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揪揪裴英娘的脸,“你呀你!”她拉着裴英娘坐在床沿边,“既然来了,凡事有我呢,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公主府里。”
裴英娘甩开拂尘,目光落到李令月的微微凸起的小腹上,目光柔和下来,“胤郎要有弟弟妹妹了?”
李令月嗯一声,神色平静,“我留在府中养胎,外面的事影响不了我……阿娘对我到底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裴英娘拍拍她的手。
李令月笑了笑,抬手捏裴英娘的脸,“好久没见到你,你总算养胖了一点。”
阿父走的时候,英娘瘦得下巴都尖了。
裴英娘笑着说,“阿姊也胖了点。”她顿了一下,轻声道,“胖点好,阿父喜欢我们胖一点。”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起李治生前的一些趣事。
这一次姐妹俩没有哽咽流泪。
乾陵的地下玄宫早已修建好,接下来是一些地面工程。李治已经入土为安,带着他生前最喜爱的古董珍玩、字画书帖长眠地下。
逝者已矣,她们怀念阿父的同时,更要好好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不知不觉到了日暮西垂的光景,倦鸟归巢,远处传来渺远的鼓声,提醒老百姓们坊门即将关闭。
“要不要告诉八兄?”李令月看一眼窗外,窗棂间一片璀璨金光。
她皱眉问,“他知道你来洛阳了?”
裴英娘摇摇头,扣着李令月的手,“阿姊,先不要告诉阿兄,一个字都别说,我走之前托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他以为我嫌山上闷得慌,跑到新罗去了。现在时局紧张,我不想让他分心,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他的。”
如果李旦知道她此刻也在洛阳,一定会提心吊胆,患得患失,没法专心应付武太后。
李令月稍一沉吟,答应下来,沉声叮嘱裴英娘,“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连三郎也要瞒着。除了我,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你就得戴上帷帽。”
不知是不是做了母亲的缘故,李令月越来越稳重了。
裴英娘扑哧一笑,“阿姊放心,我晓得轻重,不瞒你说,我在洛阳待了一阵时日,城里各处都有我的人手,皇城和上阳宫那边我不敢靠近,其他地方不碍事,我既然能偷偷潜进来,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去。”
李令月摇头失笑。
姐妹俩亲亲热热说着话,外面使女在叩门,薛崇胤午睡醒来看不到母亲,扯着嗓子大哭,乳娘哄不住,只能把他带到正院来。
“胤郎多大了,是不是会走路了?”裴英娘戴上帷帽,拨开垂纱往外张望,剪水秋瞳,依稀还是少年时那个狡黠明媚的小娘子,说话间仍然带着天真的稚气,“会叫人了吗?”
李令月轻轻拍一下裴英娘的手,嗔道:“早就会走了……你这个姨母怎么当的?”
裴英娘哈哈笑,“好吧,我这个姨母当得不称职,那舅母呢?”
薛崇胤走路还不大稳当,颤颤巍巍的,乳娘怕他摔倒,一只手放在他背后,小心翼翼扶着他进门。
裴英娘透过垂纱往外看,小小的粉团儿,穿戴整齐,颈上挂着璎珞圈,活泼可爱,进房以后,直往李令月怀里扑。
还没学会走,已经惦记着跑了。
她掩好帷帽,唇边含笑,没有出声。
都说外甥似舅,阿兄小的时候,是不是和薛崇胤一样粉妆玉琢?
寒食前后是踏青游春的好时节。
洛阳城的仕女郎君们乘车、骑马出游,进出城门的几条长街车马塞道,熙熙攘攘,宝马香车,华盖如云。
与此同时,反对武太后的宗室不甘坐视她窃取李氏江山,纷纷起事。
宗室们私下联络:“太后必定诛尽诸王,我等如不起事,李氏绝嗣矣!”
四月底,琅琊王冲在博州长史的帮助下募兵起事,因完全不通军事,很快兵败,被部下所杀。
其父越王贞为了响应儿子,在豫州起兵,武太后命左豹韬卫大将军鞠崇裕为中军大总管,率兵十万前往讨伐,越王贞兵败自尽。
百花盛放,欣欣向荣的暮春初夏时节,武太后磨刀霍霍,以彻查琅琊王和越王叛乱之事为借口,开始一场针对李唐宗室的血腥大屠杀。
她下令于丽景门别设推事院,任命武承新为侍御史,武攸暨从旁协助,负责审讯诸王,查明琅琊王冲的同伙。
端午佳节,暑气蒸腾。
常乐大长公主因公开咒骂武太后,帮助叛军购买甲胄兵器,罪不容诛,被逼自尽。
驸马赵瑰痛失爱女赵观音后一直卧病在床,得知老妻也被鸩杀,伤心之下,病发而亡。
五月中旬,高祖李渊之子,已是七十岁高龄的霍王李元轨,被甲士装进囚笼之中,流放黔州,不到十天,便死在陈仓。
其子江都王绪被斩于江都。
五月末,韩王元嘉与鲁王灵夔被武太后亲信堵在府中,奉诏在家中自尽,家产尽数没收。
韩王元嘉的三个儿子俱被斩首。
六月初,高宗李治之弟,已是耳顺之年的纪王慎,被装入囚车里,流放巴州,苦苦煎熬一个月后,死在途中。
纪王慎的儿子全部被杀。
舒王也遭到流放,万幸他身体健壮,熬过颠簸的行程,顺利到达流放地利州。
短短几个月内,李氏宗室中,霍王元轨、韩王元嘉、舒王元名、徐王元礼、越王贞等满门被杀,其他亲王虽然有个别子孙逃过一劫,但大多数被发配至岭南更偏院的荒凉之地,十不存一。
武承新搜查琅琊王的府邸时,发现他写给众位亲王、世家姻亲等人的信件。
凭着这些信件,武承新以各种非常人能想象的刑罚手段,栽赃,陷害,威逼,屈打成招,查出越来越多的“同伙”,到最后,受到牵连的人数超过万人,几百户世家贵族遭到血洗。
之前武承新手刃宜州刺史,打败李敬业的叛军,少年郎君,立下赫赫战功,很快扬名天下。
而这场对李唐宗室的大屠杀落下帷幕后,武承新的名字再一次传遍大街小巷,他成为人人谈之色变的冷血酷吏,能止小儿夜啼。
老百姓们思想单纯,武太后听政多年,颇有政绩,他们对圣母神皇并无多大恶感。
武承新和武承嗣就不同了,作为专门替武太后排除异己、诛杀忠良的鹰犬,他们承担了所有人的怒火,是老百姓们最痛恨、最厌恶的奸臣。
尤其是宗室皇亲,恨不能噬其肉,啃其骨,将两人挫骨扬灰。
阿福再也不提起蔡净尘这个名字了,一开始是不敢,后来是不屑。
投靠武太后并没有什么可耻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想要往高处爬,必须做出牺牲。
但是武承新连无辜的妇人和孩童都不放过,罗织罪名,构害宗亲,把做人的基本良知都丢弃了,阿福不承认他是以前那个忠诚的蔡净尘。
蔡净尘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现在的武承新,根本就是个草菅人命的屠夫!
蔡净尘仍然通过各种方式向裴英娘传递消息。他不知道她在哪儿,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还活着,于是他坚持不懈地提醒她哪些人不可信,哪些人在为武太后密谋什么。
枇杷成熟的季节,李令月特意吩咐下仆搜罗来最新鲜的枇杷,给裴英娘尝鲜。靠着运河的便利,洛阳的东西市不缺南方货。
裴英娘坐在窗下剥枇杷吃,指间汁水淋漓。
昨天李令月进宫去了,回来时拉着她说了很久的话,万象神宫修建得富丽堂皇,明堂以九只铁龙簇拥一只展翅高飞的金凤,武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晓。
宗室皇亲死得七七八八,满朝文武匍匐在武太后脚下,噤若寒蝉。
时机已到,武太后决定举行拜洛受图典礼,开始收割她的胜利果实。
最后一颗枇杷吃完,裴英娘拈起丝帕,逐根擦拭纤纤十指。
该告诉李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宗室王亲部分摘抄引用《隋唐五代史》、《武则天正传》
特别注明,因为文中时间、年龄都是自由发挥,所以这里也把时间改了,和真实历史不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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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高祖、太宗、高宗三代宗室王亲, 凡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王孙,除了李显和李旦以外, 其他尽皆死于武太后之手。
不止他们, 还有依附他们的大臣和姻亲世家,也遭到血洗。
所有对手都清除了, 再没有人能够和武太后争夺帝位。
武太后并不满足于此, 为了震慑群臣和其他同情宗室的世家, 她下达诏书,鼓励民间百姓告密, 无论大小官员还是没有功名的平头老百姓, 只要发现有人谋反, 就可以入京告密。沿途驿站必须为这些告密者提供车马和饮食,护送其抵达洛阳。
告密属实的, 重重有赏。告密不属实的, 也不追究责任。
诏书公布后,一片哗然。
无数妄想一步登天的市井闲汉涌进洛阳,随口诬告其他人, 其中很多人靠构陷别人而得到升迁。
武力震慑,谍网密布, 不管是朝中大臣, 还是民间百姓,不敢再公开发表同情宗室的言论。
值此之时,武太后决定举行庆祝典礼。
拜洛受图典礼盛大而隆重。
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万象神宫金碧辉煌, 张灯结彩,彩幡迎风飘扬,风吹猎猎。
在文武百官,侯门公卿,各国来使,外国留学生,魏国寺的僧人等数千人的注视下,武太后身着正式冕服,手执玉笏,一步一步踏上宝座。
从饱受欺凌的武家小娘子,初入太极宫的美貌才人,再到备受冷落的年轻后妃,落发出家的太宗旧人,高宗李治的宠妃,临朝听政的皇后,废立皇帝的太后……
武太后的一生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然后慢慢合拢,最终凝聚成一道光芒万丈的光影,在场的千余人,纵然心有不甘,纵然各怀心思,此刻只能匍匐在她脚下,山呼万岁。
典礼上,武太后宣布,改用周历,以元年十一月为元年正月、十二月为腊月、夏历正月为一月。同时,改造照、天、地、日、月、星、君、臣、人、载、年、正十二个新字。
登基的准备差不多了。
南方忽然传来一声清唳,啼鸣婉转,万象神宫的鼓乐声霎时停了下来,众人抬头四顾,望着鸟鸣响起的方向。
一只体型巨大的神鸟张开色彩斑斓的双翅,从云彩中俯冲而下,羽翅划过长空,铺天盖地,双翼闪烁着七彩光芒,蔚为壮观。
“神鸟!”
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声。
饶是在场的文武百官见多识广,也不由得目瞪口呆,之前那些神乎其神的所谓“神迹”真相为何,他们心知肚明,但亲眼看到一只七彩神鸟在眼前翱翔,他们心头大骇,忍不住泛起嘀咕:难道太后当真是天命所归?
其实武太后也怔住了,为防止意外,今天的典礼提前演练过,武承嗣可没说过会安排神鸟降世。
她不动声色,唇边含笑,瞥向台下。
武承嗣冷汗涔涔,几步跃上台阶,小跑到武太后身边,“姑母,这……并非侄儿布置的。”
武家其他人面面相觑,互相追问神鸟是谁设计的。
没人站出来邀功。
万象神宫由重重卫士把守,禁卫森严,百姓不得其入,看不到威严壮观的受图礼,但是七彩神鸟在空中飞过,却是他们亲眼所见的,老百姓们一个接一个跑出家门,在地下追逐神鸟。
神宫外汇集的老百姓越来越多,大半座城的里坊居民跟着神鸟奔跑,里坊、巷曲空荡荡的。
万人空巷。
“凤凰!这是凤凰!”裴宰相第一个反应过来,跪倒在地,“陛下,您拜洛受图,天降祥瑞,这只凤凰来自神域,这是上天派来恭贺陛下的凤凰啊!”
裴宰相这话说得含糊。
李唐宗室尊道教,而武太后为了提高自己的影响力,打压皇室,抑制道教发展,降低老子的地位,大力扶持佛教,洛阳的僧人们借机出入宫闱,趾高气扬。
他不好把神鸟扯到道教上去,又不想贸然和那帮僧人扯上关系,干脆瞎说一气。
大臣们反应过来,纷纷拜倒,附和裴宰相的话。
武承嗣激动万分,催促武攸暨:“快,派人跟着神鸟,看看神鸟要降落到哪里,修筑华台,迎接神鸟!”
武攸暨答应一声,下去张罗。
武承嗣佝偻着腰,搀扶武太后,“姑母,神鸟往庭院后面的方向去了。”
武太后稍一沉吟,“过去看看。”
她离登基只差一步,并不畏惧任何天兆。
祥瑞也好,示警也罢,没有人能拦住她的脚步。
众人跟在武太后身后,浩浩荡荡冲进遍植梧桐翠柏的庭院。
庭中古木参天,浓阴匝地。
神鸟围绕着一株枝干盘曲的梧桐树,盘旋鸣叫,久久不愿离去。
有人拉开大弓,想把神鸟射下来,武承嗣急得面红耳赤,斥退甲士,“怎么能如此怠慢祥瑞?!不怕天罚吗!”
甲士们只得收起弓箭,无声退下。
林中传出一阵缥缈仙乐,神鸟舒展开绚丽多彩的双翅,羽毛化作一片片飞花,飘落而下。
神鸟缓缓降落,身影慢慢隐入蓊郁的树丛间,踪影全无。
仙乐曲调柔婉清丽,众人过了好半天才从乐曲中回过神来,满脸惊骇,下意识伸手去接那些随风洒落的花瓣。
“神鸟呢?”武承嗣抓耳挠腮,想走到树底下去看个仔细,又怕真的是什么天谴,不敢靠近,指一指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蔡净尘,“四郎,你进去看看。”
蔡净尘撩起眼皮,冷笑一声,一动不动。
武太后微微一笑,“光天化日,何惧之有?”
她抬脚走进密林之中。
大臣们对视一眼,抬腿跟上。
梧桐树林中,七彩霞光笼罩。
这是一种众人从未见过的霞光,它璀璨夺目,又温润柔和,赤橙红绿青蓝紫犹如彩练一样依次铺排开,华美壮丽。
武攸暨抱拳道,“陛下,这光是从树干里透出来的,甲士们遍寻整座庭院,找不到神鸟的踪迹。”
他们亲眼看着神鸟落入树梢,所有人亲眼目睹,绝对不是他们的幻觉,神鸟去哪儿了?
武太后双眼微眯,目光如电,“劈开大树。”
甲士们立即照办,找来斧头刀具,开始砍树。
武承嗣命人搬来胡床,搀扶武太后坐下。
没有人离开,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古树,等待在树中发现什么神迹。
古树很快倒地,甲士剖开树干。
“好香……”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感叹。
众人恍然回神,这才发现,空气中有一股馥郁的甜香,此香清冽甜净,又极为浓郁,仿佛无处不在,但细细嗅闻,又觉得味道很淡,沁人心脾,着实怪异。
哐哐当当,长刀、石斧落地的声音接连响起,甲士们面色大变,纷纷后退,“是个人!”
在场的人惊愕不已,下意识后退好几步。
一阵清脆的啼鸣声由远及近,数十只飞鸟翩翩飞来,围着梧桐树上下飞舞。
接着,又飞来一群五彩斑斓的彩蝶,扇翅翩跹。
仙乐声再度响起,众人四处张望,连犄角旮旯都翻遍了,根本找不到奏乐的人躲在何处。
一声嘤咛,树中的女子似乎被鸟鸣声惊扰,缓缓坐起身,如墨的长发似浓稠的夜色一般披散而下。
她身着五彩羽衣,蛾眉杏眼,绿鬓朱颜。肌肤如冰似雪,恍若凝脂,双眸灵动明丽,秋水传神,云发丰艳浓密,光可鉴人,脸似杏花,面若芙蓉,犹如三月艳阳时节曲江池畔荡漾的春水绿波,红桃粉杏纷纷扬扬洒落,最明媚的春光,才能比拟出她的三分颜色。
女子挥一挥彩袖,飞鸟、彩蝶似乎受她指挥,纷纷落到她肩头、手臂上。
有人低声喃喃:“永安公主……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传说是真的,永安公主当年出家修道时,曾经得高人传授仙术,能令莲花瞬间绽放,会开山劈石之法,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永安公主回来了!
武承嗣张大嘴巴,脸色惨白。
其他人没比他好多少,连人老成精的裴宰相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一遍遍擦眼睛,想确认自己不是眼花了。
武太后怔了一怔,回头看向李旦。
人群当中,李旦面色平静,神情淡漠,似乎并未注意到神迹中出现的女子是他已经过世的妻子。
直到众人哗然,议论声越来越大,他才抬起头,看向梧桐树。
这一看,他身形僵住,瞳孔猛然一缩。推开挡在他跟前的大臣们,几乎是连滚带爬着跑向裴英娘。
什么文雅端庄,涵养仪态,全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