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太后环顾一圈,把场中所有人的惊愕之相看在眼里。

唯有武承新表现得很镇定。

武太后从容不迫,含笑道:“四郎,你过去看看那女子是不是皇后。”

武承新一撩袍子,抱拳道:“陛下,微臣从未见过皇后,无法确认她的身份。”

武太后难得噎了一下。

武承新一把拎起武承嗣的衣领,“尚书随我一道去吧。”

七彩霞光慢慢散去,仙乐也渐渐消失了。

李旦第一个冲到裴英娘面前,攥住她的手。

裴英娘偷偷在他的掌心里划拉几下,小声抱怨:“阿兄,我腿酸了,手也酸了!”

一开始的计划不是这样的。

原本他们安排让那只精心豢养的“神鸟”降落在洛水边,然后裴英娘从水中缓缓浮出,水面上百花齐放,她身着彩衣走到岸边,场景既奇妙又唯美,岸边处处是可以供老百姓围观的浮桥,对传播传说更有利。

可惜李旦不答应。

他知道裴英娘畏水,坐船的时候船一摇晃她就吓得心跳加速,要她在水底下藏一两个时辰,万一出意外了怎么办?万一工具出了差错,她溺水了,谁能救她?

裴英娘和李令月一起劝说李旦,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能让李旦点头。

于是计划变成凤栖梧桐,从霞光中幻化出“永安公主”。

这个出场方式一点都不美观,也不霸气,裴英娘始终觉得从水底下突然冒出来更容易唬住人。

从树里钻出来什么的,想想就觉得怪异,而且很土气。

李旦眉心轻拧,捏捏裴英娘的手,心里的紧张和忐忑因为她的抱怨而烟消云散。

她总能自得其乐,随遇而安,波云诡谲的宫闱政变也没法夺走她的笑容。

武承嗣哆嗦着靠近李旦,他眼睁睁看着马车被奔涌而下的山石积雪掩埋,山风吹起车帘时,他确定车厢里有人,而且那个人的身形面貌绝对是裴英娘无疑。

裴英娘肯定死了,不然执失云渐怎么甘心远赴西域呢?

那这个……这个树干里爬出来的人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难道真像老百姓们传说的那样,裴英娘真的是仙女下凡?

裴英娘眼珠一转,顾盼有神,莞尔道:“武尚书,别来无恙。”

武承嗣汗流浃背,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不管裴英娘是人是鬼,他真的怕了!

裴英娘眸光流转,看向蔡净尘。

眼神淡然,没有厌恶,也没有亲近。

明知武太后即将称帝,她没有丝毫惧怕,红光满面,轻松自然,和李旦互相搀扶着站在一起,好像任何风雨都不能把他们拆散。

蔡净尘仿佛能听到自己的胸腔被揉成一团,发出一声声碎裂声,然而他脸上波澜不惊,弯腰致意,“皇后殿下。”

裴英娘点点头。

裴宰相和几位阁老慢慢走近,裴英娘环顾一圈,朗声道:“吾梦中受到感召,下世恭贺神皇。”

裴宰相等人愣住了,纷纷侧目去看李旦。

武太后号“圣母神皇”,这神皇,说的自然是武太后,皇后什么意思,她是来辅佐太后的?

李旦没说话,扶着裴英娘站稳。

机灵的宫人们抬来毡毯,铺在她脚下,价值千金的波斯毡毯,一路铺到武太后面前。

裴英娘屏气凝神,双足踏在柔软的毡毯上。

她一步一步走近武太后。

周围的人纷纷让开道路,目光茫然而又惶惑。

裴英娘屈膝,从袖中取出一卷经书,进献给武太后。

清唳声再度响起,众人遍寻不着的神鸟蹿上高空,巨大的双翼遮天蔽日,盘旋不去。

“噗通”一声,一张彩帛从神鸟的羽翅间跌落下来,彩帛很轻,于空中慢慢展开,上面写有字迹。

待彩帛落下后,裴宰相念出上面的字:

“太后乃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制颁于天下。”

这是魏国寺的僧人讨好武太后的话。

众人愀然变色。

裴宰相领着群臣下拜,口中道:“陛下应当顺应天意,即刻登基,否则这只神鸟不会离去。”

大臣们拜伏在地,再三求恳武太后登基。

李旦也跪了下来。

武太后扭头看着裴英娘。

这一刻,她明白,从此以后,不能再对裴英娘痛下杀手。

裴英娘是吉兆,是祥瑞,是灵仙降世,是代表她的登基名正言顺的象征。

她得好好供着裴英娘。

这是李旦想出来的法子,还是李治准备好的?

武太后掀唇微笑,忽然觉得裴英娘有点像自己。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祥瑞都有了,那就登基罢。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还可以叫《大唐第一神棍》……好像放飞得太远了……

·······

关于神鸟出现在明堂的传说,见于野史,正史中没有哈。

·······

“晓阴阳……”那句话是引用的

·······

弥勒佛转世那句话引用自《隋唐五代史》,是僧人为武则天舆论造势

第208章

在群臣们的再三恳求下,武太后顺水推舟, 改朝称帝。

群臣请上尊号, 武太后乃天命所归, 为“圣神皇帝”,李旦降为皇太子,李显仍然为庐陵王,赐姓武氏。

有人暗地里提醒裴宰相, 道:“这……降为皇太子,那太子妃也姓武……是不是不妥?”

裴宰相一哂, “太子妃并非凡人, 何必忌讳?”

礼部的官员对望一眼, 不敢在女皇登基的时候给女皇找麻烦,默契地不吭声。

民间还一直称呼太子妃为“永安公主”呢!太子都能娶公主了,姓氏改不改, 并不重要。反正太子妃已经改过两次姓氏,这一次就当太子改姓武, 太子妃还是姓李好了!

接着, 女皇开始追赠武氏先祖, 她以其生父武士彟为太祖孝明高皇帝,生母杨氏为太祖孝明高皇后。封异母兄元爽子武承嗣为魏王, 堂侄武攸暨等十余人为郡王,诸姑姊皆为长公主。

古往今来,男人们争权夺利,篡位夺权者比比皆是, 武太后不满足此,这也是她为什么要屠杀李唐宗室和文武大臣的原因——她要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做一个从古未有的女皇帝。要开创壮举,自然必须行非常之举。

她做到了。

手段不怎么光彩,但她还是做到了。

裴英娘的立场和女皇相对,可是当她看着女皇接受众臣恭贺时,亦不免思潮腾涌。

女皇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只求实际利益。不管天下百姓接受还是不接受,都得俯首称臣。

之前受诸王牵连,一大批大臣遭到流放贬谪,太师、太傅、太保及太尉、司徒、司空等大批官职职位空缺出来,朝廷需要补充新鲜血液,这正是女皇登基以后收揽人心的好机会。

她大力选拔人才,不论出身贵贱,只要是有才华的,破格录用,若有尸位素餐的,果断罢免。

登基一个月后,她下诏命百官举荐人才,等各地士子进京,女皇亲自接见那些有才之士,逐一问政。

表现尤为杰出的人,试凤阁舍人、给事中等高官,确实有真才实学的,委任以员外郎、侍御史、补阙、拾遗、校书郎等官职。

试官制度,自女皇开始。

女皇打击的对象,始终是属于上层阶级的宗室王亲和权臣贵族,一般平民老百姓并未受到太大波及。各地的寒门学子和女皇并没有深仇大恨,又得女皇青眼相加,委以重任,大为感动。

在女皇有条不紊的整顿下,社会逐渐恢复安定,此前诸王接连遭到屠杀,一时之间风声鹤唳,女皇登基以后,重视经济生产,任用贤能,蒙在人们心中的阴影逐渐散去,开始走向稳定繁荣。

在此时,以武承嗣为首的武家子弟开始频频和朝臣们接触,武承嗣获封魏王,心中大为不满,既然现在已经是武周的天下了,为什么不能立他为太子?他才是武家的嫡子!

武承嗣怕李旦和裴英娘——这对夫妻实在是太能折腾了,总能出其不意,把他吓得心惊肉跳,汗毛倒竖。他为姑母伪造了不少神迹,那些奇石、奇果、奇树、奇龟什么的,不过是下人们略施小计,提前准备好的。

裴英娘的神迹,才是真神迹!

她都死而复生了,还有什么变不出来?

鬼神之说人人敬畏,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女皇都放任裴英娘了,武承嗣更不敢直接和她对上。

他故意放出话,鼓动和武家交好的大臣上书女皇,劝女皇改立他为太子。

武家人纠结了上百个大小官员联名上表,暗示女皇,虽然李旦改姓武,但在众人心中,他仍是李氏皇子,是异姓王。只有册立武承嗣为太子,武周天下才能真正安定。

李旦和裴英娘听到这个消息时,奏疏已经送到女皇的案头前。

李令月此时早已大腹便便,忧心忡忡进宫找李旦和裴英娘商量对策。

他们俩现在住在上阳宫,和皇城遥遥相对,裴英娘喜欢甘露台的风景,依旧住甘露台。

“八兄,你不能出面,不如由我去劝说阿娘……”李令月一脚踏进内殿,抬起头,话说到一半,愣住了。

李旦和裴英娘对坐在榻床上,天气热,榻床上铺了层簟席,使女跪坐在地下为两人打扇,他们正在下棋。

“阿姊来了。”裴英娘仰起脸,她挽单螺髻,簪牡丹纹银梳,未施珠翠,穿缥色地小团窠花鸟纹交领窄袖上襦,系退红色绫罗裙,肩挽白地小花瑞锦披帛,莹白玉指间拈着一枚琉璃棋子,淡笑着吩咐半夏,“怪热的,给阿姊盛一碗冰酥酪。”

随即想到李令月如今身子不便,她忙改口,“不要冰酥酪,来碗葡萄浆罢。”

半夏答应一声,不一会儿端着彩绘漆盘折返,盘中一碗葡萄浆,四碟时鲜果子,两样爽口茶食,还有一盘酥酪拌樱桃。

“这时节还有樱桃?”李令月看两人气定神闲,料想事情不严重,也不急了,拈起樱桃吃。

裴英娘笑着道:“上阳宫这么大,不能总空着,这樱桃是宫里内苑的樱桃树结的。”

她们俩凑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薛绍曾打趣说他们俩是天底下最和睦的一对姑嫂。

李旦和李令月打了个招呼,拍拍裴英娘的手,起身出去。

女皇忙着稳定人心,改革内政,李旦虽然幽居上阳宫,但无时不刻不在揣摩女皇的施政手段,学习她的御下之道。

裴英娘也很忙,今天难得忙里偷闲,和李旦一起下棋。

李令月过来,这棋肯定没法继续下,李旦正好出去忙他的事,留出空间给她们姐妹俩说私房话。

“阿姊不必担心改立太子的事,母亲不会同意的。”裴英娘遣退房中宫婢,拿起一把团扇,对着李令月扇风,她刚从外面进来,热得满头大汗。

女皇确实曾经动摇过,想让武家人继承她的衣钵,可惜武家子弟拨拉过来,拨拉过去,实在挑不到一个能力杰出的儿郎来。

武承嗣诬陷大臣、折磨别人的本事不错,其他的一窍不通,让他去治理一方,别说女皇没把握,武承嗣自己都没信心。

而且,侄子始终是侄子,哪里比得过自己的儿子?

女皇从未想过要杀李显和李旦,武承嗣太过急躁,他一而再再而三诋毁李旦,只会让女皇越来越厌恶他。

李令月忧心忡忡,“万一……”她顿了一下,叹口气。

“没有万一。”裴英娘轻轻摇动团扇,翡翠扇坠折射出一道道剔透波纹,“裴公、张公深谋远虑,虽然并不完全忠于阿兄,但是也不糊涂,即使母亲意动,他们也会劝母亲收回成命。”

从女皇登基的那一刻起,她就深刻地认识到,即使杀光李唐宗室,天下人心中依旧感念李氏恩德,她迟早要还政于唐。

女皇自信果敢,同时理智冷静,她不信命,但绝不会自负地一意孤行,而是清醒的为自己准备好退路。

李显和李旦就是女皇的全部退路。

武家人上蹿下跳,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李令月慢慢吃着樱桃,心里一点一点镇定下来。

武家人第一次诬告李旦想要谋反时,她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女皇为了解决后患,真的把李旦杀了。

李旦不慌不忙,仍旧和从前一样安心待在上阳宫,偶尔和裴英娘泛舟池上,悠然自得。

武家人胆敢对他无礼,他二话不说,吩咐护卫上手揍,揍得武家人落荒而逃。

女皇听说后哈哈大笑,没有怪罪李旦,反而把武家诸位郡王训斥了一顿。

……

种种迹象表明,李旦和裴英娘并非任意妄为,他们俩知道女皇到底在想什么,忌讳什么,所以从容不迫。

李令月吃完最后一颗樱桃,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裴英娘安抚好李令月,让宫人好生护送她出宫,这么热的天,她怀着身孕来回奔波,太辛苦了。

李令月刚走,李旦抬脚走进内室,“薛绍等在外面,我刚刚过去见他。”

裴英娘挽起袖子,斟一杯酪浆给李旦喝,他不爱甜腻的东西,葡萄浆太甜了。

李旦拉着她的手,指尖刚搽过凤仙花汁,颜色粉嫩,他看着看着,很想咬一口尝尝味道。

这时,半夏掀开帘子,“殿下,上官女史过来了,陛下要召见您。”

她说话时看着裴英娘,女皇要见太子妃。

李旦神色一黯,然后微微笑了一下,握紧裴英娘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裴英娘嗯一声,没有阻止他。

她偷偷溜到洛阳以后,先在李令月的公主府里待了一阵时日,等到一切布置得差不多了,才出现在李旦面前。

出乎她的意料,李旦并没有很生气。

他先是惊愕,然后沉默,沉默了很久之后,他猛地抱住她。

裴英娘反而被吓坏了,她想象了很多种李旦怎么向她兴师问罪的场景,其中甚至有让她羞得面红耳赤的情景……唯独没有料到,李旦会一言不发地抱着她。

他抱了太久,以至于裴英娘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她挣开李旦的怀抱,决定先发制人,抢先告状,好占据道德高地。她冷哼一声,凶巴巴道:“阿兄,你说过三个月就能回梁山,你失约了,所以我才……”

李旦昂着下巴不看她,也不答她的话。

裴英娘心中暗生疑窦,眼珠转来转去,双手往上捧住李旦的脸,强行把他扭过来对着自己。

不管他生没生气,必须看着她说话!

李旦没有挣扎,垂眸看着她,双眸清亮,深情似海。

裴英娘怔住了。

李旦眼圈微红……他刚才哭了?

从小到大,她见过愤怒的李旦,冷漠的李旦,微笑的李旦,温和的李旦……唯独没有看他哭过。

阿兄高大稳重,是天底下最好的兄长,他怎么能哭呢?

她手足无措,心里泛起阵阵酸意,接着是呛人的辛辣,“阿兄,我错了。”

李旦摇摇头,把她按进怀里,双手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发顶,“英娘……”

声音沉重而又渺远,明明在她耳畔回旋盘绕,听起来却像远在天边,带着无限的惆怅和沉痛。

直到最后,李旦没有说他为什么会流泪。

不知道为什么,裴英娘没敢继续追问。

自那以后,李旦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对她越来越放纵了,由着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宠溺到了盲目的地步。

连杨知恩都看不下去,背地里偷偷嘀咕,幸好娘子不是妲己、妺喜之流。

还有一点,在上阳宫时,裴英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李旦议事的七宝阁也能随便进出。但是只要她踏出宫门一步,或者女皇想要召见她,李旦一定会紧紧跟着,甚至寸步不离。

就好像她离开以后,再也不回去了似的。

这一次也是如此。

他们乘车离开上阳宫,顺着皇城西边的长街进入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