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悄悄的跑去看那个小姐姐。
院子很偏,种满了蔬菜,一个小女孩儿跑来跑去运沙子,把沙子铺好,她开始认真的在沙子上写字。
小女孩儿漂亮极了,白玉格不由自主的走过去。
人漂亮,字也写得漂亮,真不像小孩子写的。
白玉格惭愧了。
沈氏给他的是上等宣纸。他在上等宣纸上写出来的字像狗爬一样,小女孩儿在沙子上写的字却这么好看…
白玉格悄悄的来了,又悄悄的跑了。
他跑回屋用功去了,一边往外搬书本一边不服气的嘟囔,“不信我比不过一个小姑娘!”
沈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满脸激动之色。
她的宝贝玉儿终于知道用功了啊,不用人催都知道用功了啊。
白玉格跑到沈氏身边,“我是男子汉,一定要比小姑娘强!她在沙子上写字都那么好看,我要超过她!”
“好,好,玉儿是男子汉,玉儿要比小姑娘强,要超过她!”沈氏溺爱的、一迭声的道。
从这之后,白玉茗的待遇就好起来了,再也不用在沙子上写字了。
只要能让白玉格这根独苗苗用功上进,给白玉茗好吃好喝供她读书习武算什么呢?沈氏愿意。
连容姨都搬到了不那么偏僻的院子,月钱按时发了。
白玉格和白玉茗你追我赶,走得很近,时常到容姨那里一起吃饭、一起做功课。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午后小憩起来,听到容姨和奶娘说起往事,“…两个孩子饿得哇哇哭,心都碎了…现在不管怎么说小山和小丫不挨饿,很好了…”
白玉格一直记着这番话。
他渐渐长大,白玉茗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曾经想过要追查白玉茗的身世,如果白玉茗不是父亲亲生的,或许他便可以…可是想到容姨和奶娘的话,他又没有勇气了。白玉茗如果真的不是父亲亲生的,一定会被赶出白家,再过那种挨饿受冻的苦日子…
白玉格过了一段很煎熬的日子。
这种煎熬是在白玉茗随赵戈“私奔”时候结束的。
白玉茗和赵戈“私奔”之后,白玉格愤怒极了,一直待在外地不愿回家。
他不能接受白玉茗已经嫁给别人的事实。
玉茗公主身世大白于天下,白玉格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真的不是白家的孩子。如果他白玉格下手早,哪轮得到别人?他和玉茗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一般…
两滴泪水落在清茶之中。
玉茗公主关切的凑过来,“弟弟,你没事吧?”
“没事。”白玉格迅速擦去泪水。
抬起头,他笑了,“玉茗,如果早就知道你不是爹爹亲生的,嫁给我多好。咱俩一起长大的,再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半真半假的口吻,与其说是真的,倒不如说是开玩笑。
他没有像上次似的认真执着得让人害怕,玉茗公主语气也便轻松了,“那怎么可能?弟弟,太太不喜欢我。”
玉茗公主目光大有深意,“弟弟,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便知道了,太太不喜欢我。”
沈氏就算最和颜悦色的时候,白玉茗也不敢亲近她。小孩子的感觉比大人更敏锐,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心里清楚着呢。
白玉格大概觉得这件事很好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心中涌起一阵阵的绝望之情。
是的,他母亲不喜欢玉茗。如果他母亲喜欢,如果他母亲宽容,他早就可以追查玉茗的身世了,早就可以央求容姨,早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路生紧张的央求翠钱,“求求你了,盯紧白玉格。王爷可是吩咐过了,只要这小子来见王妃,一定得盯紧了。”
翠钱纳闷,“那你就盯紧了啊。”
路生愁眉苦脸,“可是我进不去内殿…”
路生打恭作揖的央求,翠钱扑哧一笑,“白家小少爷没什么的,他就是从小和我家姑娘一起长大,姐弟情深。”
打趣着路生,翠钱还是进内殿去了,“盯”着白玉格。
白玉格抹去笑出来的眼泪,“哎,我想出门转转。常言说的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你出去散散心也好。”玉茗公主柔声道。
玉茗公主抱着宝宝送白玉格出门。
宝宝举着陶响球乱摇,开心得跟什么似的,玉茗公主微笑看着宝宝,美丽的面容异常温柔,散发出母性的光辉。
白玉格眼眶一热。
她过得这么好,做弟弟的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白玉格没和家人告别,留下封书信,带了一个书童,游历天下去了。
白老太太知道了,不过是骂了几声,“玉儿这个小坏蛋,要走就不能提前说一声么?也不和我老太婆告别,就这么跑了?”
骂完了,交待白大爷赶紧找着白玉格,给白玉格多带点银子、四季衣裳。
白大爷满口答应,赶紧的派人追出京,一路寻找,给白玉格送银子。
靳学舟、白微及白玉苏等人也担心,各自派仆人出门找人。贾冲和白玉莹推测了白玉格出门的路线,给几位在河北任职的好友写了信,托他们留意照顾。
虽然这样,白玉格年轻气盛,就带一个书童出门,白家人到底还是不放心的,忧心忡忡。
玉茗公主及时让人来送信,“放心吧。弟弟的神态不对,我早就留意了,一直派人跟着他。他以为只带了一个书童,其实至少有十名侍卫呢。”
白大爷等人欣喜不已,“还是茗儿周到啊。”悬着的心都放回到肚子里了。
唯独沈氏恨得咬牙,“明知道玉儿要走,也不拦着,她这是操的什么心!我白家待她不薄,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就这么恩将仇报?”
白熹陪容姨留在小山村,这已经让沈氏怒不可遏,现在白玉格又走了,沈氏真是要活活气死了。
玉茗公主身世大白之后,沈氏对玉茗公主本是很敬畏的,白玉格一走,沈氏满腔怒气无处发泄,去雍王府质问玉茗公主,“你明知玉儿要走,你也不拦着,也不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生生要拆散我们母子么?你那个容姨把我夫君抢走了,你又把我的玉儿弄丢了,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玉茗公主还是很尊敬沈氏的,“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弟弟年轻气盛,他现在心情不好,把他圈在京里也不是办法,还不如让他出门散散,开阔开阔眼界…”
“开阔什么眼界,你是记恨从前我对你不好,刻意要报复我!”沈氏声音尖锐。
“我没有啊。”玉茗公主烦恼之极。
沈氏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沈氏。但看在白熹和姐姐们、弟弟的份上,她对沈氏一直恭敬客气,从不敢怠慢,刻意报复什么的,根本不可能。
白玉格是白熹唯一的儿子,沈氏是白玉格的亲娘。就凭这一点,玉茗公主就不可能对沈氏不好,哪怕只是为了父亲和弟弟的颜面,也会让着沈氏三分的。
沈氏指着玉茗公主尖叫道:“还不承认,你就是要报复我!是,你小时候我是对你不好,那又怎么了?哪个女人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能好得了?你出生了才被抱回白家,我不喜欢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就知道,像你这种没有纸张能在天天坚持在沙子上写字练字的小姑娘,你就不是平常人!你心性坚忍,有一天你得了意,就会要我的好看了!”
玉茗公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小时候在沙子上写字么?她记不得了,忘了…
玉茗公主忍气解释,“我没有想要你的好看。就算是为了爹爹和弟弟,我也不会要你出丑啊。你出了丑,难道爹爹面上有光?难道弟弟心里会好受了?”
“你还有脸跟我提玉儿。”提起白玉格,沈氏心痛不已,“你硬生生把玉儿给推走了啊!你明知玉儿要走,你都忍着一声不响啊!你,你太可怕了…”
玉茗公主忍无可忍,“那你想怎样?让弟弟一直待在家里么?一个男子,总是被圈在家里又能有什么出息了?”
沈氏叫道:“我不要玉儿有出息!我要玉儿乖乖的读书上进、考状元、做官、成亲生子、孝顺我!我要玉儿天天在家,我就他一个儿子!”
玉茗公主怒极,“你不能光想着把弟弟拴在身边,他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你的提线木偶!”
沈氏眼睛红了,“你把玉儿还给我!你现在就把玉儿还给我!还有我夫君,你也让你的容姨给我还回来,哪怕我和他同床异梦,他也得陪着我,我才是他的原配发妻!”
“你休想。”玉茗公主脾气再好也被沈氏激怒了,“我不会让爹爹回京受你折磨的。我也不会让弟弟像个木偶似的被你拴在身边,年纪轻轻,志气消磨。”
玉茗公主瞬间想通了。
和曾经的她一样,白玉格也一直想仗剑天涯,游历名山大川。他现在年方二十,正值青春年华,为什么要凭由沈氏支配控制呢?他应该海阔天空,无拘无束,趁着年轻洒脱任性一回。
难道只有听了沈氏的话,让白玉格守着她、按步就班的科举做官、成亲生子,这样才叫孝顺么?白玉格的性子哪里受得了。
说得难听一点,就算是囚犯还要出去放放风呢,把亲生儿子像犯人似的绑在身边,哪里行得通。
“我会派足够的人手保护弟弟,你不用担心他的安全。”玉茗公主硬邦邦的抛下一句话,便下令送客了。
沈氏被侍女们围着哄着往外走,气得啰啰嗦嗦,“我是太太,你敢往外轰我…”
沈氏正在这儿闹腾,白老太太、白大太太、白微等人闻讯赶来,白大太太和白微合力把沈氏糊弄着上了轿子。
“孩子,你受委屈了。”白老太太叹息。
玉茗公主体贴的扶着她,“祖母,我没事。她来闹我,我下逐客令不就行了?只是您老人家可怎么办呢,您还得和她一起住着呢。”
白老太太哼了一声,“我老太婆可不是肯委屈自己的人。我早就跟你爹爹说过了,要给他兄弟二人分家。到时候我跟你大伯过,你爹爹带着他的好媳妇儿走得远远的,别再烦我。”
白大太太这个儿媳妇,白老太太还是比较满意的。这倒不是白大太太多聪明能干,而是白大太太识实务,不像沈氏那么执拗,打起交道至少不累。
“真的分家啊?”玉茗公主问。
“分!”白老太太毫不犹豫。
从白玉萝的婚事开始,白老太太就对沈氏厌恶不满了。现在沈氏的蠢事又多了一桩,白老太太更容不得她,一定要给两个儿子分家了。
因为白老太太是跟着大儿子过的,所以白大爷分到的家产多,白熹分到的家产就少了。只有一个别院和两个小庄子、两个小铺子。
沈氏知道她又要搬到别院住,哭得天昏地暗。
玉茗公主不忍心,“爹爹和弟弟若知道了,会不安的。”她自己拿出私房银子在繁华热闹的秀明巷置了栋带花园的宽大宅院,“这是我孝敬爹爹的。太太在这里住着吧,姐姐们离得也近,方便照顾。”
沈氏在秀明巷确实住得舒服,这里闹中取静,富贵清雅。白玉苏等人又轮流来照顾陪伴,如果沈氏知足,这实在是很不错的日子了。
五个亲生女儿轮流来服侍,天天能见着外孙子外孙女,衣食住行都有女儿悉心照料,唯恐她不顺心。
可是沈氏不满足,一点也不满足,“你们天天来有什么用,我的儿子呢?我的玉儿呢?”
“玉儿是您亲生的,我们难道不是?”时日久了,亲生女儿也有怨言。
沈氏年纪越大,越是任性,说话越没有顾忌,“女儿是外姓人,外孙子外孙女也是外姓人。只有儿子能传香火,能给我养老。”
白玉菲性子最娇,气得半个月没来看她。
白玉萝和白玉莹心也有点凉,“娘,您不能这样,我们也是您亲生的孩子啊。”
白玉苏是大姐,苦笑一声,继续无怨无悔的服侍沈氏。
靳竹苓来秀明巷看望过沈氏,之后便对她的表姐们万分同情,给宝宝送玩具的时候特地告诉玉茗公主,“七表姐,你不知道大表姐二表姐她们有多难。二舅母现在根本不讲理,一天到晚的挑剔表姐们,开口便骂。”
玉茗公主无奈,“我也同情姐姐们。可是我也替不了她们呀。太太见不着我还好,若见着了我,只会更生气。”
靳竹苓认真的道:“大表姐今天还跟我说,要谢谢你呢。如果不是你送了这宅子,二舅母可能便要住到别院了。若是住到别院,大表姐她们离得远,不能天天过去服侍,会更担心的。”
玉茗公主托腮,“那是我孝敬爹爹的。唉,莫说一套宅子了,便是十套八套,我也舍得给,只要太太消消停停的,别再折腾姐姐们了。”
玉茗公主和姐姐们感情都很好,看她们被沈氏折磨,实在是心疼。
当然了,白玉苏等人是宁愿被沈氏折磨,也不愿让她住到别院去的。
玉茗公主发牢骚,“姐姐们那么孝顺,太太看不到么?为什么就不能心疼心疼她们呢?”
“不知道。”这件事超出了靳竹苓的认知。
她拿出了医书,“我觉得二舅母现在是有病了,我给她配上一味药,让她心平气和,表姐们就不受难为了。”
“好,小表妹你配药方吧。”玉茗公主不由的一笑。
小表妹,医痴啊。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白玉格一直没有回来,沈氏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更不好,白玉苏等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沈氏死了。
沈氏的死因非常奇特,她死于一个谣言。
沈氏由白玉苏陪着去买新出的绸缎,听到了几个妇人在议论,“哎,你听说了么?光州那边新出了杀人案子,听说有强人从深山冲到闹市,把个贵公子给杀了,那贵公子听说姓白…”
沈氏瞪大眼睛,直直向后倒去。
白玉格前些时日写了封字迹潦草的信回来,他正在光州。
白玉苏慌忙扶住沈氏,“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沈氏陷入癫狂之中。
被抬回家之后,白玉苏请了靳学舟、靳天冬父子过来,一碗又一碗的苦药水灌下去,沈氏人被救回来了,魂却丢了。
不管众人如何向她解释,她执意认为白玉格已经死了,已经被人害死了。
沈氏目光涣散,神情狂乱,“死了,我的玉儿被害死了…”
白玉苏、白玉莹等人哭得不像样子,“娘,弟弟并没有死,您不要听信路人胡说啊。光州确实有凶杀案,也确实有位姓白的公子死了,可那并不是弟弟…”
沈氏恍若无闻,“我只有玉儿一个儿子,他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我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玉儿,就是我的玉儿啊…”
沈氏在病床上拖延了十多天,终于还是咽了气。
她死得很痛苦,不只是身体上的痛苦,更因为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希望没有了,整个人没有一丝精神气儿,浑身上下都是痛楚、绝望、死气沉沉。
她这辈子最重视的就是丈夫、儿子,可丈夫和儿子都不在她身边。
女儿们倒是都在,可她并不稀罕五个亲生女儿。
她一定很不甘心,咽了气之后,眼睛还睁得铜铃一样。
白玉苏等人替她合上双眼,哭得死去活来。
沈氏再不好,也是她们的亲娘,没出嫁之前还是很疼她们的…
白玉格回京奔丧,没人敢把沈氏真正的死因告诉她,只说是得了急症。
白玉格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守在沈氏灵前,差点没把白家人吓死。
所幸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白玉格渐渐缓过来了,又有了生机。
白熹和容姨回京为沈氏治丧,白熹忆及结发之情,痛哭失声。
沈氏去世一年之后,白熹有意正式迎娶容姨,容姨婉言谢绝了,“这样对玉儿不好。太太是他的母亲,在他心目中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况且玉儿该说亲事了,家里有个继婆婆,不如家里根本没有婆婆。”
白熹叹息不已,“可我还想和你葬在一起呢。”
“不,你以后必须和太太葬在一起。”容姨不假思索的道。
“为什么?”白熹都有点生气了。
生前受沈氏折磨还不够,到了地底下还要陪着她么?
容姨道:“她是玉儿的母亲。”
白熹没话说了。
是啊,他死后要是不和沈氏合葬,白玉格如何能接受。
“阿容,我和你就这点缘份么?”白熹心里不好受了。
容姨诧异,“这点缘份还不够么?做人不要太贪心,能活着守在一起,已是万千之幸,难道还想千秋万代、生生世世么?”
白熹豁然开郎,“对,活着守在一起,已经很幸运了。”
死后的事,管它呢。
珍惜眼前的日子,珍惜眼前的人。
月华如水,两人在月下执手相握,心中都觉满足。
一个人影自黑暗中走出来,“爹爹,容姨。”
白熹和容姨一惊,“玉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容姨取下身上的披风,“给孩子披着。”白熹忙接过去,替白玉格披在身上,“玉儿啊,你年纪轻,得多睡,早早的安歇才是。”
白熹和白玉格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
一年了,白玉格一直郁郁寡欢,白家人人担心他。
白玉格咧嘴笑了笑,“容姨,您就这么不愿意做我继母啊?”
容姨柔声道:“玉儿,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你的将来着想,你的爱妻,或许不愿意侍奉一位继婆婆;另外一个原因才是主要的,我并不爱担责任,除了小山,我不想做别人的母亲了。”
她笑看白熹父子,“现在小山不在,我坦白说一句吧。如果不是姐姐‘临终’托孤,我连小山也不想管呢。你俩是男子,你们是不知道,养个孩子有多不容易。小山长大了,成亲生子了,我算是卸下了一幅重担,你俩还想再弄幅重担给我挑?你们忍心么?”
她话说得风趣,白熹和白玉格都笑了。
白玉格揶揄的道:“容姨,以后见了七姐姐,我非得告您的状不可。您把她当重担,她要是知道了,肯定气得哇哇乱叫。”
白熹和容姨同时暗暗松了口气。
白玉格的心思,他俩多多少少知道些。现在白玉格坦然叫出“七姐姐”,可见是把从前的那点小心思放下了,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