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麒道:“我们五百个人攀上这峭壁要费半天时间,走到你说的这个路口,怕也要半天时间,那么一共要五天以上。”

欧阳适道:“契丹人十天发放一次口粮,我们完全可以瞒过他们。不过问题是,雄州的守将会放我们过去吗?”

杨应麒道:“若雄州不行,别的边关只怕也一样。若不能南下,还能往哪里走?”

欧阳适道:“能否到海边去?”

狄喻奇道:“海边?”

欧阳适道:“我有个叔父…”说到这里忽然摇头道:“不行,不行,没人通信息,他如何能来接应!再说,他会不会接纳我们也难说得很。”

狄喻道:“除了南下,就只有北上了。仍然是走小路,避开大道,过紫荆岭,从僻道偷过蔚州,渡过桑干河,绕过大同府,翻过长城,就可以进入草原了。”

第五章 出谷(上)

杨应麒听了狄喻的话,骇然道:“出长城?这么远!我们哪里能过去!别的不说,饿就把我们饿死了。”

狄喻道:“外面和这个死谷不同,林木荒野间兽类还是有些的。实在不行,只能到富裕的村庄‘借’点粮食——不过边境一带村寨坚牢,只怕没那么容易借。”

杨应麒道:“若出了大漠我们又能如何呢!草原大漠无遮无掩,契丹人要是发现了,出动一队骑兵就能把我们全杀了!”

欧阳适道:“现在南北两朝都不太平,盗贼四起,我们是不是考虑落草为寇呢?”

杨开远叫道:“不行!一旦为寇,不但这辈子的清白毁了,连祖宗也要蒙羞!”

欧阳适哈哈笑道:“本朝太祖、太宗两代,开山立寨作过大王的将领多了去!”

杨开远道:“总之一开始就立志要作盗贼,那是万万不可的!”

欧阳适笑道:“行行行,等我们不得已了再落草,这总可以了吧。”

杨开远瞪眼不知如何回答。

杨应麒道:“好了好了,先不要吵,总之现在我们有人有兵器,总有一条活路的。北上那是迫不得已,最好还是能南下。不过眼下第一要务,是这五百人会有多少人愿意跟随我们。”

欧阳适道:“作为逃奴,在这边境上落单了是很危险的。别说被契丹人捉了回去,就是随便遇到一个强盗也能要你的命!让他们逃散,他们是不大敢的,但若说乖乖听话去做奴才就会留下一条性命,嘿,只怕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做奴才吧。”

杨应麒道:“若是几个月前,情况或许如你所说。但我看这些日子来众人士气已高,大多数人当不愿再为奴婢!”

折彦冲道:“在这里讨论也没用,我们召开祭礼跟大家说吧,让大家决定去向。”

狄喻大惊道:“不可!这种事情怎么能由众人来决断!”

欧阳适也道:“那样非大乱不可!”

折彦冲问杨应麒:“你怎么说?”

杨应麒沉吟道:“如果动员把握得好,我觉得大部分人会跟我们走。就是有一两个胆小的,在群情高涨的情况下也会把自己的话吞下去——这就是从众的心理。我就不信我们这几个月来的努力半点没有半点用处!”

杨开远道:“我也相信大家不会愿意再去做奴隶,不过…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

阿鲁蛮可没想那么多,说道:“这事不是要大家一起干的吗?干嘛不能让人知道?”

狄喻沉吟片刻,道:“阿鲁蛮说得对。此事事关大家的生死,还是让众人自己决定的好。”

欧阳适冷笑道:“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愿意跟着我们,可那些不愿意跟我们走的人呢?”

折彦冲道:“那就让他们留下。”

欧阳适道:“跑掉这么多人,你觉得契丹人会轻易放过剩下这些人?”

折彦冲道:“我们可以多挖些假坟墓,掺杂在真坟墓中间,然后教那些人在我们走后去对契丹人说谷里的人除了他们都已经冻死病死了,我猜契丹人也没心思挖开一个个坟墓地去验尸。”

欧阳适道:“如果这些人在我们走后去告密怎么办?”

杨开远道:“不会吧…”

杨应麒却叹道:“欧阳说的事情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不过,如果我们这么决定,那总得冒一点风险。我还是相信人性本善。”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好吧。”

当下折彦冲和杨应麒商议了好久,才把动员的话该如何说敲定。

当天晚上,风停雪止,折彦冲召集五百众,说道:“兄弟姐妹们,昨天,我们刚刚听到一个消息。一个契丹人要如何处置我们的消息。”

底下张老余问道:“折公子,他们要怎么处置我们?”

折彦冲道:“他们要把我们卖了!”

底下登时一片哄然,折彦冲等声音稍歇,又道:“他们不但要把我们卖了,而且是要卖得远远的,卖到蒙古去,卖到高丽去!”

底下哄闹的声音又高了起来,顾大嫂怒道:“凭什么呀!我可是好好一个良民,被这场瘟疫卷了进来,死了丈夫儿子也就算了,还要把我卖到海外作奴婢?这什么道理!”

那陶匠王大辉道:“道理?契丹人哪里会跟我们讲道理?我根本就没病,只是路过,便被他们硬抓了进来,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走了!这根本就是打劫”

那个擅长观天的农奴周胜叫道:“我从十四岁开始,做了十九年的农奴了!虽然以前是农奴,可我也不想再做农奴了。”忽然提高声音叫道:“折公子,你可要为我们作主啊。”

他这一叫,底下的人纷纷道:“折公子!你要为我们作主啊!”

折彦冲让众人稍静,说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第一,就是留在这里,等着契丹人来收管,然后任他们处置。契丹人到底会怎么处置,我说不好,但最好的结局,只怕也是作回一个头下户!我是说什么也不留下的,就是死,我也不愿出去作奴隶!”他顿了顿,道:“你们的第二条路,就是跟我走!”

有几十个人高声叫道:“折公子,我们跟你走。”

折彦冲道:“不要那么快就决定!我要先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决定跟我走,那你们就是逃奴,契丹人是要追杀我们的!我想带人逃往南方,但赵家天子要不要我们还很难说。如果他们也不要我们,那我们就只能进山林去,到草原去,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到最后有多少人能活下来,我也说不准。但就算是再苦,我也不愿意留在这里,因为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我不愿作奴才!”

上百人纷纷叫道:“我们也不愿意作奴才!”

折彦冲道:“这两条路的前途如何都很难说,但一旦选了就不能回头!弟兄们,姐妹们,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吧。要走的,今天晚上就把东西收拾好!不要走的,我已经给你们想了个办法向契丹人交代!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开始准备动身的事情!要走的就跟我走,不要走的就留在草棚里不要出来!好吧,回去睡觉吧!”

这五百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松散的乌合之众,这时散会了也走得颇有秩序。人群散了以后,张老余、顾大嫂、周胜等十几个人上来道:“折公子,我们无论如何是跟定你了,不用等明天再决定。”

第五章 出谷(下)

听见张老余等人的话,又有二十几个人围了上来说:“我们也是。不用等明天了,现在就决定跟折公子走!”跟着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狄喻道:“都像什么了?折公子已经说了,明天再作决定,都给我回去好好想清楚了!”众人正要散去,杨应麒忽然道:“张老余等等,你带些人把窑子里可以带走的家伙收拾一下,还有准备明天给要走的人配发兵器。”

张老余大喜,领命去了。这几个月来杨应麒常常“代折彦冲”传令,这时张老余等人听了他的吩咐,也只当是折彦冲的安排。

杨应麒又对周胜道:“你们几个跟开远哥去造些假坟!”

跟着,又让欧阳适带了几个人去守好谷口,让狄喻则带些人去扫除那平台上的积雪。事情都不多,该忙的忙到三更也都歇下了。

第二日五更,众人列队而出,只有七人留在棚内,一百零四个正、副队长无一人缺列。折彦冲心中感动,给每个人都派发了口粮和兵器。一些特别强壮的人还带着一些必备物品。这五百人,算是一支轻装的部队了。

陈阿猴已经加了好几条绳索,这几百个人先天的素质本来就好,又经过几个月的训练,身手都颇为矫健。但还是费了半天,五百人才全部上去,幸好箭梯很牢靠,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折彦冲、狄喻、欧阳适、杨开远和阿鲁蛮都分别领着十个小队,狄喻的队伍走在最前面,接着是阿鲁蛮的队伍,折彦冲的队伍居中,欧阳适的队伍靠后。

折彦冲正走着,忽然杨应麒跑过来小声道:“大哥,欧阳没烧掉箭梯绳索,他让队伍先走,自己带着刘七折回去了。”

折彦冲心中一动,下令让队伍跟着阿鲁蛮的队伍继续前行,自己匆匆赶了回来,正望见欧阳适要攀下谷去。他看见折彦冲,呆了一呆,爬了回来,刘七则站在他旁边。

折彦冲道:“你干什么去?”

欧阳适道:“我忘了些东西,回去拿。”

折彦冲道:“真的么?我怎么看你们脸上一片杀气啊。”

刘七低下了头,欧阳适嘿了一声,道:“没错,我就是要回去把那七个家伙宰了!”

折彦冲怒道:“你这算什么!”

“算什么?以绝后患啊。”欧阳适道:“虽然你给他们留了条后路,但我敢说,这些家伙一定会跑去告密的!那样的话,我们的队伍走不出多远,马上会有追兵追上来!为了这五百人,我必须把那七个人宰了!”

折彦冲喝道:“不行!”

欧阳适道:“不行?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妇人之仁了?”

折彦冲道:“我不是要妇人之仁,而是要守住我们的信诺!我们既然答应过不伤害他们,便不能说话不算数!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们不能才走出第一步就背信弃义,那样的话你叫人以后如何信服我们?”

这时杨应麒已经追了上来,但他只是在一旁看着,也不插话。

欧阳适瞄了杨应麒一眼,继续对折彦冲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人如果去告密,五百个人都得被你害死!”

折彦冲道:“他们抛弃同甘共苦了这么久的伙伴,良心必定有些愧疚,再加上对我们的敬畏,一时半会应该会留在棚内不敢出来。只要我们把这箭梯烧了,就算他们真的去告密,这里重山阻隔,契丹人要确定我们的位置也要花点时间。到时候我们早走远了!我们走的是山路,契丹骑兵急追不上的。”

杨应麒知道折彦冲若对欧阳适“晓以大义”,欧阳适一定会嗤之以鼻,但折彦冲这么一分析,欧阳适便点头道:“虽然你的说法算不上是万全之策,但也还有点道理。好吧,这次就听你的!刘七,点火!”

所有人都上来以后,陈阿猴曾在箭梯上塞了媒团,缠了干索作引,这烧索的事情本来就是由欧阳适的副手刘七来负责的,这时刘七用火把点燃了干索,冰块烧融,渐渐跌落。

折彦冲道:“再怎么说我也还是头儿,以后这种事情不要这么自作主张!除非你们先把我废了。”

欧阳适笑道:“知道了,折公子!”

看到这里,杨应麒心中才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对于折彦冲的领导,欧阳适并不是完全服气的,今天这事,对折彦冲领导权力的巩固也许会有某些影响吧。

正说着,杨开远赶了过来道:“你们干什么?”

折彦冲道:“没什么。走吧。”

五百人走着山间小路,这一带颇为荒凉,一路来竟没遇到一户人家。只遇到几个剪草的,但他们望见这行军般的气势,远远的便吓跑了。

走了三天,前面忽闻蹄声,和狄喻走在最前面的杨应麒吃了一惊,狄喻道:“别担心,只是两骑。”

过不多久,果然见两骑逡巡走进,狄喻道:“那多半是宋朝的候骑(侦察骑兵)。”下令停步。折彦冲闻讯也跑上前来。

那两骑渐渐走近,似乎对这个队伍十分奇怪:说是军队,这些人的穿着也未免太破烂了;说是流民盗寇,这些人行进的队伍却比大宋正规军还整齐!

那两个骑士似乎商量了一会,其中一个后退,另一个则纵马上前。

狄喻对杨应麒道:“上前来的是来探听消息,退后那个是为防发生意外。如果上前来那个被我们放到,另外一人就会逃回去报信。”

说话间,那骑士已经走进,勒马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是辽国的军队,还是哪里来的盗寇!”

杨应麒细看这骑士,只见他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脖子上一块青色的胎记,膀厚腰圆,骑着一匹劣马,全身上下透着精神气。

狄喻抱拳道:“在下狄喻,背后这些,都是汉家良民。”

那骑士愣了一下道:“狄喻?几年前放火烧了契丹粮仓的狄大侠?”

狄喻嘿了一声道:“没想到这件事还有人知道。”

那骑士道:“边境上的将士,多闻你的传说,只是传说归传说,可信的却不知道有几成!不过大伙儿也都知道,你虽然不在行伍之中,为上将们所不屑,但所作所为显然还是心存大宋。”

狄喻道:“心存大宋不好讲,但我无愧为一个汉家男儿,倒是敢说!这位小将军,不知如何称呼?”

那骑士道:“将军不敢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殿直。我姓曹,字广弼,嘿!至今没半点成就,却是辱没了这个姓了。闲话少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杨应麒不知道殿直是多大的官,由于他是个“小孩子”,在这种情形下也不好插口。

狄喻道:“我方才已经说了,这是汉家的良民。我们受不了契丹人的压迫,不愿做异族的奴隶,因此决意南下,希望朝廷能够收容。”

曹广弼道:“若是普通平民,哪有这么整齐的行伍!”

狄喻道:“这事却是说来话长。”向后传令,让五百众坐下静等。跟着便把几个月来的事情一一说了。他言简意赅,但关键处却拿捏甚准。

曹广弼一边说话,一边逼视狄喻的双眼,心道:“这人说话时的眸子不斜,他的话多半不假。”看了杨应麒一眼,心道:“若是奸细或者前来偷袭的军队,不会带上妇女孩童。”

又问了几处细节,狄喻都坦诚相告,曹广弼一一加以推敲,心中又多信了几分。两人说话其间,五百多人坐在地上竟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曹广弼看得暗暗佩服:“就是禁军,也没这样的纪律!这些人的脸孔看来也不像契丹的军队——其实就是契丹的军队多半也没这份纪律!这狄喻果然是个人才。”

他可不知这并不单单是狄喻一个人的功劳,折彦冲、杨应麒等人也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而更重要的是,这五百人是在死亡的威胁下成长的,个个都经历过死亡的洗礼,因此精神面貌远胜荒殆已久的辽宋军士。

曹广弼正要说话,忽然后面传来一阵骚乱,但前面坐着的人没得到命令依然坐着。不多时刘七跑过来道:“契…契丹人的骑兵!”

第六章 边关(上)

杨应麒和曹广弼听说后面来了契丹的骑兵都吃了一惊。狄喻道:“有多少人?”

刘七道:“只有三骑,他们看不起我们,直冲上来,被欧阳公子射倒了一个,其他两个退走了。欧阳公子正去夺马。”

狄喻道:“胡闹!”转头对曹广弼道:“这里都是汉家同胞,还请曹兄弟代为通传,让我们入境避难。”

曹广弼道:“这事我作不了主,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纵马回去,他的同伴是个中年老兵,听了他的话道:“你糊涂!这种事情如何信得他?就算这些人真的都是汉人,也难保没有几个奸细。你就是禀告上去,防御使大人、都监大人都不会答应,也不敢答应!”

曹广弼又道:“听说后面还出现了契丹骑兵,你等着,我去看看来。”

也不理会同伴叫他停下,纵马从五百人众的队伍旁掠过去,来到队伍末梢,果然见三十步外伏着一个辽兵的尸体,欧阳适夺了马,正慢慢走近。更远处则是两黑点,想必是刚刚逃走的契丹骑兵。

曹广弼道:“你好大的胆子,辽兵也敢杀。”

欧阳适冷笑道:“看你这装束是宋朝的兵卒吧,听说北境的兵将都畏辽如虎,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供起来,原来不假。”

曹广弼闻言大怒,正要发作,身后一人道:“卫国保民,乃是军人职责所在!大宋不能恢复燕云,致使汉家百姓在北疆为奴为婢,如今弃儿归家,只求宋廷能给我们一方土地以避异族,苟全性命而已——这也不行吗?”

曹广弼心头一震,回头望去,见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当下问道:“你是谁?”

欧阳适道:“他是我们的头儿,叫折彦冲!我叫欧阳适。”

曹广弼道:“这件事情我们作不了主。不过这里已近雄州要冲,你们不能再前进了,先停下来,等我回去禀明,得都监许可,再放你们入境。”

欧阳适冷笑道:“停下来?契丹的候骑都追上来了,我们若在这里停下,等你请了命回来,我就剩五百具尸体了。”

曹广弼道:“那你们想怎么办?”

折彦冲道:“我们是步行,走得没你快,可能还要一两天才到雄州城下,你自去报告,希望到了城下能听到你的佳音。”

曹广弼沉默半晌,道:“好吧,不过你们最好约束点,不要添乱子。”

折彦冲指着秩序井然的五百余人道:“你看看他们,像是会添乱的样子吗?”

曹广弼点了点头,纵马而去。

忽然一个人道:“等等!”

曹广弼闻言望去,只见是刚才跟在狄喻身边的那个孩子,不由得一奇,问道:“是狄先生叫你来传话么?”他想一个孩子能有什么见识!多半是狄喻派他来传话。

杨应麒不慌不忙,说道:“你一个人回雄州,万一不回来,我们怎么知道你们长官的意思?还是让我们中一两个人跟你回去吧。”

曹广弼正色道:“不行!实话对你们说,我对你们也不是十分信任!怎么知道你们这种要求是不是暗藏诡计!万一你们是奸细,我把你们带进雄州,岂不是开门揖盗?”

杨应麒道:“那这样吧,我们就只派一个人去。这样你们就好控制了。行吧?”见曹广弼还在犹豫,杨应麒道:“就让我这个小孩子跟你去,你总放心了吧!”

折、曹、欧阳都吃了一惊,折彦冲道:“那怎么可以!”

杨应麒道:“报信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一个小孩子就做得来。再说我只是个小孩子,想来雄州的留守大人就算不纳我们,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折彦冲和欧阳适对望一眼,他们自然知道杨应麒这个“孩子”其实没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论到聪明机变,只怕五百个人里面没一个及得上他。

欧阳适道:“我看,就让应麒去吧。他虽然还不到十三岁,但也算是个小大人了。”

折彦冲踌躇了一会,这才点了点头,对曹广弼道:“你不会连个小孩子都怕吧?”

曹广弼沉吟道:“好吧。总之如果你们真是良民,最好守点规矩。”

折彦冲道:“我们只求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就很满足了。”

欧阳适跳下马来,对杨应麒道:“会骑马吗?”

杨应麒道:“我和开远哥哥被卖到契丹以后,曾经做过几个月的马奴,会骑。”说着攀上了马背。这几个月来得到狄喻这个武术大家的指点,杨应麒的身手已经颇为了得,寻常十六七岁的少年也不是他的对手。

曹广弼见了杨应麒上马的身手,赞道:“好本事。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怕也胜不过你。你叫什么名字?是北方人么?”

杨应麒道:“我叫杨应麒,是江南人。”

曹广弼奇道:“江南人?”

杨应麒道:“我家原来也算是书香门第,却被花石纲害得家破人亡。为了逃避暴政出海,偏偏遇上了暴风雨,竟被刮到契丹境内的海岸,这才流落为契丹人的奴隶。”

曹广弼闻言不由得黯然,对于花石纲的暴政,他也有所耳闻。实际上,北边边州老百姓的生活同样不好过。

当下曹广弼在前,杨应麒在后跟着,两人离开后,欧阳适走到折彦冲身边道:“你看怎么样?”

折彦冲道:“这姓曹的官阶太低,纳不纳我们由不得他作主。你这边呢?来追的是契丹边境军的候骑,还是…”

欧阳适道:“契丹话我是听得懂的,当时他们冲近的时候叫我们狗奴才,那多半不是契丹防守军的侯骑,而是冲着我们来的追兵——我都说了那七个人不可靠。如果不是他们中有人作了汉奸通风报信,契丹的追兵绝不会来得这么快。”

折彦冲道:“不管怎么样,现在已经到了宋辽边境。为了我们几百个逃奴,辽军未必会大动干戈。辽人汉化已深,人来少了我们不怕,若要发动大军,多半还要层层汇报,看来我们还有时间。就启程吧,希望能赶在契丹大队追兵到来之时避入雄州。”

欧阳适嘿了一声道:“我怕的是到了雄州城下,人家却不要我们!”

折彦冲神色一黯,道:“先去看看再说吧。应麒为人机敏,有他跟那姓曹的一起,事情也许会顺利些。”

第六章 边关(下)

曹广弼入城之后天色未晚,便带着杨应麒来衙门中禀告。杨应麒对宋代官制不甚了了,只听曹广弼叫上面那长官做“和大人”。

那和大人听完曹广弼的话,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好你个曹广弼!枉你是名将之后,竟然敢与契丹人私通款曲,该当何罪!”

杨应麒听了大吃一惊,心道:“这和大人说这样的话,事情只怕要糟糕!”

而曹广弼吃惊的程度比杨应麒更甚,抗辩道:“大人!这是何说?广弼虽然职位卑微,但幼承严训,哪敢做出不忠之事!”

左边一个都监和曹广弼有旧,也回护道:“曹家世受国恩,曹殿直虽然是旁支,但忠勇之名军中无不知晓。想来他必不会做出不忠不孝之事。”

和大人冷笑道:“他若不是不忠,那就是不智!前两日朝廷刚刚颁下严令,整饬河北各州各军防务,显然是中枢得到辽人意图不轨的情报!刚好是这个时候,来了这么一批形迹可疑的人,说什么不堪忍受辽人虐待,真是笑话!依我断来,定是奸细无疑!”

杨应麒听到这里心里凉了一半。这和大人心中既然有了先入为主的敌意,再要改变他的想法就难了。何况听他所言,朝廷刚刚下了戒边之令,在这种节骨眼上,中国的官僚向来是宁杀错,不放过!入宋之机,只怕已十分渺茫了。

那都监听长官如此说法,忙向曹广弼连使眼色,叫他顺梯下楼。谁知道曹广弼却也是个拗性子,其实他对那五百人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怀疑,但给知州这么一说,反而为他们辩解道:“大人!属下观这群人面目言语,不像奸细。”说着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感一一细辩。

杨应麒见曹广弼为自己说话,心中感动。那都监却听得暗暗叫苦,心想你和长官对着干,不是驳长官的嘴么?果然那和大人越听越不耐烦,最后怒上眉梢,喝道:“大胆曹广弼!那帮奸细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曹广弼道:“属下一片丹心,只有大宋!何来收受贿赂之说!”

那和大人冷笑道:“若不是收了他们的好处,为何如何卖力地帮他们说情?”

曹广弼道:“卫国保民,乃是军人职责所在!我朝不能恢复燕云,致使汉家百姓在北疆为奴为婢,如今弃儿归家,却拒而不纳,这不是让燕云的百姓寒心么?”他一发急,竟然把折彦冲的话搬了过来。

杨应麒一听,心道:“这曹广弼只怕要糟!”

果然和大人怒火冲天,喝道:“好大的胆子!小小一个殿直,竟敢妄议祖宗国政!来啊,给我拖下去打八十军棍!”

那都监忙上前道:“曹广弼目无官长,本该重罚。只是念他年轻无知,又是将门之后,还请从宽处置。”说了许多好话,那和大人怒火稍歇,道:“减为四十!拖下去打!”

曹广弼还要说话,那都监喝道:“无知小儿!还多说什么!给我拖下去,重重地打!”

行罚的军丁会意,拖了曹广弼下去。他们知道都监有心回护,但也不敢太过作假,便真一下,假一下,四十军棍作二十,却仍打得曹广弼皮开肉绽,这才又拖了回来。杨应麒在旁看得不忍,却不敢开口。

和大人见曹广弼受了罚,火气稍息,对那都监道:“传令下去,让各营整备军马,明日伏在各个路口。我也不管他们是奸细还是流寇,但敢靠近雄州地界,格杀勿论!”

杨应麒惊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上前道:“大人!听小人一言…”

还没说下去,已经被那和大人指着喝道:“大胆小贼!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本该将你活活打死,念你年幼,且把性命寄下!给我带下去,好好盘问,看他们究竟有什么奸谋!”

杨应麒暗暗叫苦,但他不知和大人底细,也说不出什么有力的话来。那和大人也不理他,甩甩袖走了。杨应麒被一个兵丁拖着带出衙门,见曹广弼也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心道:“现在我能施加影响的,就只有他了。”忽然仰天大哭道:“大哥!狄叔叔!可怜我们五百多无辜百姓,汉家良民,逃过了胡人的马刀,却要死在自己族人的剑下!”

曹广弼闻言全身一震,扶着门不住发抖。杨应麒却被那军丁一推一拉带走了。

过了一个转角,眼见曹广弼没有跟来,杨应麒便用满是灰尘的手揉得眼睛落泪,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便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被吓到了一般。那军丁便当他是个普通孩子,将他带到一个牢房,也不铐他也没搜他,按和大人的吩咐逼问他有什么奸谋,杨应麒却是泣不成声。那军丁见问不出什么,便将他推进牢房。

杨应麒见这里并非大牢,摸了摸藏在鞋子里的匕首,心道:“看守我的就眼前这个蠢货,等入了夜,或许能逃出去。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回去报信,否则大家凶多吉少。”

天黑了下来以后,杨应麒突然摔倒,在地上不住抽搐。

那军丁见了走近道:“你怎么了?”

杨应麒握紧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呜呜呜”地叫着,仿佛十分痛苦。他是和大人交代下的人,那军丁怕出意外,开门来看。杨应麒大是紧张,他虽然练过武功,却没杀过人,虽然好几次那军丁的要害暴露在他眼前,却都不敢动手。最后终于咬牙道:“若搞他不下,大哥他们五百人的性命只怕就要全部送了!”

稳住颤抖着的右臂,正要动手,忽然一个人在外面叫道:“张大哥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