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里设有坐榻几案,李旦已经派人提前打扫过了,几上还备了茶水茶食。

裴英娘为马氏斟了一杯茶,马氏连忙道:“哪敢劳烦公主……”

裴英娘打断她的话,“阿婶,如今判决已经定下来了,我想问阿婶一句话。”

马氏似有所觉,脸上神情骤变。

裴英娘已经猜到答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一直盘旋在心底的疑问:“推倒蔡老大的人,到底是谁?”

光是听半夏转述,裴英娘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蔡老大死后,马氏的反应太镇定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衙门认罪,而且似乎怕事情闹大,既不去找张氏求助,也没想过求自己帮忙,只想悄无声息地了结这桩错手伤人的案子。

如果不是蔡四郎把事情宣扬出来,马氏早就定了死罪。

“公主。”马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脚发颤,趴伏在地,“求公主看在以往的情面上……”

她主动投罪时,毫无畏惧,被判流刑时,平静淡然,但此刻却浑身发抖。

裴英娘之前只是怀疑,并没有往深里想,在看到马氏的那一刻,才确认自己的猜测。

马氏是个老实本分的妇人,在灶房宰杀鸡鸭时都会于心不忍,不停念诵往生咒,如果蔡老大真的是她失手杀死的,她不会表现得这么慷慨从容。

裴英娘长叹一声,“阿婶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如果想说的话,她早就说了。

推倒蔡老大的人,是蔡四郎。马氏代替儿子认罪,宁死也要保住儿子,她把真相说出来,马氏固然能逃过流刑的惩罚,然后呢?子弑父,可不仅仅只会判一个流刑,蔡四郎必死无疑。

如果她说出真相,马氏永生永世不会原谅她。

没了独子,马氏痛不欲生,又能苟活几年?

为人父母,有像裴拾遗和褚氏那样因为旧怨迁怒到女儿身上的爷娘,也有像马氏这样的母亲,可以为儿女牺牲自己的性命。

马氏泪如雨下,“公主,四郎只有五岁大的时候,我就入府当了奴婢,他那时候连路都走不稳,就流落街头,到处讨饭吃。他才十四岁,身上的疤一条摞一条,找不到一块好的地方!别人家的小郎家中再穷,至少有父母疼宠,四郎除了一个天天打骂他的阿耶,什么都没有。都怪我当年太软弱了,没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如果我狠得下心,早点和蔡老大义绝,四郎不会吃那么多苦……”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话,忽然顿住,苦笑一声,“以前在裴府时,我也经常这样拉着公主说话。”

在裴府时,马氏十分惦念下落不明的蔡四郎,但身为奴仆,无法自由外出,她只能把一腔慈母之情投诸在年纪小的裴英娘身上,时不时省下一些点心果品,给她当零嘴。

裴英娘不用上学,不用承欢父母膝下,不用和兄姐一块嬉闹,只能和婢女们一块儿玩。后来和马氏混熟了,便常常去灶房找她讨吃的。

她坐在廊檐底下吃东西的时候,马氏坐在一旁,笑眯眯盯着她看,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琐碎小事。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蔡四郎小时候有多顽皮,多聪明。

裴英娘知道马氏有多么想念蔡四郎。

她把跪着不肯起身的马氏扶起来,“阿婶有没有想过,蔡四郎是怎么想的?”

马氏拂去眼角的泪珠,伸手轻抚着额角的一块伤疤,伤口是最近留下的,“他自然是不肯的,我对他说,如果他敢去认罪,我马上一头碰死。他不信,后来有了这个伤口,他才肯听话。”

裴英娘有点明白蔡四郎为什么会孤注一掷,到处拉人下水了,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愧疚。

马氏淡淡一笑,“公主不必为我伤心,四郎是为了救我才无意间推倒他父亲的,如果不是他回来得及时,我早被蔡大掐死了。”

裴英娘微微一叹。

马氏抬起手,想和以前一样捏捏裴英娘的脸颊,犹豫了一下,又收回去,脸上露出谦卑的笑容,“公主才多大,应该笑口常开,无忧无虑,不必因为我这种人伤感。”

啪嗒一声,半夏掀开帘子,进房添茶水。

临别前,裴英娘告诉马氏,“我已经让人把蔡四郎送去益州了,阿婶到益州的时候,正好母子团聚。”

马氏笑中带泪,再一次拜谢裴英娘,“公主,我这一走,不知还有没有相见之日。”她从袖中掏出一只柳叶络子,塞到裴英娘手心里,“给公主当个念想。”

送走马氏,裴英娘攥着柳叶络子,久久无言。

裴府的灶房有四口大灶,夏天的时候里头热得像蒸笼一样,待不住人。到了冬天,从早到晚烧柴火,灶房比别的地方暖和。

她冬天常常待在灶房里,既可以烤火,还能吃到马氏亲手做的茶食点心,比一个人待在冷清的闺房好多了。

马氏总和她念叨,小娘子是贵人,哪能一天到晚待在奴仆们的地方呢?

后来看到她被裴十郎欺负,而裴拾遗冷眼旁观,一味偏袒侄子后,马氏不再提起那些话。

裴英娘还记得灶房污浊但是暖烘烘的空气,大锅里的沸水咕嘟咕嘟冒着雪白的水花,蒸笼里是白胖香甜的乳酥、轻高面,膀大腰圆的厨娘拎起一只大水桶,在廊檐下洗刷厨具,污水缓缓爬过水沟,从洞口流出去,汇入里坊的排水沟中。

那时候她觉得灶房是裴府最好玩的地方,马氏是天底下最能干的厨娘。

半夏故意指着路边的枯树大惊小怪,想逗裴英娘说话。

裴英娘眼帘微抬,趴在车窗上,沉默不语。

回去的路上经过东市,李旦打发人去李显的王府传话,领着裴英娘在东市闲逛,买了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然后去英王府蹭饭吃。

东市店铺林立,繁华热闹。

市鼓响后,店肆陆续开张。绸缎衣帽铺子,珠宝首饰铺子,胭脂水粉铺子,还有酒楼、邸店、客舍、蒸饼铺,家家顾客盈门,生意兴隆。

卖胡饼的食店门前排起长队,巷曲拐弯的地方水泄不通,摩肩擦踵。

裴英娘拉着李旦的袖子,紧紧跟在他身边。左看看,右看看,看到什么都想买,可惜今天出来得匆忙,她没带金锭。

李旦注意到她望着胡饼店时恋恋不舍的目光,嘴角微微扬起,果然是孩子,这么好哄,刚才还没精打采,一转眼,又开朗起来了。

他朝杨知恩点点头。

杨知恩会意,揣着铜钱前去排队。不一会儿,带着热乎乎的胡饼回来。

“甜口的咸口的都有,甜的是芝麻胡饼,咸的是羊肉胡饼。”

裴英娘眼睛一亮,接过胡饼,迫不及待咬一口,轻嘶一声,直吸气。

刚出炉的胡饼,着实烫人。

李旦皱眉,扭头看着杨知恩,“茶。”

杨知恩犯难了,外边没有卖茶的地方,去哪儿找茶?

护卫上前道,“前头有家卖熟水、浊酒的食店,他家朱大娘子和我相熟,郎君放心,他们家的汤水干干净净,仆常来她家吃酒的。坊间只有朱大娘子会煮茶。”

李旦点点头,拉着烫得说不出话的裴英娘走到食店里。

裴英娘伸出小舌尖,两只小巴掌像扇子一样,对着舌尖扇风,含糊不清吐出一个字:“春!”

半夏疑惑不解,“公主要什么?”

李旦摇摇头,吩咐护卫,“不必煮茶,来一碗烧春。”

淡绿色的浊酒盛在陶碗里盛上来,半夏看着陶碗,面露嫌弃之色。

裴英娘顾不上其他,端着陶碗小口啜饮,浊酒对她来说甜滋滋的,根本不算酒。

喝完半碗烧春,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李旦真是太讲究了,这时候还找什么茶!直接来碗白水就好了!等那个什么朱大娘子煮好茶,她早把剩下的胡饼吃完了。

而且,朱大娘子煮的茶肯定是葱姜桂皮茶。

裴英娘还想吃胡饼,李旦只许她吃一个,“外面的东西不能多吃。”

何况待会儿还要去英王府吃饭。

裴英娘没有坚持,反正她只是想尝个新鲜而已。

李旦和裴英娘登门造访,李显热情得不得了,连裴英娘都受到他近乎于讨好的款待。

不是李显娶亲后突然成熟,懂得善待别人了——赵观音不许他出门,他在王府里无所事事,连斗鸡都提不起兴趣,这时候不管是谁上门来看他,哪怕是裴英娘,他也觉得她亲切可爱!

宴席上琳琅满目,菜色丰盛至极。

英王府豢养了舞姬、歌伎。吃饭的时候,头戴彩冠,肩披缦衫,着七彩罗裙的舞姬们在庭前翩翩起舞。李显嫌不够热闹,让人把最近从西域商人那儿买来的胡姬叫到宴席上,铺上绒毯,命胡姬在毯上表演胡旋舞。

正埋头吃汉宫棋的裴英娘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盯着雪肤碧眼的胡姬看了又看。

胡姬遥遥下拜,瑶鼻樱唇,雪肤花貌,头发是淡淡的金黄色,衬着她一双绿色的深邃眼瞳,有种近乎于摄人心魄的美。袒领上襦外面罩了件半透明的罗衫,雪白的肤色从纱衫中透出来,腰肢不堪一握,彩裙下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脚腕上戴了彩宝珠串,更显得玲珑窈窕,柔媚可人。

李旦面色一沉,看一眼裴英娘,扭过脸,盯着李显,压低声音说:“姑祖母眼里揉不得沙子,你不要失了分寸。”

李显啊了一声,左右看看,努力装傻,“你说什么?”

李旦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李显战战兢兢,等着李旦发落自己,没想到他竟然一句话都不说,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直到吃完饭,宫婢撤下食案,送上果品酪浆,李旦也没说什么。

送走李旦和裴英娘,李显悄悄抹汗,“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阿弟。”

正值下午,衙门放衙,坊市开张,是长安城白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街市上人来人往,牛车缓缓走在长街上,裴英娘吃饱喝足,靠在卷棚车里打盹。

快到宫门前时,有人认出李旦的车驾,策马迎上前,高声催促:“八王,公主,快去含凉殿!”

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似乎是李治身边的近侍。

裴英娘忽然一阵心悸,睁开眼睛。

第44章

含凉殿前人仰马翻。

裴英娘攥着胡服袍角, 疾步登上台阶。

嗒嗒的脚步声回荡在正殿前, 两旁的回廊里站着很多人, 有朝中的宰相、尚书,有东宫的属臣、博士。

众人议论纷纷, 不知在商讨什么,看到含凉殿的内侍们簇拥着裴英娘走来,不约而同停下讨论,目光汇集在她身上。

裴英娘无暇顾及,穿过幽深的回廊,恨不能插上双翅,飞进内室。

李旦跟在她身后, 比她镇定许多, 面色淡然, 唯有浓眉微微拧起。

袁宰相捋一捋胡须,警惕地瞥一眼不远处的裴宰相, 回身问员外郎:“永安公主和裴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从宫里的种种传言看来, 圣人对永安公主极为疼爱。永安公主所获盛宠, 几乎不逊于太平公主。

这个永安公主,似乎和裴狐狸是亲戚。

员外郎张口道:“若是从裴家来说, 同出一支,不过关系已经疏远,少有往来。”他顿了一下,小声问,“袁公怕永安公主和裴家联合?”

袁宰相摇摇头, 忧心忡忡。圣人虽然不理朝政,但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女娃娃如此疼宠,永安公主日后的归宿,很可能会影响到前朝政局。

永安公主将来到底会落入谁家?

好在她生父姓裴,裴家肯定是无缘尚公主的。想到这里,袁宰相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忽然想起圣人和太子都还病着,他右手握拳,抵唇轻咳两声,收起笑容。

宦者在内室门前徘徊,远远看见裴英娘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一脸如释重负,“公主,您总算来了!”

两名衣衫褴褛的女子跪在廊檐下,闻言抬头盯着裴英娘看,目光有些阴冷。

裴英娘径直进殿。

尚药局的两名奉御和直长都来了,侍御医和药童们进进出出,忙成一团。武皇后脸色铁青,正在侧殿和奉御说话。

两名奉御满头是汗,答话时有些结巴。

武皇后眼底翻腾着怒意,但隐忍不发,静静听奉御讲解李治的病情,偶尔开口问询几句。

李令月眼睛哭得红肿,淌了一脸泪,一把攥住裴英娘的手,颤抖着道:“英娘,你回来了!”

裴英娘拍拍李令月的肩膀,挨着床榻边沿坐下。

李治面色苍白,在帐中昏睡。

平时他总是含笑坐卧,鬓边虽然有些许白发,但因为面容温和,气度雍容,看起来仍然年轻俊雅。偶尔玩笑时,依稀能看到他年少时的风流俊秀。

此刻他鬓发散乱,躺在枕上,气息微弱,皮肤黯淡无光,眼圈微微发青,两鬓的头发,已经被霜雪染透了,再找不出一丝墨黑痕迹。

裴英娘鼻尖微酸,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角,李治真的老了。

他夹在武皇后和儿子之间,左右摇摆,优柔寡断,缺少一个帝王应该具备的决断和魄力。但他温柔而强大,把她笼在羽翼之下,让她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孩童一样尽情欢笑。

没有李治,她不一定会过得不好,但少了李治的疼爱,她这辈子都无法体会什么是父母慈爱。

身后传来一阵衣裙摩擦的簌簌声响,武皇后缓步踱到床榻前,扫一眼泪流不止的李令月和裴英娘,“你们先出去。”

声音威严而厚重。

裴英娘今天穿的是胡服,没有带帕子,只好直接用衣袖抹去泪水,拉住想说什么的李令月,“母亲,我们就在一边坐着,不会打扰奉御的。”

她头一次当面称呼武皇后为母亲。

武皇后长眉微挑,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她看不起感情用事的人,可如果裴英娘不是个看重感情、知恩图报的人,她又怎么会对这个小娃娃另眼相看呢?

裴英娘拉着李令月退到一架狩猎图落地屏风后面,席地而坐,宫婢送来温水和绞干的帕子,给她们擦脸。

“我看到阿父换下来的衣裳……”李令月一直抓着裴英娘不松手,“上面有血迹。”

裴英娘轻轻回握李令月,试图安抚她,“阿姊,奉御会治好阿父的。”

李令月心烦意乱,神情痛苦,“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王兄也病了……”

直长们在侧殿医治太子李弘,圣人和太子同时病倒,朝中的常参官能进宫的都进宫了。裴宰相和袁宰相已经命人去里坊寻六王李贤和七王李显,蓬莱宫内外戒严,左右千牛卫把含凉殿守得铁通一般,护卫森严。

李旦是在场唯一一个能理事的皇子,宰相们请他去议事,被他拒绝了。

他站在病榻前,垂首静立,一言不发,眉眼一如既往的温润俊朗。

周遭的紧张和压迫丝毫影响不到他,哪怕是武皇后频频扫视他几眼,他也始终保持缄默。

裴英娘心想,这才是李旦,他不像太子李弘仁厚迂直,不像六王李贤锋芒毕露,也不像七王李显胸无城府,他把一切看在眼里,游离在权势之外,超脱得近乎懦弱无情。

他早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如此平静。特意选在今天带她出宫为马氏送行,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裴英娘眨眨酸痛的眼睛,泪珠盈睫,视线所及之处,模糊一片,她眼里看到的李旦,也变得朦胧起来。

这样的八王,才是真正的八王,他的明哲保身,冷淡而从容,甚至有几分凉薄。

刚进宫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做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等到平安长大,便能出宫开府,从此远离宫闱,自由自在过自己的小日子。

然而李治对她太好了,他给了她所能给的一切。李令月和李旦,亦让她感受到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情。

她早就没法当一个来去自由的过客。

当初她曾天真地想过,要和李旦一样,尽量游走在武皇后和李唐皇室之间,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拉拢。

如今李旦做到了隔岸观火,她却陷进去了。

奉御要为李治施针,李旦和武皇后都避了出来。

羊仙姿蹑手蹑脚走到武皇后身边,小声耳语几句,武皇后冷笑一声,“太子醒了?正好,打发他回东宫修养,殿中忙乱,叫他不必过来辞别。”

羊仙姿佝偻着腰,退出内室。

李令月站起身,哽咽着道:“阿娘,阿父怎么样了?”

武皇后淡淡一笑,揉揉李令月的脸颊,“我儿不必担忧,你阿父是天子,定能安然无恙。”

李令月怔怔地看着武皇后。

不论什么时候,阿娘总是这么冷静沉着。

她是阿娘唯一的女儿,小的时候,阿娘曾指着她,骄傲地说:“令月类我。”后来,她一天天长大,宫婢们时不时会提起这句话,姑祖母们也常常夸她和武皇后一样聪明美丽。

可李令月心里明白,自己和阿娘一丁点都不像。

阿娘精明睿智,总揽朝政,从早到晚有忙不完的事,并且乐在其中。她懒散迟钝,不想理会那些繁琐政务,儒学士教她的书,她都不愿意背诵,更别提其他了。

她只希望阿父可以健康长寿,阿娘和王兄们能友好相处,他们永远是亲密友爱的一家人。

王兄揭露阿娘刻意拘禁两位姐姐,把阿父气病了,也打破了宫廷中平静和美的表象。

她应该怪谁?

怪阿娘狠毒,怪王兄多事,还是怪那两个从未谋面的姐姐?

李令月想起现在跪在内室外面的两个女子,才二十多岁,却面容仓惶,苍老凄苦,举止畏缩怯弱,看起来像是有三四十岁。

那是她的姐姐啊!她享受父母疼爱的时候,姐姐们却被幽禁在掖庭宫一座窄小的院子里,院门一关,就是足足十几年!

而下令幽禁她们的,正是自己的母亲!

李令月心乱如麻,头一次发觉,母亲竟是如此陌生,陌生到让她害怕。

“公主。”趁着武皇后闻言安慰李令月,有人走到裴英娘身后,小声道,“回东阁去吧,事关两位公主,你留在这儿不合时宜。”

是上官璎珞。

裴英娘望着屏障隔开的内室,摇摇头。李治还没醒,她哪能说走就走。

上官璎珞叹息一声,默默退开。

宫婢端着一盆盆清水出出进进,水晶帘轻轻晃动,摇曳的光影落在裴英娘的身上,她的心也跟着那一串串剔透的宝石上下沉浮。

在进宫的路上,内侍和她说,今天早些时候,太子李弘发现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被武皇后囚于掖庭,下令释放两位姐姐,带着她二人进宫,披发赤足,穿一身粗麻衣袍,走到含凉殿,向李治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