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茹月终于欣然接受了封妃的圣旨,孟夏有些不可思议的愣了愣,珠儿则露出一脸欣慰的笑容,而后唤了孟冬过来,不一会儿便张罗出一桌酒菜。

孟冬又提议赏雪,他们四人便将东西都挪到了院子里。才在桌前坐定,沈茹月直嚷嚷着想念中秋那夜的小曲,孟冬孟夏于是搬了琴与笛出来。珠儿则依照沈茹月的吩咐为每个人斟上刚煮好的桂花酒。雪幕音清,一曲下来孟冬孟夏也颇为尽兴,不待沈茹月多劝便接连饮了三两杯。

趁着掩袖的瞬间,沈茹月却杯子一歪将酒液尽数倾到了雪地里。另外三人还不知,只道沈茹月酒量不好,这一日非要她一醉方休。

可是最后歪作一团的却是那三人,沈茹月挨个的唤了他们几声,确定都已陷入沉睡才蹑手蹑脚的进了屋子。接着手脚麻利的换上珠儿的衣裳,又摸来珠儿的腰牌挂在身上。

待收拾妥帖以后出来,那三人却还睡得香甜,竟无一丝被惊动。沈茹月于是掏出袖子里的白瓷瓶,得意的笑了笑,而后自言自语道:“这‘浮生半日’果真好用。”又担心这雪天里睡着会受凉,便进屋里搬了三床毯子出来为他们搭上才出了丹霞宫的大门。

雪渐渐的越下越大,沈茹月忍不住回头,流光溢彩的丹霞宫在徜徉的雪幕里显得几分落寞。忽然想起,朱红的大殿里有温暖的炉火,有冒着热气的汤羹,有残存着体温的锦被,这一切都令人不禁产生依恋。沈茹月却很清楚,所谓琼楼玉宇都只是一时的幻境,它们存在于一个不属于她的年代,也注定了不该为她所拥有。

这许多的念头闪过脑际,眸子里缓缓积聚了些许温热的东西,在冰雪的映衬下格外清晰,然而沈茹月还是毅然的转过身去。眼看着夜幕已经快要降临,吉时定在明日的事情想必流觞也已经知道,那么他一定会在明日之前赶回来,所以对于沈茹月来说所剩下的时间已经非常有限了。

没有王宫地图,沈茹月只得凭着记忆和感觉寻找,一座座或肃穆或华贵的大殿在本就没什么方向感的沈茹月眼里看起来都有些类似。如此没头苍蝇似的在殿群间繁复的道路上乱窜,眼见着暮色渐深,就快到了门禁的时间,沈茹月连冰雪打在脸上的刺痛都仿佛不能察觉,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寻着正确的方向。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穿过那条僻静的小道,沈茹月终于站在了白虎门前。各殿的宫女太监多集中在月初和十五的时候出宫采买,再加之这一日风雪不断,此时的白虎门甚是冷清。有靠山的卫兵也都躲去避风的地方喝酒了,只剩一老一少两个卫兵在这里靠着宫墙打盹。

可卫兵毕竟是卫兵,沈茹月才一靠近,年轻的那位便警惕的横了枪来问。沈茹月忙绽出一脸笑容,掏出珠儿的腰牌道:“丹霞宫的珠儿姐姐托我去集市买些桂花糕,昨日已经得了大王的特许。”

横枪拦她的卫兵便询问的向年老的那个卫兵看去,那人便点了点头,打着哈欠答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得了这话,年轻的卫兵便收了手里的枪,沈茹月悬了许久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地,唯唯诺诺道了谢便加紧步子往外边的集市蹿去。

总算是出了王宫,沈茹月长吁了一口气,可另一层疑虑却又袭上心头。眼下终于逃出了牢笼,可这更深雪重的,她却不知自己该去哪里了。

心里绷得紧紧的弦略微放松下来,沈茹月才注意到方才走得急竟连件斗篷也没披,只着了一件夹袄的身子在愈演愈烈的风雪中被冻得瑟瑟发抖。她只得抱紧了双臂,落寞的在街道上游荡。

华灯初上的集市正拉开热闹的序幕,可沈茹月的心下却是万般凄凉。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对未来的迷茫,她不禁放慢了脚步。摆满商品的铺子一个接着一个掠过眼前,可看进眼里却好似梦中那般朦胧。

正出神间,前方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和阵阵喧闹声提醒了沈茹月她似乎将心放得太早了些。自她身边掠过的黑色骏马是属于肃国皇家卫队的特有标志,身着玄色铠甲的禁卫统领骑着骏马于喧闹的集市间奔驰,很快便拓出一条道路。原本悠闲地逛着集市的百姓霎时都云集在街道的两旁,等待争睹皇家的风范。

肃国的百姓都很清楚,会叫禁卫司统领前来开道的只有一人,那便是肃国的君王。虽然平日里皇族几乎从不走白虎门,但是若要从城外入宫,最快的一条路却必然要从这里经过。虽然连大王的影子都还没有出现,拥挤在道路两旁的百姓却已雀跃兴奋起来。一时间,本就热闹的西市便彻底沉浸在了节日般的欢乐人潮之中。

然而这令肃国百姓们兴奋的消息对于沈茹月来说却好似一道催命符,她必须赶在流觞回宫以前逃出城去,因为一旦流觞回到宫中,便会很快发现她已逃走,到时候他一道封城的圣旨就足以令她插翅难逃。

沈茹月越想越慌张,焦急的推开面前拥挤的人潮,拼命的向城门的方向挤去。然而当她终于挤到城门前时却发现事实比她想象的还要严峻。由于肃国大王要从此门通过,所以城门附近早就布置了重兵把守,此时进出城门之人必须持有官牒才可通行。

见此情景,沈茹月心下更添焦躁,她只在暗中怨恨流觞怎的就在今日偏想起走这平日里瞧都不瞧的白虎门,存心和她作对,却未注意到在人群的推涌下她已被挤到了最前排。等她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一点时,流觞的队伍已隐现在不远处的夜色中。

人群霎时爆发出一阵兴奋的高呼,沈茹月却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下去,她身着宫女的衣衫混在人群中已是十分显眼。而流觞更是猎豹一样敏锐的动物,只怕一会儿从她身边经过,不销半刻便会将她认出。若再被他发现自己有逃走的想法,甚至还付诸了行动,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沈茹月这样想着,拼命的想往人群中挤,奈何所有人都往道路中间的方向涌来,她自是寡不敌众。

位于队伍之首的流觞驾着玄色战马沿着集市挥鞭驰骋而来,呼啸的风扬起他身后的披风,明明是和夜幕同样的颜色,却比集市上最绚丽的灯火还要耀眼。只是这旁人眼里的风华绝代对于沈茹月来说却无异于来在地狱的判决书。

沈茹月认命的闭上双眼,在心下暗自祈祷他不要看到自己。不过一瞬的时间,却好似撑了几个世纪那么长。然而奇迹却发生了,流觞的战马竟从她身旁掠过,而后渐渐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

沈茹月似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终于将跳到嗓子眼的心咽了下去,却忽然意识到方才并不是自己好运才逃过此劫,原来是有一方大氅适时的出现在她的头顶,将她整个身子包裹其中掩藏了起来。

沈茹月好奇的从那大氅中探出脑袋,想看看方才求过的神明派了何方神圣来解救自己,可是当她抬眼看清面前之人,却惊讶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二十九、金蝉脱壳(二)

眼前的男子一身普通的细麻衣衫,同样麻质的面纱将口鼻与发丝包裹其中,却掩藏不住他周身优雅如兰的气质。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在白虎门遇上的那名沧国俘虏。

似乎觉察到沈茹月停留在他面上那满是疑问的眼神,戴面纱的男子微微低头,不期然的撞上了她的目光。

沈茹月便是一愣,那时在白虎门只是有过远远的一面之缘,但觉此人气度非凡,而今在近处细瞧才发现,这男子生了一对宛若秋水的潋滟双眸。仿佛泛着粼粼波光的眸子在夜幕里格外的引人注目。不知不觉便被那翦瞳里的光斑牵去了视线,再不想着看别处的风景。而这样一双秋眸竟让沈茹月产生几许熟悉之感,可往深处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要想出城,就别愣在这里发呆了。”男子的声音也如月下深潭那般幽雅,也许是对沈茹月唐突的目光有些不满,那声音也显得几分冰冷。回过神来的沈茹月忙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低眉敛目的跟着那人向城门走去。

待看清身后的灯火在玄色铠甲上泛起的寒光,以及驻守城门的禁军卫兵们一张张冷若玄铁的脸,沈茹月指尖不禁因为心虚而微微颤抖起来,胸口的跳动也好似要冲破本就单薄的身体。

她只得压低了脑袋,尽量掩藏面上的苍白,却忽觉有什么轻薄柔软的东西落在她的头上和脸上。抬起头时,男子已行到了前面,只留给她一个铺满墨发的背影,宽大的袖子下却有一只微凉的掌与她相握。沈茹月微微一滞,这才意识到方才他是把自己的面纱笼在了她的面上。

也许是这面纱遮掩了容貌,也许是袖子下牵引她的那只掌,沈茹月似乎不那么害怕了。她终于略生出些勇气,假装若无其事的行至卫兵面前,却还是下意识的跟在他身后努力将自己的隐藏于他的身影之中。

那些卫兵只略略扫了她一眼,显是将她极力躲藏的举动当成了女儿家的娇羞,而后便接过了沧国男子递上前的牒文。可是当他们的目光落在他的面上时却有了一瞬间明显的停滞,那些目光中充满了讶异和惊叹。接过牒文的卫兵脸上甚至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夕阳之色,连手里的牒文也险些落在了地上。

沈茹月不禁想起那日白虎门前的种种,还有珠儿关于他容貌的一番言论,然而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她却也没有多的心思去揣测这个沧国男子有着怎样惊世绝艳的面容。只觉卫兵接过牒文后的每分每秒都如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那卫兵在与沧国男子对视了许久之后将手里的牒文递了回来,男子于是优雅的躬身行了一礼,沈茹月也学着他的动作微微欠身,然而卫兵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沧国男子的身上。

就算生得再好看,被人这样肆无忌惮的直视只怕心里也不会好过,可是这名沧国男子却好似半分也不在意。对那些或贪婪或垂涎的目光视若无睹,优雅的牵着沈茹月不慌不忙的穿过几yu交织成网的注目,隐入了城外的夜幕中。

方才的提心吊胆着实耗费了不少精力,沈茹月不禁慢下脚步,有些体力不支的喘息起来。这时,指尖的牵动提醒了她那只手还被他握在掌心里。沈茹月面上一红,忙将手从他紧握的掌中抽回,他倒也没有阻止,依旧往那夜幕深处走去。

“刚才…谢谢你…”沈茹月加紧了两步,追上沧国男子的步伐。晚风拂起他的发丝,将微凉的发梢掠过她的面颊,下意识的伸手去握,却只握了一手寒凉,原来那雪一直未停。只是类似绸缎的触感让她想起同样微凉的墨发,原本因重获自由而喜悦的心便忽的低落起来。

沧国男子也不回答她的话,又行了几步,只见略显荒凉的城外,不起眼的草丛里停着一辆马车。沈茹月正疑惑这荒郊野外怎会有马车,却看到自黑暗里忽的蹿出一个黑衣男子。那人身形灵巧,不一会儿便来到他们面前,而后单膝跪于沧国男子面前,压低了声音对他抱拳行礼道:“公子。”

“快上马车。”沧国男子只简单吩咐了一句便向草丛中停着的马车走去。黑衣这时则注意到了跟在他身后的沈茹月,面上先是露出惊讶之色,而后却迅速的迎上来对沈茹月拱手道:“这里恐怕不安全,姑娘先上马车再说。”

沈茹月这才看清,面前的黑衣人正是那日和沧国男子一道的侍从。又想到流觞如若发现她失踪,很快便会寻到这里来,于是二话不说便随着黑衣男子上了马车。

黑衣男子放下车帘便急忙坐到前面去驾车了,车里只剩下沈茹月和那沧国男子二人,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沈茹月有些不知所措的绞着衣角,正寻思着该如何开口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却见他优雅的抬手,将车窗处挂着的避风帘掀起一角。顿时车外积雪映射的辉光笼上了他的面容,沈茹月则已望着那张脸惊讶的呆成了一座木雕。

眼前的沧国男子有着清晰的轮廓和深邃的眼眸,过于阴柔的五官莫说在这千年以前,便是放在现代也是极出众的。然而这张脸却和记忆中的另一张脸重合起来,令人顿时生出一种时空错乱之感。

“齐容。”沈茹月不可置信的念出这个名字,可还没来得及欣喜便在他冷漠而又疏离的目光中渐渐化成了失望。

是了,自己落入双棺的时候,齐容明明好好的在外面。而看刚才那黑衣人的举动,显然是对他极熟悉的,那么面前的男子想必本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更何况虽然是极相似的面容,眸子却是不一样的,齐容纵使再优雅高贵,可看人的眼神却是温暖的。而面前的男子,一双极好看的眼眸中则只有寒冷。

“对不起…刚才是我唐突了,公子与我认识的一位故人长得太过相似,我才一时错认了…”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无礼,沈茹月忙低了头认错,指尖将衣角绞的更紧。

显然这看起来更像是搭讪的解释对沧国男子并不受用,却仿佛勾起了他的兴趣。沈茹月觉到他的目光从帘外移在了她的身上,携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意味,将她审视得愈发不知所措起来。

好在这尴尬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沧国男子很快便觉得倦了,于是重新放下避风帘,而后倚着车壁假寐起来。

待适应了车里的黑暗,沈茹月仍觉不可思议的不时偷瞄对面男子的面容,他似乎睡得不太安稳,睡梦中也微皱着眉宇,然而精致的面容却也随之呈现出另一种风情。沈茹月不禁感叹:在现代的时候倒没有发现齐容那张脸长得还有几分看头。朦朦胧胧的想着,倦意便袭上心头,于是裹紧了大氅靠着车壁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有阳光自避风帘的缝隙处钻进车里,看来那雪总算是停了。沧国男子已优雅的坐直了身子,正端详手里握着的一方写满文字的丝绢,看到沈茹月睁开眼便将那丝绢收起,放入袖中。

“沈姑娘yu去往何处?”这是沧国男子自昨夜起对她说过的第二句话,却已能够直接道出她的姓。不过也是,能够从肃国的俘虏营中安然无恙的走出来,想来这个男人不是简单的角色,要知道肃国大王新纳的侍妾之名自然也不是难事。也只有自己这般愚钝的人才会连对方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就跟着别人走了。不过他既然肯冒险帮自己,想来也不会再做什么加害之事,倒是她自己多虑了。只是这问题,沈茹月着实不知该怎么回答。

正思绪纷繁,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那黑衣男子已不知在何时换了一身淡色的棉布衣裳,正掀了车帘唤他们下去。

“这一夜已行过三座城,我们先在此歇歇脚,稍后接着赶路。”男子一面将手里的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店小二,一面伸手将他们引至一间茶铺前。沈茹月抬头望了望,这茶铺甚是简陋,想来他们这一路也算逃亡,赶车的男子显然是选了些偏僻的道路来走。

“我叫李芸,这位是我家公子,名唤萧玉。”才刚在桌前坐下,昨天的黑衣男子便向沈茹月自我介绍起来。名唤萧玉的沧国男子端起小二才倒的茶水,向沈茹月微微点头,算是礼节性的回应。他此刻已寻了令一方轻纱覆面,倒免去不少人的睨视,可是他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气度却还是吸引了许多目光。

“我叫沈茹月,想必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沈茹月小声的说道,忽觉在别人面前这样正式的自我介绍颇有几分尴尬。

“自然是知道的,说来沈姑娘还是公子与我的恩人。”好在那李芸健谈,瞬间便打破了谈话间的拘束,又接过沈茹月的话继续说道:“我家公子本是沧国贵胄之后,门下几家商铺与肃国常有通商。此次是来肃国采买原料,却不想遇上战事,被当做俘虏捉去。那日多亏了姑娘相救。我李芸在此以茶代酒敬姑娘!”

却不想李芸说着竟激动起来,当真举了茶盏喝酒那般仰头饮尽。沈茹月顿觉惶恐,忙跟着饮了面前的茶,而后陪着笑连连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应该的,应该的…”三十、金蝉脱壳(三)

“若是日夜兼程,不出十日便能到达肃国边境。”李芸为三人的碗中又添了些茶水,甚是轻描淡写的说道。

沈茹月却险些将喝进口里的茶水都吐了出来,但转念一想这里毕竟是交通不甚发达的古代,也难怪他们对十日的旅途习以为常。可一想到接下来十日之久都要在颠簸中度过,心下便叫苦不迭,却又听到李芸问了和萧玉同样的问题:“等出了肃国,不知姑娘yu去往何处?”

一想到这个问题,沈茹月便禁不住愁云满面,苦恼的撑着下巴,不知该从何说起:“我的家乡在很遥远的地方,而我暂时还不知该如何回去。”沈茹月努力的组织语言,试图将这件复杂的事情以一种他们可以理解的方式说出来。

“沈姑娘的家乡难道是在七国之外的地方?”李芸向她投来了不可思议的目光。

沈茹月只得含糊的解释:“差不多是这样吧。不过就目前的线索来看,到了月国也许可以找到回去的方法。只是…我也不知该怎么去月国。”沈茹月丧气的垂下了头,却见正在饮茶的萧玉忽的一滞,而后又以昨夜那种古怪的目光审视着她。

正觉气氛又向着尴尬的方向发展,李芸却绽出笑容,豪爽的说道:“既然如此,沈姑娘不如先和我们一同回沧国吧。”

沈茹月瞥了瞥似乎正陷入沉思的萧玉,有些犹豫起来,却听到一个优雅的声音不急不缓的说道:“你可先随我们回去,我再派人送你去月国。”

沈茹月讶异的抬头,正触上萧玉水波盈盈的秋眸,只是眸光却冰冷。想不到这冰山似的人竟也是生得一副热心肠的。也许是因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萧玉的那张脸让她感到熟悉,也许是因为这个怎么看都和平凡的自己有很大距离的贵公子说了那句盛情难却的话,沈茹月于是没有多想便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却忽然听到一阵喧嚣自茶铺外传来,接着几个士兵模样的人提着兵器闯了进来。那几人先是向茶铺里扫视了一圈,看得沈茹月恨不得钻到桌子下面,却又不得不强装镇定。好在他们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便拉来正算账的掌柜,将一张画了人像的白布在他面前展开:“最近可有见到独身出没的可疑女子。”

沈茹月看都不敢看那画像,忙低下头假装喝茶,心下侥幸着好在自己遇上了萧玉和李芸。

那掌柜的早就被士兵们来势汹汹的模样吓破了胆,唯唯诺诺的连声答着“没有”。抓着他的士兵才终于放了手,又将那画像贴在茶铺的门口才离开。

不一会儿那画像前便聚集了许多百姓,他们一边对着画像指指点点,一边讨论者所谓“赏金”。

“此地不宜久留。”李芸自袖子里掏出一些碎银放在桌角,便示意沈茹月和萧玉离开。见他一脸正色,沈茹月意识到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而方才那白布上画的人像只怕也不会是别人,于是下意识的将面纱拉紧了些。

再去看萧玉才发现,整个过程中他却都没事人似的饮茶,直到这一刻还优雅的掩袖,倾尽茶盏中最后一滴醇香才拂袖起身。

重新回到马车上,沈茹月额际已惊起一层薄汗,可坐在对面的萧玉却仍镇定自若。虽然如此,沈茹月还是微倾了身子,颇为虔诚的说了声“对不起”。毕竟是因为自己的牵连才使得他们的旅途变得如急迫。

萧玉也不曾答她的话,始终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举手投足间具是无可挑剔的优雅,却让人不由得生出距离感。此时的他一身素色的麻布衣衫,宽阔的袖摆一丝不乱的铺撒在坐塌上,映衬在齐腰的墨发之下,娴静优雅得好似胜放于峭壁绝崖上的幽兰。那些仰望绝壁的凡俗之人,纵使披荆斩棘,粉身碎骨也未必能触得到一瓣馨香。

沈茹月不知不觉的又神游开来,待收回思绪之时,萧玉已然以手抵眉陷入了假寐。回想方才在茶铺里的一幕,沈茹月才又感到凶险万分,不禁嗟叹流觞何其神通广大,不过一夜的时间竟已将通缉她的画像贴到了这里。想来这一次他必是恨透了她,若是再落入他手里只怕不会是沦为奴隶那般简单了,思及此,沈茹月便又不禁为后面十日的路程担忧起来。

也许是料定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走不了多远,流觞并未将搜索沈茹月的兵力扩散至边城。扮成沧国商贾的萧玉一行沿路也没有受到过多的阻拦,再加之萧玉手里的牒文似乎格外好用,便是城际通关之时也极少被盘问,所以他们果然如预料那般在第十日抵达了边城。

“出了这座城就是沧国的地界了。”萧玉抬手将避风帘掀开三分,便有风自窗外灌入车内,将他鬓前的发丝拂起。沧国在肃国的南面,所以一路上他们是向着南方行进的,到达肃沧交界之地时,空气里的寒意已消减许多。这一刻,沈茹月错觉萧玉那总是冰冷的双眸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南风变得柔和了几分。

待马车驶入了沧国地界,沈茹月才觉得始终如乌云那般笼罩于头顶的,关于流觞的魔咒终于破除了。一颗紧张了许久的心也彻底放松下来,于是闲下来的心很快便被沧国的风土人情吸引了去。

沈茹月迫不及待的凑到窗口前掀起帘子往外瞧。这里毕竟是边城,远没有太邺那样的繁华,来往的行人也多身着粗布的衫褂,偶尔有一两个商人模样的倒是穿的绫罗绸缎。不过眼见着年关将近,集市商铺间倒也人来人往、甚是繁华。

细细瞧来,果然如传言的那般,这沧国人也许是得了南方的水土滋养,个个都生得灵秀。便是男子也多眉目清秀,体态也不似肃国男子那般雄壮,举手投足间倒是多了几分风流和儒雅。

沧国人的这些特点,随着马车逐渐向沧国的国都靠近而愈渐明晰起来,其间窗外的风景也更加的引人入胜。

能够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到千年前的百姓们赶集或是劳作的场景,沈茹月难掩兴奋之情,甚至有好几次引得萧玉对她侧目,显然是不明白她趴在车窗处在激动个什么。

醉心于窗外略过的一幅幅生活剪影,很快便又过去些时日。看够了风景的沈茹月直在心下抱怨着屁股快要坐得起茧了,却终于盼到马车停了下来。原以为是要进客栈歇脚,却在跳下车后被告知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也就是沧国的国都毓城。

还没来得及欢喜,沈茹月却已被眼前繁华与喧闹惊得说不出话来。马车停在铺着青石砖的巷子里,不远处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往的行人多身着锦衣华服,街上亦不时有装饰纷繁亦或是轻纱环绕的软轿经过。

街边是一家接着一家的铺子,琳琅满目的商品沿街铺开都不带重样儿的。又间或有巷子自街口延伸开去,里边鳞次栉比的排列着庭院与屋宅。这些沧国人是极懂得享受的,如此闹中取静的地方想必住起来也颇为舒心。

再看那屋宅的建筑风格,白墙黛瓦的庭院多修筑得小巧玲珑。白墙粉质细腻,黛瓦做工精致,房屋的檐牙乃至外墙的顶端则雕有栩栩如生的花卉鸟兽。简单的配色配以繁复的细节,这些屋宅若只是自远处略略看去,唯觉平凡朴素,可若是凑近了细细品来,便会禁不住大呼玄妙。

沈茹月便是被这些堪称工艺品的建筑给吸引了全部心魂,只叹这双眼睛不够用,恨不能将看到的一切都刻进去带回现代好生研究。

又看到从庭院里探出枝桠的红梅和洋槐,想必院子里的花卉和树木也是精心搭配过的,但求能做到四季皆有所观者。

顺着精巧的庭院外墙望去,则瞥见几个年轻的富家公子从巷子口略过,他们果然和萧玉一样都带着面纱,只是绫罗绸缎又怎能掩得住自骨子里透出的风流倜傥,倒真应了沧国出美人的说法。

这毓城无论人还是物都与太邺甚为不同,同为一国之都,若说太邺是恢弘而又肃穆的,那么毓城则该被形容为温婉秀丽。沈茹月不禁感叹毓城的名字取得极好,正好将沧国都城的钟灵毓秀概括其中。

还沉迷于沧国国都的繁华与秀雅之中,沈茹月却不得不在李芸的催促下踏进了面前的庭院。这才发现萧玉早已没了身影,眼前的庭院则比先前猜想的还要秀丽数倍。楼阁娟雅、回廊蜿蜒,花草与山石相得益彰,溪流与潭水交相辉映,若不说明,沈茹月定要以为自己置身于世外桃源之中。

李芸交待一名侍女好生伺候沈茹月之后便又折回去出了庭院,只留下她一面欣赏着美景,一面随那侍女来到为她收拾的暖阁。这南方之地本就温暖,但念及她从较北的地界来便还是在屋子里支了暖炉。

沈茹月甚是满足的坐在暖炉旁烤着手,只觉自入了这毓城便一直处于惊讶和嗟叹之中,又想起庭院里目不暇接的雕梁画栋,不禁感叹:看来萧玉家的生意做得很是有些规模。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沈茹月正就着暖意准备打盹儿,却见方才的那个侍女掀了帘子进来。而后毕恭毕敬的对她躬身行礼道:“我家主子在偏殿设了宴,还请姑娘稍作准备,晚些时候好去赴宴。”三十一、清歌一阕(一)

既然到了人家的地界,少不得是要入乡随俗的。沈茹月于是依着那侍女,将一身风尘仆仆的衣衫换了下来,又穿上侍女捧来的一套极具沧国特色的衣裙。

于是低头细细打量,只觉沧国的服饰与肃国的大为不同。肃国的服饰多采用华贵而又厚重的织锦为原料,宽袍大袖的剪裁飘逸却不失大气,其上或缀以同色的丝织暗花为装饰,衣袍的配色也多使用绛紫、藏青一类的厚重色彩。

反观这一身具有沧国特色的衣裙则几乎全然与之相反,轻纱和丝质的材料使得衣裙格外轻薄,裙身的剪裁贴合人体的自然曲线,至裙摆处略微放开弧度,使得衣裙在人静立时顺服的贴于身旁,行动间则会带起裙裾的轻纱摇曳,可谓优雅而不张扬。衣料则多为素色,整体观来倒是别有一番情致。

端详着身上衣裙的样式,沈茹月却瞥见那侍女正拿了她换下来的衣裙yu转身出门,于是忙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侍女便停下了脚步,向着沈茹月微微福身道:“主子吩咐过,这些衣裙姑娘今后应是用不着了,让奴婢将它们都处理掉。”

听她这么一说,沈茹月也不顾形象,忙扑过去将那衣裙抢过来抱在怀里。那侍女显是被她的举动惊吓到,一时立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似乎过于粗鲁,沈茹月于是陪着笑脸道:“这衣裙对我很重要,好姐姐,你就当已经将它们处理了可好?”说着又将耳上缀着的一对翡翠塞进了她的掌心。

那侍女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默许了沈茹月的请求,又替她梳理了一遍发丝便领着她往屋外走去。

沈茹月则长舒了一口气,这衣裙毕竟是肃国皇宫里的东西,依照流觞那霸道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的东西被沧国人处理了,后果必定不堪设想。更何况这衣裙本来也是珠儿的,日后有机会还是要还给她才好。

随着那名侍女在庭院里穿行了一会儿,很快便来到了一间华丽而又雅致的屋子前。

屋子的周围栽满了正盛开的雪梅,每当有风吹过,则雪海纷飞、暗香浮动,令人仿佛置身于漫天飞雪之中。这对于终年都不见雪景的南方来说倒算得上是奇景了。只是雪梅喜寒,在南方极难存活,可这园子里的梅花却开得繁盛,想来是花了不少心思栽培的。

正惊叹于眼前的美景,沈茹月却隐约闻到有丝竹之声飘荡于空中,随着逐渐降临的暮色而愈加浓重起来,侧耳倾听,似是从那屋子里传来的。那丝竹声到与满园盛开的白梅有几分相似,二者皆是清雅淡然,只是琴弦若有似无的撩拨间,却生生多了几分孤寂与哀伤,听得沈茹月也不禁心下凄楚。

前方带路的侍女见她停下了脚步,于是回过身来轻声催促了两遭,才又重新唤回她的心神。抬头的一瞬,沈茹月瞧见隐隐梅枝间有一方玄色的匾额悬于屋檐处,上书“梅雨轩”三字,倒是应了眼前之景。类似小纂的字体却与在肃国见到的略有出入。果然在大肃皇朝建立以前,七国尚不曾使用统一的文字。

那侍女并不曾随沈茹月一同进入屋内,这却令她生出许多忐忑来。一路谨慎的走来,直到发现所谓的宴会只有萧玉和另一个抚琴的女子时才终于放下心来。比起总是前呼后拥的流觞,这萧玉倒是个喜欢清静的性子。

“萧公子。”沈茹月学着宫中女子的模样,有些拘谨的福了福身。却见握着酒觞的萧玉抬了眼来看她,目光中已染上不浅的醉意,这才注意到屋内弥漫的皆是桂酒浓郁的香气。

那桂酒多产于肃国,以其芬芳的香气和醇厚的口感闻名于七国,但同时也十分上头,酒量平常者只需三两杯便会醉倒。在肃国时,沈茹月便已深谙此酒的厉害,从此不敢多饮。眼下看萧玉的模样显然是已经饮过量了。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萧玉抬手对沈茹月招了招,声音也染上些许醉意,然而语调却仍旧优雅。

沈茹月于是提了裙子行到他的对面坐下,靠近了才看清萧玉今日的衣衫颇有些正式,再嗅他身上的酒味,竟夹杂着好几种不同的味道,而面前的桌上却只摆了一壶桂酒。看来萧玉是刚别过一轮筵席才又开了这一席,否则一贯懂得分寸的他又怎会醉成这样。

竟为了自己这个不速之客特意重开一席,这冷冷清清的萧玉公子也太好客了些。沈茹月这样想着,不禁有些心虚。但见萧玉递了一杯酒过来,沈茹月盛情难却之下只得掩袖抿了一小口。熟悉的醇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竟有回到那桂树月影之下的错觉,心情不由得低落了几分,便心不在焉的将那酒觞放下。

正在这时,沈茹月只觉一阵酒气扑面而来,抬首间萧玉的面容已在眼前放大,惊得她险些打翻了桌上的酒觞。沈茹月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却又觉到一抹微凉的触感攀上了她的面颊。

纤长的指勾勒上她的眉宇,耳畔的琴声明显拨出一个错音,萧玉微皱了眉宇却在她耳畔撒下一个不甚明晰的句子:“你到底…是何人?”沈茹月尚且为他这个突兀的问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在触上他眼眸的一瞬陷入了呆滞。

过去流觞偶尔饮了酒,总喜欢趁着酒意忽而靠近她的身边,或是故意隔着衣料将掌上的温度渡上她的肌肤,或是将灼热的气悉喷撒在她的耳际,直到逼得她无处躲藏,连脖子根都染上嫣红的色泽才露出一脸得逞的满意表情。沈茹月管他的这种行为叫“酒后乱/xing”。

然而此时的萧玉虽用指腹在她面上游移,但绝不能被赋予同样的定义,因为不同于流觞拥着她时或引诱或充满yu念的眼神,萧玉那双仿佛泛着波光的秋眸中满载的却是一种不善的审视。他似充满疑惑的端详着她眉宇间的每一处细节,沈茹月则已因为他俯身的压迫感而退无可退,只得以手撑地,勉强支撑着身体不至于向后倒去。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萧玉忽而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似乎清醒了些许,才终于放过她。他起身重又在摆满珍馐的机前坐下,随手捻起一只葡萄放入口中优雅的咀嚼。而后对尴尬不已的沈茹月说道:“我听闻月国女子皆擅长礼乐,沈姑娘何不清歌一曲,也让本…公子开开眼。”

他话音一落,那抚琴的女子却也配合的停下了手里的琴音,突如其来的安静使得原本就尴尬的气氛更令人局促不安起来。沈茹月心叹这萧玉还是醉了,竟把她当成了月国人,只是和一个醉汉辩论怕也是徒劳。于是无奈的叹了口气,而后坐直了身子缓缓开口。

“当时明月,饮流觞…”不知为何,此时她脑子里回荡的只有这一首歌,便顺口唱来。弹琴的女子也很快跟上了调子,偶尔三两声,伴着清歌宛然,便生出两分悠扬三分凄清。只是从第一个音开始,萧玉便似被这曲调抽去了心魂,总是冰冷的眸色里忽而一动,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

“柳蔓深深,杏成行。明月光,江水长。云巷深深,桂酒香…”沈茹月出神的唱着,只觉那歌声似从梦境里延伸出来,再与她口里的曲调重合。心底便随之生出藤蔓般纠缠的情绪,又似荆棘将血肉割得生疼。

还未从这魔咒般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沈茹月却觉到有什么猛地撞上她的身子,而后便被拥进了一个怀抱。

“嬛儿…”萧玉的低喃落在她的耳畔,失去了那一贯的优雅,失魂落魄一般不断的重复着。仿佛在唤着一个远行的人,以为这样竭尽心力的唤着便能重新将那个人寻回。他将她拥在怀里,那样小心翼翼,却又收紧了双臂,好像生怕她会在下一刻消失。

终于回过神来的沈茹月甚是惊惶,只觉耳畔的琴声也越来越烦乱不安,于是攒了力道将萧玉推开。却见他因酒力而不支的身子眼看就要向地上倒去,又慌忙伸手去扶,结果和他一同跌到了地上。

沈茹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支撑起他的身子,却见他原本缠绵的眼眸在触上她的面容时忽然又坠入冰窟。“你到底是谁…”萧玉终于在丢下这个问题之后醉倒在沈茹月的怀里。那语调里满是落寞,甚至哀怨。

然而沈茹月却无暇分析他的语调和莫名其妙的问题,只是手忙脚乱的扶着萧玉,却忽然想起这屋子里明明还有另一个人,于是侧过头对那弹琴的女子喊道:“喂,你倒是来搭把手啊!”奈何那女子只是抬头用万分落寞的眼眸看了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似没听到那般继续弹琴。

沈茹月当真万般无奈,待她将萧玉安排妥帖,又唤了宫女来收拾停当时,梅雨轩外已是月至中天。她抬头望了望天际的一弯峨眉月,那月亮倒不似在肃国看到的一般炫目,于是不禁低头叹息,怎么到了沧国也还是改不了这劳碌命。三十二、清歌一阕(二)

历经了半个多月的旅途劳顿,难得能有一夕安枕,沈茹月这一闭眼便睡到了日上三竿。于是一边活动睡得有些僵硬的筋骨,一边往屋子外走去,也好仔细瞻仰这南方古国的园林建筑,还要寻上萧玉问问他何时能得空送她去月国。

被拨来照顾她的侍女一早便在门外候着,见她要出门则反复叮嘱了不可出这府宅的大门,又说是她家主子交待的,怕沈茹月人生地不熟的出去迷了路。

担心她的安危固然是好的,可如此限制她的自由则跟在肃国时没有区别了,莫不是这千年前的古人都喜欢干涉别人的生活不成。沈茹月在心下嘀咕着,不耐烦的应了便往门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