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笑出声,叶将白抬袖掩唇,狐眸弯起来,霎时盈了半穹的月光:“那可真是…难能可贵。”
嘴巴鼓起来,长念道:“我能说出来,已经是勇者,国公不接受也就罢了,笑什么?”
“不是在笑你。”叶将白叹了口气,眼波盈盈地睨着她,“在下只是…觉得欢喜。”
欢喜个什么劲儿?长念瞪他,脸上又忍不住泛红,小声嘀咕:“你这人真是奇怪,姚家那么大的事,是我认错就能抵了的?”
“姚家的事可大可小。”叶将白别开脸。
他气的,只是她骗他而已。
“我要是正儿八经地劝国公放弃极刑,国公可会听?”长念问。
叶将白想了想,摇头。
“那便是了,我想救下他们,只能瞒着你。”长念道,“在国公看来,人命能用来做震慑。但在我看来,人命关天,无辜者不该惨死。《帝王策》有言:暴君令人畏,德君令人敬,有畏无敬,则君必覆。虽然眼下龙位上无人,但国公作为掌权者之一,不该如此残暴。”
叶将白撇嘴,看着她这正儿八经说教的模样,只觉得有些好笑。《帝王策》上不过都是些虚空之论,她倒挺当回事。就眼下的情况而言,姚家就算当真被处极刑,也是不过分的。
“国公善权谋,但到底缺了些人性。”长念认真地道,“堪为谋臣,不堪为君。”
狐眸霎时半眯,叶将白沉了脸色道:“这些口舌仗,殿下何必与在下打呢?多说无益,还是要看局势。”
他若不堪为君,那谁堪?比他更心狠手辣的武亲王,还是面前这个柔柔弱弱什么也没有的赵长念?
“国公。”正想着呢,叶良从外头进来,神色凝重地道,“西城门外有异动。”
叶将白正了神色。
眼下七殿下回京,又有太后亲封的太子懿旨,武亲王受的威胁不小。他手里最大的筹码,就是如今还跟随着他的将士,这个时候做些动作出来,倒是不让人意外。
只是,武亲王许是等了太多年,不愿意再多等下去了,动作很大,也很急。
“李常安带着近三万人,在西城门外与北堂将军大营相对,城中已经戒严,但巡卫营无法管制武亲王带着的亲兵,皇宫附近形势都不太妙。”
叶将白道:“让林茂去守着西城门。”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看了赵长念一眼,将话咽了回去,只道:“有什么动静再来回禀。”
长念皱眉。
叶将白的人守着城门,北堂缪和李常安都在城外,这形势怎么看都是对她不利的,尤其兄长刚受过伤,若当真打起来…
拳头微紧,她朝叶将白道:“有没有可能,我们与武亲王坐下来谈谈?”
“谈什么?”叶将白哼笑,“眼下形势,已经没什么余地了。武亲王等了十四年,断不会让步,与其再与他拖延,让京都百姓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快刀斩乱麻。”
这如何能斩得?长念不解,就见他转过头去与叶良耳语,叶良看她一眼,领命离开了。
“殿下今日既然肯来与在下认错,想必也明白。”回头看她,叶将白道,“你我若想成事,一定要相互信任才好。”
信任吗?长念苦笑,她与他之间哪里来的信任?
“就算没法完全相信在下,也不能给人钻了空子。”叶将白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殿下可能做到?”
长念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又有些为难,犹豫片刻,才深吸一口气问:“国公想要我如何做?”
“很简单,你我之间坦诚相待,同出同入,同吃同睡。”
在听见最后四个字之前,长念都在感慨叶将白真是一个做大事不拘小节的人。可听到最后,她沉默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然后狠狠地打向他的手背。
叶将白“嘶”了一声,委屈地问:“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长念瞪他。
“同吃同睡怎么了?以前难道没有过?”叶将白一脸正色,“如今是非常时期,武亲王马上就会发现我们在联手骗他,等他知晓,定还会想尽办法离间。你我若是稍有不慎,便会中计,到时候就功亏一篑了。”
“那也用不着…”长念皱眉。
“殿下是做大事的人,在意这些做什么?”叶将白恨铁不成钢地道。
“可是,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有。”叶将白道,“我的所有计划安排,都会让殿下知晓。同样,殿下也无法再瞒着我做什么。”
就是要完全消息互通?长念犹豫地垂眸,想了许久问:“那若是我以前就骗过你不少次呢?”
“前尘旧账,咱们一笔勾销。”叶将白大方地摆手,“在下都可以不计较。”
“当真?”长念眼眸亮了亮,“再过分的谎言,都可以不计较?”
第186章 平局
叶将白低头看向她,眼眸里的光幽深幽深的。
“所以,殿下的确有很重要的事情骗了在下,是么?”
“嗯?”意识到自个儿掉坑里了,长念转身就轻轻打了打自个儿的嘴巴,硬着头皮道:“没有。”
“撒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叶将白眯眼,“既然要合作,殿下不妨都招了。”
“国公多虑。”长念道,“我先让红提去收拾东西。”
说罢,一溜烟地就跑了。
叶将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眉心微皱。
“主子这是做什么?”许智道,“真与殿下消息相通,吃亏的是我们。”
“我知道。”
知道还这样做?许智很不能理解。
收敛了表情,叶将白转身进屋,拿出一盘残局,示意许智坐下。
“先生一直是我麾下最聪明的人,那么今日有一题,我想请教先生。”捻了黑子,叶将白叩了叩棋盘,“若黑子犯白子在先,白子斩黑子龙首,黑子断白子龙颈,双方拼杀激烈,下成这样一副死棋,黑子当如何?”
许智凝神看向棋面,盘上黑白两子已经僵死,黑子任意下一步,都能吃掉一片白子,但同时,也会被白子抓住机会反扑。看棋面是黑子上风,然而胜负却是未定。
“这…”捻着胡须看了许久,许智摇了摇头,“下法有五,但五步之后,都会进入另一个僵局。”
叶将白莞尔,左手执白,右手执黑,黑子自断一片,放白子进宫,再走十五步,局势瞬间明朗,黑白双方不分伯仲,竟是以平手告终。
“这样如何呢?”他问。
许智一愣:“国公竟然舍得?”
他跟了叶将白这么多年,知道他是个胜负欲极强之人,从来不曾做过半分让步。能有一胜之机,他无论如何也会去试,怎么可能甘愿平手?
“最近贤真常常抱怨,说我脾气越来越差了,有时候发起火来着实吓人。”叶将白轻笑,“我想了想,的确是自己不对,可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觉得高兴不起来,看什么都不太顺眼。”
许智十分感动:“主子能明自身缺漏,实乃天下之幸。”
“别急着夸我,我也不过是在她回来之后,才意识到这回事。”
“她?”许智一愣,眼神瞬间复杂,“七殿下么?”
“是啊,我与她,就像是这盘上的黑白两棋,杀得天昏地暗,拼得你死我活,找不到出路。”叶将白阖眼,“越是僵死,我的心情就越是差。”
所以,主子下这样的决定, 是想缓和与七殿下的关系?许智十分担忧地摇头:“国公这样想,七殿下未必会这样想。”
“你不知道,她那个人,你待她好,她便待你好。你待她不好,她也会一直记恨,早晚报复于你。”叶将白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外头的花,“之前在宫城洞里,她说要杀我,我很生气,气得恨不得将她揉碎了,以泄心头之恨。”
“可后来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在记恨我让人追杀她。黄安百步穿杨,一箭让她重伤,她算在了我的头上——如此一想,我倒是消气了。”
许智愕然地看着他。
窗边的主子跟他十几年来认识的那位不太一样,身上经年的戾气好像都散开了,还会一点点地分析对错,想到深处,俊眉微皱,像谁家为情所困的公子哥。
“她不愿意与我解决这些,她那个人就是没心没肺,觉得与我没有将来,就再不去想。”
“可我会忍不住想,忍不住希望,也许将来有一天仇怨都散去,她还会扑到我怀里,软软地唤我一声…”
将白。
每每想到这里,心口都是发热的,叶将白皱眉,揉着胸膛抿唇道:“其实也不是非她不可,也没有多喜欢她,只是…若能成,那便成了也好。”
看他这模样,许智很不忍心打断他,但迫于事实,他还是只能开口道:“主子,您要与七殿下抢的是皇位。”
只要皇位还在,两人之间的怨怼就不可能消散。
叶将白回头狠狠地瞪他一眼:“要你说?”
许智慢慢伸手捂住了嘴。
为着皇位,叶将白赔上了十几年,他从未有过普通人家公子哥的好日子,也很少睡过一次好觉。除他之外,身边所有一直跟随着他的人,也都付出了极高的代价。走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他想不争就可以不争的了。
而赵长念,她也不可能轻易退让,一旦退让,必死无疑。
棋可以下成平局,人是不可能打成平手的,就算关系缓和,也只不过是须臾欢乐。
叶将白定是比他还清楚这一点,然而,他还是选择这样做。
许智暗叹了一大口气。
他觉得主子可能比自己想象中,更在意七殿下一些。
…
长念回院子收拾行李的时候,接到了一封密信。她不动声色地看完,借着出恭的机会,翻出了国公府。
“殿下!”刚按照地址找到一处偏院,门口就跑出来个妇人,满脸是泪地拼命朝她磕头。
长念吓得原地一个小跳,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认出这是谁。
“姚夫人请起。”
逃过一劫的姚家人,此时有大半都藏匿在这小院里,别人不敢出来,只姚氏一个人跪在她脚边,扶也不起,哽咽着道:“这头要磕完的,要磕完的!若不是您大恩大德,我姚家上下无一能生还,我那五岁的稚儿更是没活路!”
她哭得极惨,半点没有贵家夫人的仪态,涕泪横流:“重夜他是糊涂了,是上了别人的当,才会犯下这灭门的过错!殿下只要再给他个机会,他定能立功的!”
长念唏嘘地将她扶起来:“姚大人如今已经是武亲王的人了,我没有能让他立功的机会。你们离开京都即可保命,不必非要荣华富贵,一家人都还有命在就是好事。”
“不是…殿下您听妾身一言!听妾身一言!”姚夫人甚是激动,“重夜他当真是不知情,他爱极了他的儿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一家人都被处死呢?他肯定是中了谁的计,现在还不知道咱们家发生了什么事!妾身担心他也会遭逢不测,请殿下救他一命啊!”
第187章 吃烤肉吗
刚扶起来的身子又软跪了下去,长念拉不住她,只得陪她蹲下来:“夫人,不是我不想帮,是我现在压根自身难保。”
姚氏肿着眼,眼泪不停地掉:“妾身也知不该为难殿下,可事情真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啊!他先前跟着国公,当真是忠心耿耿,还跟我说国公定能成事…”
微微一顿,姚氏看了赵长念一言,自觉失言,连忙又磕头:“这叛主之事,有弊无利,他断不会轻易如此!眼下我姚家上下几十口人流离失所,稚儿无所依靠,连街都不敢上,还请殿下帮个忙,给重夜传个信!”
她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塞给她,又磕头。
长念看她也狼狈得很,想了想,道:“传信不难,但姚副将会做何抉择,我当真不敢保证。”
“妾身晓得的,殿下只管传信。”姚氏擦了擦眼泪,诚恳地道,“只要他看见信,定会明白过来。”
里头冯静贤走了出来,长念连忙将姚氏扶进去,然后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冯静贤唏嘘:“姚家一直是富贵人家,突然遭此横祸,家里又只有姚氏一个能管事的,怎么会不慌?宁忠去救他们的时候,已经有个人受了一半的极刑,就在他们眼前,想必也是将他们吓坏了。”
长念掏出姚氏给的家书,无奈地道:“我只是想让他们免于极刑,没想到还摊上事了。”
“有利无害。”冯静贤笑道,“此信,下官去转交便是。”
在院子里看了一眼这狼狈的一大家子,长念就溜回了国公府,刚从墙头上下来呢,就听见一声刻意的咳嗽。
背脊一凉,长念放下袍子,整理好仪容,回头笑道:“国公。”
叶将白眯眼看着她,也不说话。
赵长念莫名地就有一种被狼舔了的感觉,
“您在这儿做什么呀?”她干笑。
轻哼一声,叶将白学着她的语气道:“在等人回府呀。”
长念:“…”
天已经黑了下来,屋檐下的灯光从他背后映过来,将叶将白的这张脸衬得更加阴沉。长念咽了口唾沫,秉着坦白从宽、坦诚合作的原则,老实地交代:“我有事出去了一趟,有人让我给姚重夜送信。”
“姚家人原来还在京城。”叶将白阖眼。
长念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我说有人,又没说是姚家人!”
“还用你说?”伸手拎过她,叶将白没好气地道,“这京都里还有谁能让你这么偷偷摸摸地去见?还给姚重夜传信,你胆子也真是大。”
“给他传信怎么了?”长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主院走,不服气地道,“姚家人说,姚重夜也是被人骗了。”
“这种话,也就你会信。”进了主屋关上门,叶将白没好气地把她往软榻上一放,“姚重夜叛我而投武亲王,就决计是不会回头了,姚家上下他一个都不在乎,不然行刑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也没点反应?”
“万一他不知道呢?”
叶将白冷笑:“那就是他蠢。”
“国公有没有想过,现在的姚重夜,比当初跟在您身边的时候更有用?”长念道,“我是愿意相信姚家人一回,若姚重夜真的是被蒙蔽了,那么他知道真相之后,必定会成为我们的助力。”
“想得是挺美。”叶将白道,“可惜殿下不明白,这世上的人心究竟有多可怕。”
鼓了鼓嘴,长念道:“我宁愿相信人心都是好的,只是各自有各自不同的遭遇。”
“妇人之仁!”
“你!”气得站了起来,赵长念大步走近他,踩上他面前的凳子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我再跟你说一遍,有仁心,只要不是当断不断的懦弱,那就是好的,你不能总用这个词来贬低。生而为人,同是血肉,为什么不能仁慈一点?”
“殿下没听一句话过?”叶将白斜眼看她,“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我又没有对所有人都仁慈,仁慈也有度。但同样,你也不能对所有人都残忍,那是会众叛亲离的!”长念咆哮。
叶将白不甘示弱地提高声音:“我众叛亲离了?”
“早晚而已,你再滥杀无辜,过度刑罚,谁敢亲近你?”
“用不着殿下操心!”
“我还不想操心呢!”
两人越吵越凶,外头的良策听得心惊胆战,正想着要不要进去劝劝,结果就听得自家主子接着吼:“晚膳吃烤肉吗!”
“吃!”七殿下也吼。
然后屋子里就莫名地安静了下来。
良策:“…”
星辰烁烁,主院里架起了火堆,叶将白挽高了袖子,优雅地接过良策递来的肉串,刷油,撒香料。赵长念坐在他身侧,仍旧喋喋不休:“姚家的人你不能再追杀了,反正在别人眼里他们已经被你处死了。”
“殿下不觉得这样杀伐果断,更容易赢得人心?”
“不觉得,杀伐过度,是为残暴。”长念道,“就算下头那些个官员阿谀你,想尽办法替你开脱,我也绝不会说半个好字。”
一块烤好的五花肉嗞嗞冒着油花,叶将白蘸了香料塞进她嘴里,问:“好吃吗?”
“好吃。”长念满足地点头。
“这不就说一个好字了?”叶将白撇嘴。
长念:“…”
气愤地踩他一脚,赵长念道:“我说真的,就算以后你当真赢了,能坐上那最高的位置,也先废除极刑为好。”
“原来殿下也曾想过我会赢。”
“为什么不会想?”长念歪着脑袋看他,“你有勇有谋,有人有权,是离皇位最近的人,若有朝一日当真穿上龙袍,我也不奇怪。”
端着酒喝了一口,又继续给她塞肉,叶将白笑道:“若是穿得上龙袍,第一件事也不会是废除极刑,我还有别的事想做。”
“什么?”
“有人曾经说过,我又不是皇帝,怎么能穿女装给我看。”叶将白勾唇,“所以若有朝一日当真是了,那我定是要让她,再穿一穿那蝶翩轩的百花穿蝶裙。”
第188章 风停云的旧事
“你想看…我就要给你看,你是皇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