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人处理尸体的时候,张老余不经意间道出了一个让杨应麒大为欢喜的信息:原来这座山谷张老余来过,以前是一个锻铁场,附近不但有煤而且有铁,废弃的原因大概是由于周围的铁矿耗得差不多了,但仍有一些浅层的煤炭和残余的铁料可供使用。

在张老余的带领下,众人找到了那个被掩埋了的窑口。折彦冲和阿鲁蛮等人用石头砸倒了这山谷中最大的一棵树,又抬这棵树撞开了窑口。这个窑口不是很大,住不了那么多人,但遗留下来的工具却让杨应麒大感兴趣,他问张老余这些工具能用不能,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考较起张老余的本领,张老余哈哈笑道:“我张老余可是南京道上一宝哩。虽然我是个头下户(身份类似于奴隶),可要不是染上了疫病,那些老爷们还不舍得把我赶到这里来呢。大辽最强的弓、最锋利的剑、最坚牢的甲胄我都造得出来。”

杨应麒看看他结满老茧的手,心想他或许没有吹牛。那一百多个康健的人里面有十几个原来是铁匠,他便借折彦冲的名义把他们挑了出来归张老余统领。他不知道残存的铁料铁矿能造出多少有用的东西,如果能造出武器的话,那也许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改变他们的命运。

在这段时间里,当初表示和契丹人交涉“不可能”的欧阳适,却出乎意料地和守卫士兵建立了某种联系。契丹的士兵似乎也感应到了谷内的某些变化,愿意通过欧阳适来传达一些信息来让这些奴隶们安心。

“他们说我们如果能够熬过这个冬天,那么没病的人就可以出去。”

“这个冬天,那可还有四五个月啊…”杨应麒等人面面相觑起来,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出担忧。

狄喻叹道:“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个盼头。”

折彦冲却道:“但我们却不能太掉以轻心,一切都得作最坏的打算,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能找到另一条出谷的道路。”

杨应麒道:“这急不来,不过契丹人既然说要我们熬过这个春天再说,那在此之前应该不会动什么坏脑筋。至于取暖的问题我已经想好一些对策了。这四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除了粮食不得不依赖契丹人。”

欧阳适忽然道:“对了,万一契丹人哪天不耐烦了断我们的粮怎么办?”

杨应麒道:“暂时还不用担心这个,如果真的这样,那我们除了铤而走险也没别的选择了。”

欧阳适笑嘻嘻道:“听说那个窑子里已经开始在打铁了,是不是要造刀剑?”

和狄喻对望一眼,杨应麒说道:“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总好过掌握在别人手里!”

欧阳适道:“有件事情我想提醒一下,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一种人叫汉奸。”

杨应麒心中一动,道:“你是说…”

欧阳适道:“现在,由于我每天都和跟我的刘七轮流守住谷口,这段时间是谁也没有出去过,所以一向轻视我们的契丹人对谷里的一切应该还不清楚。不过我可不敢保证那八百头病猫里没有一两个吃里扒外的家伙——万一有,在关键时候给我们来一下,就够我们受的了。”

折彦冲低下头想了一会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留心。”

欧阳适点了点头,又对折彦冲道:“说句无关正事的话,你这人是不是有来历?居然连我也觉得被你带着走不丢脸。你的背景一定不简单!”

杨应麒心道:“大哥和我一样来自未来——一定是这样的。真希望他有一天能记起来。”

折彦冲却摇头道:“我真的不记得什么了——甚至连折彦冲这个名字,也是杨开远告诉我的。”

欧阳适转头向杨开远,杨开远道:“我记得折彦冲跟我说过,他父亲是大宋的一个将军,被辽军俘虏以后,和一个女奴生下他的。”他望了望折彦冲道:“还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折彦冲淡淡道:“这里都是自己人,那话既然对你说得,让欧阳知道也无妨。”

杨开远这才道:“听折兄说,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而折兄的父亲,好像并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你当时的意思,大致如此。”

欧阳适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

折彦冲嘿了一声,道:“是这样么?那更好,我不用对自己的过去有什么牵挂了。”

杨应麒望着他,脸上却是一副奇怪的神色。

第三章 论武(上)

死亡的人数在天气转凉之前出现了一次大爆发。那倒不是因为已经采取的措施执行不力——基本上,在条件如此恶劣的条件下,杨应麒等人的努力已经接近极限。然而在之前一段时间积累下来的恶果还是在这个月内夺走了接近三百人的性命。

不过情况跟着就稳定了下来。杨应麒每天都要到各个地方巡视,重症区和轻症区的人都越来越少,不同的是,重症区人数的减少大多是因为死亡,而轻症区则每天都有若干人康复。

如今康健的人已经达到三百多人了,而这些人显然都具备很强的生命力。

狄喻眼看着这一切,对杨应麒道:“你听过西南有一种蛊术么?”

杨应麒道:“听说过,据说这种蛊术的原理,就是把无数毒虫放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任其自相残杀。到后来能存活下来的无不是毒中之王。”关于蛊毒的描绘,很多武侠小说都提到过,至于真实与否,他就不知道了。

狄喻点头道:“你年纪虽小,懂的却多。没错,据说蛊毒就是这样来的。而我们现在的情况也有些相似。三千多人,我估计到最后能挺过来的只有五百多——而这些人,每一个都不会是弱者。”

健康的人数一多,就有不少嚷嚷着说自己病好了要出谷,但这些要求都被契丹士兵回绝了。一来他们不很相信这些下等汉民的话,二来这些守在谷口的士兵阶级太低,也没有权力放人走。

杨应麒道:“这样下去不行,疫情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了,大家没了危机感,无所事事的人一多,只怕迟早要生乱子。”

折彦冲道:“你有什么主意么?”

杨应麒道:“看来得把契丹人要我们挨到开春的话传下去了,这样应该可以一定程度上把人心稳住,不要让他们有事没事就闹着要出去。还有就是得给他们找些事情做。”

折彦冲道:“找事情做?你是指什么事情?”

“过冬的事情。”杨应麒道:“一是搭建房子草棚,二是找燃料。这两件事情都需要人。”

正说着,那个女真人阿鲁蛮过来叫道:“喂,你们过来。我师父叫你们。”这些天相处下来,折彦冲和杨应麒都已经知道阿鲁蛮来自女真曷苏馆部,因为给族人出头打杀一个契丹贵人而逃难远方,在宋辽边境遇到狄喻,本来想打劫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强壮的汉人,谁知道反而被狄喻制服。狄喻听了阿鲁蛮的事情后便放了他,刚好契丹的追兵赶来,狄喻出手相助,和阿鲁蛮一起把那群人全歼了,但他自己也身受重伤,落下了个病根。经此一事,两人结下了师徒之情。阿鲁蛮服侍狄喻在附近一农家养伤,谁知道遇上瘟疫,也被牵扯了进来。

折彦冲和杨应麒早猜狄喻的来历不简单,只是狄喻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两人也不好问,但对他的意见向来十分尊重。这时听了狄喻的召唤来到他所住的草棚前,只见杨开远和欧阳适也都在。

“嗯,人到齐了。”狄喻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不再是之前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今天叫大家一起来,是有件事情要说。不过在说之前,有件事情我想先确定一下。”

欧阳适道:“什么事情?”

狄喻微微一笑,道:“你们几个年纪都不大,但除了应麒年纪还小,这个谷里就算你们几个厉害了。因此我想看看你们的本事到底去到哪里!”跟着叫道:“阿鲁蛮。”阿鲁蛮走上一步,狄喻又道:“你们有谁有兴趣和他对上一场?”

折彦冲和杨开远对望一眼,发现对方都不是很明白狄喻的意思。欧阳适道:“我早和他打过了,打不赢他,他力气比我大。”

杨开远道:“那我更打不过他了。”他是读书人子弟,十五六岁后流落江湖,才算磨练出了一点本事,但和阿鲁蛮这样一个受过高人指点的蛮坯子相比还是远远不如。

折彦冲道:“我试试。”

其他人退在一旁,两人下场,作势相扑。阿鲁蛮力大势浑,难得的是进退颇有法度。折彦冲一开始全凭反应和他周旋,渐渐似乎想起了什么,身形便灵动起来,他的力气也不比阿鲁蛮小多少,但第一局一开始就落了下风,后来没能扳回来,渐渐地被逼得乱了脚步,被阿鲁蛮扭住,左手插入他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口,整个儿甩了出去,却是输了。折彦冲挣扎着爬了起来,冲上再斗,这次却是和阿鲁蛮扭在一起难分胜负。

杨应麒在一旁看得分明,却看不大懂,心道:“我就算长大了下场也是万万打不过他们的。不过他们也没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厉害。”

狄喻却点了点头道:“不错,彦冲看来是练过的。”那两人又要打第三场,狄喻叫道:“且慢,相扑的事情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拿出一柄弓和几支箭来,杨应麒看出那是张老余最近才制成的。狄喻道:“彦冲,试试这个。”

五十步外已经有一个粗陋的靶子在,折彦冲拿起弓箭把玩一会,就和刚才初下场相扑一样,一开始有些迷茫,但后来好像记起了什么,搭箭张弓,三箭都中靶心。杨应麒高声喝彩,欧阳适却道:“那也没什么,五十步内我也能百发百中!”

狄喻对杨开远道:“你来试试。”

谷中没有好木,这把弓弹性韧性都一般。杨开远开弓射了三箭,中靶的只有一箭,入木甚浅。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力气太差了。这样的箭,怕只能去射兔子。”

狄喻道:“你若有心,也可以练出本事来的。”

杨开远道:“但我的力气…”

狄喻道:“力量也是可以打熬出来的。”

杨开远道:“可以吗?”

狄喻道:“自然可以!武技之义,便在于使弱者强,使强者更强,不光是进退的法度,攻击的精准度,就是膂力也练得!膂力要长得靠持之以恒,武技要进步则要动脑筋!”对折彦冲道:“你本身的条件很好,显然以前也是练过的,我听说你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不过底子还是在的,练上半年就都回来了——说不定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折彦冲已经隐隐猜到狄喻今天叫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了,抱拳道:“以后还请师父教导。”

第三章 论武(下)

狄喻见折彦冲向自己行礼,点了点头道:“我的意思,不单你要练,这谷中所有康健了的人——包括那二十几个壮健妇人也要练!力大的练刀,灵活的练枪,有眼力的练弓箭,妇女也要练短兵。”

折彦冲一怔,杨应麒拍手道:“好啊!这样一来,那些闲人就不愁精力没处发泄了。”

狄喻道:“欧阳这些天不停和那些契丹士兵打交道,他们要怎么处置我们现在还很难说,但总之有备无患,我们自己的力量强一点总是好事。”

杨应麒道:“困在这里的都是边民,民风本来就剽悍,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懂两下子,不过要是凑在一起,便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狄喻微微一笑道:“这就看我们怎么训练他们了。队伍的培养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也不算复杂。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让他们听号令,知进退。有了这两条,这个队伍基本就能打仗了。至于行军、布阵、扎营这些道理,则要相时、相地、量力、量物而行。如何分工,如何配合,都可学而得。”说着便在地上画了一个五百人安顿的草图,杨开远见了道:“这个图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狄喻微微一笑道:“这是古法,不过传到现在已经有所更张。”

杨应麒看了道:“这是给我们这几百人度造的吧?”

狄喻奇道:“你也懂兵法?”

“不懂,我是猜的。”杨应麒道:“我是看你分配人数的情形,在最前的、在辅助位置上的、在处于保护位置上的、处于支援位置的,人数分别和我们谷中最强壮者、次强壮者、妇女、工匠和数量一一对应,所以才这样说。”

狄喻大喜道:“你居然有这样的领悟力!看来我只要把行军安营的细节一一和你说了,再历练两年,你就能独当一面了。”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独当一面?真要我去打仗么?我才不干呢!现在宋朝当政的是徽宗皇帝吧?哼,那个皇帝没救了!帮这小老儿绝对没出路!如果不帮他赵家却帮谁去?难道去帮胡人不成?那不成汉奸了?”杨应麒言语间露出个破绽,徽宗是当今宋主赵佶的庙号(帝王死后,在太庙奉祀、追尊的名号),这称呼现在还没出现呢。但这几句话说得快,别人一时竟没注意到。

狄喻听了杨应麒的话神色一黯,阿鲁蛮却问道:“什么是汉奸?”

杨应麒道:“我们是汉人,背弃自己族人的,就是汉奸!不过你不用担心,你是女真人,呵呵,这头衔怎么也落不到你头上的。”

阿鲁蛮道:“不管是不是汉人,都不应该背弃自己的朋友和族人!”

欧阳适嘻嘻笑了两声,说道:“还是女真人直爽!”问杨应麒道:“小家伙,你这也不干,那也不干,那你想干什么啊?”

杨应麒看了折彦冲一眼道:“我想回江南去,最好去两广,找个地方做点生意,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他这句话倒是真话。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两广的地面在他有生之年应该会相对比较太平吧。

欧阳适笑道:“真没出息。”

杨应麒道:“你呢?”

欧阳适道:“我啊?我不知道。我家是做海上买卖的,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说不定我会去干家族的老本行。”

狄喻叹了口气道:“你们想是这么想,但到最后如何,只怕还要看造化!”

折彦冲道:“坐言不如起行。一切等我们都出去了再说吧。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样让我们自己的本钱厚起来!”

狄喻等都点头称是。当下折彦冲和狄喻讨论如何组织、如何训练,杨开远在旁边听得认真,欧阳适慢慢地也对狄喻甚是佩服。接着便要分头行事。杨应麒道:“可要怎样让这些人听从我们指挥练武呢?虽然我们的出发点是为大家好,但只怕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愿意接受吧。强行要他们动起来,只怕他们没什么积极性。”

欧阳适道:“只要让他们害怕,然后他们就会有…有你说的那种‘危机感’。嗯,这个词不错。”

“危机感?”杨应麒道:“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觉得契丹人会对我们不利?”

欧阳适道:“契丹人或许会对我们不利——这到目前为止也只是我们几个的猜想,但可以拿来利用。不过要是直接说出来也不妥,只怕反而会引起混乱。”

杨应麒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通过某种途径把这种氛围搞起来。”

欧阳适道:“没错。”

杨应麒道:“道理上是没错的,但具体该如何是好却得把握一个度。”

欧阳适笑道:“放心,这件事我去办。”

过了两天,谷中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不断有人在交头接耳。第三天张老余跑来神秘兮兮地问折彦冲道:“折公子,我听说契丹人要对我们动手,是不是真的?”

折彦冲一怔道:“你听谁说的?”

张老余道:“不知道,但大家都这么传。”

折彦冲反应过来,立刻知道是欧阳适搞的鬼,当下道:“没这种事!放心打你的铁去。”

张老余道:“如果不是契丹人要对我们使坏,公子你干嘛要我们打造兵器呢?”

折彦冲道:“那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张老余道:“以防万一,那就是说契丹人确实可能要对我们不利啦?”

折彦冲道:“一切都还不清楚。你不要乱说。不过你放心,就算契丹人有坏心眼,我也会有办法的。”

张老余走了不久,又有几个队长跑来打听。其中一个道:“折公子,不管这事是真是假,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死啊。”

折彦冲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那队长道:“这…我也不知道。”

折彦冲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你传令让二十五个队长都来,我们商讨一下。”

这次会议的气氛颇为紧张,折彦冲安抚了一阵后说道:“这样吧,从明天起由我和狄先生来传授大家武功!契丹人不使坏自然最好,如果事情真的不妙,那我们到时候也不至于束手待毙!”

二十五个队长轰然应好。这些天来在欧阳适的安排下阿鲁蛮着实露了几手本事,大家又都听说他是狄喻的徒弟,只学了几个月就这么了得了。若五百人都能练到阿鲁蛮那样子,可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第二天,身体已经恢复了的人都被组织起来,每十个人为一小队,每队有正副两个首领,由既通武艺又通兵法的狄喻和折彦冲训导。欧阳适、杨开远和阿鲁蛮也一边练武一边学带队。欧阳适是从小在江湖海浪中翻腾的,在狄喻那里学的是系统的理论。杨开远则和欧阳适相反,他是懂得些兵法理论却没经过真正的厮杀,因此狄喻便慢慢勾起他对兵书的记忆和理解,并用到实际中来。

至于杨应麒,虽然口上说没什么兴趣,但他也知道在这乱世里一个文绉绉的人是没法生存的,因此每天都花很多时间习武讲兵。他虽然没正经地学过什么兵法,但兵学和管理学本来就有相通之处,至少《孙子兵法》他是读过不止一遍的。

狄喻见他们几个都进步神速,叹道:“过得几个月,我能教的就不多了。不过最厉害的兵法武技都不是教出来的,而是杀出来的。将来能达到什么程度,就要看你们的天赋和经历了。”

这段时间来欧阳适和他的副手刘七一直把谷口看得死紧,那些懒惰的守卫士兵完全没发现谷中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已经习惯于通过欧阳适来了解谷内的情况。谷中的人口已经锐减到不足六百人,而欧阳适却告诉他们瘟疫已经得到控制,这一个多月里谷内只死了十几个人,那些士兵也不疑有他,供给的口粮也没再减少多少,这些粮食供应八百个人自然不大够,但却已经足够填饱五百多人的肚子了。

现在欧阳适已经可以确定在折彦冲控制住局面之前谷中一定有人向契丹人通风报信,所以契丹人才会知道谷中疫民数量的大体情况。不过那个通风报信的人似乎和契丹人的关系也不怎样,因为在谷口被欧阳适控制以后契丹士兵懒惰的态度也没改变多少,更不曾表露出多少干涉谷内事务的兴趣。

“这些就是耶律阿保机骑兵的后代?”偶尔来谷口看看的杨应麒心想:“要是他们的祖先也是这样的士气作风,能够横行大漠才怪!”

不过,对于曾给契丹人通风报信的人,他和欧阳适一样,都觉得有必要揪出来,否则的话,总会感到有一颗芒刺钉在背上。

第四章 过冬(上)

在训练之余,几百号人也被杨应麒组织起来参加各种工作,大体而言分为三类:制造兵器、搭建草棚和寻找燃料。

让杨应麒欣慰的是,他们找到的煤不但能供应锻铁,还足以保证这个冬天的取暖问题。杨应麒和一个叫王大辉的陶匠研究了半天,终于造出了一种可以用于取暖的炉子,同时还制成了蜂窝煤。当折彦冲带领人把草棚都搭建完毕以后,蜂窝煤的储备也差不多了。

入冬后的第一场严寒并没有对谷内康健的人构成任何威胁,却送走了剩下几个苟延残喘的疫病患者——其实这些人的疫病也已经消退了,但在和疫病的对抗中,他们的身体机能却受到严重的破坏。在小雪中葬下那个同胞之后,杨应麒知道:除非契丹人使坏心眼,否则这将是他们埋葬的最后一人。

制成蜂窝煤之后,谷内的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了。那些妇女利用最简单的炉具和陶锅,把那些杂粮尽量做得美味。欧阳适贡献出自己贴身收藏的两颗北珠,通过契丹士兵换到了一批麻布。二十几个妇女中有一半以上懂得裁衣,其中一位顾大嫂更是精通此道。他们把谷中所有多余的衣物收集起来,连同那些麻布制成了一批新衣。有了这批新衣服以后,几百个人在天气好的情况下就能出草棚活动了,若遇到恶劣天气就躲起来挨着炉子取暖。

折彦冲的武艺越来越精了,本已具备相当实力的欧阳适和阿鲁蛮也有进步。杨开远武功基础最差,所以进步也最快,练了几个月以后,搏斗和射箭的本领已经在水准之上了。

而杨应麒才“十二三岁”,他又没有像阿鲁蛮那样的天生蛮力,因此只是练了一些扎基的功夫。不过张老余给他造了一支轻弩之后他也来了兴致,在狄喻的指导下把眼力练得很不错。

这几个月下来,在狄喻折彦冲对五百人进行武训的同时,杨应麒也对这些人进行文训。

这五百人中粗识文字的有六十几个,数量超过一成。其中甚至有一个叫胡茂的考过辽国的科举。杨应麒从中挑出五十个较为伶俐的,每天武训与工作之余都把他们叫来,教他们一些简单的算术和文字——其实这些人本来识字知算,杨应麒一来是帮他们整理一遍,同时教会他们一些新的东西,比如1234的印度记数方法,二来则是教他们怎么样去教别人。这些人本来就有些基础,杨应麒教的东西又不难,因此接受得很快。

然后,他又让折彦冲把这五十个人安插进各个小队里去。几个月下来,谷里几百号人基本上都认得简单的文字和一些计算方法。

空闲的时候,折彦冲还会把大家都召集起来听杨应麒讲故事——这可是谷中最好的娱乐了。杨应麒讲得最多的是汉族英雄们威震四海的故事,他还让所有不同姓氏的人都报上名来,而几乎所有的姓氏都曾经有过了不起的祖宗!许多人听着听着都激动起来,脸上的麻木也一天少似一天。

看着这一切,狄喻等人心中对杨应麒的评价越来越高,连欧阳适也颇为服气,因为杨应麒年纪虽然比他小,但学问就是比他高——两人说起一些海外见闻,杨应麒讲的一些东西欧阳适连听都没听过。谷内的一干人等也都敬重起这个“神童”来,不再把他当作一般的孩子看待。

春节之前半个月天气变得很好,有一个叫陈阿猴的副队长竟然爬上了山谷最高的那座峰顶——这个峰顶虽然最高,但面向山谷这面反而是最平缓的,所以陈阿猴才能爬上去。他在峰顶找一块石头棱角系好草绳,把折彦冲和欧阳适和狄喻接了上来。这时候狄喻的身体已经基本复原了,武功膂力也恢复了六七成。他在峰顶四处眺望,看完后却不禁摇头,样子十分失望,原来他所在的这个峰顶,在另一面却是一片悬崖峭壁,根本就没法下去。

欧阳适指着西南面那座山道:“那座山面向谷外的一面似乎很平缓,如果能登上那座山,出去的可能性很大!”

狄喻道:“但那座山面向谷内的这一面却很陡峭,普通人只怕上不去。”说着目视陈阿猴。

陈阿猴会意,说道:“那座山我爬过,只能上到一半,中间有一段特别陡!光滑得像镜子,直得像城墙,过不去。”

欧阳适听了陈阿猴的描述,指了指道:“是那个地方吗?”

陈阿猴道:“没错。”

欧阳适道:“那片峭壁的下手,似乎有一个平台可以着脚,嗯,也许可以在那个地方想想办法。”

几个人下来之后把情况跟杨应麒说了,杨应麒跑到西南面那座山下打量了很久,又让陈阿猴爬上那个平台,再用绳子把自己拉上去。他近距离观看那片大概有十丈左右的峭壁,心道:“这个平台有人帮忙连我都上得来,那其他人就更没问题了。至于这片峭壁,看土质也并不是很硬…”问陈阿猴道:“若有几个支点,你能爬上去吗?”

陈阿猴道:“那要看支点结不结实。”

杨应麒和张老余商量了好久,花了整整九天造出了一张腰开弩。腰开弩是单人弹射力极大的一种步兵弩种,发射时弩手坐于地上,两脚向前蹬弓,用扣系在腰间的拴钩之绳拉弦张弓,由于利用了腰部和两腿的合力,所以弹射力极强。

折彦冲练习了几次之后,便带着腰开弩爬上那个平台,朝着峭壁发射特制的铁箭,但入壁却不够深。把绳子抛上去缠住扯了两扯,发现根本不可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春节越来越近了,天气忽又转冷,开始下雪。一个叫周胜的农奴擅长看天断气候,跑来对折彦冲说天气可能会变得很冷,而且很可能会下大雪,最好做些准备。

杨应麒在旁听说之后灵机一动,搜刮了谷中仅有的相关材料,制成了十几个不大漏水的水袋,又另外制成若干特制的铁箭——这些箭都有薄薄的两翼,便如一把把的扇子一般。

折彦冲把这些箭瞄准了射上去,钉在那片峭壁上,钉成竖直的一行。那薄薄的两翼有些招风,因此这些箭钉入的深度比上次又浅了一些。折彦冲又按照杨应麒的主意,把那些连着水袋的箭也射了上去,钉在每支带翼铁箭之上。那些水袋刚好垂在铁箭的翼上。只不过,这些箭由于带着水袋,入壁就更浅了,在风中有些摇晃,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陈阿猴站在旁边心道:“这些带着水袋的箭只怕一扯就掉下来了,要是让我攀着这些箭上去,我说什么也不干!”

幸好折彦冲并无此意,也没对陈阿猴解释,干完这件事情之后就下去了。

第四章 过冬(下)

大年初一,杨应麒在一块山壁上写下四个大字,一边是“天地”,一边是“祖宗”。然后由折彦冲和狄喻领着五百多人一起行礼祭拜。五百多人分成五十二个小队,分别站在狄喻、折彦冲、欧阳适、阿鲁蛮和杨开远身后,行列齐整,半点不乱。

这个春节里,五百来人就这样在谷中度过。各种生活材料依然匮乏,甚至能不能活着出谷也大有问题,但大多数人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都隐约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有所依靠了。

众人煮了热水当酒,互相庆祝彼此能在这场大劫中活了下来,同时也一起祈祷春天快点到来。

“啊!好大的雪啊!”有人叫道。

对种田情有独钟的周胜叹息道:“可惜啊!若我在外面,有几亩田地,今年一定丰收!”

雪越下越大,也越来越冷,大家都分别躲进棚里去了。靠着蜂窝煤炉产生的热量对抗风雪的严寒。

大年初三领过新年第一次口粮后,欧阳适探听到了契丹人对他们的处置:契丹人竟然打算把病好了的人卖了。

听了几句杨应麒就惊道:“你说什么?”

欧阳适道:“开春过后,我们中没病的人会被分批卖给高丽和蒙古的王公贵人。就是这样。”

杨应麒怒道:“这消息准确吗?”

欧阳适道:“准不准确不知道,但可能性应该很高。毕竟,我们这群人大多数本来就是头下户,或者干脆就是奴婢或俘虏,契丹人这么做很正常,难道你还希望他们会给我们自由、再分些田地给我们种不成?”

狄喻点头道:“我觉得这个消息应该是真的,即使不中,亦不远矣。把我们卖到蒙古和高丽,一来可以赚点小钱,二来万一我们中还有人有疫病,也可以嫁祸给远邦。”

阿鲁蛮道:“那我们还是杀出去吧。”

杨开远道:“我也不愿再做奴隶,宁可战死!”家破人亡两年多来,这个斯文的少年脸上已有风霜之色。

杨应麒道:“守在谷口的契丹人不知有多少,再说他们占据了地形上的优势,杀出去可不是最好的选择,嗯,最好…”他忽然跑了出去,狄喻等人愣了一下也跟了过去,来到那片钉着铁箭的峭壁下面。

“看!”杨应麒有些兴奋地叫道:“也许我成功了!”

那些水袋的隔水功能很一般,因此早渗出了一小半,流在下面铁箭张开的两翼上,天气一转冷便都结成坚硬的冰块,黏附着飘雪,被寒风吹着冻在崖壁上,便如一个个冰做的阶梯一般。

折彦冲道:“不知道够不够结实。冰很滑,只怕不好攀登。”

杨应麒道:“那些箭的末梢我都留有一个孔可以穿绳子。再说,只要有人能爬上去找到一个支点结好绳子,就能把我们一个个吊上去。”

折彦冲道:“好,我这就去找陈阿猴试试。”

狄喻道:“等雪停了再说,雪中登山,你们不要命了?”

初五大雪稍停,但天气依然寒冷。一行人登上那个平台——这个地方一直有绳子垂着,因此虽有积雪,上来不费多少力气。

最下面那支铁箭只有一人来高,伸手就能碰到,陈阿猴摇了摇大喜道:“好啊,坚固得很!小杨公子真是厉害!这种办法也能想出来,一定是诸葛亮转世!”说着带着绳子攀了上去,一边上去一边把绳子扣在每一支箭末梢的孔上。他上去之后,又找到一块岩石的棱角,用早就预备好的长绳子绑好了垂下去。

上边风大,但狄喻等人一上来却几乎就要欢呼起来:这座山的另一面果然是个缓坡!

欧阳适笑道:“行了行了!这山坡缓得很!一定可以下去的!”

狄喻道:“用眼睛看似乎没有问题,但一切还有待勘查。这样吧,彦冲、欧阳你们先下去,把情况和应麒说说,商量一下,看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和阿鲁蛮、阿猴去探探路。”

下了山,欧阳适把上面的情况跟杨应麒说了,杨应麒沉吟了片刻道:“这路多半能走通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对大伙进行动员了。”。

狄喻等三人直到第二天才回来,他们出去的时候没带口粮,但在路上打了一只野兔充饥,回来的时候只是疲惫——他们在外面不敢睡觉,在这大冷的天,没有炉火的话只怕一觉睡下就醒不来了。

狄喻喝了几口热水,说道:“我知道大家很急,不过我现在真的很累,等我睡上一觉再说。别担心,是好消息。”

这个草棚中有一块向上部分十分平坦的石头,两个月前狄喻发现后特地找人搬进来的。他醒来之后,便拿起炭条在石头上画了一个简略的地形图:“我们已经找到出路了,而且沿途作了标识。”

杨应麒在狄喻睡前听他说是“好消息”已经猜到一些端倪了,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欢呼。

狄喻道:“燕云一带我往来得多了,大路小路都很熟悉。因此一走出到这个地方…”他在地图上一点:“我就确定了我们的位置。”

杨应麒道:“具体的路我不懂,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我们能去什么地方。”

狄喻道:“你想去什么地方?”

杨应麒道:“这一天我想了很多,虽然我说过不喜欢赵家,但中原毕竟是我们的故乡。再说我们这一走,在契丹就变成了逃奴,是没法在北方立足的,因此只好南下了。”

狄喻点了点头,在地图上一指,说道:“我们的人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现在辽国防务废弛,远不如当年严密。我知道有一条小路,如果顺利的话,四天内可以到达雄州。”

杨应麒道:“四天是指步行的时间吗?”

狄喻道:“我把我们气候以及五百众的体力都计算在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