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媛跟在赫连睿身边,看着鲁老太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衣裳已经在刚才的拽拉中被撕下来一只袖子,露出里边老旧的深褐色中衣,脚上的鞋子已经掉了一只,裤腿上边全是泥土灰尘,她的手抠着地,上边渗出了血迹,长长的一条流了下来,在她身后扒出了一条带着血色的印迹。慕媛心里忽然很沉重,她想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家里遭了冤案以后,自己也是这种忽忽欲狂的神情,只恨不得能找到一个可以为自己出头的人,将一切都扭转过来。
“殿下,我们不如问问这位阿婆有什么冤情?”慕媛碰了碰赫连睿的手,低声说道。
赫连睿本来便很是同情鲁老太,听慕媛开口,更是立即点头赞同了:“这位老人家,你有什么冤情,且慢慢说来听听。”
鲁老太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一边抹着泪,一边呜呜咽咽的将事情说了一遍:“皇孙殿下,我本来有状纸的,只是刚才和他们厮打,全被撕碎了,但老婆子所说,句句属实,若是不信,可以派人打听便可见分晓。”
赫连睿和慕媛看了过去,方才鲁老太和军士们打斗的地方有一些撕碎的纸片,有一些被风吹着上下飞舞着,就如清明扫墓烧的白色纸钱一般,不免心里凄凉。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被那杨百万给毁了,着实可恶。赫连睿回过头去望向邹山县令道:“这位老人家说的可属实情?”
邹山县令红了一张脸皮,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默然不语。赫连睿见着有些生气:“县令大人,莫非你治下出的这事情,你自己竟然毫无所知不成?”
邹山县令被赫连睿欺压了一上午,心中有气,现在见他步步紧逼,不由得横下心来:“这乃是我东鲁国邹山县,皇孙殿下难道不觉得管得有些太宽?”
这分明是狗急跳墙,看起来这邹山县令是以为“强龙不压地头蛇”了。只是他说的也没错,现在是在他邹山县,赫连睿虽然贵为大虞皇孙,可断断乎没有到东鲁来断案的道理。慕媛见着那邹山县令开始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来,心中一急,这县令若想来个鱼死网破,将自己和赫连睿杀了,倒也不是一件难事,这邹山多多少少也该有些用于城防的军队,而自己和赫连睿出来只点了一百人马跟着,只怕难以对抗。
“县令大人,你说的话虽然不错,可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你可愿意为这桩显而易见的冤案付出你满门抄斩的代价?”慕媛笑吟吟的望向那县令,一张小脸虽然笑靥如花,可说话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似乎有一种让人心头一凛的感觉:“若是你想要来硬的,可别忘了,我们大虞十万精兵就在附近不到四十里的地方。不要以为远水救不了近火,你这火实在是太弱了,都用不着远水来救。”慕媛骄傲的抬了下下巴,指了指站在两旁的大虞军士道:“我们大虞的精兵,来对付你那些没有训练操持过的队伍,以一敌十这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邹山县令望了望身材高大的大虞军士,又见他们手中握着的明晃晃的刀枪,不由得气势弱了几分,耳边又听慕媛道:“或者,还有一种更快捷的方式。”在他还没弄懂什么情况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手被一个人抓住了,回头一看,皇孙殿下带着的那个随从已经把他的手牢牢抓住,一个微微有些尖细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县太爷,你是想要那些贪墨的银两,还是想要自己的命呢?”
这完全是没有遮掩的威胁,邹山县令哭丧着一张脸,刚才想和赫连睿一搏的豪气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他连连点头道:“还请皇孙殿下断案。”
鲁老太本来是绷着一张焦急的面容在旁边听着他们的谈话,见邹山县令态度强硬,不由得担心起来,直到听了这话,一颗心才放踏实,眼泪珠子纷纷坠落:“皇孙殿下,请替老婆子主持公道哪!”
赫连睿低□子将鲁老太搀扶了起来:“老人家,不要着急,我自然会还你公道。”他转身向身边几个侍卫交代了一句,几个人行礼散去,不到半个时辰便都回来了,大声向赫连睿禀报:“皇孙殿下,这鲁老太说的都是实话,她那儿子被污白日入室做贼,属下去看过了那杨百万的府第,墙砌得异常之高,根本不可能翻墙进去。众人都说这鲁老太的儿子身子瘦弱,断断乎不可能逾墙而入。况且听街坊们说鲁老太家自己开着茶坊也能颇能赚些钱财,并不缺吃少穿,他儿子又怎会去入室行窃?”
赫连睿转头看向邹山县令:“县令大人,你觉得这百姓们所说,属实否?”
邹山县令哪里还敢强嘴,只能自认倒霉:“是下官一时糊涂,断案断错了,见那杨百万人证物证俱在,这才判了冤案,只是这鲁老太的儿媳杀人却是属实,已经呈报刑部,就等批复了,下官这个可做不了主。”
“鲁老太的儿媳杀杨百万,是因要为自己夫君报仇,此乃节烈女子,值得赞颂,又怎能以一般杀人看待!”赫连睿不悦的看了邹山县令一眼:“你这断案,甚是离奇,大错特错!”
事情都到这份上了,邹山县令只能应到底了:“是,下官糊涂,下官糊涂。”
“这样罢!”赫连睿大声说道:“快将那鲁老太的儿媳放出来,让她们婆媳团聚,刑部那边你便不要管了,我自然会派人去和你们国君说,只是你须得给鲁老太黄金……”他看了看慕媛,低声道:“媛儿,该给多少钱合适?”
慕媛见着邹山县令的两条眉毛都成了个倒八字,不由心里痛快:“殿下,那杨百万送了他多少,就叫他拿多少赔给鲁老太。”慕媛望着邹山县令,假装恶狠狠道:“你不要说他只送了你十两银子之类的话,我可不相信买通你判个杀头之罪只要这么点钱。”
“……他送了五百两银子给我。”邹山县令狠狠心,闭着眼睛说了个价格,这可是那杨百万送给他银子的一半,一想到那白花花的银子就如长着腿般从自己的库房里跑了出去,他心里便有说不出的难受来。
“什么?你这也太没见过银子了罢?一条人命才五百两!”慕媛惊讶的说了一句,故意将声音说得很大,让旁边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同时摇了摇头道:“她们孤儿寡母的,家里又没有了主劳力,这五百两银子怎么过日子!”
“是,太少了些,至少也得拿一千两出来才行。”赫连睿也附议着,望了望低着头站在一旁的邹山县令道:“你现在快些派人去将鲁老太的儿媳放出来!”
“下官遵命。”邹山县令此时哪敢说半个不字?只听到周围的人都在气愤的议论着这事儿,人人都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了过来,那目光便如利箭一般,刺得他全身都有疼痛,缩在那里瑟瑟发抖。
“狗官!”不知道谁扔了一块石头过来,正砸到了邹山县令的皂靴上边,就见那黑色的靴子上滚出了一条灰扑扑的印子,有人开了这个头,马上便有人跟着扔东西,不一会邹山县令便被土块石头砸了个鼻青脸肿。
☆、第80章民心
鲁老太的儿媳很快被送了过来,身后还跟了一大群人,这让赫连睿和慕媛都吃了一惊。
“皇孙殿下,请替我们主持公道哪!”那群人走到面前,都跪倒在地,口中一片哀戚之声:“我们的家人都是被人陷害的,这里有状纸,请皇孙殿下过目!”
一双双手高高的擎着雪白的状纸,在孔府的学堂前面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赫连睿看着这一张张状纸,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县令大人,邹山的冤狱似乎也太多了些罢?”
邹山县令此时已经顾不上回答赫连睿的话,正在忙着掸去身上的白菜叶子,拍打着自己的官服,身旁站着县丞和衙役,也在殷勤的帮他打着灰。只是那县丞抬起头来时,眼里闪过一丝愉快的光芒。
他在邹山县当了好几年县丞了,一直没有升迁的机会,这邹山县令只知道一味敛财,根本没有想过要将他们提携一二。今日正好借着这东风,将县令大人扳倒了,按着资格,也该轮上他来晋升了,就算自己运气不好,不得赏识,上边新调来一个县令,总归也得倚仗着他们这帮老人呐!
“县令大人,我们皇上殿下在和你说话,莫非你没有听见?”离赫连睿比较近的一个侍卫见邹山县令只顾着掸衣裳,竟然敢不回话,飞身过去,将他一把拎住,捉到了赫连睿面前:“你自己看看这些百姓!”
邹山县令抬头看了看那么多百姓跪在面前,手里都拿着状纸,不禁脸上也变了颜色:“大胆,你们这刁民!”才喝了一声,突然想到刚才砸过来的菜叶泥土,不由得又闭上了嘴,一张脸变得雪白。
“县令大人,我倒是觉得你最好还是向国君递个折子,请求告病还乡罢。”赫连睿看了一眼那些跪在地上的百姓,心中也是愤怒不已,这邹山县令一看就是个贪官,只可惜不是大虞的官员,否则他便下令把他头上的乌纱帽给摘了。
邹山县令本还想争辩几句,可是看着面前这群人,很乖觉的闭上了嘴,再想想自己若是不告病还乡,那皇孙殿下回去以后和国君一提,说不定还有灭府之灾,想到此处,他身子一激灵,向赫连睿作揖道:“多谢皇孙殿下给下官指了一条明路。”
“在你告病回乡之前,先将这些案件再重新审理一下罢,我同堂听审。”赫连睿扬了扬头,示意侍卫让那些跪在那里的民众站起来,吩咐他们去邹山县衙,转过脸来去找慕媛,却见她正和鲁老太以及她的儿媳在说话。
鲁老太的儿媳身上穿着一件褴褛的囚衣,面容消瘦,可是腹部却微微有些隆起,鲁老太正抱着头哭得眼圈子都红了一片。慕媛见赫连睿走过去,指着鲁老太的儿媳道:“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了,在牢房里坐了两个月了,也不知道对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影响。”
赫连睿沉默了一阵,叮嘱身边的侍卫去邹山县令那里取一千两白银过来送去鲁老太那里。婆媳两人都跪了下来,磕头叩谢赫连睿的大恩,赫连睿和慕媛赶紧将她们扶了起来,叫侍卫赶了马过来送她们回去。
“媛儿,这鲁老太的儿子也算是有福气的,能找到一个为他舍命的妻子。”赫连睿握住慕媛的手,看着那婆媳俩的身影,不禁感叹,转脸望了望慕媛,心里想着只要两人能在一起,就是为她去死也值得。
正好此时慕媛也抬头看着赫连睿,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似乎都了解了彼此的心意,相视一笑。“走罢,我们去看那邹山县令重新断案去。”赫连睿摇了摇慕媛的手,两人登上马车去了邹山县衙。
因为冤案太多,到半夜都没有弄完,赫连睿在旁边坐着都有些不耐烦,没想到这邹山县令竟然办了这么多糊涂案子。本来自己打算今日便回去,看起来只能明日早起回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皇爷爷的泰山封禅。
他想着焦躁,慕媛在旁边也看了出来,她眼睛转了转,走到赫连睿身边,贴着他的耳朵交代了几句,说得赫连睿顿时蓦然开朗起来。看着那县令又处理了一桩案子以后,他站了起来对那邹山县令道: “我给你三日时间,这三日之内务必要将所有事情收拾干净了,然后去郡守那里告病还乡。我回去以后会向东鲁国君说到你病得很厉害,至于是什么病,那你自己到辞呈里说清楚。”赫连睿眼睛眯了眯:“我明日还得赶早回去,你便在这县衙里边慢慢审罢。”
没想到因为第一日睡得晚了,第二日清晨竟然没有能够起来,赫连睿睁开眼睛的时候,外边已经有了明晃晃的天光,照在了驿站的窗子上,映着那一格格的栅栏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哎呀呀,赶不上了。”赫连睿懊悔的一拍头:“早知道就不管这档子闲事了。”他一边由薛清伺候着梳洗,一边挂念着慕媛有没有醒过来,薛清看他那副火烧眉毛的样子,不由笑道:“皇孙殿下,你便放心罢,慕中才人已经起来了,恐怕都已经梳洗好了呢。”
赫连睿这才放下心来,披上大氅走了出去,见驿站的院子的梅花树下立着一个娇俏的身影,披着一件鲜红的羽缎斗篷,被日光照着,格外鲜艳。“媛儿!”赫连睿大声喊了一句:“我们快些回去罢,看还能不能赶上皇爷爷的泰山封禅。”
慕媛笑盈盈的走了过来道:“这时辰,紧赶慢赶也没法子了,我们便轻松些,不用这么着急。”一边说着话,一边人走了过来,拉了拉斗篷,一张小脸被斗篷上边白绒绒的毛给衬着,更是晶莹粉嫩,而且仿佛少了半边似的,原来有一个巴掌大,现在只有半个巴掌儿了,一双妙目则被衬得更黑更大了。
赫连睿见着慕媛那张笑脸,心里异常快活,牵住她的手便走出了驿站。刚刚出门他便呆住了,就见驿站外边围了密密匝匝的一群人,拿着一把极大的伞站在那里,他疑惑的望了望慕媛,看她是否知道这是什么,慕媛满脸兴奋的对他贴耳道:“殿下,这是万民伞。汉族这边有这样的习俗,为官一任,调离之际,当地的百姓为了表示对这位官员的赞扬,便会做一把万民伞相送,表示对他的政绩的肯定。现在他们该是用这种方式来感谢你呢。”
“是吗?”赫连睿听了,心里头也开心起来,不由得笑着向驿站外的人点了点头。
“大虞皇孙出来了!”门外的民众惊喜的叫了起来,一位老者走上前一步,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念了一大篇文绉绉的文章,大概意思便是赞扬赫连睿为邹山百姓做了好事:“听闻大虞皇孙殿下今日清晨便要离开,我们连夜赶制了这把万民伞,还请大虞皇孙不要嫌弃我们的这份心意。”
那位老者说完便向身后的人招了招手,鲁老太和另外一个老者两人一起将那伞送了过来,那位老者倒也罢了,鲁老太可是激动得走路都在打颤,将伞呈给赫连睿以后,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虞皇孙殿下,我没想到还能和儿媳相聚,鲁家还能有香火传承,我和儿媳决定要做块长生牌位供在家中,每日为大虞皇孙祈福,愿你福寿安康。”
赫连睿赶紧将侍卫去将鲁老太扶起来,情真意切的对她说:“老人家,只要你们过得好就是了,这长生牌位什么的,甚是麻烦,还是不用立了。”
“不行的,一定要立。”鲁老太连连摇头:“若是不要我立,我心里会日日不安,总觉得没办法报答殿下。”
慕媛拉拉赫连睿的衣角,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赫连睿见慕媛叫她答应,也就应了下来,携了慕媛的手登上马车,身后的民众高呼:“大虞皇孙千岁千岁千千岁,大虞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阵喊声震耳欲聋般,都将慕媛的说话声给盖住了。
“媛儿,你方才在说什么?为何你要我答应鲁老太立长生牌位的要求呢?”赫连睿贴着慕媛的脸问道:“这长生牌位是什么讲究?”
“长生牌位是感恩于他人立的牌位,通过功德加持熏习,使这个人平安、幸福、长寿,早闻正法。”慕媛看了一眼赫连睿,只觉得他长得越发的顺眼了,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小声道:“我只愿你能平安一生,鲁老太说要给你立长生牌位,每日为你祈福,我是非常乐意的,所以我这才叫你答应下来。”
“媛儿。”赫连睿心里一阵感动,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两人就静静的听着马车辘辘,声音缠绵不绝,伴着那侍卫们骑的马的铁蹄之声,形成了异常融洽的合奏之音,慢慢的消散在官道上,随风飘向远方。
刚刚回到行宫只喘了一口气,赫连焘也回来了,听了赫连睿说了下邹山祭孔之行,又看了看他拿出来的那把万民伞,不禁有些得意:“嗬嗬,睿儿真是能干。”
“皇上,您是没见着,皇孙殿下上车的时候,那邹山的百姓们都山呼大虞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呢,都说是托了皇上您的福气,派了皇孙殿下来帮他们的。”薛清见赫连焘高兴,不由得也在旁边插了几句,听得赫连焘更是欢喜:“不错,睿儿现在做事有头脑多了。”
张延之和路昭在旁边听到赫连睿描述的事情,既是点头又是摇头。点头是觉得皇孙殿下现在果然有长进了,做事情稳稳当当,不会出一丝差错,摇头是觉得东鲁国朝政混乱,百姓遭殃,心里难受。
“延之兄,你倒是将皇孙教出来了,这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走出行宫,路昭拍了拍张延之的肩膀:“日后若是皇孙殿下承继大宝,定是一位守成明君。”
张延之点点头道:“我看皇孙殿下写的策论倒也平平,只是在皇子皇孙里边算得上是能入目者,却没想到他处事倒稳妥周到,确实不错。”说到这里,他摸了摸胡须,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毕竟弟子有了出息,做老师的自然高兴。
“可是,今日这兆头可不太好。”路昭压低了声音,一脸愁容:“辕断——皇上的表字里边不就有个元字吗?”
第九十章
在东鲁逗留了几日,赫连焘便继续领兵南下,一路滔滔的来到了长江边上的江宜,军队驻扎在江边,赫连焘领着一群人去查看江面情况。
慕媛跟在赫连睿身后,眼睛从前边的缝隙里看了过去,就觉得那江面极为开阔,虽然已是冬季,并不是汛期,可依然能见江水翻腾,打起个个水浪,拍打着从江面驶过的船身。一只鹭鸟悲鸣着贴着水面飞翔着,或者是在寻找它的同伴,掠过水面时,溅起点点浪花,打湿了它的羽毛。江的对岸,隐隐能看见青色的山峦和一些楼台亭阁的影子,灰蒙蒙的连成了一片,似乎还能看见在前边招摇的酒旗一般,让人只觉得对面一片繁华。
赫连焘指了指将的对面,大声说道:“那边便是荆州了,我们必须要先渡江取了荆州,方能取得立足之处。”回头看了看跟随的众位将军,他皱了皱眉头:“我们大虞兵马不适应这江面颠簸,先在这里扎寨,先在这边每日操练,等船只造好了再择日渡江。”
身边一位将官站了出来,朝赫连焘一拱手道:“皇上,我已问了水军都督,他说现在能调来用的船只大约有五百艘,我们此次出兵十万,若是想要一次性渡江,恐怕这船只远远不够,每艘船最多能坐百人之数,故此急需造船。”
“若是分两次渡江,那又如何?”赫连焘望了望对面荆州城隐约的轮廓:“可派细作去打听否,荆州驻军多少?”
“荆州现在驻军约莫一万人,可就怕他们得知我们想要渡江,赶紧从别处调来兵马,我们不谙水性,渡江以后有多少人还能提刀作战的未可而知。”那将官看了赫连焘一眼道:“如不能一次渡江,恐怕兵力不够。”
“那便造船罢!”赫连焘果断做出结论来:“再造五百艘,这些日子里边加紧操练,让士兵们都熟悉水性!”
赫连焘一声令下,诸人便各自领命,按部就班的做起自己的事情来,赫连睿分了一个监管造船的事,说白了是个闲职,因为他上头还有个主管,便是路昭。路昭做事情极为老到扎实,赫连睿根本无事可做,每日里头便只是和慕媛一起去工地上边看看,然后又转回营地里边去。
“媛儿,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一日,赫连睿蹙眉对慕媛诉苦:“你看到没有,那些工匠们都只听陆大人的话,我在那里说的话,他们都不当一回事情,虽然口里应承着,可眼睛里却没有一丝诚意,大约转过背便把我交代的话忘记了。”
“殿下,你该拿出自己的诚意来。”慕媛坐在他身边,慢慢开解他:“每次你去那里,都是居高临下的站在那里,也不和他们多交流,让他们怎么亲近你?你看看陆大人,连官服都不穿,甚至只穿着短褐,和那些工匠们同吃同住,别人怎么会不敬重他?殿下,你自小便学过民为贵,君为轻的道理,又为何不去实施呢?若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又怎么能让别人对你心悦诚服?”
听着慕媛这般说,赫连睿眼前一亮,高兴的站了起来:“媛儿,你说得对,我这就去换了衣裳去工地,和他们一起吃住,一起劳作。”
慕媛微微颌首道:“殿下,你且试试看。”
路昭走进造船的工地时,一切如常,一片火热的场景,抬木材的,刨木板的,弹墨线的,钉钉子的,各司其职没有一点混乱,他满意的摸了摸胡须,脱下外套,也加入到那些工匠们的行列里边去了。
见到有个年轻人站在那里发呆,路昭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伙子,咱们去把那边的木料给抬几根放到那边备用。”
那年轻人转过脸来,路昭不由一愣:“皇孙殿下?”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赫连睿一番,心里有点琢磨不透,怎么皇孙殿下竟然穿成这模样到工地上来了,从背后看,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工匠一般。
“陆大人,这些天我一直没有能够深入了解这工地上的情况,工匠们也不乐意和我说话,回去想了想,发现自己的做法有问题,所以我今日才改了穿着来了。”赫连睿望着路昭满脸的惊讶,心里很是得意,媛儿的主意真是不错,太保大人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路昭看了看赫连睿,微笑着点了点头:“皇孙殿下,你想得很正确,走,咱们一起干活去。”他挽了挽衣袖,弯下腰去抬起脚边的一根圆木的一头:“来,殿下,看看你的力道有多大?搭把手试试?”
赫连睿自然不甘示弱,一弯腰便将那头抬了起来,两人抬着木头走到了那边,工匠们正需要木料呢,看着路昭和一个年轻人抬着圆木过来了,赶紧接了过来,皆笑着说:“陆大人,这船修好了,你也该累瘦了!”
有人眼尖,认出了路昭身后的那人是赫连睿,不由得瞠目结舌道:“皇孙殿下,你怎么也来做苦力了?”
赫连睿抹了一把汗,笑着回答:“大家都在为大虞出力,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这句话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工匠们看向赫连睿的眼神不再是那般排斥了,有胆子大的甚至还走上前来拍了拍赫连睿的肩膀:“皇孙殿下,身板还结实,原以为皇室子弟都是被养娇了的,没想到!”
听着工匠们夸奖他,赫连睿不免得意的一笑,拍了拍胸膛:“你可别小看了,我们可是经常要下演武场的!”
众人爆发出一阵大笑,赫连睿就这样融入到了他们一群中,慢慢的话也多了起来。那天晚上他回到营地,得意洋洋:“媛儿,你的法子可真不错,那些人和我说话不再和原来一样了,也信服了不少,太保都夸奖我呢,说就是要这样平易近人才能得人心,大家才会更愿意替我们做事。”
慕媛心疼的看了看赫连睿手上的水泡,有些嗔怨的拍了下他的手道:“可不是这样吗?只是皇孙殿下该要注意身子,你突然干那么重的体力活,怕会吃不消呢。”转脸喊薛清:“赶紧去寻些外搽的药来,另外拿些包扎的布条来。”
“这不碍事!”赫连睿咧嘴一笑,制止了薛清:“我可没那么娇气,明日还得干活呢,你不是叫我让大家看笑话吗?媛儿,你放心,我能撑得住。”他一双眼睛里尽是感激的望向慕媛,只觉得她冰雪聪明又体贴关心,真是自己最知心的人儿。
赫连睿在工地上亲自干活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不多时便让赫连焘知道了。那日赫连焘正侧卧在软榻上,听着贺兰静云报告着外边战事布置,然后听到期间有一句话:“皇孙殿下和路昭大人两人亲自在工地和工匠们一起造船,两人每日里短褐装扮,和工匠们同吃同住,所以造船的工匠们很受鼓舞,速度比往日都快了不少。”
“什么?”赫连焘一下坐直了身子,惊讶的看着贺兰静云道:“睿儿和路昭亲自去造船了?”
“皇上,这事情可是千真万确,臣亲眼所见。”贺兰静云一拱手,用非常敬佩的声调回禀:“我听闻此事也曾悄悄去工地看了,皇孙殿下和陆大人真的亲自动手,帮着工匠们抬木材,扯墨线,整个工地上的人干活都非常起劲。听他们说皇孙殿下曾说,大家都是在为大虞效力,怎么能少我一人?”贺兰静云一边回答,一边心里佩服,这么多年里他从侍卫慢慢做到现在这个职位,见过不少皇子皇孙,可还只有这位皇孙让他信服,和别的皇子皇孙们完全不一样,赫连睿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非常亲近的走到了民众里边去了。
贺兰静云的眼前闪过了一张女子的脸,那日去工地的时候,还看到一位美貌的女子正在工地的厨房,督促着那里的厨子厨娘弄伙食,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可却又想不出来。
那女子抬起头来,望着他笑吟吟的喊了一声:“贺兰大叔!”
这让贺兰静云楞在了那里,她到底是谁?
“贺兰大叔,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我就是七年前你送进宫的慕媛呀,雍州刺史慕朗的女儿,你记得否?”慕媛走到面前,仰起头来看着他:“那日你送了我搽脚的膏子,亲自把我送去宫奴所。”
记忆一点点涌了上来,贺兰静云仿佛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小女孩,一双倔强不肯屈服的眼睛,是她,真的是她。那时候见着她便觉得她不会是池中之物,现在看来她是有几分本事,竟然从宫奴所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跳了出来,混到了皇孙身边,而且看这样子她以后还要更大的造化呢。
“我记起来了,是你。”贺兰静云朝慕媛微微颌首道:“看起来你过得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