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醒了,赶紧去通知大公子。”外边有人在低低的说话,赫连铖竖起耳朵,听到了大公子几个字,猛的一愣,大公子?哪个大公子?莫非是慕大公子?
脚步声轻巧的朝前边挪了过去,细细碎碎,赫连铖不由得有些心烦,看起来自己已经被慕乾抓住了——他不就想替父亲报仇?自己落在他的手上,还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他闭上了眼睛,努力的回想着那个晚上的事情,大军偷袭慕乾的军队,他亲自督战,可走到半路上却有些神思恍惚,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恍恍惚惚中,他听到守护他的士兵们说要将他送回军帐,这里边好像有些什么不对?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可就是觉得很怪,仿佛间里边有什么他没有能够看得穿的秘密。
橐橐之声传了过来,赫连铖心中一惊,慕乾要过来了?他闭上了眼睛,不想也不敢去看那扇关着的门,生怕一睁眼,就会看到一张愤怒的脸。
“皇上。”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让赫连铖吃了一惊。
来人不是慕乾,声音很熟悉,虽然隔了几年没有听到过那声音,可赫连铖还是能够听得出来,来人是久未谋面的高启。
高启被他驱逐出京有好些年了,他渐渐的忘记了曾经有这么一个人陪着自己度过了童年时的岁月,他已经自觉将高启从自己生命里删去,他的记忆里,只有他与慕瑛,那个向慕大司马府求亲的高启,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高启?”赫连铖猛然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张面如冠玉的脸,这么多年未见,他依旧还是那般温文尔雅,笑起来有一种让人很舒服很暖心的感觉。
“皇上,你终于醒了。”高启朝他笑了笑,那笑容,彷如春风。
“终于醒了?我难道睡了很久?”赫连铖摸了摸身下的被褥,硬梆梆的床板上有薄薄的床单,全然不是那时候垫着的羊毛毡毯,而且身上盖着的东西也很薄,看起来天气已经转暖,不再是一月时分。
“是,皇上,你已经睡了差不多两个月了。”高启笑容舒缓,伸出手来拍了拍:“来人,快些给皇上更衣。”
赫连铖木然的看着高启,有些不敢相信:“两个多月?怎么可能?”
“皇上,你服了一种叫做千日醉的药,虽然名字叫千日醉,可实则不会让你醉上千日,那药并无毒性,只是会让你喝了以后在两个时辰里呈现出假死之状,这状态能持续整整十日,十日以后你就会醒过来。”高启看着赫连铖那皱起的眉头,轻轻一笑:“当然,在你要醒的时候,我又让人灌下一盏千日醉,皇上自然会继续睡下去了。”
“千日醉?”赫连铖努力的回想着,终于想起那晚的事情,江小春捧着茶盏过来送到他手里,那小内侍先喝了茶,见他无事,自己才捧了茶盏喝了下去……难道……是那茶水有问题?
“江小春?”赫连铖的眉头拧得跟打了结头=一般:“是不是江小春?”
慕瑛原来提醒过他,要他留意江小春,他没有听她的话,带着江小春出了京城,一路上江小春伺候得十分得当,他渐渐的打消了疑虑,没想到,这江小春,真是潜伏在他身边的一条毒蛇!
“你终于想到他了?”高启一挑眉:“他尽心竭力服侍了你这么久,总算是得了手,只不过他却没想到我给他找的药不会要了你的命。”
“什么意思?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赫连铖重重的喘了一口气:“江小春是谁?为何他一定要我的命?”
“江小春有他的苦衷,皇上你不必追问他为什么要这般做。”高启摇了摇头,怜悯的看着坐在那里的赫连铖:“皇上,你先披上衣裳,虽然说此刻已经是四月初,可最近两日是倒春寒,莫要伤了身子。”
赫连铖“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双目怒视高启:“高启,你休得这般假惺惺的,你是不是想杀了我,然后好夺走我的瑛瑛?”
“皇上,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是我真想你死,我就不会只给江小春找来千日醉,我若是给他鹤顶红,你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与我争辩了。”高启温和的看了赫连铖一眼:“我真没想要你的命,我是想给你留一条命,否则,以慕乾那性子,你早就被他砍成了肉泥。”
赫连铖茫然的看了高启一眼,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望了望那扇门,半开着,能见到外边盛开着的杏花,枝头一树红艳艳的花朵,开得十分热闹。
果然,此刻该是四月天。
“皇上,在旁人眼里,你现儿已经死了,葬在盛京皇陵了。”高启声音舒缓,平淡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死了?葬在盛京皇陵?”赫连铖的头忽然就大了,他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高启:“那瑛瑛呢,瑛瑛在哪里?”
“阿瑛在哪里,你不必问,你只需知道,此刻你很安全,慕乾不会再追杀于你。”高启怜悯的看了他一眼:“本来我还想着让你睡上半年的,可是我又怕用药过多对你身子不好,故此才决定停了你的药。皇上,你先调整下情绪,到花苑里去逛逛,看看外边的无限春光,等着你情绪稳定了以后,我再将事情慢慢告知于你。”
赫连铖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启慢慢转身,白色长袍飘飘,依旧如昔日那翩翩美少年,决然而去。
门边站着两个丫鬟,手里捧着衣裳走了过来:“皇上,请更衣。”
“皇上?”赫连铖冷冷的哼了一声:“我哪里还是皇上?现儿不应该已经有了新皇?”
这次青州举兵,自然是拥戴太原王,慕乾再怎么样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毕竟不是正统皇室血脉,少不得要扶个人出来,大虞皇室这些王爷里,最有资格踏上那九五之尊宝座的,当然要数太原王。
他死了,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些大臣们肯定会要推举太原王上位的,赫连铖想了想,宇文智那老奸巨猾的家伙,虽然自己为君时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可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死人,他绝对会立即改弦易辙,马上往高太后那边靠。
……高太后?赫连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指不定宇文智早就暗地里投靠了高太后,在一旁推波助澜呢。他站在那里想着以前的事情,杀慕华寅,追杀慕乾慕坤,都是宇文智一力撺掇的,慕华寅一死,他与慕瑛不和,慕乾青州举兵,这里边仿佛有丝丝入扣的关系,让人不能不怀疑其中有一个阴谋。
难道这些都是高太后的阴谋?慕华寅势力太大,她先假手自己将慕华寅除去,扫清太原王登基的障碍,然后再利用慕乾来保护赫连毓登基?
真是好棋,一步接一步,连环相应,抓住他自幼对慕华寅的忌惮心理,慢慢的将他变成了那把刀,没有半分差错的将棋子走完,最后结局已定,胜负显然。
两个丫鬟看着赫连铖那青白交错的脸孔,心中有些害怕,捧着衣裳站在那里,不敢上前,其中一个丫鬟怯生生道:“皇上,现儿还没有新皇登基呢,正在国丧期间,由太后娘娘暂时代理国事。”
“太后娘娘?”赫连铖心里更是堵得慌:“怎么又要那姓高的来处理国事?”
“皇上,不是太皇太后,是慕太后。”一个丫鬟胆子大了些,走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现儿您在外人眼里来看已经过世,昔日的皇后娘娘自然便是太后娘娘了。”
赫连铖这才恍然醒悟,可不是这样,他死了,慕瑛自然就变成了太后娘娘,可是不该是这样的,高太后与慕乾不是在扶持赫连毓登基?赫连璒现在不过几个月,未必群臣们会让他来登基称帝?那慕乾举兵作甚,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一份心血?
“那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太原王为何没有登基?”赫连铖伸手抓过了那丫鬟手里的衣裳,披在身上,心里有些堵得慌。
现在他就如困在迷宫里一般,对外边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很想要快些走出去,看看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瑛瑛与他的等儿可还安好——只是不知道高启愿不愿意肯放他走。
“宫里的事情我们也不是很知道,听说太原王与太皇太后闹得有些僵。”一个丫鬟伸手拦住了赫连铖:“皇上,没有大公子的命令,我们是不能放你出去的。”
赫连铖伸手去拨那丫鬟的手:“让开。”
那丫鬟反手将赫连铖的手腕扣住:“皇上,不要逼奴婢动手。”
手腕处一麻,赫连铖顿时明白,自己遇到了练家子,这两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丫鬟,竟是武艺高强的人。
也对,若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如何会放心让她们看守自己?

☆、第 222 章 明月松间照(一)

  春夜月色溶溶,小园香径,残红万点,粉红粉白的杏花花瓣随着春风不住的往前边飘飞着,也不知道要落到什么地方去。
箫声渐起,就如有人在哭泣一般,声音细细,一直钻到人的心里去。
清风明月,杏花树下一袭白衣胜雪,手中碧玉箫,垂下鹅黄色的鹦哥同心络,随着这花雾月色不住的旋转着,同心络仿佛变成了千丝网,再也寻不到那两颗心的方向。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花影间有人依着曲调念出了这阙词,一个穿着紫色锦服的公子从树下转了过来,脸上有着一种异样的神色。
“阿毓,你来了。”高启放下手中碧玉箫,看了赫连毓一眼:“如何这般神情?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启,我心间有些彷徨。”赫连毓走了过来:“宇文太傅带群臣进表,拥立我登基,母后逼我国丧以后便上位。”
高启瞥了赫连毓一眼:“这事情我知道,你是怎么考虑?”
宇文太傅真是墙头草,昔日赫连铖在位,他一力巴结着他,一步步爬上太傅的位置,可现在赫连铖才过世,他便急不可耐朝太皇太后靠了过去,领了群臣进劝言表,四六骈文写得文采熠熠,只说昔日先皇便已经定下太原王为太子,只说太原王纯孝,不欲让母后为了自己而丢了性命,现在天道轮回,由到了原点,皇上既已经过世,太子又年幼,如何能为大虞之国君?
大虞先祖在关外草原牧马,那时候也曾有过这般规矩,兄长死了,若无子嗣,或者子嗣年幼不能为王,弟弟可以承继汗位。抓着这一点,宇文智那劝言表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多字,慷慨陈词,里边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既然赫连铖已经死了,兄死弟继,当然是轮到太原王来做皇上了。
太原王素来在民间有好口碑,这劝言表一上,京城的百姓都纷纷点头,只说现在大虞的局势,当然只有太原王来控制。
高启静静的望着赫连毓,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种追求,有些人想要的是权力,而有些人想要的是感情,还有些人,想要维护圣贤之书里说的道义,他们的言行举止,都与他们的追求有关系。
比如说他,追求的是一份感情,一份摆在眼前却求而不得的感情。
赫连铖之于他,是情敌,也是仇人,赫连铖将他驱逐出京城,就是不想让他与慕瑛再接近,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青州梁州等地生活,带着兵士们在山间操练,或者是南上北下的经营着大宗生意积攒钱财,可这一切又有什么乐趣?没有她,他的生活就是一张杯苦酒,白天还好,能找到一些事情让自己过得充实,到了晚上,他便觉得无比孤寂,总要站在院子里遥望京城很长时间才怏怏回房。
他如饥似渴般打听着她的消息,知道她独宠后宫,心里既悲伤又快乐。
悲伤的是,她选择的是赫连铖,将他抛在一旁,快乐的是,她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喜欢一个人,便该快乐着她的快乐,高启暗暗安慰自己,只要她过得好,那也就算了,自己不再去介入她的生活。
然而风云突变,波澜骤起,赫连铖竟然杀了她的父亲,追杀她的弟弟妹妹——帝后不合的流言从宫里传了出来,墨玉姑姑的飞鸽传信里写得清清楚楚,两人反目成仇,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程度。
他要去拯救她,要带离开皇宫,隐居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在那里他会用自己的双臂为她撑起一片天空,呵护着她不受到伤害,让她不再伤心难过。
赫连毓护着慕微与慕乾慕坤一道逃到青州,宫里来的使者要将赫连毓诛杀,把首级带回京城,这无异于是火上浇了油,那滚滚的油汤泼了过去,火势骤然升高,快得让人措不及防,那火势便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他去找慕乾,一方面是出自对于高家的保护,太原王倒了,高国公府势必也会跟着倒霉,他不能不为高国公府着想,而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回到京城,去见那个他心心念念想见到的人。
他是在最后时刻方才明白,原来江小春竟然是太后娘娘放在赫连铖身边的一枚棋子,他也不明白为何江小春对于赫连铖有这般恨意,只是皇宫里飞鸽传书过来,让他将搜集到的无色无味毒药交给江小春,他方才明白到这暗线是谁。
无声无息的潜伏在皇宫这么多年,高启想着,全身湿透。
他那姑母,大虞的太后娘娘,实在也是城府太深了,竟然能在这么多年前就开始布置这一盘棋,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巧妙,让人无迹可寻,就是想要将目标引到慈宁宫去,去始终抓不到半点把柄。
她的心思缜密,在大虞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只可惜太原王却没有学到她的半分精明,高启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赫连毓,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与他,两个人都是造化弄人后最悲催的那一个,他明白赫连毓并无谋逆上位之心,却被推到了那峰顶浪尖,而他,却只能在这大潮里,作为一枚棋子在不住的浮动。
在宇文智等人进劝言表的那一刹那,高启方才明白了他那位姑母的用心,什么保护高国公府,什么要护住太原王的安全,只不过是一个谎言,包藏着她多年的野心。
若高太后真无异心,只是想保护高国公府,护住赫连毓,她完全可以让慕瑛临朝称制,将赫连铖的孩子抚养长大——赫连铖即位的时候,也不是太后娘娘临朝称制了好些年?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出了这份劝言表,里边究竟有些什么名堂,高启觉得自己已经猜测得到。
当年她不愿意为了赫连毓成为太子去死,退隐深宫,那时候是朝堂上有慕华寅在,高太后忌惮他的权势,不敢动手,现在慕华寅已经被赫连铖杀了,朝堂里没有这般强势的官员,高太后自然可以利用那些墙头草来将赫连毓推上那把龙椅。
“我……”面对高启目光灼灼,赫连毓有些左右为难:“阿启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愿意谋权篡位,这不合天道。”
“那你该怎么办?”高启不肯放过他,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了他:“你若是违背了太皇太后的旨意,那便是不顾孝道。”
“我常常听人说,忠孝不能两全,原来曾经还怀疑过这句话,可没想到此刻自己却遇上了这种事情。”赫连毓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若是我皇兄还在世多好,我与他将这事情说清楚,请他宽宥了慕乾,一切归位,那便再好也不过。”
“可是,你知道吗?民间对你皇兄的风评很差,他死后的谥号你自己也能看到,这是大虞对他施政的评议,哀帝,何事为哀?你应该明白,即便你皇兄还活着,他也不会是一个好皇帝,以后民间的动乱还会有,不知道哪一日,大虞上下便成燎原之势,莫说是你皇兄的性命,只怕是大虞赫连皇室这一脉,也难以确保。”高启看到赫连毓脸上那种凄凉之色,心中挣扎,几乎想要将真相说出来,可他理智尚存,还是牢牢的将这秘密把守住,他不能因着自己一时心软,而将这惊天的秘密泄露出去。
若是告知了赫连毓他的兄长还活着,以赫连毓的性格,定然会要迎着赫连铖回去为帝,那高家定然会被赫连铖灭了九族,满门抄斩,菜市口那里,血流成河。
为了高家,不能,他绝不能这样做。
高启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将赫连铖救下来的举动,所谓妇人之仁,必成后患,今晚他深深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当然,他还有的是机会能将赫连铖杀了,让他无声无息的死在这个小院里,无人知晓杏花树下埋着的那具尸骨究竟是谁的,可是他却做不到。
只因为,他还在牵挂着慕瑛。
心悦一个人,就该为着她的开心去努力,若是她心中没有赫连铖,自己大可以毫不犹豫手起刀落,若是她心里挂念的人是被他囚禁着的这个人,那他绝不能将赫连铖送上黄泉。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脸,那如玉般的肌肤,盈盈秋水般的妙目,让他心中不由得暖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碧玉箫,他朝赫连毓点了点头:“阿毓,你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不仅仅关系到你与太皇太后之间的母子情,更关系到这大虞天下。”
赫连毓痛苦的皱着眉,一只手压在胸口:“阿启,我明白,今晚来找你,就是想来问问你,我该怎么做?现在的我,实在有太多不能承受的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若我是你……”高启淡淡一笑:“我会要随我本心,人生在世能几时,为何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若是被人一直摆布,这般过一辈子,你可心甘情愿?”
赫连毓眼睛一亮:“阿启,你说得是。”
弱冠少年的脸上忽然有了那决绝之色,仿佛在顷刻间便做出了重大决定一般,整个人的身子挺直了,嘴唇边浮现出明朗的笑容。
他站在那里,眉眼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光洁,皎皎如月。

☆、第 223 章 明月松间照(二)

  这世间的事情真是变化莫测,最近京城发生的事情也让人看得掉落了一地的眼珠子,若是在京城街头行走,一定要仔细些,否则免不得听到那“呲啦呲啦”的声音——那可是踩着人的眼珠子在走路吶!
这一年大虞发生了若干件大事,皇上带兵御驾亲征,结果水土不服病死在军中,虽然慕大司马被皇上杀了,可慕大公子不计前嫌,依旧领兵将各地流寇剿灭,与太原王一道护着皇上遗体回京城。
皇上遗体入了盛京皇陵以后,朝中群臣上了劝言表,请太原王登基为新皇,可万万没想到就在登基那一日,太原王竟然将他的小侄子,年方一岁的赫连璒抱上龙椅,当众宣布大虞新皇便是这位小皇上。
“这正统血脉不能混淆,先皇已有太子,毓又怎能篡位?即便天下不议此事,毓也自觉无颜去面对大虞的列祖列宗!为人在世当求心安,若是将自己的侄儿赶下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毓坐在上边也会觉得坐如针毡,无法安生!”
赫连毓这话掷地有声,听得跪拜在丹墀之下的文武百官无不敬佩,便是那带着百官上劝言表的宇文智,也是觉得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惭愧。
“大虞素来便有太后娘娘临朝称制的旧例,毓觉得慕太后生性敦厚,又聪慧绝伦,由她来临朝最为合适,还请慕太后不要推辞,为了大虞江山社稷,全力辅佐新皇!”
言毕,太原王恭恭敬敬扶着慕瑛坐在了龙椅之侧,率先跪拜下来,虔诚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时间,山呼万岁的声音一阵比一阵高,太庙前烟火缭绕,鼓乐喧天,一副欢乐祥和的模样。
从这一日起,大虞易主,新皇赫连璒登基,慕太后临朝称制。
“太皇太后!”墨玉姑姑飞快的跑了进来,满脸惊慌失措:“怎么办,事情突变!”
“墨玉,什么事情这般慌张?”身着明紫色衣裳的汰换太后抬起头来,气定神闲,雍容华贵。
“太原王……”墨玉姑姑匀了口气,这才缓缓说了三个字出来。
“什么太原王,墨玉你莫非老糊涂了?现儿难道不该叫皇上?”太皇太后端着细白瓷盏在手,笑容怎么样也抑制不住,从眼底眉梢里露了出来:“哀家方才听到了那边的韶乐,新皇已承大统。”
“娘娘!”墨玉姑姑垂手站在那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与太皇太后来说这件事情,娘娘花了大半辈子精力在这上头,好不容易才不留痕迹的将这事情做得圆满,可万万没有想到太原王却这般不领情,亲手将自己的侄子扶上了皇位。
若是早知道是这般结局,娘娘何必费尽此生心血?算计来算计去,最终还是一样的结果,只是中间平白让无数人丢了性命。
“墨玉,怎么了?”太皇太后觑着墨玉姑姑的神色,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来:“你究竟想说什么?别躲躲闪闪的。”
“娘娘,新皇……乃是太后娘娘所出的先太子殿下,不是太原王。”墨玉姑姑低头,不敢看太皇太后的脸,一口气说了下去:“在登基大典上,太原王亲手将先太子殿下抱上龙椅,并向群臣宣布,先太子殿下子承父业,当为大虞新皇,他依旧只能是大虞的太原王。”
墨玉姑姑说完,垂手低头站在那里,心中琢磨着,太皇太后娘娘会不会将手中的茶盏掷出去?自己要不要出去喊人进来打扫?
站了一阵子,唯有茶盏落地的声音,茶水溅出了一地,此后太皇太后再没有说一个字,四周寂然无声。
墨玉姑姑微微抬头,却见太皇太后倒在阔大的椅子里,眼睛微微闭着,满脸红光。
“娘娘,娘娘!”墨玉姑姑有些惊慌,一步奔了过去,扣住太皇太后的脉门摸了下,只觉脉象紊乱,心中大惊,赶忙转身奔出去让宫女去请太医。
等着太医来的时候,太皇太后情形已经不大好,四肢不能动弹,嘴角已歪,涎水慢慢的从张开的嘴角处流出,就连说话都异常困难,只能听到她咿咿呀呀的声响,却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
昔日那仪态万方,慈眉善目的太皇太后,转瞬间便成了病入膏肓的老妇。
慕瑛闻得太皇太后得了重病,赶着往慈宁宫这边过来,步子有些疲惫。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她到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
赫连铖死了,她心如枯木,宫里宫外暗潮如涌,她也没有再去管,只要保住等儿的性命,她便已经觉得十分不易。她眼睁睁的看着朝堂那些官员们墙头草一般上劝言表,看着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召见太原王,力压他接受这新皇之位。
最后,尘埃落定,新皇登基的日子姗姗而来。
新皇登基大典,她本以为与自己无关,可赫连毓却派人将她请了过去,她有些不理解他的做法,只不过还是抱着赫连璒去了——或许赫连毓是觉得心中有些不安,希望他们娘儿俩能到场,让他心里有一种皇兄也已经点头的安慰。
慕瑛对赫连毓称帝这事,并没有别的看法,在她心里赫连铖并不是一个适合做皇上的人,赫连毓远远要比他皇兄得民心得多。只是她觉得,这登基大典与赫连铖的死隔得太近,有些迫不及待的味道,让她这未亡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毕竟赫连铖过世才半年,赫连毓怎么就不能等一等呢?
可是万万没想到,在登基大典上,赫连毓竟然将赫连璒抱上了龙椅,这让慕瑛惊讶得快说不出话来——他真的竟然那般心地清澄,对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一屑不顾?
“瑛姐姐,你且陪着皇上坐好。”赫连毓的笑容依旧还是那般温暖,就如三月的春阳,瑛姐姐三个字,勾起了慕瑛无数的记忆。
他没有喊自己皇嫂,也没有喊太后娘娘,他还是喊自己瑛姐姐。
他一点都没有变,他还是昔日那个阿毓,心如水晶般的少年。
抱着赫连璒坐在龙椅上,接受着群臣们的朝贺,慕瑛看到了站在最前边的那几个人,有她的弟弟慕乾,还有——昔日最爱穿白色长衫的高启。
慕乾与高启因为帮助平定大虞内乱,故此被监国的太原王擢升为辅国大臣,虽然这官阶还未正式定下来,可穿的却是深红色的常服,有正一品的待遇。
身份特殊,故此能站在朝臣前边观礼,他们能看得清楚龙椅上的慕瑛与赫连璒,慕瑛也能看到他们两人的面容。
慕乾跟原来比,仿佛多了一份成熟,慕华寅的死似乎让他懂了不少东西,他站在那里,就如一棵青松一般,剑眉星目,威风凛凛。慕瑛打量着他,仿佛昔日慕府里那个穿着银白色长衫的慕大司马回了魂,就藏在慕乾的身体里,无形中有一种摄人的威仪。
而站在他身边的高启,却显得老练了许多,昔日那个温润如玉的白衣年少,此刻却已经是内敛成熟,只是他眼里的那抹温柔,却似乎从来也未曾变化过。当他抬头时,四目相交,慕瑛很清楚的看到了他眼底里那丝说不出来的情意,就如那平静的海滩上有一波波细浪,慢慢的朝她推着过来。
她心中有微微的慌乱,但很快平静下来,敛了面容,安静祥和,直到登基大典完结。
才抱着赫连璒回到映月宫,就听着有宫人来报,太皇太后得了急症,情况危急。
急症?是她多年的希望终于落了空,故此怒火攻心罢?慕瑛快步朝慈宁宫的寝殿走了过去,心中不住的掂量。
她一直对高太后有所怀疑,只是抓不住她的半分把柄,昔日上元夜的暗杀,青苹之死这些事情,她心中有一种感觉,这跟太后娘娘脱不了干系。可她却怎么样也找不出高太后的手笔,这些事情做得有如飞鸟过境,不留痕迹。
见到躺在床榻之上的太皇太后,慕瑛也是吃了一惊,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原以为只是急怒攻心的太皇太后,竟然会病得这般重。
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躺在床榻之上,口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慕瑛走上前去,发现那曾经精光四射的眼睛,此时却是浑浊不堪,以前那神态安然的皇室贵妇,就在这一日间变了个模样,就如一张本来即将腐烂的纸,有人用手指轻轻一戳,顷刻间便灰飞烟灭。
她这是心病罢?因着自己的儿子没有能如愿以偿坐上那把椅子。
千算计万算计,却忘了将自己忠厚纯良的儿子算在里边,失手了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慕瑛站在太皇太后床榻之前,说了几句寻常探病用的话语,躺在床上的太皇太后置若罔闻,一双老眼漠然的望着帐子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