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听她说着,心中不禁发毛,道:“哪里来这许多花蛛?”蛛儿道:“一面得自己养,它们会生小蜘蛛,一面须得到产地去捉。”

  张无忌叹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练这门毒功不可?这蛛毒猛烈之极,吸入体内,虽然你有抵御之法,但日子久了,终究没有好处。”

  蛛儿冷笑道:“天下武功固然甚多,可是有哪一门功夫,能及得上这千蛛万毒手的厉害?你别自恃内功了得,要是我这门功夫练成了,你未必能挡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说着凝气于指,随手在身旁的一株树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到,只戳入半寸来深。

  张无忌又问:“怎地你妈妈教你练这功夫?她自己练成了么?”

  蛛儿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恨恨的道:“练这千蛛万毒手,只要练到二十只花蛛以上,身体内毒质积得多了,容貌便会起始变形,待得千蛛练成,更会其丑无比。我妈本已练到将近一百只,偏生遇上了我爹,怕自己容貌变丑,我爹爹不喜,硬生生将毕身的功夫散了,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庸女子。她容貌虽然好看,但受二娘和我两个哥哥的欺侮凌辱,竟无半点还手的本事,到头来还是送了自己性命。哼,相貌好看有甚么用?我妈是个极美丽极秀雅的女子,只因年长无子,我爹爹还是另娶妾侍……”

  张无忌的眼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低声道:“原来……你是为了练功夫……”蛛儿道:“不错,我是为了练功夫,才将一张脸毒成这样。哼,那个负心人不理我,等我练成了千蛛万毒手之后,找到了他,他若无旁的女子,那便罢了……”张无忌道:“你并未和他成婚,也无白头之约,不过是……

  不过是……”蛛儿道:“爽爽快快的说好啦,怕甚么?你要说我不过是自己单相思,是不是?单相思怎样?我既爱上了他,便不许他心中另有别的女子。他负心薄幸,教他尝尝我这‘千蛛万毒手’的滋味。”

  张无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辩言,心想她脾气奇特,好起来很好,凶野起来却全然的蛮不讲理,又想起太师父、二师伯们常说的武林中正邪之别,看来她所练的“千蛛万毒手”必是极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亲也必是妖邪一流,想到此处,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戒惧之意。

  蛛儿却并未察觉他心情异样,在小屋中奔进奔出。采了许多野花布置起来。张无忌见她将这间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颇具雅趣,可见爱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却毒成这个样子,便道:“蛛儿,我腿好了之后,去采些药来,设法治好你脸上的毒肿。”

  蛛儿听了这几句话,脸上突现恐惧之色,说道:“不……不……不要,我熬了多少痛苦才到今日的地步,你要散去我的千蛛万毒功么?”张无忌道:“咱们或能想到一个法子,功夫不散,却能消去你脸上的毒肿。”

  蛛儿道:“不成的,要是有这法子,我妈妈是祖传的功夫,怎能不知?

  天下除非是蝶谷医仙胡青牛,方有这等惊人的本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张无忌奇道:“你也知道胡青牛?”蛛儿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啦?甚么事奇怪?蝶谷医仙名满江湖,谁都知道。”说着又叹了口气,说道:“便是他还活着,这人号称‘见死不救’,又有甚么用?”

  张无忌心想:“她不知蝶谷医仙的一身本事己尽数传了给我,这时我且不说,日后我想到了治她脸上毒肿之法,也好让她大大的惊喜一场。”

  说话间天已黑,两人便在这小屋中倚靠着山石睡了。

  睡到半夜,张无忌睡梦中忽听到一两下低泣之声,登时醒转,定了定神,原来蛛儿正在哭泣。他坐直身子,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安慰她道:“蛛儿,别伤心。”

  哪知他柔声说了这两句话,蛛儿更是难以抑止,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张无忌问道:“蛛儿,甚么事?你想起了妈妈,是不是?”蛛儿点了点头,抽抽噎噎的道:“妈妈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谁也不喜欢我,谁也不同我好。”张无忌拉起衣襟,缓缓替她擦去眼泪,轻声道:“我喜欢你,我会待你好。”

  蛛儿道:“我不要你待我好。我心中只喜欢一个人,他不睬我,打我、骂我,还要咬我。”张无忌颤声道:“你忘了这个薄幸郎罢。我娶你为妻,我一生好好的待你。”

  蛛儿大声道:“不!不!我不忘记他。你再叫我忘了他,我永远不睬你了。”

  张无忌大是羞惭,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儿没瞧见他满脸通红的尴尬模样。

  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蛛儿道:“阿牛哥,你恼了我么?”张无忌道:“我没恼你,我是生自己的气,不该跟你说这些话。”蛛儿忙道:“不,不!你说愿意娶我为妻,一生要好好待我,我很爱听。

  你再说一遍罢。”张无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还能说甚么?”

  蛛儿伸过手去,握住了他手,柔声道:“阿牛哥,你别着恼,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你如真的娶了我为妻,我会刺瞎了你的眼睛,会杀了你的。”

  张无忌身子一颤,惊道:“你说甚么?”蛛儿道:“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见我的丑模样,就不会去瞧峨嵋派那个周姑娘。倘若你还是忘不了她,我便一指戳死你,一指戳死峨嵋派的周姑娘,再一指戳死我自己。”她说着这些奇怪的话,但声调自然,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一般。张无忌听她说得凶恶狠毒,心头怦的一跳。

  便在此时,忽然远远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峨嵋派周姑娘,碍着你们甚么事了?”

  蛛儿一惊跃起,低声道:“是灭绝师太!”

  她说得很轻,但外面那人还是听见了,森然道:“不错,是灭绝师太。”

  外面那人说第一句话时,相距尚远,但第二句话却已是在小屋近旁发出。

  蛛儿知道事情不妙,已不及抱起张无忌设法躲避,只得屏息不语。

  只听得外面那人冷冷的道:“出来!还能在这里面躲一辈子么?”蛛儿握了握张无忌的手,掀开茅草,走了出来。只见小屋两丈外站着一个白发萧然的老尼,正是峨嵋派掌门人灭绝师太。她身后远处有数十人分成三排奔来。

  奔到近处,众人在灭绝师太两侧一站,其中约有半数是尼站,其余的有男有女,丁敏君和周芷若也在其内。男弟子站在最后,原来灭绝师太不喜男徒,峨嵋门下男弟子不能获传上乘武功,地位也较女弟子为低。

  灭绝师太冷冷的向蛛儿上下打量,半晌不语。张无忌提心吊胆的伏在蛛儿身后,心中打定了主意,她若向蛛儿下手,明知不敌,也要竭力一拚。只听灭绝师太哼了一声。转头问丁敏君道:“就是这个小女娃么?”丁敏君躬身道:“是!”

  猛听得喀喇、喀喇两响,蛛儿闷哼一声,身子已摔出三丈以外,双手腕骨折断,晕倒在雪地中。

  张无忌但见眼前灰影一闪,灭绝师太以快捷无伦的身法欺到蛛儿身旁,以快捷无伦的手法断她腕骨,摔掷出外,又以快捷无伦的身法退回原处,颤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树,又诡怪又雄伟的挺立在夜风里。这几下出手,每一下都是干净利落,张无忌都瞧得清清楚楚,但实是快得不可思议,他竟被这骇人的手法镇慑住了,失却了行动之力。

  灭绝师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张无忌,喝道:“出来!”周芷若走上一步,禀道:“师父,这人断了双腿,一直行走不得。”灭绝师太道:“做两个雪橇,带了他们去。”

  众弟子齐声答应。十余名男弟子快手快脚的扎成两个雪橇。两名女弟子抬了蛛儿,两名男弟子抬了张无忌,分别放上雪橇,拖橇跟在灭绝师太身后,向西奔驰。

  张无忌凝神倾听蛛儿的动静,不知她受伤轻重如何,奔出里许,才所得蛛儿轻轻呻吟了一声。张无忌大声问道:“蛛儿,伤得怎样?受了内伤没有?”

  蛛儿道:“她折断了我双手腕骨,胸腹间似乎没伤。”张无忌道:“内脏没伤,那就好了。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弯下三寸五分处,再用右手手肘去撞左手臂弯下三寸五分处,便可稍减疼痛。”

  蛛儿还没答话,灭绝师太“咦”的一声,回过头来,瞪了张无忌一眼,说道:“这小子倒还精通医理,你叫甚么名字?”张无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灭绝师太道:“你师父是谁?”张无忌道:“我师父是乡下小镇上的一位无名医生,说出来师太也不知道。”灭绝师太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来分食干粮。

  周芷若拿了几个冷馒头,分给张无忌和蛛儿。她将馒头递给张无忌时,向他瞧了一眼,便转开了头。张无忌心中一阵激动,再也忍耐不住,轻声说道:“汉水舟中喂饭之德,永不敢忘。”周芷若全身一震,转头向他瞧去,这时张无忌已剃去了胡须,她瞧了好一会,突然间“啊”的一声,脸现惊喜之色,道:“你……你……”张无忌知她终于认出了自己,缓缓点了点头。

  周芷若轻声问道:“身上寒毒,已好了吗?”声细如蚊,几不可闻。张无忌轻声道:“已经好了。”周芷若脸上一阵晕红,便走了开去。

  其时蛛儿在张无忌身后,见周芷若蓦地里喜不自胜,随即嘴唇微动,脸上又现羞色,双目中却是光彩明亮,待她走开,便问张无忌:“她跟你说甚么?”张无忌脸上一红,道:“没……没……甚么?”蛛儿哼了一声,怒道:“当面撒谎!”

  各人歇了三个时辰,又即赶路,如此向西急行,直赶了三天,看来显有要务在身。一众男女弟子不论赶路休息,若不是非说话不可,否则谁都一言不发,似乎都是哑巴一般。

  这时张无忌腿上骨伤早已愈合复元,随时可以行走,但他不动声色,有时还假意呻吟几时,好令灭绝师太不防,只待时机到来,便可救了蛛儿逃走。

  只是一路上所经之处都是莽莽平野,逃不多远,立时便给追上,一时却也不敢妄动。他替蛛儿接上腕骨,灭绝师太冷冷的瞧着,却也没加干预。日间休息、晚间歇宿之时,张无忌忍不住总要向周芷若瞧上几眼,但她始终没再走到他跟前。

  又行了两天,这日午后来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下积雪已融,两个雪橇便在沙上滑行。

  正走之间,忽听得马蹄自西而来。灭绝师太做个手势,众 弟子立时在沙丘之后隐身伏下。两人分挺短剑,对住张无忌和蛛儿的后心,意思非常明白,峨嵋派是在伏击敌人,张无忌等若出声示警,短剑向前一送,立时便要了他们的性命。

  听马蹄声奔得甚急,但相距尚远,过了好半天方始驰到近处,马上乘客突然见到沙地上的足迹,勒马注视。

  峨嵋大弟子静玄师太拂尘一举,数十名弟子分从埋伏处跃出,将乘者团团围住。

  张无忌探首张望,只见共有四骑马,乘者均穿白袍,袍上绣着一个红色火焰。四人陡见中伏,齐声呐喊,拔出兵刃,便往东北角上突围。

  静玄师太大叫:“是魔教的妖人,一个也不可放走!”

  峨嵋派虽然人多,却不以众攻寡。两名女弟子、两名男弟子遵从静玄师太呼喝号令,分别上前堵截。魔教的四人手持弯刀,出手甚是悍狠。但峨嵋派这次前来西域的弟子皆是派中英萃,个个武艺精强,斗不七八合,三名魔教徒众分别中剑,从马上摔了下来。

  余下那人却厉害得多,砍伤了一名峨嵋男弟子的左肩,夺路而走,纵马奔出数丈。峨嵋派排行第三的静虚师太叫道:“下来!”步法迅捷,欺到那人背后,拂尘挥出,卷他左腿。那人回刀挡架,静虚拂尘突然变招,刷的一声,正好打在他的后脑。这一招击中要害,拂尘中蕴蓄深厚内力,那人登时倒撞下马。不料那人极是剽悍,身受重伤之下,竟图与敌人同归于尽,张开双臂,疾向静虚扑来。静虚侧身闪开,一拂尘又击在他的胸口。

  便在此时,挂在那人坐骑项颈的笼子中忽有三只白鸽振翅飞起。静玄叫道:“玩甚么古怪?”衣袖一抖,三枚铁莲子分向三鸽射去。两鸽应手而落。

  第三枚铁莲子却被躺在地下的一名白袍客打出暗器撞歪了准头。一只白鸽冲入云端。峨嵋诸弟子暗器纷出,却再也打它不着,眼见那鸽投东北方去了。

  静玄左手一摆,男弟子拉起四名白袍客,站在她面前。

  自攻敌以至射鸽、擒人,灭绝师太始终冷冷的负手旁观。张无忌心想:“她亲自对蛛儿动手,那是对蛛儿十分看重了,想是因丁敏君双腕震断之故。

  这老尼若要拦下那只白鸽,只一举手之劳,有何难处?可是她偏生不理,任由众弟子自行处理。”想起当年静玄带同纪晓芙等人上武当山向太师父祝寿,隐然与昆仑、崆峒诸派掌门人分庭抗礼,这些峨嵋派的大弟子显然在江湖上都已颇有名望,任谁都能独当一面,处分大事,对付魔教中的几名徒众,自不能再由灭绝师太出手,静玄、静虚亲自动手,已然将对方的身分抬高了。

  一名女弟子拾起地上两头打死了的白鸽,从鸽腿上的小筒中取出一个纸卷,呈给静玄。静玄打开一看,说道:“师父,魔教已知咱们围剿光明顶,这信是向天鹰教告急的。”她再看另一个纸卷,道:“一模一样。可惜有一头鸽儿漏网。”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有甚么可惜?群魔聚会,一举而歼,岂不痛快?省得咱们东奔西走的四处搜寻。”静玄道:”是!”

  张无忌听到“向天鹰教告急”这几个字,心下一怔:“天鹰教教主是我外公,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来?哼,你这老尼如此傲慢自大,却未必是我外公的对手。”他本来想乘机救了蛛儿逃走,这时好戏当前,却要瞧瞧热闹,不想便走了。

  静玄向四名白袍人喝问:“你们还邀了甚么人手?如何得知我六派围剿魔教的消息?”

  四个白袍人仰天惨笑,突然间一起扑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众人吃了一惊。两名男弟子俯身一看,但看四人脸上各露诡异笑容,均已气绝,惊叫:“师姐,四个人都死了!”

  静玄怒道:“妖人服毒自尽,这毒药倒是厉害得紧,发作得这么快。”

  静虚道:“搜身。”四名男弟子应道:“是!”便要分别往尸体的衣袋中搜查。

  周芷若忽道:“众位师兄小心,提防袋中藏有毒物。”四名男弟子一怔,取兵刃去挑尸体的衣袋,只见袋中蠕蠕而动,每人衣袋中各藏着两条极毒小蛇,若是伸手入袋,立时便会给毒蛇咬中。众弟子脸上变色,人人斥骂魔教徒众行事毒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