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天,我已经不那么恨她了。她除了一张脸,也没别的资本。如果没有我,她兴许能再找个好男人嫁了。”

陈骏忙说:“这不是你的错。”

杨静不以为意,“…其实,她曾经一度差点成功脱离那个环境…有个穿西装的男人,经常往我家来。他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我妈每次见过他以后,心情都会很好,不会对我动手,零花钱也给得慷慨。我妈问过我,想不想离开扁担巷。我当然想,那地方多待一天我都觉得难受。后来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我妈卸了妆,换了身衣服,跟其他普通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她收拾了一个行李袋,坐在桌子边上。桌上一桌子菜,都是她亲手烧的。她说,过来吃饭,吃完这顿,我们就走了。我问她去哪儿,她笑一笑没说话。我吃过饭,在桌子上写作业。我妈坐在椅子上,安静耐心地等。我想,她大约是在等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然而一直到十二点,那个男人都没有来。我困了,熬不住。我妈说,你去睡吧。我问她,那你呢。她没回答,只说,你先去睡。”

那天,杨静没睡安稳,天刚亮就醒了。

她起床,揉了揉眼睛,发现孙丽坐在镜子前面,正在往脸上涂口红。镜中女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孙丽平淡地说:“自己去外面吃早餐。”

这话,就跟她无数个早上听到的一模一样,除了以往孙丽是在睡意朦胧之时说的。

日子就这样回复了常态,家里依然每天会来不同的男人,孙丽依然心情不好就冲她发泄,她依然需要在楼道巷中踱步,打发那些屈辱难捱的时光…

陈骏低声问:“后来呢?”

“后来…”杨静手指微微攥住,“…半年,我妈自杀了。”

陈骏一震,忙说:“对不起。”

杨静摇头。

如果没有那个男人,孙丽兴许还会一直活着。就像一个人没有拥抱过繁盛,便不会觉得自己满目疮痍。

时至今日,杨静依然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楼道中见过的那个西装男人的模样,浓眉深目,眼下有一颗痣,有几分英俊,不怪乎孙丽会一头栽进去。

“她既然觉得痛苦,就这么走了也是一件好事。”

陈骏听得心疼,“你不怪她吗?”

“怎么怪?”杨静声音有点哑,“她起码养我到十三岁了,仁至义尽。”

她在这样环境中长大,性情凉薄,没多少同情心。但如今年岁渐长,虽仍旧鄙视孙丽选了众多条路中最为自轻自贱的一条,却渐渐能够原谅她的做法。

不怪她,因她不欠她的。

“所以,”杨静顿了一下,“这时候程哥收留我,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陈骏抿住唇。

杨静抬眼看他,“你还想听吗?”

她目光中似是雨雾弥漫,陈骏低声说:“你说吧。”

既想要把人治好,总得知道病因。

“…我没有父亲,从我记事起,生活中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所以,程哥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个收留我的邻居。”

是邻居,兄长,也是父亲。

“…他这人真的算不上多好,但那时候我跟他一无所有,我被人欺负,他拿命去搏。”

危险、冲动、不安定,但却是杨静所有安全感的来源。

她可能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人,所以对人有一种出于直觉的判断。

第一次见到杨启程,就笃定他这人决计不像他表面这般行事无忌,肆意荒唐。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

有风吹过来,拂在脸上。

仿佛那年杨启程受伤发烧,他输完液,和她一道坐在诊所的门口。

那时只有月光,只有杨启程指间缓缓腾起的烟雾,只有微风,只有远远的,像是在另一个空间的尘世喧嚣。

感情一事向来复杂,从来不能被精准地条分缕析。所以她也从不对人诉说,不去分析自己究竟在哪个瞬间,将所有的依赖、感激、贪恋都酿了一壶烈酒。

她一直是醉的,醉生梦死,却并不愿意就此清醒。

陈骏声音喑哑,“既然这样…”

“他要前程似锦,成家立业…我给不了。”杨静笑了笑,“厉老师是适合他的人。”

沉默许久,陈骏再次开口,“…你问过程哥…”

“没有,”杨静摇头,坚决道,“他只当我是妹妹。”

她闭了闭眼,忽又想到那天,杨启程看着她的眼睛,一声声逼问,懂吗?

懂。

这个秘密,只他们两人知道,而她要做一个尽职的守夜人。

陈骏伸手,抱住她,“你能告诉我,我很高兴。”

杨静心里一片茫茫的平静,这条路走到这里,既无法折返,也没有别的岔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陈骏手掌按在她肩上,“你的过去我全部接受,但你答应我,你的未来也要全部给我。”

杨静没说话,点了点头。

陈骏顿了顿,按住她的下颔,将她头抬起来。

他盯她看了一会儿,她眼中仿佛深海沉静,并没有泪。

他缓缓地低下头去,再一次吻住她。

嘴里有啤酒的味儿,带点儿清苦。

房间是标准间,两人到各自床上睡下。

杨静让窗户开了一线,有月光漏进来,夜更显得寂静,仿佛等不及他们入睡,已早一步酣眠。

陈骏侧卧着,看着旁边床上杨静的轮廓。

安静了片刻,陈骏轻声问:“睡着了吗?”

“没有。”

“在想什么?”

“你放心,”杨静也看着他,房间并不太昏暗,似乎能看见陈骏深沉俊朗的眉眼,“我没有在想着他。”

顿了顿,她沉声说,“以后…我只想你一个人。”

笃定的,像个誓言,说给自己听。

第31章 (31)无根

杨静在大理没待上两天,接到了韩梦的电话。

宿舍五人,杨静与韩梦关系最好。韩梦对她更依赖些,大大小小的秘密都愿意讲给她听。

韩梦这姑娘其实远不像她平日里那般大大咧咧,她家里条件不怎么好,且因为有个弟弟,基本上好东西都落不到她头上。父亲对她极为严苛,她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像上刑,打完必定得难过一场。

这次,电话一接起来,先听见哭声。

杨静还在睡梦里,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忙问:“梦梦,怎么了?”

韩梦抽抽噎噎,半晌才把话说清楚,杨静拧眉听完,说:“我过来找你。”

挂了电话,杨静立即开始收拾东西,陈骏从床上坐起身,“怎么了?”

“韩梦,家里不让她读书了。”

陈骏愣了愣,掏出手机,“她家在哪儿?我查查火车票。”

杨静报了地方,陈骏查过,订了最早一趟的票。

从昆明转车,再去韩梦家乡,前前后后花了十多个小时,等两人抵达,已是深夜。

陈骏办酒店入住,杨静给韩梦打电话,问她现在的情况。

韩梦说自己现在被关在家里,家里不让她出门,除非她答应立即去家里帮她找好的地方上班。

杨静听得怒不可遏,“我现在过来找你。”

“明天来吧,”韩梦压抑着哭声,“都这么晚了,你先休息。”

打完电话,杨静跟着陈骏上楼,在房间坐了没一会儿,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去找韩梦。”

陈骏立即将她一拉,“明天去,都这时候了。”

“管不了了,现在就去。”

陈骏知是劝不住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外套给她披上,“走吧。”

这地方,连辆出租车的影子都没见着。两人步行二十分钟,到了一栋破破烂烂的老式楼房前面。

陈骏问:“这儿?”

杨静也不肯定,“应该是。”

“打个电话问问。”

杨静拨了号码,那边立即接起来,还没说话,就听见电话一道中年女人的声音:“…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韩梦急忙小声说了一句:“等我一下!”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她才又开口。

杨静说:“我在你楼下。”

韩梦惊讶,“现在?”

“嗯,你下来开个门。”

“我爸妈都睡了…”

“你还想回帝都吗?”

那边沉默了片刻,“你等一下。”

电话挂断了,杨静立在楼下,耐心等着,

陈骏搂了搂她肩膀,“冷不冷?”

杨静摇了摇头。

十多分钟,还没见韩梦下来。

杨静正要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打过来,接起,韩梦哭道:“我爸就睡在客厅,不让我下来。”

杨静抬头看了一眼,“几楼?”

“六楼。”

西南的夜晚,凉风里带着湿气,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四下昏沉安静。

杨静站了一会儿,将电话挂断,忽往前一步,大声喊道:“韩梦!”

陈骏一惊,忙伸手将她一拉。

杨静不理,轻轻一挣,一声高过一声:“韩梦!下来开门!不开门我报警了!”

一时,楼里几户人家都给惊动了,有人开了窗户骂骂咧咧。

几分钟后,楼下的门打开了,一个大爷操着听不懂的方言狠骂了几句,杨静赶紧拉着陈骏跑过去,冲大爷深深鞠了几躬。

杨静一口气跑上六楼,把门板拍得几乎散架,“韩梦!”

没拍几下,门打开了,一个身形瘦小男人闪出来,“操/你/妈!”

陈骏赶紧将杨静往身后一揽,沉声道:“我们找韩梦。”

“她死了!”说着便要关上门。

陈骏赶紧拉住门板。

片刻,韩梦从男人伸手探出身,哭道:“爸,这是我同学,让他们进来吧。”

不消片刻,韩梦一家全都起来了。

一家老小坐在椅子上,满脸戒备地看着杨静和陈骏。

杨静挺直了腰,紧抓着韩梦的手臂,“我带韩梦回学校。”

韩梦父亲点了支烟,“回屁,没钱给她回。”

“用不着你出钱。”

韩梦父亲抬头瞅她一眼,“谁出?你出?”

“我出。”

“你有几个钱?”

杨静不想跟人纠缠,转头轻声对韩梦说:“你去收拾行李。”

韩梦点一点头,正要走回房里,她父亲一声断喝:“你敢!”

韩梦吓得一个寒噤。

“韩梦已经成年了,按照法律,您没有资格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法律?老子就是法律!让她踏出这门试试,老子一棒子打断她的腿!”

陈骏往前一步,“韩先生,韩梦的学费我们会替她想办法。她在学校成绩很好,这学期去了就能评奖学金,要能拿到一等奖,交学费绰绰有余。”

韩梦父亲吸了口烟。

韩梦泪眼婆娑,颤着声音说道:“爸,我好不容易考上,现在不读了,之前十八年不就白读了吗?以后,学费,生活费,我不问您拿一分钱。”

韩梦父亲闷头抽烟,一直没开口。

过了半晌,还是韩梦奶奶开口,“行啦行啦,让孩子去吧,也是造孽…”

韩梦憋着泪,转身卧室。十多分钟后,收了一箱子行李出来。

她走到杨静身旁,看了家人一眼,咬了咬唇,“我走了。”

一家人都坐着,没吭一句声,只有奶奶一直在抹眼泪。

杨静冷冷扫了一眼,牵住韩梦的手,“走吧。”

陈骏提着箱子,杨静牵着韩梦,一道下了楼。

街上,夜又静了几分,不知道什么开始落起小雨。

杨静把自己身上外套脱下来给韩梦披上,韩梦哽咽着道了声谢。

陈骏说:“赶紧回宾馆吧,一会儿雨下大了。”

到宾馆,陈骏多开了一间房。

杨静跟韩梦住一间,进屋之后,先推她去洗澡。

韩梦冲了个热水澡,情绪稳定了些,穿着睡衣,坐在床边擦头发,红肿着一双眼睛。

杨静没说话,往柜子上放了张银行卡。

韩梦瞥了一眼。

“借给你的,先把这学期学费交了。”

韩梦咬着唇,“谢谢。”

“梦梦,你了解我这个人,做什么事都不喜欢虚头巴脑。我说借给你,就是单纯借给你,不是要你欠我什么人情。换成宿舍其他人,我也会借。”

韩梦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

杨静一时沉默,片刻,低声说:“既然出来了,就别回去了。”

这话一出,韩梦眼眶又是一红。

杨静抬了抬眼,让头顶的灯光照着自己,视线里一片茫茫,“人总有一些时候,想要屈从于软弱。但只有家才能让人软弱。如果那地方已经不是家,那就…别回去了。”

·

乐乐长到半岁,睡眠渐渐少了,开始用哭显示他惊人的破坏力。杨启程公司家里两点一线,生活像株被园丁时时修剪的树,长不出半点儿多余的枝桠。除了工作,他多半时间都用在带孩子上了。缸子见不得他这副古井无波的德行,为此没少刺他,他倒是不以为意,只说:“厉昀不容易。”

缸子一“呸”,“你这他妈转行当二十四孝好老公啦?”

杨启程:“还行吧。”

周末,厉昀带着乐乐去打疫苗,杨启程去缸子的别墅谈事情。

小曹胤如今满地乱跑,一个不留神就不见了。为此,王悦给他脚脖子上挂了个脚环,上面坠着一个小小的铃铛,曹胤一走起来,叮铃铃地响,一旦声音小了,就知道他跑远了。

十月份秋高气爽,缸子的院里移植了一棵橘树,黄澄澄一片。杨启程瞅着有一个长得不高,跳起来摘了下来。

缸子瞅他一眼,“哟,这弹跳力不减当年啊。”

杨启程把橘子掰开,喊住曹胤,往他手里塞了一半。

曹胤奶声奶气说了句“谢谢”,小手捧着橘子,继续去逗桌子底下的狗去了。

杨启程懒得跟缸子抬杠,自己在石凳上坐下吃橘子。

缸子说:“现在乐乐也半岁了,曹胤也大了,你说咱哥俩是不是该联手再干票大的?”

杨启程:“干一票什么大的,抢银行啊?”

“跑得还不如我家这条瘸腿的狗快,抢什么银行。是这样的,我预备着,咱们再引进五条生产线,把现在公司规模扩扩大。”

杨启程听着不甚感兴趣,“扩大了东西卖哪儿去?”

“前几天羊城有家大公司来谈进货的事,他们能吃下的货还不少。等订金一交,钱就可以拿来买设备,搞研发。”

杨启程“嗯”了一声。

缸子不满了,“行不行你他妈倒是吭一声。”

脚边曹胤被狗一撞,差点儿一个屁股墩摔倒,杨启程赶紧伸手将他小胳膊一提,顺口说,“随你折腾吧。”

“这话我他妈可不爱听,什么叫随我折腾?这破公司不也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