那才是值得忧虑的事情。”

段宜勇想到这两点,觉得自己能控制局面。心情不免颇为愉快。

蔡彭健喝了点酒,脸上一片血红。他端起酒杯与姬程碰了酒,道:“我这个地方别看貌不惊人,风水绝佳,是由香港风水师看过的。早年茂云破四旧破得厉害,茂云好的风水师都死光光了,所以很多工程开工、购房置业都要从岭西甚至要从香港去请风水师。帮我看这个地方的风水师在香港很有名气。姓高,我们都称为高大师。省建筑协会原会长陆小青陆总最推崇这位高大师。凡是开工、订合同都要请高大师去看风水。”

姬程觉得蔡彭健脑袋里有许多神转折,怎么无端端谈起了风水师。他风闻有些领导干部很讲究风水,只是没有朝高义云身上联想。

蔡彭健道:“义云书记原本不相信这些事,可是他是一个大孝子。因为母亲相信风水,所以为了孝心,也就信一信风水。他每年都年春节后都要来这里来一趟,到时不知道姬市长有没有空闲时间。姬市长平时日理万机,在春节期间还要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

“肯定有时间。日理万机是大领导的事情,我还不敢用这个词。”姬程岂有不答应的余地,他巴不得高义云能在春节前因私来访茂云。

他忽然又觉得有些摸不透段宜勇的想法,“高义云私下来到茂云。按照常理,参与接待的人越少越好。段宜勇为什么要将我叫上?”

“莫非是高义云点了我的名字,让我参加接待?”姬程想到后一种可能性。不禁有些激动起来,在岭西想要抱上高义云大腿的人多得是,自己倘若能得到高义云青睐,再往上走的可能性就要大大提高了。

段宜勇一直是笑呵呵的模样,喝着酒,抽着烟。吃着鱼片,不太像市委书记。更像是一个和蔼的家居中年大叔。他知道姬程肯定心中有疑惑,却有意不给他说明,就让姬程肚子里有一堆问题。

段宜勇能与高义云搭上关系,首要条件是自己成为了市委书记,这才有可能进入高的圈子。其次条件就是蔡彭健和于明强这一暗一明两条线,从实际效果来说,蔡彭健这条暗线的作用更大。

他对蔡彭健回到茂云的目的是心知肚明的。

蔡彭健是段宜勇的老朋友,但是,“老朋友”这一个原因根本不足以让段宜勇为蔡彭健打开方便之门,目前问题的核心就是蔡彭健与高义云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拒绝了蔡彭健,就意味着得罪了高义云,或许还是恶狠狠地得罪。对于市委书记来说,这样做很不智。既然姬程也认识高义云,那就将蔡彭健这个炸弹交给姬程来背。

段宜勇此时看着姬程的眼光,就如看着帮自己挡病毒的防火墙。

吃过饭,段宜勇借口不胜酒力,提前坐车离开了双鸭湖,让蔡彭健和姬程单独去增加感情。

小车即将回城时,段宜勇接到了侯卫东的电话。

侯卫东道:“段书记,我是卫东。明天没啥事吧,我要回沙州一趟。明天回去,后天回来。”他作为市长,很尊重市委书记,自己要离开茂云,其行踪总是会主动告知段宜勇。

段宜勇道:“你这样跑来跑去累得很,还不如把弟妹调到茂云,给她找一个效益好工作又轻松的单位。”

侯卫东笑道:“有一个事情我还得给段书记检讨。我老婆张小佳前一段时间调到了吴海县去当副县长,调到茂云我都不知道怎么安置。”

段宜勇豪爽地道:“有什么不好安置的,茂云三区四县都缺女干部,把你夫人调过来,一样可以当副县长。就算不愿意当副县长,到部门任副职也行,财政局、建委、规划以及银行,这些部门副职随便选。”

侯卫东也直言道:“算了,夫妻俩最好不要凑到一个地区。如果把她弄过来当副县长,以后我到县里去,县里肯定会让她全程陪同。如果遇到事情,我是批评还是不批评,不批评,心里过意不去,如果批评了,晚上我就要受气。”

段宜勇哈哈大笑,道:“确实也是这样的,我家那位不在机关工作,这样也好,免得在工作中发生交叉。”

侯卫东放下电话以后,又给小佳打电话,道:“我明天要回来。”

小佳正在会议室开会,拿着手机走到门口,道:“宁书记要到吴海来调研,我们正在商量接待方案,明天晚上我才能回家,肯定很晚。”

侯卫东道:“我下个星期有安排,再下个星期说不清楚,所以这个星期肯定要回来,看看你和小囝囝,再去看看我妈。你晚点就晚点,接待时少喝点酒。”他又问道:“你愿不愿意调到茂云来?”

小佳迟疑了一下,道:“我调到茂云来做什么,说不定我调到茂云没有几天,一纸调令,你又离开茂云。我还是就是沙州,以不变应万变。”

第912章 防火墙(中)

官至县级主官以后往往会身不由己,今年在沙州工作,明年就有可能调到铁州,后年可能到茂云。

国内在封建时期就有异地为官的传统,异地为官最大的好处是方便中央调度和控制,不至于形成地方势力。

缺点就是形成“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

“封建”,在中国历史上是指一种封国建藩、列爵分土的政治制度。这种制度设计,既包含着有血缘或准血缘关系的一个小集团基于共同利益共同抗拒风险的意思,也包含着这个小集团坐地分赃、不准他人插手的意思。

封建制度的最大缺陷,是被分封的亲属、亲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会坐大,开始觊觎更大的利益,从而威胁最高权力,进而导致战争和分裂的局面。实行郡县制后,郡县官员又有视所管辖的郡县,为自己私人领地的倾向,这意味着产生了“官有封建”的新问题。

为了避免“官有封建”,必须实行任期制和回避制。任期制要求一个官员不能在一个地方任职时间太长,回避制则要求官员不得在自己家乡及邻近地区任职、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不能在同一部门或地方任职,其初衷都是避免形成势力,影响中央政令的畅通。

这些措施使得一个官员到一个部门或一个地方后,常常还不十分熟悉政务就被调任别处,也因此产生必须依赖比他熟悉情况的衙门胥吏处理公事的情形。加强监察力度、严格办事程序,目的是为了规范官员的施政行为,但结果是造成了烦琐的文牍主义和复杂的法令律例。官员们不熟悉律例,没有精力对付烦琐的文牍。不得不依赖胥吏办事。这一切都给胥吏上下其手留下广阔的空间,所以不够精明强干的官员,往往被胥吏们牵着鼻子走,权力也旁落到胥吏手上。

现在的政治体系与封建时期有很大不同,但是毕竟有着路径依赖。也吸收了封建时期的合理作法。任何模式都有利有弊,异地为官只是治表。若是真在内心深处想要违法乱纪,在现代交通、信息环境下,异地和本地没有本质区别。

而茂云本地官员们往往不会调走,长期在一地工作,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侯卫东在茂云工作时间不久。已经觉察到官员、商人们关系复杂得让人叹息。

自己上任不久遇到了国房局科长田兵,从市国房局调走以后,居然变成了下面县里的县国房局副局长,这简直不叫处理,而是提拔。

侯卫东是市长。但是受到诸多制约,至少在田兵之事上,他和纪委书记袁正军各退了半步。

田兵调出市国房局,是袁正军退半步。

默认田兵当县国房局副局长,是侯卫东退半步。

“真是家家有本难记的经。”想到这些事,侯卫东叹息一声。

他和小佳打完电话后,坐在卧室里,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电视,把手机调至静音,独自一人享受独处。

在现代社会。身在红尘之中,白天里接触太多利和欲,晚上有机会让利和欲走开,是极为舒服和极为难得的事情。

侯卫东作为茂云市长,面对纷敏复杂的局面和办不完的事情,头脑清醒地独处机会更少。因此。他很享受清醒独处的状态。

第二天依旧繁忙,整个白天都在连轴转。下午。侯卫东推掉所有饭局和应酬,毅然返回沙州。

只要他的口气稍软。说不定又得留在茂云。或者只要人还在茂云,所不定又有各种关系找来。因此,下班时间刚到,侯卫东叫上晏春平就离开办公室。

侯卫东在车上接到小佳的电话。

小佳抱歉地道:“老公,真不好意思,宁书记视察临江县,我确实无法离开。”

侯卫东笑道:“老夫老妻了,何必这么客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以当时你说要当副县长,我下意识就有点反对。”

小佳道:“得知你要调到茂云,虽然舍不得,但是我也有点高兴。这些年都笼罩在你的光芒之下,被称之为侯书记、侯市长的老婆。现在终于可以被称为张县长了,不再是侯夫人。”

侯卫东道:“难道沙州官场这么快就将我忘记了?”

小佳道:“人走茶就凉,县官不如现管,这两句话是真理。你虽然到了茂云当一把手市长,可是毕竟离开了沙州地界,决定不了沙州官员的命运,所以大家就会忘记你。”

侯卫东叹息道:“娶了一个当县长的老婆也不好,太深刻了。”

小佳道:“这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自己,每天要接触这么多人,有部下,有领导,各行各业,不把眼光练毒点,会被人蒙。”

侯卫东道:“你就别想着家里,我回家到妈那里,到时你回来给我打电话。”

娶个女县长有好处也有弊端,好处在于互相能够理解,弊端在于在家的时间都少。

小车在高速路上速度很快,却又很是平稳,侯卫东靠在车上,渐渐睡着了。以前在梦中总会梦到一些激烈的情节,如打架、做·爱,在树上跳,被日本人追。如今也做梦,梦中变得更加碎片化,象以前的意识流小说。

车刚进沙州,侯卫东就从睡梦中醒来。他望着街头熟悉的景色,道:“到了。”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晏春平回过头道:“刚进城。在不在城里转一圈?”

“转一圈吧。”

沙州是侯卫东的故乡,也曾经是自己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虽然已经离开沙州到了茂云,可是短时间内还是无法淡化沙州情节。晏春平长期跟在侯卫东身边,对其心境颇为了解,提出了转一圈的提议。

侯卫东看了看表,道:“转一圈吧。”

小车从东城区开到西城区。再到南部新区。南部新区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半个多小时后,小车才回到新月楼。

“老三,你回家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开门的是刘光芬。见到三儿子回家,自然很是高兴。

侯卫东感到母亲神情疲惫,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心里暗惊。他没有在母亲面前表现出异样,道:“提前打电话,你们要等我回家。可是经常有突发事件发生。我也说不准到底能不能准时回来。”

刘光芬不满地道:“美国总统管的事情比你多吧,别人都要休假。”

侯卫东坐在沙发上,拿起一个未削的水果,张口就啃。

刘光芬道:“等会,我帮你去冲一冲。”她从儿子手里拿过苹果。到厨房去冲洗。

为儿子做事是所有母亲都喜欢做事情,侯卫东有意不把母亲当成病人看待,保持着以前的习惯。

刘光芬欣慰地看着儿子吃苹果,道:“我就觉得小佳不该去当什么副县长,现在人到中年搞得两地分居,你一人在茂云,累死累活,回家还吃不到一口热汤。”

侯卫东笑道:“吃不上一口热汤。这未免有点夸张,我只要开口,有很多人愿意服务。”

刘光芬道:“我说的是家里的热汤。在外面吃的不是饭,是酒席。还有,小佳到了临海,小囝囝全部交给了亲家。娃儿的教育很重要,必须得父母亲亲自抓。不是说亲家教育孩子不行,而是不能由亲家代替父母。你们三个现在都还有出息。就是因为当年我一心扑在家里教育你们三人。”

侯永贵在客厅说了几句话以后,到厨房给妻子煎草药。房间里很快就弥漫起一股中药味道。总是让人回想一家人在临江县城的日子,那时总认为西医附作用大。大病小病都喜欢用中药。自从侯卫东工作以后,很少在家里闻到中医味。母亲生病以后,久违的中药味道又出现在家里。

侯卫东在母亲到卫生间的时候来到厨房,对父亲道:“我怎么觉得妈的状态不太好。”

侯永贵语音低沉地道:“这几天她老是胸口痛,血糖控制不住,血压也高。”

侯卫东急道:“怎么不到医院去检查。”

侯永贵道:“才到省一院作过随检。”

侯卫东对于父亲的迟钝感觉愤怒,道:“就算做过随检,发现不舒服也应该到医院。”

侯永贵专注地看着煎药的土瓦罐,半晌才道:“今天你不回来,我都会给你打电话。我感觉不太好,总觉得癌细胞没有控制下来,转移了。”

侯卫东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母亲做过手术以后,他不停地麻醉着自己:“手术作得很成功,母亲的病彻底解决了。”

现实如此无情,将一个美好幻想慢慢地撕开一个口子。

门铃响起,侯小英和何勇出现在门。刘光芬从卫生间出来,在门外快活地与女儿女婿打招呼。侯卫东朝外面看了一眼,道:“爸,二姐知道吗?”侯永贵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在猜测,只给你说过。”侯卫东道:“不管什么情况,我们要相信医院,明天就送妈到省一院。”侯永贵道:“明天不行,以前你妈教书的小学校有几个老师要来,她一直在盼着与以前的同事聊天。”

侯卫东道:“给以前的同事打电话,等我妈检查完了再来。”

侯永贵道:“几十年的老同事难得来一次,你妈盼这天很久了。明天她们玩一天,后天到省里。”他叮嘱道:“一点不要给你妈透口风,就说是医院通知随时复检。”

与父亲谈过话之后,侯卫东心情变得很差。他尽量保持着表面平静,与二姐和姐夫打了招呼,坐一起聊天。

何勇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侯卫东,道:“卫东,茂云怎么样?”

侯卫东道:“就是那样。地处山区,交通不便,工业不发达,意识不开放,想推动工作就如泥牛入河,所有劲头都无影无踪。”

这些年,何勇在侯家两兄弟光环笼罩下,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特别是涉足房地产以后,很快就赚钱到手软,这让他深刻地意识到了权力的魔力。他捧着越发肥大的肚子,恭维地道:“卫东和其他领导不一样,肯定会给茂云带来新气象。”这句话既有恭维成分,也有真实的想法。

侯卫东听恭维太多,早就麻木了,仍然觉得在家里听到恭维话有些刺耳,道:“别捧我,捧得越高,摔得越痛。”

侯小英也给了丈夫一个白眼。

侯卫东又道:“刚才说的是茂云的缺点,其实茂云优点也很多,矿产丰富,交通也还便利。”

何勇道:“茂云城里豪车多得很,都是矿老板的车。但是茂云城市建设得太烂了,真应该好好规划。”他早就想到茂云去做房地产,只是这个老三性格很强势,又不喜欢在自己管辖范围内用家里人,所以就试探老三的口气。

侯卫东直截了当地道:“你想在茂云搞丝厂,我是举双手欢迎,会以茂云市政府的名义与你谈招商条件。如果想到茂云搞房地产,那就来吧,但是不能用我的名义搞事,这算是一道防火墙吧。”

对于刘光芬来说,手掌手背都是肉。这个女婿胖是胖点,从结婚到现在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至少没有乱七八糟的女人乱搞。她帮着女婿道:“老三,这是家里,不是你在办公室,怎么说话硬邦邦的。”

何勇没有丝毫生气,笑道:“妈,老三这叫有原则。没有原则的领导走不长,有原则的领导才当得久。这些年来,大哥和三弟真没有为我以权谋私。但是,我生意做得还算不错,真亏了大哥和老三,在沙州不管办什么事,大家知道我的身份以后,都不会为难我。”他哈哈笑了笑,道:“现在好了,连小佳都成了副县长,我决定回临江发展,那是我们的老家。”

侯小英道:“听说张老师他们要到家里玩,你们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怎么突然就约到家里了。”

刘光芬道:“以前在临江的时候还经常见面,搬到了沙州,我和你爸的社会关系全部断了,成了孤家寡人。”

侯小英道:“临江县教师为了工资正在闹事,小佳恰好分管教育,张老师这一行人说不定是为这事来的。”

第913章 防火墙(下)

刘光芬道:“她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没有说起要找小佳。”

侯小英道:“临海县教师为了工资问题,串连起来要罢课,小佳分管教育,这一段时间屁股坐在火山上。”

刘光芬担忧地道:“那我会不会给她惹来麻烦。”

侯卫东作为年轻的老领导,见惯了这些事,道:“谈不上惹麻烦,她坐在副县长位置,享受权力带来的风光之时,也得承受权力带来的麻烦。与这些老教师私下接触也好,可以全面了解教师们的想法。”

刘光芬突然发怒了,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就不能为教师考虑。教师就是一只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

侯卫东有意压制了自己内心真实心情,如往常一样与母亲抬杠,道:“如果说教师是蜡烛,值得特殊照顾。那么医生和护士是白衣天使,是不是也需要照顾?警察是和平年代最具危险性的职业,也应该照顾,对不?环卫工人工作很苦,照不照顾?实际上每个行业都有特殊性,都有需要照顾的理由,但是政府财力有限,只有在面上都照顾。”

侯小英发表了自己的意见,道:“那公务员的工资为什么比教师高,这不公平?”

侯卫东道:“现行公务员水平并不比教师高。”

侯小英道:“我见到好多公务员都吃得肥头肿脸,经常在高消费场所出现,还说工资不高,这是在家里。你就说点实话好不好。”

侯卫东苦笑道:“我是市长,在财政资金使用上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多数公务员的工资都只能满足基本生活需要,高消费。门都没有。你们只是见到少数公务员在高消费,用少数高消费代替了多数公务员在用钱上的拮据。说实话,生活得比较滋润的公务员都是一些实权部门和要害岗位的公务员,这些人毕竟只是少数。”

侯永贵想着妻子的病情,坐在角落里,用忧伤的眼光看着妻子。

刘光芬道:“你是我儿子,我相信你的品德是没有问题的。那么你作为市长,为什么不约束手下的行为,把这些大吃大喝的钱拿给教师。教师也就不会闹了。”

侯卫东耐心地道:“财政的钱如何用度都得人大批准,是一个涉及到体系的大工程,你以为儿子就能随便改变资金的使用方向,这是你对财政用钱方式的不了解。党委政府实际上很重视解决大吃大喝问题、吃拿卡要、跑冒滴漏等问题,每年下发了不少文件,专项活动也经常搞。你说没有效果吧,肯定有些效果,但是真要解决问题,似乎又没有完全解决问题。麻烦得很,涉及到体制、文化、风俗,不是一个行政长官凭着长官意志就能解决的。”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胡乱聊着。时间不知不觉就溜到了十点。

侯永贵下了逐客令,道:“太晚了,你妈要休息了。平时要过来早点过来。回来吃饭提前说一声。”

刘光芬不满地道:“他们三个难得回来一趟,大家多聊一会。晚点睡。明天晚点起,有什么大不了。”

侯永贵道:“睡晚了对身体不好。”

刘光芬大大咧咧地道:“癌症都得了。还怕什么身体不好。再聊一个小时,你们再回家。”

聊到了十一点,大家才散去。侯卫东出了家门就变得忧心忡忡,站在院子里对何勇道:“我发现一个现象,不少从田野里出来的企业家都喜欢和黑恶势力搅在一起,你好好做企业,别陷入那个泥潭,陷进去了就出不来。”

何勇呵呵笑道:“我挺理解那些与黑恶势力有牵连的老板们。你是高高在上的市长,打交道的都是上层人,不知道江湖事。现在搞矿的、修路的、做房地产的,如果没有养几个社会人,很多事难办得很。你放心,我不会跟黑恶势力沾边,在沙州不用你出面,光是大哥的名头,都将社会人吓跑了。”

侯小英道:“你们别聊了,走吧,太晚了。”

回到自己家,开门就觉得很冷清。小囝囝在外公外婆家里,小佳还在陪着宁玥,侯卫东打开电视,弄出一些声和光,这才让家里热闹起来。

等到接近凌晨一点钟,侯卫东实在累了,洗洗上床睡了。

小佳回家接近两点。她轻手轻脚进屋,听到了丈夫轻微的鼾声,便到卫生间去冲了澡。回到床前,将浴巾扔到了床边,钻到丈夫温暖的铺盖窝里。

侯卫东被弄醒,返身抱着温润的妻子,道:“几点了?”

小佳道:“两点。”

“怎么这么晚?”

“宁书记兴致高,我们老大都陪着,我怎么能走。”

“宁书记在市里威望高嘛?”

“很高啊,我感觉和以前周书记差不多。”

“一个女子掌管这么大一个盘子,很不容易啊。听说你们县里教师要罢课。”

“你的消息还真灵,这有什么法子,教师要涨工资,县政府又没有钱。我到几所学校都去开过会,尽量做思想工作。”小佳觉得丈夫身体火热起来,便紧紧贴住,道:“以前没有在地方工作过,总认为地方工作好做,现在才发现就应该在市级机关里。”

侯卫东道:“这也算是一种人生锻炼吧。”

两人聊了一会天,又温存了一次,这才正式睡觉。

临睡前,小佳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道:“我遇到了洪昂书记,他说是有事找你。”侯卫东睡意朦胧地道:“什么事?”小佳道:“没有说,你明天给他打电话吧。”

侯卫东心里挂着母亲的事情,想安安静静地渡过一个周末,不想和其他人见面。可是带话的洪昂是老朋友。关系不一样,于是他道:“明天早上起床再和洪昂打电话。”闭上眼。他又想起了母亲,将眼睛又睁开。与小佳谈了母亲的病情。小佳嫁到侯家以后,与侯家关系一直良好,听闻婆婆妈病情有可能加重,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两人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都睡去。

第二天起床接近十点钟,将小囝囝接回家玩了一个多小时,侯卫东正想要给洪昂打电话,洪昂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不好意思啊。在周末打扰卫东休息。”

“呵,洪书记,我正想给你打电话。谈不上打扰,都是老夫老妻。”

“找个地方见面,吃个午饭,没有外人,就我一个人。干脆也不走远了,就在新月楼门口的海陆空。”

“那好啊,我给海陆空老板打电话。”

“你不用打。我让我侄儿去打电话。”

“那好。”

听到“我侄儿”两个字,侯卫东明白今天中午的饭局与“我侄儿”肯定有关系。作为行政主官,侯卫东一直在建防火墙,可是防火墙只能防一部分人和一部分事。不可能将所有人和所有事拦在身外,如果真有这么一道防火墙,建这道防火墙的人就必然是孤家寡人。也就不必在岭西官场生存了。

而且,洪昂没有提出将小佳带出来。说明不愿意让小佳知道此事。

到了十二点,小佳带着小囝囝去看爷爷和奶奶。侯卫东独自到海陆空。走到门口,就见到洪昂的车从街角开了过来。

两人都很熟悉海陆空餐馆,直接到了三楼包间。胖老板眼色好得很,见到两位大人物进来,亲自过来泡茶递烟,殷勤得很。

两人聊了一会周省长的病情以后,洪昂转了话题,道:“今天过来找你除了聊天外,还有件事要请老弟帮忙。”

侯卫东早就猜到洪昂应该有事,否则不会单独约在此地吃饭,微微笑道:“洪书记太客气,有事就直接吩咐。”

洪昂谈事前先发了一通感慨:“从县委书记到市委常委,我一直严格要求自己,不沾商业上的事情。但是现在社会变得太快,商场和官场的界限早就分不清楚了。社会就是一个大蛛网,把所有人都包裹在里面,有的人顺着蛛网四处横行,有的人被困死在蛛网里面。”自从周昌全调走以后,他在市委常委里被边缘化,门庭比起以前清静不少,悟出门庭若市时难以明白的人生感悟。国家不幸诗家性,官位不达者多喜佛道。现在是宁玥当政,他依然不是宁玥团队的核心,感慨更多。

“我大姐的儿子从部队转业后,我原本想把他安置在公安局。这小子在部队受拘束十来年,不愿意在公安局这种纪律单位工作。他搞了一个生产新型地板砖的市政材料公司,产品还不错,还要老弟扶持。”

地板砖是城市建设必备材料,有天然石材、人造瓷砖等各种品种。虽然用量大,但只是建设环节中极不起眼的一环。侯卫东毫不犹豫地道:“洪书记吩咐的事情,再难都不难,你那侄儿有什么事情就去找沈东峰,他从成津县调到茂云,负责清理河道这一块,河道也要用不少地板砖,而且档次不太高,都要求用人工材料,不能追求材料的高档。”

侯卫东答应得如此爽快,主要原因是相信洪昂,洪昂轻易不开口,办事极有分寸,不会让自己为难,更何况是地板砖这种不会影响全局的小事。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洪昂没有久在此事纠缠,一点而过,仿佛这个话题只是随意提起。

洪昂所说侄儿不愿意到公安局工作是半真半假的话,真话是侄儿确实是军官转业,原来拟分配到沙州公安局。假话是侄儿愿意到公安局工作,是在洪昂劝说下才选择自主择业,创办了市政材料公司。

洪昂实际上是市政材料公司的幕后老板,其侄儿是前台代表。从赚钱速度上看,直接做房地产或涉足矿山来得更快一些,他经过反复思考,决定利用各地经营城市的热潮,专注于市政材料。做市政材料好处在于不需要太多技术和资金。基本没有安全事故,不是竞争的最热点。不容易被盯上。

选择茂云作为公司的前期主要业务的原因是对侯卫东的办事能力和人品放心,将市政材料公司的第一单生意交到茂云。绝对不会出问题。

喝了两杯小酒,谈了些与官场有关的话题,两人分手。

侯卫东走回小区。

洪昂走回自己的小车,等在车里的不是单位的驾驶员,而是自己的侄儿。

“舅舅,事情谈得怎么样?”

“这事不需要谈,只是给侯市长说一声。你隔几天到茂云去找沈东峰,把公司资料交给他。”

“茂云有很多工程,既然舅舅与侯市长关系这么好。我们还不如直接做大工程,何必弄地板砖、路灯、绿化树木这些边角余料。”

“别小瞧了边角余料的利润,边角余料用量大,积少成多,积沙成塔,而且做这些边角余料不会出大事。以后公司有规模了,可以自己搞生产,这样可以实现利润最大化。你从现在起就要立刻着手建一个园林基地,到大山里移植大树。我估计这是以后最大的利润源。”

“舅舅,这一次为什么只做地板砖,应该把路灯一起做了。”

“侯市长答应让你找沈正峰,你就在茂云搭上了桥。有了桥。你还不能想办法做第二单生意,那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我给你找一份正式工作。我们都断了做生意的念想。”

洪昂侄儿当了多年军官,颇有争强之心。笑道:“我接受舅舅的激将法,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还不能在茂云把生意做起来,那确实不是做生意的料。”

洪昂聊了几句,在车上闭目养神。

从政二十余年,从青涩的城市待业青年官至副厅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自己是成功人士。官至副厅级以后,奋斗精神不知不觉消解,现在居然和侄儿一起搞起了不起眼的公司,利用官场关系为自己换取利益。虽然公司从成立到经营都合法,可是运行的内核毕竟是来自权力。

有着远大抱负的洪昂心中泛起阵阵苦涩。

侯卫东回到家,打开房门,迎面见到一张惨白的脸,不禁被吓了一大跳。

小佳正在客厅里做面膜,见丈夫又被吓一跳,笑道:“洪书记怎么这么有闲情雅致,专门请你吃饭。”

进入家门不谈公事,侯卫东把这个习惯保持得很好,道:“随便聊了一会,他这几年心情不痛快,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你说自己是天涯沦落人,会让人笑掉大牙的。”小佳又道:“有一个问题我没有搞明白,洪昂一直为周昌全服务,多年的副厅级干部,为什么周昌全不让他到省政府,而是选择了你?”

侯卫东开玩笑道:“可以换一种问法,我一直在为周昌全服务,还是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前途远大,为什么周昌全不让我到省政府,而是选择了洪昂?”

小佳道:“别跟我打迷糊眼。”

侯卫东道:“我基本上算是一张白纸,是由周昌全一手提拔起来的。洪昂到周昌全身边工作时,当过县委书记。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周昌全嫡系中的嫡系。”

小佳道:“社会上很多人最烦你们这些秘书党,靠着给领导端茶杯和拎包,居然就能执掌大权。”

侯卫东道:“距离中枢越近的人机会越多,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秘书鞍前马后为领导服务多年,到了应该提拔的时候,领导不为秘书考虑才是真正违反人性。你已经习惯有事情找晏春平,但是到了晏春平应该外放时却不给他考虑个好职位,符合你为人处世的原则吗?”

小佳承认这一点,道:“确实是这样,如果应该提拔晏春平时,你不愿意出力,我会为晏春平打抱不平。”

侯卫东道:“你觉得我妈情况怎么样?”

小佳道:“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啊。今天一群临江县的老教师,牢骚多得很。我这个身份在里面尴尬得很,吃了饭,就带着小囝囝溜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韩国的电视连续剧,侯卫东道:“别看那些婆妈的电视连续剧,一点意思都没有。”

小佳最近一直在追一部叫做《看了又看》的电视连续剧,已经看了一百多集,居然还没有看完,这让侯卫东大开眼界。他有时跟着小佳看一会,但是每次都看得哈欠连天。

小佳道:“在单位天天讨论严肃的事情,难道回家还不准我放松点。我就觉得奇怪,我们国家这么多人民艺术家,为什么就不能弄几部让大家都喜欢的连续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