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坐进卷棚车,轻声问:“六娘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王洵始乱终弃的话……
王洵顿了顿,敛容正色道:“真师放心,我不曾对任何小娘子有逾矩之事,亦没有随意和别人许诺什么。”
这么说,就是六娘一厢情愿了?
裴英娘叹口气,“王侍郎恕我多嘴,躲也不是法子。”
王洵笑了一下,眉间蕴着苦涩,“郑六娘子百折不挠……为今之计,只能躲。”
别人的私事,裴英娘不好多管,车驾驶过长街,回到醴泉坊,路上碰到巡逻的金吾卫,查问过身份,放他们继续前行。
王洵在快到永安观时提出告辞,预备去坊中寻一家逆旅歇宿。他身上穿着官袍,没带凭证银钱,裴英娘让蔡四郎跟着过去照应他。
第二天一大早,裴英娘用过早膳,坐在廊下软榻上翻看账本,半夏跪坐在一旁烤茶饼,絮絮叨叨,把打听到的八卦讲给她听。
“六娘子闹着要嫁给王侍郎,大长公主坚决反对,公主府闹腾了好一阵呢!昨晚六娘子追着执失将军走了,执失将军是个冷面人,一点交情都不讲,带着六娘子在隆庆坊绕了一圈又一圈,把六娘子气哭了。”
裴英娘忍俊不禁,拈起一枝鲜绿莲蓬,“后来呢?”
“后来?”半夏把烤好的茶饼放进铜缶里,歪头想了想,“后来执失将军抬脚走了,六娘子哭了一阵儿,也走了。”
闲话一阵,蔡四郎走进庭院,“贵主,王侍郎回王家了。”
裴英娘嗯一声,撂下王洵和郑六娘的事,转而问起卢雪照。
八卦虽然好玩,但一定得和八卦保持距离,尤其是这种少年男女的情感纠葛,更得敬而远之,万一不小心掺和进去,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八卦的主人公之一,那就不美了。
“卢郎君几人在邸舍住得很好。”蔡四郎道。
裴英娘挪出宫之前,卢雪照一行人搬去附近的邸舍暂住。邸舍是裴英娘名下的一处几进宅院,本来就是为招待各地仁人志士预备下的,房间整洁干净,食物精美丰富,院中还布置了假山流水,修有曲桥凉亭,风景优美,环境清幽,很适合那些南来的学子居住。
裴英娘低头剥莲子,道,“让卢郎君他们收拾行李,准备换个住处。”
蔡四郎答应一声。
如果是阿福和阿禄,肯定会忍不住好奇,追问裴英娘卢雪照的新住处在哪里,蔡四郎则只知道听从裴英娘的命令,对其他的一切漠不关心。
忍冬脱下木屐,走进回廊,走到裴英娘身边,“娘子,这是长史送进来的。”
裴英娘接过她手里的帖子,翻开细看几眼,“武攸暨?”
忍冬道:“武家僮仆候在门外。”
裴英娘皱了皱眉,“今天还要去隆庆坊一趟,打发了吧,让他明天来见我。”
她给李旦准备的礼物还没送出去呢,昨天李旦喝醉了,忘了和他提,今天不能再忘了。
武攸暨的僮仆得到回信,回到武家,“郎君,真师今天不得闲,请您明天再去醴泉坊。”
武攸暨正坐在矮榻上吃饭,吃的是酸汤索饼和芝麻羊肉胡饼,是家奴从坊间买回来的,“真师在忙什么?”
僮仆迟疑了两下,“听观里的人说,真师今天要出门。”
武攸暨点点头。
僮仆看他没有其他事吩咐,默默退出正厅。
刚走到二门外,背后响起一声阴沉的呼喝:“小子,三郎让你去永安观干什么?”
僮仆转身,看到问话的人,心底隐隐发寒,小心翼翼道:“郎君让小的给真师送帖子。”
“武英娘在观里?”
僮仆听他直呼真师的名字,头垂得更低,“真师似乎要出门一趟,小的看见观里的仆从在套车。”
他心头惴惴,出了一身冷汗,半天听不到男人吭声,悄悄抬起头。
石榴树下空空荡荡,男人已经走远了。
僮仆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
第91章
隆庆坊, 相王府。
书室三面书架堆叠, 对着庭院的一面大敞着,南边一座十二扇黑框镶嵌云母琉璃大屏风,挡住日晒。风从回廊吹进室内,帷幕、水晶帘轻轻晃动, 木质地板上光影流转。
院中草木葳蕤,芭蕉冉冉。
李旦坐在半敞的书室前,看着书案上敞开的黑漆匣子, 浓眉微微一挑, 拈起一本书册。
幽蓝封皮, 纸页间隐隐有金色莲花暗纹,上书《大唐西域记》几个字,简洁明快,精美雅致。
他盯着书名看了一会儿,翻开书册,雪白的纸张上印刻着大幅图画, 画中所绘情景颇为怪诞,笔法新奇大胆, 线条简练豪放, 色彩浓烈, 寥寥几笔,刻画出西域诸国的异域风情。
再接着往下翻,便是《西域记》的序文和正文了。正文前标有有目录,每页底端有奇怪的符号标识, 似乎是某种特殊印记,正文底下,缀有详细的注释和音释,注明乃某某人所言。
《西域记》由玄奘大师口述,其弟子辩机笔撰,一共有十二卷。李旦的书室里收藏有寺中僧人手抄的绢本,摞起来,堆满一口大箱子,四个豪奴才能抬得动。
现在他手里拿着的却只有薄薄一本书册,随手一卷,能够塞入袖中,这样一本小巧的书册,竟将《西域记》所有内容收录其中,还分别作了详细的标注解释,并以书画装饰,既美观大方又实用轻便。
李旦见过经折装的书册,比起卷轴来说,经折装的携带简单,大臣们平时的奏疏大多是经折装的,但眼前这本线装叠页式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裴英娘一大早兴冲冲过来,说是有礼物送他,他以为会是什么新鲜点心或是南方新制的茶饼,没想到竟是一箱装订的书册。
仆役使女们侍立在门庭外,冯德背靠栏杆,脑袋一点点,正偷偷打盹。
书室里香烟袅袅,裴英娘坐在李旦的书案旁吃茶。
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她神态轻松,坐姿马马虎虎,大概是怕他责怪,没敢盘腿坐,勉强维持一个跪坐的姿势,时不时抬头瞥他几眼,等着他的品评。
李旦笑了笑,不知她怎么这么厌恶跽坐,平时坐不了一会儿,就扭来扭去浑身不舒服,非要靠着隐囊或是歪在凭几上才舒坦。在蓬莱宫时,有李治纵着她,她胆子越来越大,没有外人在跟前,绝不正坐。
他每次去内殿请安,十次有九次看到她不是歪着就是靠着,看到他进殿,才赶紧整理衣裙,慌慌张张摆出一个正襟危坐的端正姿势。
他摇摇头,放下书册,走到床榻边,找出自己平时用的隐囊,回到书案前,把隐囊塞到裴英娘背后,拍了拍,含笑道:“靠着坐吧。”
裴英娘刚入宫的时候,为了不让别人看轻她,李旦常常板起脸严厉教导她。其实那时候只要她稍微露出委屈的表情,他绝对狠不下心。好在她那会儿年纪小,看不出他严格底下的妥协,不敢任性。
李旦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解释过什么。而裴英娘虽然有点怕他,但知道他是为她着想,所以从不曾冷淡疏远他。
现在回想从前,李旦有些后悔,他那时候不该对裴英娘那么严厉的,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女子,骄纵也好,端庄也好,跋扈也罢,他都喜欢。
她不用学成一个诗书满腹、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亦不用努力去学那些繁琐的持家本事,她只要开开心心就好了。
裴英娘看到隐囊,立刻眉开眼笑,舒展宽袖,换了个最懒散的姿势,趴靠在隐囊上,“阿兄,你没认出来吗?”
她低着头,搽了凤仙花汁的指头点在书案上,芦笋般的纤指敲敲《西域记》的封皮,“你再仔细看看。”
李旦早就认出来了,封面上大唐西域记几个字是他的笔迹,“你临摹的?”
裴英娘跟着他练草书、隶书的时候,偷偷临摹过他的字体,虽然没有练到十分像,但也足够以假乱真,拿出去骗骗人是没什么问题的。李治的笔迹她也学会了,他有次看到李治口述,让裴英娘帮忙代笔批阅奏章,她写出来的飞白书和李治的一模一样。
儒学士曾感慨,裴英娘不愧是褚遂良的外孙女,家学渊源,字写得不算特别出色,但极其擅长临摹。
裴英娘摇头,失笑否认:“你不记得了?我请你写的啊!”
李旦皱眉回想了一阵,裴英娘偶尔会请他写几个字,说是要拿回去好好瞻仰学习,他当然不相信这个理由,但懒得深究,往往她求什么字,他当场一挥而就,从没留意写的是什么。
“怎么会想到送我这个?”李旦合上《西域记》,他很喜欢书册的新式装订法,但对西域佛国没什么兴趣。
裴英娘呷口茶,缓缓道:“佛寺僧人主掌译经之事,想要篆书刻文,传播线装书,必须先和僧侣们打好交道,第一批刊印的书目,历书是庶民唯一能看懂的,佛经和《西域记》是预备赠送给各大佛寺的。”
这个时代长安佛寺中的高级僧侣基本承担了翻译、抄书两样职能,僧侣们在文化传播、交流方面影响甚大。推广线装书,不仅需要朝廷大力推行,还要赢得文人、僧侣们的支持,否则世家豪门永远将线装书斥为“下流”,那不管它有多便捷,都难登大雅之堂。
这就好像推广某种时尚一样,平头老百姓穿一身奇装异服出门,还没走出二十里地,就会被人指着鼻子直斥伤风败俗,骂一个狗血淋头。
但是如果穿那套衣裳出门的是天后或者公主,那么风向就不一样了,不出一个月,上行下效,城中权贵女眷争相效仿,市井坊民也有样学样,以为风尚,奇装异服自此摇身一变,成为流行。
正所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从上而下强制推行,比从下而上一点点影响士大夫们,要简单省力多了。
裴英娘把头一批刊印的书目献给武皇后时,就准备好了要同时示好朝中文武大臣们——没办法,这个时代,权贵阶层始终引导社会潮流。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也就是说,由他写就的书名,会随着这一箱子线装书的发行,流入万千百姓家?
他不说话的时候双眉略皱,表情冷肃,看不出喜怒。
裴英娘歪着脑袋看他,“阿兄,我先斩后奏,你不生气吧?”
其实她有恃无恐,笃定李旦不会和她生气。不过看他皱眉,还是忍不住想确定一下。
如花似玉的一张清秀面孔,明眸善睐,含笑仰望着他。离得这样近,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若有若无,又仿佛比婢女燃的龙脑香更浓烈。
李旦很想摸摸她的脸颊,手腕抖了一下,胳膊抬起,手指落在她的鬓边,揉揉她的发髻。
他怎么会生气,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虽然他只是写了几个字,但是随着这些书籍流入万千百姓家,他必定会跟着声名鹊起。
这正是他一直以来希望的,向世人展示出一个谦恭好学、醉心书本的贤王姿态,减轻长辈、兄长们对他的防备。
看他果然没生气,裴英娘粲然一笑,水杏眼瞪得溜圆,巴掌大的小脸,眉间贴翠钿,青春正好的年轻女郎,无须妆粉,也明媚如三月春光,“阿兄,你再仔细看看里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李旦轻咳一声,收回手的同时,也强迫自己收回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低头继续翻看书册。
他很快发现几处古怪的地方,指尖点点书页,书中有很多不常见的地名、佛寺,每次重复出现时,地名前标注有奇怪的符号,“这是什么?”
裴英娘轻声答:“是句读。”
古籍中一开始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后来慢慢出现句、读,在语句大段停顿时,用“句”表示语意已经说完,用“读”表示短暂停顿,后面还有内容。
彼时,书卷中的文字大部分没有标点,圆圈,逗号,书名号,问号,感叹号,省略号,人名、地名的特殊符号……一概没有。
所以解读古人文章,不同的人能解读出不同的意思来,除了古文艰涩难懂,不易理解,今古词句的意义发展演变之后,会造成歧义以外,也和句、读不能准确表达作者的原始意义有关。
宫里的人和嫡系宗室贵族们都知道,六王李贤文武全才,既通文墨,也擅弓马,开朗活泼,礼贤下士,而相王李旦沉迷训诂,不苟言笑。
训诂听起来很神秘,简单来说,就是用当代人能够看懂的通俗语言去解释古人的文章。有时候他好几个月只钻研一篇文章,废寝忘食,焚膏继晷,辛苦大半年,仅仅只是为了印证某句话到底有多少种意义。
裴英娘不知道李旦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训诂,不过既然他放任自己沉迷训诂的名声传扬出去,那她干脆帮他把这一点发扬光大。
肥水不流外人田,外人都以为李旦喜欢钻研古籍,那标点符号的推行和白话注释的重任就交给阿兄吧!
李旦很快想明白标点的意义,神色震动,垂眸看着裴英娘,默然不语。
裴英娘没有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埋头在匣子里翻找着什么,喃喃道:“训诂太枯燥了,我让人收录了几篇讲述波罗球的文赋,还配了插图,给阿兄闲来解闷。”
李旦最近有些反常。
富贵乡里长大的贵公子,不该这么苦闷的。裴英娘搜罗了许多讲述西域诸国风土人情的书目——李旦年纪轻轻的,应该看一点轻松有趣的书。
李旦凝视着裴英娘,嘴角微翘,低笑出声,“我什么时候说过训诂枯燥了?”
裴英娘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轻哼一声,“我就是知道。”
两人低声说着话,墙角的莲花铜漏不知不觉间浮出六片莲瓣,已到巳时了。
使女们来来回回好几次,不知道该不该传膳,冯德怕打扰李旦和裴英娘,不许她们吭声。
他回头望一眼书室,娘子斜倚隐囊,姿态放松,郎主坐在书案旁,含笑望着她,嘴角微翘,面色柔和。
两人低声谈笑,不疾不徐商量着什么,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这一刻花开无声,温情脉脉,凉爽的秋风徐徐吹拂,屋檐下的护花铃随风飘动,鸟雀振翅而起,飞过瓦蓝天空。
冯德心想,也许过不了几个月,王府就能迎来一位女主人。
第92章
杨知恩匆匆穿过回廊, 被人拦下来了。
他皱眉看着挡在门厅前的冯德, 不满道:“我有要事向郎主禀报。”
冯德朝他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娘子在里头呢!”
杨知恩听说裴英娘在书室里,踟躇片刻,“这事和娘子也有关系。”
他轻声说了句什么, 冯德听完后,脸色骤变,嘴唇哆嗦了几下, 让出道路。
李旦早就看到杨知恩了, 看他脸色沉重, 抬手示意他进去。
他快步走进书室,凑到李旦身边,附耳道:“郎主,吐蕃使臣今早入朝请婚,他们点名要求娶的……不是太平公主。”
李旦唇边的笑意僵住,脸色倏然暗沉下来, 目光霎时变得冰冷凌厉。
裴英娘早在杨知恩进来的时候移开视线,低头吃茶, 觉察到室内气氛陡然变了, 放下茶盅, 作势要起身,“不打扰阿兄了,我去东市逛逛。”
李旦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间敛起阴郁暴戾之色,平静叮嘱道:“早点回去, 别在外面耽搁太久。”
他起身送她。
裴英娘走到廊下,穿上漆绘木屐,回眸笑着道:“阿兄送到这儿就好了,让冯内侍送我出去罢,你有正事要办,别和我虚客气。”
李旦不语,沉默着把裴英娘送到府门外,看她坐进卷棚车里,才转身回去。
他快步走过长廊,衣袂猎猎,“预备鱼符,我要进宫一趟。”
东市市鼓还未停歇,坊门刚开不久,商旅、驼队、马队陆陆续续驰进宽阔的大街,市署小吏来回奔忙,检查过往商队的过所凭证。
裴英娘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皱起眉头,掀帘吩咐蔡四郎:“看到驼队就躲开。”
蔡四郎点点头,扫视一圈,命扈从右转。
转角的地方是一家胡肆,敞开的店门传出悠扬的乐声,男人们的吆喝呼喊和胡姬柔婉娇媚的笑声此起彼伏。
裴英娘倚在车窗前看热闹,牛车徐徐驶过胡肆门口,牛脖子上系着的铃铛轻轻摇晃。
“哐当”一声,一个宝塔般肥壮圆胖的男人跌跌撞撞走出胡肆,和挑着扁担、沿街兜售果蔬的老农撞个正着。
瓜果蔬菜滚落一地,老农一拍大腿,坐在路边嚎啕大哭。
正要进店寻欢的酒客和路过的行人停住脚步,站在一旁指指点点。
肥壮男人半天爬不起来,听到哭声,抬起头,一脸茫然。
众人纷纷指责他,要求他赔偿老农,瓜菜有些摔烂了,有些滚了泥土,肯定是卖不出去的。
男人瘫坐在地上,晃晃脑袋,好像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
众人以为他故意装傻,忍不住开口骂他欺压穷苦老农。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旁边是一家胡饼店,排队等候芝麻胡饼出炉的坊民们无事可做,正好围观。
蔡四郎面无表情,指挥扈从继续前行。
裴英娘哭笑不得,“等等,你不认得英王?”
蔡四郎冷声道:“认得。”
裴英娘摇头失笑,明明认得李显,看到他的狼狈惨状,问都不问一声,还闷头往前走,这真是……
她叹口气,指指一边佝偻着腰捡拾果蔬,一边抹眼泪的老农,“过去看看,把那一担子瓜果买下来,多给几百钱,给老人家压惊,记得看看他摔着没有。”
蔡四郎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他很快提溜着醉得七倒八歪的李显回到牛车旁,道:“老丈的膝盖碰青了,没有内伤,我多给他两贯钱赔礼。”
裴英娘放下心来,两贯钱听起来不多,但彼时米价也不过几文钱一斗而已,一两贯钱足够老丈过几个月的。
李显抬起圆胖的脸蛋,眼神朦胧,酒气熏天,一撩袍子,趴在车辕上,抱着牛尾巴嘟囔着什么。
壮牛不耐烦地扫扫尾巴,挣脱他的手,他的眼睛跟着牛尾巴打转,不一会儿,又抱上去了。
周围的扈从们忍笑上前,想把李显扯开,费了半天劲儿,扯不动。
裴英娘很想把李显丢在路边,但怎么说也叫了他几年王兄,不能真的不管他,“把英王抬到马背上去,看好他,别让他摔了。”
扈从们沉声应承,七手八脚把李显从车辕上撕下来,抬到马背上。
“娘子!”
车驾后面传来一声呼喊,刚才被李显撞倒的老丈追上牛车,气喘吁吁,“娘子且慢!”
车驾周围奴仆环伺,老丈根本看不到裴英娘,但想着乘坐卷棚车的一般是贵人家的女眷,便以娘子称呼。
蔡四郎翻身下马,走到老丈跟前,右手握住腰间匕首的剑鞘,冷冷道:“还有何事?”
老丈看他脸色阴沉,颊边一道长长的刀疤,吓得一哆嗦,堆起一脸笑,“得娘子馈赠,某无以为报,实在惭愧。某身无长物,这几只葫芦鲜嫩翠绿,是今早刚从地里撷的,给娘子添个菜蔬。”
他从箩筐里拣出几只葫芦,小心翼翼等着蔡四郎回答。
蔡四郎没说话,接了葫芦便走。
老丈轻吁一口气,目送车驾走远,挑起一担子烂菜瓜果离开,菜虽然摔烂了,他舍不得扔,带回家去能吃上十天半月呢!
蔡四郎随手把葫芦交给忍冬,“老丈送的。”
裴英娘盯着他看了半晌,示意忍冬退下,缓缓道:“四郎,你是不是觉得老丈多此一举?”
蔡四郎不吭声,薄唇轻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