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舞者立刻把几人围在中间,舞得更卖力了。

李治教裴英娘和李令月跳傩舞。

总结就是,随便跟着舞伎们的舞姿抬抬胳膊,踢踢腿,做出驱赶的动作就行。

薛绍很快凑到李令月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生怕她忘乎所以,磕碰到肚子。

裴英娘感觉到身后一道影子压过来,扭头看过去,戴着青色面具的高大男人平静地注视着她,面具底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柔情似海。

别人都在跳舞……李治在跳,李贤和李显一边互相翻白眼,一边在跳,连那些头发花白的老学士都像模像样抖抖手臂,跺跺脚,花枝乱颤,唯有他一动不动,衣袂在满蕴浓郁香气的朔风中猎猎飞扬。

她抿嘴一笑,挽起李旦的胳膊,把他拉进人群里,另一手勾住李治的袍袖。

“谷杆大于牛腰,蔓菁贱于马齿。人无饥色,食加鱼味。”她清清嗓子,跟着曲调念诵《驱傩词》,勾勾李旦,再扯扯李治,催促两人跟着他一起念。

父子二人摇头失笑,一板一眼咏唱,抑扬顿挫,韵味悠长。

裴英娘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不好意思念了。

她真的是一个字一个字念,李治和李旦才是和着曲调、韵脚在唱啊!

嗓音铿锵,如金石相击,和声琳琅。

果然是博学强识、家学渊源的贵公子,随口唱几句驱傩词,也这般高雅。

守岁顾名思义,需要守到三更时候。

子时正,太极宫正门的城楼上敲响辞旧迎新的钟声,咚咚的鼓声同时响起,全城鼓楼由北向南,从朱雀街向东西的方向,钟鼓声如潮水一般扩散蔓延,漫过整座盛世繁华的长安城。

大臣、学者们纷纷离席,拜倒在李治和武皇后面前,齐声赞颂二圣贤德英明,天下太平,物阜民安。

舞伎、内侍、宫婢、护卫,哗啦啦一大片,数千人朗声高呼君主圣明。

数十丈的火焰摇摆舞动,送出一缕缕馥郁甜香。

裴英娘站在李治身侧,耳中听到的,是山呼海喝、震耳欲聋的赞美,看到的,是宫人们发自内心恭祝的笑脸。

这一刻,整个天下,九州黎庶,万里山河,俱都拜伏在他们脚下。

她不由得一阵心潮澎湃,忍不住抬头看李治。

李治迎风而立,居高临下,望着台阶下貌似畏惧恭敬、实则各有思量的大臣们,神情冷冽,无悲无喜。

武皇后和他并肩而立,唇边隐隐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作为共同执政的二圣,这对帝后身上有太多秘密,没有人能猜到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曾是最亲密的夫妻,最默契的盟友,最恩爱的眷侣,最后因为权势渐行渐远,疏离冷漠。

即使感情仍在,也回不到当初的两情缱绻了。

手背忽然一暖,沉思中的裴英娘回过神。

李旦握住她的手,低头看她,眼神关切,“冷?”

她鼻尖微酸,点点头。

李旦抬起宽袖,把她罩进袖子底下,挡住凛冽的寒风。

他身上依然有淡淡的墨香味,她从小闻到大,很熟悉这股味道。

她下意识回握他的手,往他怀里靠紧了些。

不论世事如何变幻,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

第二日,便是新年的元旦之日。

每年元日,含元殿举行盛大庄严的朝会典礼。这一天蓬莱宫正门丹凤门将会开启,文武百官,万国来宾,身着华丽礼服,陆陆续续走进丹凤门,顺着龙尾道拾级而上,爬上高耸轩昂的正殿。

二圣接受群臣朝贺,赐下椒柏酒、屠苏酒、胶牙饧,加官进爵,封赏功臣,君臣同贺新年。

元旦互贺新年过后,老百姓们走出家门,欢庆佳节。

广场、郊外、曲江池畔,处处欢声笑语,人头攒动。

全城出动,万人空巷。

热闹氛围一直持续到上元节。

城内三天放夜,坊门彻夜开放,不禁外出。千盏万盏花灯齐齐绽放在长街内外,如云蒸霞蔚,璀璨夺目。

小娘子们身裹绫罗绸缎,头戴珠翠花钗,郎君们骑马仗剑,呼朋引伴,三五成群,相约出游。

又是一番车马塞道,比肩接踵。

裴英娘在宫里住到上元节后的第三天,这天吃过焦圈,去含凉殿辞别李治。

冬日天亮得晚,内室点着灯笼,火炉床内暖香扑面,李治躺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正合目假寐。

新年前后的庆祝活动一场接一场,他不必场场出席,还是免不了劳累。

“阿父。”裴英娘跪坐在榻边,帮李治捶腿,“今天可好些了?”

李治抬起眼帘,茫然了片刻才认出她,微笑着道:“十七来了。”

一旁的内侍欲言又止。

李治看一眼内侍,笑容一黯,“今天是不是要回去了?”

裴英娘咬了咬嘴唇,强笑着道:“春社那日我再进宫来陪阿父。”

春社是民间的节日,农人们会在这一天祭拜土地神,祈求丰收。

李治抬起手,他只穿着里衣,绸衫透出细瘦的胳膊,揉揉裴英娘的发顶,轻笑两声,“马上就要出嫁了,怎么能随意出门?”

裴英娘没想露出伤感神色,但眼眶还是湿了,哽咽道:“我舍不得阿父。”

“乖。”李治坐起身,继续轻拍裴英娘,“阿父也舍不得十七。”

内侍见状,眼珠一转,躬身解劝,“娘子莫要伤悲,出阁成大礼那天大家送娘子出门,第二天新媳妇拜见翁姑,娘子还不是得到大家跟前来请安?”

这话故意说得促狭,裴英娘不想惹李治伤心,破涕为笑,红着脸抽出一张粉青丝帕,在眼角按了按。

李治也被内侍的话逗笑了,前脚送出去,后脚十七还是留在李家,只是不知道要不要改口叫他“阿翁”。

他畅想了片刻,示意内侍把准备好的一份诏书拿出来给裴英娘。

诏书经过画日、画可几道程序,中书省、门下省留有存档,天子亲笔所书,不容置疑。

裴英娘展开绢帛,看完诏书上写的内容,瞪大眼睛。

这是一份义绝书。

夫妻和离,和离书必须由丈夫来写,以示夫妻情义断绝,以后各自婚娶,两不相干。

义绝则是朝廷出面,判定一对夫妻断绝关系,强迫二人分开,若是丈夫和妻子哪方不从,得乖乖服刑。

“你若还是公主,不管你嫁了谁,我都能放心。宗室公主,就算不能一辈子受父兄庇佑,也能一生富贵荣华,享尊处优。尚主的驸马,不论官衔高低,绝不敢欺负你。”李治缓缓道,“可是你现在成了王妃,那就不一样了。旦儿现在对你情根深种,焉知这一份深情能持续到几时?”

李治是男人,深知男人薄幸,在遇到皇后之前,他和当时的太子妃感情融洽,何尝不是一对羡煞旁人的少年夫妻?

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古往今来,负心薄幸的故事实在太多了。

他就是其中之一。

小十七这么乖巧,不是那些蛇蝎妇人的对手,她应该安安稳稳,平平顺顺,被人捧在手掌心里疼宠呵护,不能被丈夫欺骗冷落,过那种空守闺房到天明的凄苦日子。

一天都不行。

“旦儿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在我眼里,你们是一样的。”李旦合上绢帛,塞进裴英娘的掌心里,“十七,若是将来有一天旦儿变心了,对你不好,拿出这份诏书,走得远远的。为父宁愿你们义绝,也不想看到你们互相折磨,彼此仇视。更不想你们反目成仇,把这些年的情分全部耗尽。”

所以一开始,他并不赞成这段婚姻。

裴英娘眼里的泪还是掉了出来。

她握紧绢帛,双手发颤,指尖用力到发白,“阿父,我记住了。”

李治抬起她的脸,拂去她眼角的泪花,暗悔不该在婚前惹她垂泪,哄她道:“别怕,这只是为父杞人忧天而已。你们是天底下最般配的夫妻,旦儿爱你敬你,为父相信他的真心。”

裴英娘笑中带泪,“阿父不用为我担心,他敢对我不好,我就用鞠杖抽他!他保管服服帖帖的。”

李治轻叹一声,和她一起笑,“嫁妆里有鞠杖,象牙的、楠木的都有,你回去好好挑挑,选一枝趁手的,该打的时候不能心软!”

说了好一会儿家常话,裴英娘才告辞离宫。

回到醴泉坊,她把义绝书藏到妆奁里。

想了想,不放心,李旦曾经亲手为她洗脸扑粉,万一他哪天心血来潮,要为她画眉点翠钿,看到义绝书怎么办?

她左思右想,让忍冬和半夏抬出装月事带子的箱笼——她教会府中仆妇用棉花缝制月事带子,仆妇做了许多备用。

小娘子们贴身用的东西,就不信李旦好意思翻!

她拍拍箱笼,想起一事,问半夏:“库房有多少枝鞠杖?一枝不落,全带上!”

郎君们风行打波罗球,小娘子出嫁,嫁妆里总会带上几枝精美的鞠杖,送给丈夫当新婚礼物。

她的鞠杖不是礼物,是吓唬李旦的大棒!

“啊……”半夏傻了半天,去库房清点。

因为临近出阁,府里该收拾的大件已经收拾好了,剩下的东西杂乱堆放在库房,为了搬箱笼,她特意把蔡净尘叫到偏殿帮忙。

数清楚后,她回来告诉裴英娘,“有五十枝。”

裴英娘哑然,这也太多了吧!

蔡净尘在一旁补充道:“除了鞠杖,还有十只斗鸡。”

连斗鸡都有?

裴英娘摆摆手,正好有事要问蔡净尘,撇开斗鸡的事,叫住他问,“行李衣裳收拾好了?”

蔡净尘点点头。

“多带些人手,南边去年闹水灾,今年必有匪患。”她还想叮嘱几句,那边长史过来找她禀告事情。

她匆匆道:“你先回去,出发的那天再过来。”

蔡净尘嗯一声,目送她走远,直到她的身影转过回廊完全看不见了,才拔腿离开。

相王和娘子大婚,圣人高兴,大赦天下。

娘子为他阿娘争取到返回长安的机会,这一次他再去跪求,一定能把阿娘接回长安。

社日过后,时序渐暖。

春到花朝,庭院里的杨柳渐次染上浅浅淡淡的绿意。透过如织柳烟,依稀能看见粼粼波光,碧池平滑如镜,倒映出晴朗碧空和卷舒云絮。

一对彩羽鸳鸯划过水面,像漂浮在白云之中,安详自得。

因为花朝过后就是李旦迎娶裴英娘的大喜之日,府中仆妇、婢女忙得脚不沾地,没有辰光为百花庆祝生日。

裴英娘十五岁的生辰过得人仰马翻。

除了二圣的赏赐,诸位王公大臣、皇室宗亲纷纷上门赠送添妆礼以外,相王府也大咧咧派人来送礼,杨知恩大摇大摆求见裴英娘,被李令月派来的仆从打了出去。

夜里,李令月和裴英娘抱怨,“明日才是迎亲吉日,八兄这么心急做什么?才两天没见,就这么毛躁。”

裴英娘坐在镜台前,忍冬和半夏正为她卸妆。

今天府里来了许多命妇,琼娘为她上了大妆,装扮需要花一个多时辰,卸妆也麻烦。

余光看到李令月躺在帐中打哈欠,她抿嘴笑,“阿姊早些睡吧。”

李令月已经开始显怀,担心她夜里害怕,特意搬到亲仁坊来陪她度过出嫁前的最后一晚。

“我不困。”她继续打哈欠,强撑着说,“我得好好教你,等你嫁过去,八兄休想哄骗你。”

她说着说着,眼皮越来越沉重。

不一会儿,床帐内传出沉缓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裴英娘笑而不语,烛火昏黄,铜镜反射出柔和的浅黄光芒,她摸着手上的鎏金翡翠镯子,心里异常的平静。

从明天开始,她就是李旦的妻子了,他们要同床共枕,日日相伴。

说不忐忑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有那么多人的关爱,有那么多数不清的宝石金子……她不怕!

现在李旦应该比她更紧张,不知道他的进门诗、催妆诗、奠雁诗、撤障诗、障车诗、却扇诗准备好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唐朝人的审美应该是这样的:

就是这么美,就是这么自信!

··········

文中的驱傩词摘抄自敦煌文献,应该是安啥啥乱之后到晚唐时期的驱傩词,挪用了。

第132章

长安已是桃李争芳吐蕊, 柳色青青时节。

数千里外的塞外, 依旧大雪纷飞,朔风呼啸。

夕阳西下,一人一骑忽然出现在地平线上, 沐浴着绮丽明媚的云霞,飞快驰过人烟罕至的古道, 马蹄踏响, 溅起一簇簇尘土。

十余骑遥遥缀在他身后,紧赶慢赶,始终赶不上最前面一骑的速度。

马上之人个个虎背熊腰, 穿圆领缺胯袍,佩横刀, 负长弓,威风凛凛。

因为连夜赶路,他们一个个眼中布满血丝, 双唇干裂, 喉咙渴得要冒烟。

没人敢停下来休息,郎君座下的神驹跑得太快, 他们耽搁几息, 就彻底追不上了。

“天使是来送信的,又不是要宣旨封爵, 郎君为什么这么着急赶回来?”

一人悄悄问同伴。

剩下的人屏气凝神,没人回答他。

赶回都护府,早有部署、亲兵数十人迎接出来, 护卫们纷纷下马,“郎君呢?”

“郎君去前厅了。”有人答。

不洗漱,直接满头大汗,满身臭味去见天使?

众人暗暗道,难不成天使送来的是副都护的家信?或者说送信的天使是副都护的旧友,亲戚?

都护府前厅,王浮裹紧身上的棉袄,凑到火炉旁边,一个劲儿催促僮仆往炭盆里加炭。

听到门口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抱怨:“太冷了!都护府不仅远,还冷!还干燥!还荒无人烟!还寒酸!我都一个月没吃到新鲜菜蔬了!快让人给我炖一锅菠薐菜吃!”

执失云渐没理会他,乍逢故友,他刀刻般的脸庞上依旧平静无波,没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径直穿过火炉,打开案桌上的锦匣。

红地花枝纹绸缎上躺着几卷绢帛,他解开丝绦,徐徐展开,合起来堪堪一握的绢帛,能铺满整张案桌。

绢帛上用朱漆笔细细勾勒出山川海湖的走势方位,标明各地的地理特征,连粟特人的城邦、商道都标注出来了,非常详细清晰,而且步数、方向极其准确,一目了然。

他皱眉,斩金截铁道:“这不是朝廷绘制的舆图。”

“你怎么看出来的?”王浮蹲在火炉前,巴不得手脚并用抱住火盆,“是十七娘进献给二圣的。”

执失云渐怔了一下,眼眸微垂,缓缓合上绢帛。

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道:“不是相王妃?”

他不知道自己在侥幸什么,明明知道不可能出变故,还是问出口了。

王浮瞅瞅左右只有侍立的僮仆、胡奴,袍角一撩,席地而坐,打开自己的行礼,翻出一张宫绸面棉花里的被子,裹在肩上,“我出发的时候相王还未娶亲,算算月份,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张罗喜事了。王家准备了两车贺礼,我阿弟亲自去送……”

他舒服地喟叹一口气,“真暖和,难怪十七娘送行的时候,让那个叫蔡四的往牛车里塞了那么多张永安棉被子,没有这些被子,我路上早冻死啦!”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念叨旅途的艰险辛酸,执失云渐一言不发,低头查看其它舆图,等他说累了,抄起锦匣和所有舆图,转身便走。

“诶,你去哪儿?”王浮紧紧裹着棉被,蹲在地上,可怜巴巴看他,像沿街乞食的叫花子,“我千里迢迢给你送舆图来,你不给我接风吗?”

“有了舆图,我现在可以去攻打莎拓部落,他们接连杀烧抢掠,夺走数十民妇。不趁着天气转暖前杀死他们的首领的青壮,以后更难对付。”执失云渐头也不回地道,“你帮我带路?”

王浮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察觉到执失云渐看不到,扬声道:“你走吧!快走!别管我!”

打仗什么的,不关他的事,他就是这么没出息。

一刻钟后,数百骑身着皮甲、手握长枪的兵士在执失云渐的带领下,奔出军营。

马蹄所踏之处,卷起阵阵烟尘。

莎拓部随水草迁居,前几天探子已经找到他们的主帐所在。

那是一片原野,地势开阔,若是大规模攻打,守卫的巡丁隔着十几里就能示警。

有了舆图,就不怕他们再和以前一样,仗着熟悉地形,留下老弱妇孺,逃之夭夭。等兵将离去,又忽然从夹道里杀出来伏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