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似乎也觉得难为情,岔开话,问使女:“十七娘怎么没来?”

使女说了几句什么,声音故意压得很低,王洵没听清,依稀听到“锁在屋里”几个字。

张氏眉头轻蹙,“大冷的天,那屋子四面漏风,还没有生炉子,要是病了可怎么好!”

她踌躇了几下,一咬牙,吩咐使女,“平时也就算了,今天是我的好日子,让管家开锁,你亲自过去,把十七娘带到我跟前来。若是有人拦你,就说是我的主意,郎君归家问起,只管来问我。”

使女退出阁子,不一会儿,领着一个头梳环髻,穿豆绿衫子,葱黄襦裙的女娃娃走进来。

王洵认出对方是姨父裴玄之和发妻褚氏的女儿裴英娘。他以前来裴家时,见过几次,那时候她才刚刚开口说话,被乳母抱在怀里,嫌“表”字拗口,总把“表兄”叫成“大兄”。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看到裴英娘,立刻放下筷子,指着她大声喊:“叔父说十七不听话,罚她跪书室,婶母怎么把她放出来了?”

张氏低斥裴十郎,神色更加尴尬,“十七娘是来为我祝寿的。”

裴英娘才几岁大,紧紧挨在使女身边,不知是因为跪久了,还是年纪小的缘故,走路有些蹒跚。

裴十郎窜到她面前,不许她进阁子,“你还没跪满两个时辰,不许你进来!”

王洵坐的地方刚好正对着门口,裴英娘站在门槛外,往里看了一眼,眼神淡漠,完全不像个懵懂幼童。

裴十郎伸手推她,“你得回去接着罚跪!”

裴英娘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咕咚”一声,摔倒在廊檐底下。

使女们惊呼一声,七手八脚拥上前,想扶她起来。

裴十郎蛮横地推开使女,不许别人帮忙。

裴英娘没有吭声,既不委屈,也不害怕,自己慢腾腾爬起来,低头拍拍弄脏的衣裙,绕过裴十郎,跨进门槛。

裴十郎怔了一下,拽住她的衣袖,不许她走,“你竟然敢不听我的话!”

张氏气不过,顾不上在王洵面前丢脸的事,直起身,呵斥裴十郎,“十郎,莫要任性,十七娘是你的妹妹!”

裴十郎冷哼一声,“我只有一个妹妹,谁晓得她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她和叔父长得一点都不像,肯定是外头捡来的!”

张氏看裴十郎竟然当着王洵的面编排裴英娘的出身,又羞又气,浑身发颤,发髻上的珠翠首饰叮叮响,拍案而起:“裴峤!休得胡言!”

王洵没有闲心管别人的家事,见张氏气狠了,才慢悠悠道:“十郎年幼,姨母不必同他一般见识。”

张氏平素温和怯弱,少有发怒的时候,裴十二娘怕裴十郎真把她气出个好歹来,轻声细语几句,暂时将裴十郎安抚下来。

裴英娘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安安静静走到张氏身边,挨着她坐下。

张氏摸她的手,触手冰凉,再看她穿得单薄,身子隐隐在瑟瑟发抖,但一双水杏眼儿仍然亮晶晶的,带着鲜活气儿,似乎根本不在意裴十郎的刁难,可怜她小小年纪,从会说话起,就格外早熟,一言一行,比别人家十几岁的小娘子还懂事知礼,却始终得不到郎君的喜爱,眼圈顿时一红,“十七,冷不冷?”

裴英娘摇摇头,眉眼微弯,笑了一下。

张氏心里愈加难受,如果裴英娘是她的女儿,她恨不能把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捧到她面前,哪能容忍她被如此磋磨?

郎君当真狠心,那个行事决绝的褚氏,也果真如府中旧人说的一样,冷情冷性。

使女们陆陆续续送来茶食果品和菜肴汤羹。

裴英娘大概是饿狠了,埋头吃一碗热黍臛,吃得头都不抬。

宴席过后,使女仍旧把裴英娘送回书室去,裴玄之命她在书室思过,还没到下衙的时候,管家不敢让她在外面多待——裴十郎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找叔父告状呢!

张氏虽然可怜裴英娘,但到底不是她的亲女儿,不敢多管,只能吩咐使女时不时送些热水热汤过去。

王洵没有在裴家过夜,赶在关坊门前,出了金城坊。

天边搓云扯絮,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撒下来。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路踏琼碎玉,马蹄起落间,扬起阵阵雪粒子。

后来王洵陆陆续续见过裴英娘几次,张氏偶尔会带她回娘家赴宴,她在外边的时候比在裴家稍微活泼些,笑眉笑眼,腼腆柔顺。

王洵那时候是个心比天高的少年郎,一心读书进举,重现王家昔日的荣耀,没怎么在意姨母家的小表妹,若是有血缘关系还好,不相干的小娃娃,他无暇留心。

可王洵总会时不时想起裴英娘的那道目光。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道眼神扫过阁子时,珠帘轻轻摇曳,火盆里的木炭毕毕剥剥响,其他人无知无觉,唯有他怔愣良久。

那时候他没有朝裴英娘施以援手,多年以后,因为一时意气触怒武皇后,身陷囹圄,求告无门,却是裴英娘救了他。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穿团花绫罗的青年缓步走到王洵身边,“洵儿,我和你说过,英娘已经不记得我们了。”

王浮是家中的长子,常去裴家拜望姨母张氏,他和裴英娘见面的次数多些。他这人惯常周到体贴,每次去裴家,总会给裴英娘、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带些小礼物。裴英娘小时候和他很亲近,只要他登门拜访,就会偷偷在内门守着。

三四岁的小娃娃是不记事的,王浮还依稀记得裴英娘蹒跚学步的模样,但对现在的裴英娘来说,他只是个陌生人。

王洵扭过脸,他性子孤僻,偏偏生了一双风流婉转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面孔严肃死板,眼神却像春水一般灵动,仿佛总有几分故作正经的意味,“阿兄,不管英娘记不记得我,是她向圣人求情把我救出来的,你以后莫要去烦她了。”

王浮皱眉,“怎么,被武承嗣恐吓几句,你就怕了?”

他出自太原王氏,乃簪缨世家之后,绝不会轻易朝一个出身卑贱的武承嗣低头!

王洵摇摇头,桃花眼里现出几分执拗,“阿兄,那是我们王家的事,和英娘无关。”

经年不见,昔日那个瘦小可怜的裴家十七娘,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圣人宠爱的永安公主。眉眼带笑,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的娇憨活泼气,和从前那种麻木的沉静淡泊完全不一样,一看便知是在宠溺和呵护中娇养出来的。

圣人肯定很疼爱她。

刚才她和八王李旦共坐一席,举止亲昵自然,想必八王也是极关爱她的。

太平公主就更不必说了,她几乎每天把妹妹挂在嘴边。京兆府的公侯世家们,已经被太平公主无时不刻的炫耀折磨得苦不堪言,不知道的,还以为永安公主是太平公主的亲妹妹。

“阿兄。”王洵敛容正色,郑重道,“公主是看在姨母的面子上才为我开口求情的,她不欠我们什么,反而是我于心有愧。我们是王家儿郎,理当襟怀坦荡、知恩图报,不能自私自利,以怨报德。阿兄,应承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绝不能再利用姨母去接近永安公主!”

王浮捏紧双拳,合上双目,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苦笑一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去为难一个孩子。”

兄弟二人各有心思,沉默以对。

几名内侍簇拥着一位穿窄袖袍的宦者笑嘻嘻走过来。

看到兄弟二人并肩而立,宦者停下脚步,笑问道:“不知两位可曾见过执失校尉?”

王洵心情沉重,没有吭声。

王浮笑着回道:“执失校尉在围幛里面。”

宦者点点头,示意内侍进去传话,又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永安公主。

王浮和王洵对视一眼,这名宦者是圣人身边的近人,圣人为什么会同时传召执失云渐和裴英娘?

王洵还在沉思,王浮先笑了笑,指着方才裴英娘离开的方向,“永安公主和太平公主往北边去了。”

宦者谢过二人,领着剩下的内侍去寻裴英娘。

作者有话要说:

怕大家误会,强调一下,王家兄弟不会喜欢上十七的~

第43章

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打得难舍难分, 围幛内闹成一团。

李令月笑得前仰后合, “真该让三表兄一起来瞧热闹!”

薛绍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但尚药局奉御之前叮嘱过,要他留在家中休养几个月后, 才能进宫当值,不可仗着年轻硬朗,不把内伤当回事。

薛绍性情随和,奉御让他安心休养,他就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偶尔邀几个相熟的伙伴朋友上门吃酒之外,深居简出, 老老实实待在薛府内宅调养身体。

李令月不放心, 时不时打发昭善带着厚礼去薛府探望。

一来二去的, 宣阳坊的坊民只要看到有牛车驶到薛府门前,便知是公主的奴仆派人来看薛家三郎了。

昭善不敢多嘴说什么, 背地里找到裴英娘, “奴等频繁登门, 薛家郎君似乎略有怨言,长此以往, 只怕对公主的名声有碍。”

裴英娘听了昭善的话,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心头顿时雪亮:薛绍的伤肯定有猫腻!

她不由暗骂尚药局奉御老奸巨猾,想必是武皇后暗中授意他故意夸大薛绍的伤情,以便阻止李令月和薛绍来往。青春年少的郎君小娘子, 忽然分开几个月,感情难免会生疏许多,再见面的时候,谁晓得李令月会不会已经移情别恋了呢?

薛绍的两位兄长故意给昭善脸色看,多半是为了让李令月寒心。他们向来对武皇后敬而远之,不希望薛绍和李令月太过亲近。

薛绍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否默许兄长冷淡昭善,还是毫不知情,也被瞒在鼓里?

李令月和薛绍的感情纠葛,裴英娘不便插手,她只能劝李令月尽量低调些,“三表兄年轻,脸皮薄,阿姊隔三差五遣人去薛府看望三表兄,三表兄会不好意思的。”

李令月哈哈笑,细眉眼弯成两道月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是这么说,为了不让薛绍难堪,她最近还是收敛了不少,至少不再大张旗鼓往薛府送伤药。

今天的菊花宴,薛绍有伤在身不便登山,薛家两位兄长随意找了个借口,也没来。

李令月想到薛绍不在身边,面色微微一黯,有些意兴阑珊,挽着裴英娘的胳膊,两人一道走下缓坡。

刚好宦者一路找过来,笑嘻嘻道:“公主,圣人传召。”

李治不耐烦久坐,早早离开宴席,在帐中休息。

裴英娘和李令月走进围幛的时候,已经有一人坐在矮榻前铺设的簟席上。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深邃的五官俊朗英挺,好看是好看,但眸子黑沉,面无表情,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治招手把姐妹俩唤到跟前,一手拉一个,笑着道,“大郎即将远行,你们俩回宫以后,一人送他一幅字,当做临别赠礼。”

裴英娘点头应承。执失云渐不日就要远赴战场,为大唐守卫国土,浴血奋战。李治此举,是为了勉励拉拢他。

李令月不说话,悄悄把裴英娘拽到一边,“英娘,我好久没练字了,而且我的字写得不好,你代我写一幅吧。”

裴英娘摇摇头,笑着说:“阿姊可以改送别的给执失校尉,他不会介意的。”

老实说,执失云渐也不像一个会欣赏书法的人。

李令月松了口气,矮身挨着一只圆滚滚的坐墩坐下,琢磨该送什么礼物给执失云渐。

琢磨来琢磨去,她最后决定送执失云渐一件明光铠,“盔甲赠英雄!”

她觉得自己的主意特别好,下山的时候,问昭善:“西市可有售卖明光铠的铺子?”

昭善没来记得答话,裴英娘先出声阻止她的异想天开,“执失校尉是武将,家中肯定常备盔甲,阿姊送别的吧。”

临别赠礼只是个象征,主要是为了表示李治对执失云渐的重视,送些寻常物件就够了。煞有介事送一副明光铠的话,含义就不一样了,李令月敢送,执失云渐不一定敢收。

“盔甲也不行么?”

李令月撇撇嘴,她出手大方,送别人的东西,哪一件不是价值千金的宝贝?一套明光铠而已,她根本没当回事。反正她不会把自己写的字送出去,上学时她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她知道自己的字写得实在不好看。

裴英娘想起刚进宫那会儿,李令月三天两头往东阁送宝石、珍珠的日子,对李令月来说,价值连城的南珠,也不过是泥丸土石一般,算不得什么,让她随便挑一样赠礼,确实有点难为她,不由失笑,“盔甲不行,弓箭鞍辔,或者匕首什么的,应该能送,阿姊随意挑一样好了。”

李令月不想多费脑筋,回到寝殿,干脆让昭善从库房里寻出一把西域藩国进贡的宝剑,“听说这把宝剑削铁如泥,我没试过,料想那些胡人不敢哄骗我,宫里只有这一把,给大郎拿去防身。”

裴英娘笑而不语,宝剑虽好,但不管是战场上,还是平时比斗,已经很少有人使剑了,朝中官员们平时佩戴宝剑,只是为了风雅而已。

不过,李令月送宝剑给执失云渐倒是不错,至少不会像送明光铠那样引来太多瞩目。

昭善把宝剑收起来,预备等执失云渐出发那天送过去。

李令月自觉可以应付李治的嘱咐,开始有闲情关心裴英娘,“你的字写好了?”

裴英娘眉头轻蹙,“还没呢。”

她有些发愁,不知该写什么合适,文人们临别时喜欢吟诗诵句,她肚子里墨水有限,写不出诗赋。

最后她决定抄经书。

入秋后,东阁的花木渐渐褪去繁盛,叶子落尽了,庭院显得萧疏冷清,唯有水车仍旧兢兢业业地转动着,流水浇在太湖石上,淅淅沥沥响。

裴英娘一大早爬起床,吃过早膳,命人铺纸磨墨,预备用功。

昨天她打算抄经书,但经书卷帙浩繁,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抄哪一部的哪一篇比较合适,只能托人去问上官璎珞。

上官璎珞挑了几篇合适的给她送来,她得尽快抄完,挑几篇好的给李治过目。

书案一角摆了只小巧的盘式博山薰炉,炉顶雕刻成海外仙山的样式,仙鹤、神龟趴伏在层峦叠嶂的山巅上,姿态闲适,香烟从雕镂的缝隙处丝丝缕缕逸出。

裴英娘低头写了会儿字,放下紫毫笔,揉揉手腕。

半夏送上茶食和温热的酪浆。

裴英娘吃了半盘醍醐饼,喝了两盏杏酪,斜倚在凭几上,昏昏欲睡。

书室南面大敞,夏天挂竹帘,冬天用围幛屏风遮挡。今天艳阳高照,她让宫婢把屏风撤下去了,光线落在空荡荡的回廊里,护花铃轻轻摇晃,空气里有细微的粉尘浮动。

静谧中,回廊另一头传来踏踏的脚步声,一双对绣鹿纹锦缎皂靴缓缓踱到书室前。

裴英娘仰起脸,不自觉堆起一脸笑,“阿兄!”

李治行动不便,脚步声迟缓沉重。李令月活泼娇憨,脚步声急促欢快。武皇后不管去哪儿,都前呼后拥,有大批女官、宫婢随从,脚步声整齐划一。

唯有李旦的脚步声是从容不迫,不骄不躁的。

李旦头顶软幞,脚踏罗靴,穿一件茶褐色翻领窄袖胡服,身姿如松,风流潇洒,神色却郑重严肃,“换身衣裳,我带你出宫去。”

“出宫?”裴英娘直起腰,“去哪儿?”

李旦站在书案前,轻声说,“去城外。你有什么要送给马氏的东西,一并收拾了。”

裴英娘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一声不吭站起来。

马氏的案子审理了几个月,最后判了流刑。

裴英娘曾央求李旦,想亲自为马氏送行,李旦但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以为李旦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原来他一直放在心上。

恰好前几天尚衣局把新裁的男袍送来了。裴英娘回到寝殿,换下身上穿的退红色宝相花纹襦裙,罩一件方胜锦圆领袍衫,脱下脚上穿的红地锦绣丝履,另换上一双罗皮靴。

半夏手举螺钿八角铜镜,围着裴英娘转一圈,似乎觉得很新奇。

忍冬拿着篦子,问裴英娘:“公主想梳什么髻?”

裴英娘想了想,“梳个和阿兄一样的。”

她换过装束,急急忙忙往外走。

李旦站在廊檐底下等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穿男袍的少年郎走到自己面前。

唇红齿白,头发乌黑,不仔细看,别人可能真的会把她当成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公侯王孙。

李旦怔愣片刻,盯着裴英娘看了好一会儿。

“阿兄?”裴英娘推推李旦的胳膊。

李旦猛然惊醒,轻咳两声,“不必去阿父那边请示,我已经交代好了。”

时下穿男装的贵族女子并不少见,裴英娘不觉得自己穿男袍有什么奇怪的。平时出去玩,当然可以怎么漂亮怎么装扮,今天是去为马氏送行,还是得谨慎低调些。

既穿了男袍,裴英娘蠢蠢欲动,想自己骑马。

李旦不同意,她只好作罢,仍旧乘坐卷棚车出行。

拉车的壮牛颈间挂了一串铃铛。裴英娘靠坐在车壁上,听着清脆悠长的铃声和车轮子缓缓轧过长街的咕噜声,不知不觉睡着了。

卷棚车上下颠簸,她睡得不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帘子,光线涌入车厢。

裴英娘睁开眼睛。

李旦等她清醒,淡淡道:“不是想骑马么?”

出城之后道路坑坑洼洼,乘坐牛车太颠簸了。裴英娘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锅里不停翻腾的面饼,已经快颠熟了。听到能骑马,轻轻吁出一口气。

李旦退后一步,示意身后的妇人把裴英娘抱下卷棚车。

马奴牵马上前,裴英娘发现他牵着的赫然是自己在宫中常骑的那匹三花马。

原来李旦早就准备好了呀!

两人并辔而行,奴仆护卫随伺左右。

刚刚抱裴英娘下车的妇人也骑马缀在队列之后,全神贯注地盯着裴英娘,以防她出什么意外。

裴英娘的骑术还有点生疏,李旦刻意放慢速度,时不时瞥她一眼,看她紧紧抓着缰绳,姿态放松,看样子似乎并不害怕紧张,浓眉微微一挑。

她向来是这样的,连任性时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如果没有八九分的把握,不会贸然提出请求。

他放下心来,但还是让妇人不离裴英娘左右。

往西走了二十多里,在最前方领路的杨知恩勒紧缰绳,停在道旁的一座草棚前。

李旦已经打点好了,裴英娘左右环顾一圈,没有看到差役、武侯之类的人,唯有寥寥几个头扎红巾的男子守在草棚周围。

半夏撩起芦心布帘子,裴英娘走进草棚,只听“噗通”一声,一个衣着简素的妇人跪倒在她面前,“蒙公主搭救,妾无以为报!”

裴英娘示意半夏扶起马氏。

马氏眼圈微红,在狱中待了几个月,她仍旧面容整洁,举止丝毫没有畏缩怯弱之态,身上穿的粗布衣裙虽然已经浆洗得发白,但干净挺括,连一丝皱褶都没有。

裴英娘支走半夏,草棚里只剩下她和马氏。

马氏笑了笑,“公主不必为我忧心,能够侥幸捡回一条命,已经是托公主的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