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却被此话说得骤然一惊,那么小言,岂非——
“对,你所想的没有错。北溟历代皇后,均不可能诞有自己的孩子。”她突然止了话,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脸第一次有些苍白,但我彼时,只想着小言,丝毫未注意到她的脸色有了异样。
手撑在桌边,明知道小言远嫁北溟,从此与幸福无关,但,知道荣光背后的真相时,依然,无法撑住悲伤的情绪。
隐隐听得殿前有仪仗的声音,伴随着“皇上回宫”尖利通传,我收住心神,推开屋门的刹那,低声,坚定:
“我死,也死在西周。”
我没有再去看望舒的神情,或者,她该有的表情,仅是一种失望。
因为,我还是毅然地踏上,西周后宫永远不能回头的这条路,这一生,从一开始,就注定,我与天烨有着无法解脱的纠缠。
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换上玄色的常服,卸下冠冕,仅用白玉金龙冠束起发髻,便重登上御辇,往永乐宫行去,见我随侍在侧,静默不语。
随驾进入永乐宫,繁琐的行礼后,他在太后一侧坐下,为寻我的无忆,我匆匆一瞥,看见席间坐的不仅有摄政王,竟然,长久未见的天灏也在,他若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复又凝神在手中的杯盏上,我的眼睛,也终于寻到了无忆,他已八岁大,和当年的天灏一般,梳着齐整的辫子,眉宇间,越来越与天烨相象。
他们父子,如今共这一席,但,相见却不识。
我低首,恭敬地站在天烨身后,但,太后犀利的眼光还是向我射来,顺公公今日让我随驾永乐宫,却不忌惮太后对我的敌意,实是费人揣测。
“皇叔,这就是世子?”天烨启唇,语音悠缓。
“回皇上,这就是臣领养的义子,唤做无忆。”
我的身子随着无忆这两字,分明僵硬一下,指尖冰冷,心里,灼热到脸隐隐发烫。
“朕亦是第一次见到皇叔的义子。”
“皇上日理万机,又岂会整日待在哀家这呢?”云雅太后淡淡道,“只是,皇叔,真的不打算择选品貌家世均佳的女子为王妃?”
“臣并无打算,如今既然又收养无忆,也算老有所依。”
“灏儿,你今已有十九,你皇兄,似你这般大,早为人父,灏儿难道也要学皇叔不成?”
“回母后,男儿尚未建功立业,岂可安家?儿臣不愿沉醉温柔乡中,忘记为王者,最首要的是什么?”
“皇弟,倒颇有雄心壮志。”天烨的语气虽淡极,但其后隐着些什么,始终梗在我心里,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一边有宫女陆续将菜肴端上,小允子已走至天烨身边,以银筷替他择取菜式,并试菜。
“臣身为皇上手足,自然,不会令皇上失望。”天灏的字里行间,滴水不漏,早不是昔日莽撞少年。
“如此,甚好。”
“皇上,你也不劝劝你皇弟,能为国效力固然是好,但,成家方可收心。”云雅太后有些不满,“哀家近日见了丞相秦恒的长女,泰霜滟,倒是不错的样貌,家世也是相当,特请皇上恩准,指与你皇弟为王妃?”
天烨的神情莫辨,秦恒,本是我父亲的门生,经父亲一手提拔,但在为难时,却并未来伸以援手,想必,忘恩负义,或者说,识时务者,方能成大器吧。
换位想之,父亲的丞相,当初又是踩着多少人的鲜血上去的呢。
前朝,为名,为利,为流芳百世。
后宫,为宠,为权,为问鼎中宫。
这些,交错织缠在一起,汇成前朝和后宫最真的本质。
“此事,还是听皇弟的意思吧。”天烨的声音里有丝倦怠。
同样的相府千金,加诸于他和我之间的,惟有自品的苦楚,所以,此时,他又怎能说出那个准字,让天灏再步他的后尘呢?
“回母后,儿臣实无意娶妻。若母后,执意让儿臣,纳妃,不如就从宫中,赐儿臣一名侧妃吧。”天灏的话幽冷晦暗。
“侧妃?灏儿属意何人?”云雅太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质问。
微微地,觉得后脊有些发凉,我能感觉到天灏的目光定正越过天烨,投注在我的身上。
“她,如何?”他的手一指,我不用抬首,也能感觉到他的方向必是向我。
“那个姨姨是白头发呢。”无忆清脆带着稚嫩的声音响起,这是他第一次唤我,一声姨姨却让我忘记此时的尴尬,我多想,将目光望向我的无忆,可,我不能,我只能更低的垂下螓首,感觉到在席的诸人不同的眼光。
“无忆,不得无礼。”摄政王竭力用平静的语气来掩饰同样的惊诧。
“灏儿!”云雅太后显然气极,嘴唇嗫喏,竟说不出一句话。
“不是母后您让儿臣择妃的吗?皇兄,不知可否将您身后那位宫女,送于臣为侧妃呢?”
天烨沉默,让我心一分分沉下去的沉默。
顺公公讪讪地开口:“十六王爷,您选别的吧,这是昭阳宫的嬷嬷。”
“本王在这说话,哪有你这奴才插嘴的份。”天灏的语气骤然桀傲。
“皇弟,这是朕的近身宫女,朕并不打算把她指给任何人。”
“皇兄对身边的宫女都鄙帚自珍,果真恩泽均衡。”
“灏儿!你还把哀家当你的母后吗?”云雅太后手拍桌沿,愤愤地叱道。
天灏轻轻一笑,徐徐道:
“正是儿臣遵您为母后,方才愿意纳侧妃。可,显然,皇兄并不准备成人之美。”
“朕还有奏折要处理,先行一步。”天烨拂袖起身,我忙跟上,余光最后看了无忆一眼,他仍无忧地在吮着手上调羹中的汤汁。
今日,天灏的率性而为,终于,将他对我的心思,如此赤裸裸地提到了面上,也使他和天烨之间的兄弟情份,划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
我跟在御辇边,清晰的感觉到天烨的怒意,浓厚地散发出来,他素是冷淡自律的君王,但,每一次的愤怒,似乎都与我有关。
欧阳绯卿,冥曜,乃至他的同母胞弟,天灏,一个个的男子,挑战他尊严的底限,或者说,是他做为帝王的占有欲,从来是不容别人侵犯的。
我,从靖宣三年伊始,就烙上他的后妃这四个字。
他回到昭阳宫,径直走进正殿,摒退所有人,我正要随众人退出去,他低声:
“你留下。”
我有些战兢的站在他面前,他曾经因这些事付诸于我的折磨,历历在目,是心中一道又一道的伤。
“陪朕坐一会,好吗?”再启唇,他的声音同席间一般,是掩饰不去的倦怠。
他回身,坐在黄梨木的凉榻上,我迟疑着,是否要坐过去,毕竟,我留下来伺候他,并不代表,我心中将灭族之痛淡忘。
他望着我,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幔,笼射在他身上,在玄色上镀上一层灼灼的金晖,可,却更衬出他此时的落寞。
脚步,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这一刻,我知道,纵然我怎样提醒自己曾经那些血腥残忍的事实,但,我始终无法将他只当作陌生人一般的对待。
他牵起我的手,如同以前一样,将我拉到他身边,看着我坐下,眸底所有的冰霜,皆不见,仅余下一些苍寂的神色:
“你愿意做天灏的侧妃吗?”他的声音依然很低,但全然不似以往那般带着质问的语气。
“奴婢是昭阳宫的宫女,西周灭国的那天,奴婢才会离开这。”平静的语气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他没有任何的戾气。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冰冷,但,突然让我有种依赖的感觉,似乎,只要这样,便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我。但曾几何时,正是这双手,将我一族万余人全部送上断头台。
难道,因为他是无忆的生父,所以,我的心因为无忆,变得柔软吗?
他感觉到我的涩抖,松开我的手,空气的清冷袭上手背,这刹那,我知道,心中的眷恋,竟然还是如此卑微地让自己都觉得低贱。
“那就陪着朕,直到西周灭亡。朕知道,两年后,北溟定然会对西周宣战,此一役,无可回避。”
我没有说话,他的睿智,不逊于冥曜,甚至可以说,他与冥曜,有种惺惺相惜的情感,但,这一切,却都照着十六字天命箴言的走向在继续演绎。
“皇上方才没有用多少午膳,奴婢去为您做一点吧。”
很久很久以前,未出阁时,我就和府中的厨娘学得一道点心,这亦是我唯一会做的一道,怀着娇羞女儿家的心态,想,定会甜到自己夫君的心里。
可,当一切的将来,都以另外一种方式,将自己逼到如今的地步时,我才恍然地知道,当时所学,终是黄莲心中苦,甘甜无人知。
今日,突然,想为他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点心。
因为,只有这一刻,我心中的柔软,是将坚硬抑制住的。
他颔首。我起身,走到外殿,昭阳宫有自己的膳房,食材亦是应有尽有。
用水,煮沸,然后加入新鲜的切成小块的桃肉,再依次放入干红枣,枸杞,干桂圆,冰糖,慢慢炖至沸开,待汤汁起丝后,盛到百花玉瓷碟中,再洒上秋桂花。
端着这碗糖点,我再次步进昭阳宫,递呈于他,他细细地品着,以极慢的速度,才将这一碟点心悉数用完。
“不怕奴婢下药毒害您?”
他放下汤勺。用丝帕拭唇:
“你若要毒害,何必等到现在?”
“甜吗?”
“甜。”
“那就记住今日的甜。这是奴婢第一次下厨,也是最后一次。”我艰难地说完,正对上他望向我的眼睛。
我的泪,缓缓地在我们对视的那刻流下。
他是无忆的父皇,可我却一次又一次的在他面前,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他。
如果无忆知道这一切,他是否会比我们更加的纠心,更加的心痛吗?
他站起身,在我朦胧的泪光中走近我,伸出手,似乎想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水,但,手在距离我的脸只差一点的时候,还是收回。
“朕知道你恨朕,如果这恨,能让你继续待在朕的身边,看着朕的下场,让你继续地活下去,朕不会介意其他任何的事。”
素指颤抖,我想拥着他,或许这样,我才有力气告诉他,我对他的爱,和恨都早一起遗留在了八年前,只是心中曾经疼痛,让我必须用这样绝情的话语去伤害他,刺激自己不忘过去的悲惨。
但,我又有什么资格拥住他呢?
他知道我的迟疑,一如,我也明白他的犹豫。
本来,爱应该是甜蜜,应该是包容,但,我们偏偏将它演绎到痛苦,绝决,乃至,无法回头。
如果,可以重来,我会选择,宁死都不入宫,正如他所说,如果可以重来,他绝对不会再迎娶相府的女儿为妃。
“奴婢告退。”我将空空的碟子放进托盘,缓缓退出殿内,空落的碟,一如心内的空落,都遗忘在了殿门的那端,遗忘在了那个寂廖的身影中。
回到屋子,望舒仍然还在,看我进来,淡淡一笑,仿佛上午未曾发生过任何事:
“茯苓酥做好了,趁热吃吧。”
我用筷子夹起酥点,未入唇,泪又落下。
“你又会流泪了?”她望着我的泪,怔然。
是的,从心中再感觉到痛时,我就会流泪了。我不知道明日的紫禁又将发生什么事,我只知道,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走出紫禁。
死,也死在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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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此情问天谁须怜
素手轻拭泪痕,喟叹无声。
“今晚子时,如果你愿意走,我可以带你离开。”望舒语音放低。
“舒,你已照顾我十年,不必再在我身上耗费光阴。我不会如北溟国主所愿,成为颠覆龙潜的宸星。”我淡淡一笑,眸光晶莹闪烁。
“国主恐怕对你不仅仅因为这些。否则,不会命我务必护得你周全,保你离开紫禁。”她的声音里带着沉淀积蓄的一些情愫。
“紫禁,我不会再离开。”
“难道,你从来没有对国主动过心?”她轻问。
我摇首。
“其实,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偏对一个薄情寡义的帝王放不下。”
如果我能明白,还会缚住十年吗?既然我都不明白,舒,你又怎么看得明白呢?
爱到不能爱,恨到终须忘,繁华落尽,此生于我,存在的意义,仅是看着无忆长大,再无其他。
“你走吧。”我负身站在炕前,不去看她。
片刻的寂静,然后,她悠悠启唇:
“国主说过,如若你不走,我的使命,就是继续留下来,陪伴你。”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不管你会不会照顾自己,国主之命,我不能违。”
心底,有暖意融融,但,依然温热不了历经多年蓄积的寒冰。
冥曜,你待我这般意重,可,这一切,已非我所要。
我对你,一直都是君子之交,淡,隽若清泉,源远流长,流逝过生命,留下的痕迹,终比不上冰,因为,只有,冰,才会真正刻沁进某处,永远不忘。
月色渐浓,紫禁五月的夜晚,仍是窒闷,但,却是我余生唯一能停驻的地方。
翌日,传下两道旨,一道,是命无忆入宫为皇次子嬴玄景侍读。
后宫这八年,纵偶有妃嫔有孕,皆不能平安诞下,惟有芊妃的一双儿女,得以安然成长。而皇长子玄铭母妃为罪妃,这几年虽有太后抚养,但,终没有玄景备受器重。朝野之上,近日拥立玄景为太子的呼声渐起,如无意外,天烨所立太子,也除玄景之外不做他想。
另一道旨,则是将丞相长女秦霜滟许配十六王为正妃。
我不知道,天灏在接到这道旨时是什么心情,我所知道的,便是天烨昨晚必极其震怒,方会丝毫不考虑天灏,这么急地颁下这道旨。
任何牵涉到我的事,他终于不再掩饰压抑。
其实,我又何尝能真的放下呢?如果能放下,我就不会甘愿洗手做羹汤。
这一夜,仍然辗转难眠,直到,天未白,外面,却隐隐有着急奔的步子,和不可辨的人声。
我披衣而起,推开屋门,往前殿走去。
“快,张太医,快随咱家进来。”顺公公的神色不似以往那般淡然,殿内,灯火通明。
我不禁向殿内走去,却被萱滢拦下:
“今晚不是你当值,进来做什么。”
“皇上怎么了?”
“这不是你该问的。”她语气淡漠。
见殿内的明黄帐幔后,人影忙碌,料定必是天烨龙体欠安所至。
才转身要走,顺公公正好出来,吩咐道:
“小允子,万岁爷龙体欠安,等五更,去前面宣免朝一日。”
“顺公公。”我轻轻唤他一声,他才要进去,见是我,遂一挥手:
“你且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