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要将一间店铺经营到这么大规模,得花了多少心血,经历多少,看不见的尔虞我诈,硝烟弥漫。

但为了我,他却舍弃了。

他不是那些生活在云端里的大侠,不知油盐酱醋,不知人间疾苦。

他从来不喜鲜花怒马,香车美人那套,他喜欢巴拉算盘珠子,过实实在在的日子。

他考虑了,明白舍弃这些买卖意味着什么,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了我。

原来我的命,在他心目中,竟然这么重要。

人活到我这个年纪,经历过我所经历的这些事情,总算明白,不顾一切,犹如飞蛾扑火一般去爱一个人,是难以为继的一件事。

一个人的一生,不是只能爱一个对象,不是只有一次真爱。那年少时分,能引起你心底最强烈悸动的情感,却并非你生命中不可或缺,一定要去占有和保持的东西。

相反,平淡的温馨,执手相望的笑意,温暖可靠的怀抱,柔和如水的眼睛,这些,才是能长久经营,你消耗得起,也给得起的东西。

这些东西,远远比当年我自以为强烈激荡的爱慕,还要沉甸甸。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情感,是我易长歌,配得到的,最好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三日,美好如梦。

我再不掩饰心底的眷恋,靠在沈墨山怀里,我觉得无比满足。

他总喜欢将我如孩子一般抱在膝上,双臂将我环在怀中,或看书,或算账,或写字,想起来便低头亲我一口,然后继续做事。

兴许服了药的缘故,我总是困顿欲睡,他的怀里温暖安全,更令我萌生睡意。

偶尔我清醒的时候,他会用柔和的目光看我,与我畅谈自己拟打通南疆商路的法子。

他是真正干实事的人,南疆百族边界布市,在他看来,是能大发展的地域。

那里生民淳朴善良,却多困苦不堪,布市贸易随之带来的边境繁荣,对他们来说,却不失为多一条活路。

当初杨华庭以为我是南疆祭司,所开出的拯救南疆子民的条件,在沈墨山这里,或许真的可以实现。

每逢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沈墨山的眼睛璀璨如星。

我心里对这个男人,越来越钦佩和欣赏。

却也,开始隐隐有些惶惑不安。

这么好的人,为何会爱我?我身无长物,性格又硬又犟,只一张脸过得去,但身子破损不堪,还带着个拖油瓶。

越想,便越有些沮丧。

他似乎明白我的不安,不管有人没人,总喜欢亲我。

从额头开始亲,然后是左眼、右眼,随后是鼻端、两颊,然后是贴上嘴唇。

像怎么也没亲够。

有一日,他将一块朴实无华的黑色牌子,挂在我脖子上,笑道:“这下带上我老沈家的标志了。”

我摸索着那块牌子,非金非玉,触手却温润细腻,不知何种材质,形状犹若小块竹简,也不知做何用处。

“这玩意儿叫墨玉令,早几十年,可是江湖上最大一处盟会首领的信令。”沈墨山抱着我,自我身后握住我的手,告诉我道:“现如今虽没了效令,但有了这个,你今后可就只能是我老沈家的人了。”

我微微一愣。

“这样的牌子,留存到今日,只有一块。”他在我耳畔说:“我沈家儿郎素来专情。先祖父娶了正室,便遣散诸多姬妾;先父在遇到,遇到心爱之人后,也将一应侍妾一概送走;我有了你,便也只会有你一人。”

这些话很动听,但我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便微笑道:“你可想好了,日后你若有旁人,我定然杀了他再杀你,我易长歌心狠手辣,谋定而动,可不是好惹的。”

他呵呵低笑,道:“那我更加不敢了。”

“我是男子,又身体不适,日后你连,”我咬了唇,道:“连房事都未必能尽兴,后代云云,更是不许你有的。沈墨山,你若做不到,咱们趁早丢开了,也省得日后……”

“说什么呢。”他低喝一声,见我咬唇住口,叹了口气,亲了亲我道:“放心,这些我都想过了,也掂量着能接受了。”

他口气暧昧,舔着我的耳垂道:“况且,房事尽兴之流,待你身子养好了,我自然有许多花样,保管大家都好,我现下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莫非,想要了?”

我一愣,他的手已顺着裹着我的皮裘滑进衣襟,解开了腰际的带子,顺着腰线摸进里衣,在那内里肌肤流连忘返。被他触碰之处泛起阵阵酥麻,我有些慌乱,微微挣扎,口中轻轻哼了一声。

他笑容一滞,迅速吻了下来,口舌撬开我的唇,搅动内里津液舌头,直要掠夺所有一般气势汹汹,长驱直入。我不及回神,已被他吻得晕头转向,全身放软,情不自禁呼吸变急。就在此时,腰部以下一麻一痛,他的手竟然直伸进两腿之间,握住我那处脆弱。我一惊,忙拿手推,却被他更为强势的拥吻卷入狂潮,哪里还推得动半分?

顷刻之间,灭顶的洪流倾泻而下,快感如潮涌来,他也不见得多有技巧,但我却从不知道,这具身子竟然如此敏感,只是简单的套弄撸动,便能令我如此迷醉,浑身宛如浮在云端,单单意识到,他在亲我,在碰我,便已激动得轻微颤抖,拼命压抑,却也忍不住溢出喉咙的一声低吟。

原来,不只我的心愿意朝他敞开,我的身体,也渴望他。

很快,积压的欲望便喷薄而出,我酥软无力,靠在他怀中微微喘息,他嘴角含笑,拿手绢擦去秽物,又亲了我一下,帮我将衣物整理好,低声问:“觉得怎样?”

还能怎样?我瞪了他一眼。

他看着我微微出神,半响才深吸一口气,捏捏我的耳垂咬牙道:“又勾引我?我可告诉你,定力这东西,我可就那么一点,你再不知死活,我可不管你的身子,非大干一场不可。”

我脸上火烫,又瞪了他一眼。

沈墨山呵呵低笑,道:“好了好了,问你正事呢,才刚觉着怎样?”

怎么又问?我嗫嚅地道:“还,还好。”

“不讨厌?”

我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只得老了脸皮,断断续续地道:“怎,怎会讨厌?你,是你,我,我愿意的……”

他大喜过望,一把抱紧我,呵呵笑道:“好小黄,从今往后,你都是我的,我会让你神魂颠倒,身子再也离不开我,哎呦!”

没见过这么直白的,我心里恼怒,恨得一口咬他肩上。

只可惜,这般甜美,只得几日。

到得第八日,参商和合丸毒性发作,我方明白,为何谷主会如此笃信,用一颗药丸,可以控制住一个人。

实在是,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咬下来,恨不得拿头去撞墙,去蹭干净身上的皮肉,最好撞个血肉模糊,也胜过这般痛苦。

疼痛比起来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心底无穷无尽的狂躁,仿佛从体内就欲将人撕成碎片,偶尔清醒时的绝望,又令我恨不得一头撞死,自行了断,也好过如此丑态百出,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呈现在最在乎的人眼底。

我如恶鬼一般哭号,嘶吼,疯了一样去撞墙,叫骂,开始出现幻象,在我眼里,是萧云翔,是杨华庭,是谷主,是一切我想忘掉,却忘不掉的鄙陋的回忆。

我诅咒,扑打,像蠕虫一样爬着求饶,我恍惚间看见谷主,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喊,求你,给我药,我以后会听话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想让我爬上谁的床我就去爬,让我当狗我就当狗,只要给我药,求你,只要你给我药,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然后我开始撕扯身上的衣服,我迫切地想要露出身子来证明自己还有点勾人的价值。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只知道心里很急,很着急,谷主要不要我?如果要我,能不能先给我药?

能不能先让我,止住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有人一把压住我的身子,两只手臂如铁钳一般圈紧了我令我不得动弹。我这时看清他的脸了,是沈墨山,我心中大怒,疯狂挣扎,他一来谷主便要走了,谷主一走便不肯给我药了。我大骂他,拿最难听的话诅咒他,让他滚,但沈墨山表情狰狞,一个劲抱着我不撒手,我心里恨极,低头狠狠咬在他手上。

他闷哼一声,却犹自忍着不撒手。我使劲用力,一直到口中充满血腥味,一直到牙齿咬得疼痛不已才松开,恍惚间,我看到他的手背血流如注,我打了个激灵,忽然脑子又有些清醒。

“墨山?”我迟疑着问。

“是,是我。”他紧紧抱着我。

我痛苦地闭上眼,嘶喊道:“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休想!”他怒吼着,板正我的脸道:“老子花了那么多心血,砸了那么多银子在你身上,你敢说让我杀了你?你敢撂担子?你他妈是我的人,听明白没有?老子没说你能死,你他妈休想死,你休想!”

我哭得一塌糊涂,哽咽着道:“杀了我,太难过了,杀了我。”

“我知道,”他把我紧紧抱住,哑声道:“我知道很难过,但咱们得熬着,熬过去了就好了,啊,乖,我陪着你,咱们一起熬着。”

我愤恨起来,道:“熬个屁,你他妈自己试试,我熬不住,太难了,你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

“难也得熬!”他怒吼一声,道:“过了这个坎就好了,啊,你熬过了,咱们就能和和美美在一块了,啊!你不想吗?跟年画上一样的好日子,你不想吗?!”

我一愣,瞬间大哭起来,揪住他的衣襟,断断续续地道:“你不能骗我……”

“不骗!”

“真有好日子在前头?”

“有!”

“我没那个力气,等不到……”

“放屁,你有的,”他一面亲我,一面哽噎着道:“你是谁啊,你是手无寸铁却敢单枪匹马杀了天潢贵胄,武林盟主的易长歌啊。”

第57章

如此惨痛的经历,我想我这辈子,宁死都不愿有第二遭。

野兽一样地哭嚎,嘶吼,丧失神志地抓爬、撕咬,幻象叠生,心魔盘踞。看到的,全是想也不敢想,平时隐藏在心底深处不堪回首的过往,听到的,有逝去亲人的哀号,有厉鬼索命的哭叫。

到了后面,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那最艰难的几日,只记得在无边无尽的痛苦挣扎中,有人一直一直陪着我,一直一直在我耳边说话。

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尽说些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小事。

什么冬天去榆阳城买个小院,要带池塘那种,池塘上铺一道卵石路,一边养鸳鸯,一边养野鸭子。

什么墙不要刷粉白,要浅黄,这样映着太阳,暖融融的,瞧着心里也亮堂。

什么院子后要围个马槽,不养马,要养小鹿小兔之流,没事命人赶到院子里,好让小琪儿练弓箭。

什么内院里要种好大一株榆钱树,待榆钱熟了,还能蒸榆钱饭吃。

点点滴滴,锲而不舍,硬是在那浓稠得化不开的苦痛中,生生挤进来一丝甜意,听得我心底莫名安静下来,像春风吹过的土地,再贫瘠,却也在土层底下,有些种子,要破土而出。

真的吗?

我紧紧攥紧说话人的手,他更用力地回握我。

只要活着,就能成真。他如是说。

真的吗?

我仍然不能相信,我从没过过那样的日子,我不知道怎么去过,实际上,我从没想过,自己有那个福气去过。

信我。他紧紧抱住我,手臂的力气,大得仿佛想将我嵌入身体之中,又仿佛下了大决心,无论谁来,无论何事,都绝不放手。

我发着抖,紧紧抓住他,如同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暗夜中紧抓住那微薄的希望,在熬不过去的时候,攥紧他,咬他,在他怀中哭泣嚎叫呻吟,似乎这样了,便能减轻痛楚,便能继续挣得熬下去的希望。

或许是可怜见,这样暗无日的戒药捱过了数日,我的身子终于不堪折腾,陷入彻底的昏迷中。

这实际上是凶险之兆,倘或我神志清楚,熬过最后那段时间,便有望恢复。

但因为我先前心脉大损,药性发作之猛已超出身子承受的负荷,终于在极度难耐中,我的心脉比的意志先行溃败。

后来听说,有一度的心跳已然停止,脉搏也全无声息。

自然吓坏一旁守着的众人,但于我,却是好事,在昏迷中,我再不用受那般千针齐扎般的痛苦。

不知沉睡多久,我仿佛被放置在一片炙热的火炉上熏烤,但身上覆盖的,却一是层厚厚的冰雪。

刺骨的寒冷与火烧火燎的炙痛诡异地并存,终于化为强有力地一道气流,冲向心脉郁结之处。

我情不自禁,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随后,软绵绵地倒在一个人身上。

有人拿丝绵蘸水,轻轻沾湿我的唇,我嗓子里渴得难耐,却嫌水滴太少,急着要喝水,恨不得痛饮,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在叫嚣着干渴焦灼。

这愿望如此之大,竟然令我冲破重重迷雾,大喊一声,我要喝水。

我以为我是喊,但听起来,却微弱遥远,嘶哑难听。

有谁欢喜地高叫一声,摇着我的胳膊,问:“你要什么?长歌,你大声说。”

喝水,喝水,我要喝水。

我想回答,但用尽力气,却只得弱弱的声音:“水……”

“好,马上给你,你等着,等着啊。”

周围一片闹哄哄,仿佛围不少人,片刻之后,有谁又用丝绵轻轻滴水喂我,我贪婪地长嘴去接,不够,这么一点怎么够?

“这么喂不够。”一个熟悉的低沉声响起:“栗亭,把水给我,我来。”

“东家,你就别逞能了,才刚损耗大半功力,歇着去吧。”

“歇着也不能立即就把内力补回来,给我,少废话。”那声音喝道。

片刻之后,有谁小心翼翼抱起我,有勺子贴近的嘴唇,那人柔声道:“小黄,张嘴,我喂你喝水。”

我依言张嘴,立即有甘甜的水液喂进,顺着咽喉咽下,一片清凉。

喝完水,我又昏昏欲睡,听得那人在我耳边道:“乖乖睡,醒咱们就好了啊。”

我信他,随即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有鸟鸣委婉动听,有人用叶子吹着难听的曲子,断断续续,调子却耳熟得紧,仿佛是我初初学吹笛子时习得的一曲《流月》。只不知吹奏的是谁,节奏韵律全然不对,咿呀沙哑,更别说曲调意境之流,我生平最听不得有人将好好一首曲子糟蹋至此,心里一急,便慢慢睁开了眼,却见眼前一个小小孩童,两只小胖手捏着一片嫩叶,正憋得满脸通红,眼珠子却含着泪光,不是我的琪儿,却是哪个?

他一见睁眼,登时将手中叶子一抛,扑到身上痛哭,边哭边道:“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一直喊,喊道声嘶力竭,除了喊爹爹,却不出其他的来。

当了我这几年的孩子,从牙牙学语算起,叫爹爹的次数,仿佛都没有一气儿喊得多。

我含了笑,用尽力气,才勉强抬手放到他柔软的发顶上。我想别哭乖宝,爹爹好了,想说我的傻儿子啊,教那么多次,怎的连这么简单的《流月》,都吹得磕磕绊绊,不成曲调,回头叫人笑话;想说,乖宝守多久,可有好好吃饭,可有乖乖将歇?

想说,对不住,傻儿子,爹保证再不般吓你。

但我句话也说不出,眨眨眼,却顺着眼眶,流下两行泪来。

小琪儿这么放声大哭,立即惊动屋外的人,不出片刻,门扉被哐当一声推开,先冲进来的是小枣儿,见我醒了,登时红了眼睛,却咧嘴笑,慌里慌张跑出去,扯开嗓子喊:“易公子醒了,易公子醒了……”

外头脚步声凌乱,门扉被再度哐当一声挤开,同时快步进来好几人,我慢慢看过去,栗亭、景炎、宝爷和徐爷,连琴秋都随后踏进房内,却唯独,没有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我心下一沉,看向景炎,他最了解我,立即过来一把抱起琪儿,拍着他的背哄着,同时冲我微微一笑,道:“莫担忧,他没事。”

宝爷缓过神来,快步上前,替我把脉,才现出松口气的表情,回头笑道:“可算挺过来了。”

小枣儿和栗亭齐齐欢呼,连素来对我不苟于色的徐爷都难得没板着脸,琴秋冲我竖起大拇指,看向我的目光再无鄙夷为难,却是一派欣慰和坦然。

小琪儿怯生生地道:“爹爹不会了死吗?”

“傻孩子,你爹当然不会死。”景炎笑道:“会一直活到看你娶媳妇生娃儿,放心吧。”

小琪儿揉着眼睛哭道:“那,那沈伯伯会死吗?”

我大惊,却苦于说不出话来,抓住宝爷的手,眼泪险些落下。

“莫急,”宝爷柔声安慰我,道:“墨山几日照看你,委实太累,我给他开安神的药,正歇息呢,你再好好休息一次,醒来,便能见着他。”

我心里犹自不安,又看向徐爷。

里唯有他不会对我心存顾忌,也唯有他会对我句真话。

沈爷哼了一声,道:“看什么?墨山那个没出息的,真是丢尽我沈门的脸。他娘的,沈家独门神功,连老子都不够格练,回倒好,你一半死不活,臭小子想都不想,立即耗大半功力来救你。老子当年逼他练功,可不是为便宜你小子……”

“升哥,少说两句。”宝爷轻轻打断他,对我微笑道:“别多心,墨山没事,以他的聪明,多则三月,少则半年,耗损的功力自能补回去。再说了,人命最要紧,功夫什么的,没了还能再练,人命若没了了,却就补不回来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这才略放了心,小枣儿端着热腾腾的药汁上前,笑道:“宝爷,药……”

“喝了吧,”宝爷对笑道:“喝了再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