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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皇上!”内侍手脚并用爬到了赫连铖面前:“奴才照皇上吩咐将大司马府送来的东西送去了盛乾宫,太后娘娘知晓以后十分震怒,要杖责奴才,发配去看守冷宫。”
赫连铖看都没看他一眼,声音冷冷:“朕何时让你截留大司马府送进宫的东西了?满嘴胡言乱语,真真荒唐!来人,将这欺上瞒下的奴才杖责一百,以儆效尤。”
他一点也不想让这事情被旁人知道,才让江六去传的口谕,没想到这王公公一点骨气都没有,不知道替自己遮盖一二,反而将自己给供了出来?赫连铖只觉得自己颜面尽失,慈宁殿里众人看他的目光都是带着不屑,仿若往昔,自己受尽旁人白眼一般。
虽然他贵为皇长子,可却没有受先皇一点恩宠,先皇没有伸手抱过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几次,就连他的母亲贺兰氏,本该母凭子贵,但也还只是被封了一个中式,连昭仪的分位都没挣上。
这宫中住着的都是人精,捧高踩低的事情人人会做,他身边服侍的人都有些瞧不起他这个主子,有时候要盏热茶,都能推三阻四的要过大半个时辰才端上来。还是太皇太后心疼长孙,将自己身边得力的江六赐了给他,这才有所改观。
现在他是皇上了,再也不用瞧人眼色,看到不顺眼的奴婢,一律打死便是。
杖责一百,这可是要人命的,高太后眉头一皱,看了看瘫软在地上如一堆烂泥的内侍,心中起了怜悯之心:“皇上,他昧下大司马府的东西,这罪过不轻,可却也罪不至死,还是留他一条生路罢。”
赫连铖不以为然:“母后,这人随口攀诬朕,这还不是死罪?江六,还愣着作甚,快些喊人将他拖了出去!”
高太后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皇上,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对人应当宽恕些,不必太苛刻。况且太皇太后现儿病体沉重,这宫中不宜打打杀杀,以免折了她的福寿,你说呢?”
跟着赫连铖过来的高启也在一旁规劝:“皇上,太皇太后此刻需要祈福,后宫里头打打杀杀,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了也会心中难受的。”
“皇兄!”赫连毓也奔了过来,拉住了赫连铖的手:“他好可怜,你就饶过他吧!”
赫连铖低下头去,瞥了那已经晕死过去的内侍,轻蔑的踢了他一脚:“没用的东西,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留你一条贱命。“
见赫连铖松口,高太后十分欢喜:“墨玉,让人将这没用的奴才拖下去,杖责三十,发配去守冷宫大门。”
“灵慧,慕瑛呢?”赫连铖环视四顾,没用见到慕瑛,有些奇怪:“她人去哪里了?”
“慕瑛甚是思家,哀家准她回府住一个晚上。”高太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慕大小姐不过七岁人,正是承欢膝下的年纪,想家也是难免的。”
“她……回府了?”赫连铖咬牙切齿,自己千般算计,不想让她与大司马府亲近,怎么反而事与愿违?
“是。”黏在赫连铖身边的赫连毓点了点头:“是我跟阿姐送她回去的,她母亲前不久刚刚给她生了个妹妹,长得跟雪花团子一般,见人就笑,真是可爱。”
“她对毓弟笑得最多。”灵慧公主嘴巴鼓鼓:“我逗弄她,她不肯笑,毓弟才一摇手,她就笑得嘴巴都咧开了,一颗牙齿都没有,真难看。”
“才不,她很好看。”赫连毓急急忙忙与灵慧公主争辩。
“江六,去,派人去大司马府传旨,明日辰正时分,慕大小姐必须回宫。”赫连铖面沉如水,双眉紧皱,一层隐隐的黑气在他眉梢浮现。
“皇上,哀家已经叮嘱她上午回宫了,没有必要规定到什么时辰罢?”高太后端在手里的茶盏晃了晃,皇上为何一定要这般苛待慕大小姐,即便她的父亲再有什么不对,可她却是无辜的,不该将这分气撒在她头上。
“母后,不必多说,她进宫就是替她父亲受过的,朕怎么能让她过得如此逍遥自在?”赫连铖转身就走,心中带着微微的惆怅——过慈宁宫这边来便是想看她在做什么,结果竟然扑了一个空。
江六赶紧跟上了赫连铖,一步也不敢落下,皇上这心思可真难猜,瞧着他对慕大小姐的所作所为,仿佛是讨厌她的,可他怎么就觉得皇上去慈宁宫就是想见慕大小姐呢?
以往,皇上去慈宁宫可没这般勤密,隔两三日不去也是寻常的事情,可自从慕大小姐进宫,皇上几乎每日都要去慈宁宫一转,有时甚至还要去两次。
“阿启,”高太后看了看站在殿中的高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听灵慧说,上官太傅对你夸奖有加?”
“那是太傅大人谬赞了。”高启恭恭敬敬道:“学海无涯,启不能停手中舟楫。”
“好好好。”高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娘家这个侄子可真是人中龙凤,年纪虽小,可那天生的气质却在,站在那里英姿挺拔,就如一棵青松:“阿启,我记得你是正月满十岁?再过一个月,你可是添了一根轴了呢。”
“母后,启哥哥肯定能有十根轴!”灵慧公主欢颜笑语,望着高启,脸上犹如有春花绽放,盈盈烂漫。
“十根轴……”高启摇了摇头:“我想那时候我的子子孙孙们都会喊我老乌龟了。”
“噗嗤”一声,侍立一侧的沉樱忍不住笑了起来:“高大公子实在有趣,你的后辈如何敢称呼你为老乌龟?”
“只是启妄自推测而已。”高启说得极为认真。大虞习俗,以轴来指十年,胡族长寿者不多,能到七根已被称为高寿,灵慧公主说十根轴,那便是一百岁,若按照胡族不少人十二三岁便生了孩子,只怕是曾孙都已经做了爷爷。
高太后听着这孩子气的话,忍俊不禁,将茶盏放回到桌子上边:“阿启,我愿以为你是个稳重的,可没想到你也还是会冒出几句小孩子的话来。皇上已经走远了,阿启,你还不快些去追?你可要记得你的身份。”
高启现在的身份,是赫连铖的伴读。
“是。”高启赶紧低头行礼,飞快的退了出去。
“母后,启哥哥以后肯定会有出息,是不是?”灵慧公主贪馋的看着高启的背影,一脸赞赏:“上官太傅总是夸启哥哥,说他聪敏勤奋,还赞他的字写得好看,说他以后会是咱们大虞难得的俊才呢。”
高太后瞥了灵慧公主一眼,女儿是个直性子,什么话都藏不住。
殿外北风呼啸,树木被刮得不住得摇晃着身子,不断有枯枝簌簌的掉落到地上,青石小径上细细的枯枝纵横交错,几个宫女正在低头打扫。
“请问姐姐,墨玉姑姑押着那个人去了哪里?”高启拦住了一个宫女,轻声软语。
宫女抬起头来,见着是高国公府的长公子,莞尔一笑,伸手指了指后院那个方向:“你是说那个守门的王公公?墨玉姑姑拖着他去后院了,做错了事的奴婢,都是在那里受罚的、”
“多谢多谢。”高启撩起云锦袍子的下摆,飞快的朝后院跑了过去。
☆、第 19 章 枝枝相交缠(三)
一夜北风紧,耳畔仿佛有什么人在哭泣,哭声断断续续,从未停歇。树枝被风吹得东摇西晃,扫着琉璃瓦,一点点擦刮作响,不断的将人从梦中惊醒。
赫连铖猛的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用力的喘了两口粗气,睡在龙床踏板上的小内侍睡得很机警,听到床上的响动,已经翻身站起:“皇上,可是要喝水?”
“不,朕不渴。”赫连铖一只手撑着额头,重重的又喘了两口气。
方才他做了一个梦,噩梦。
慕瑛拿了一把刀子朝他冲了过来:“就是你,就是你把我母亲送过来的东西都拿走了!我记恨上了我的母亲,她也不再喜欢我!”
他惊慌失措,想退后,可却没有挪动步子,眼睁睁的看着那把刀子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流血了,真的很痛,可让他更觉得痛的,是慕瑛那愤怒的眼神。
是他将她与慕家的联系斩断的,他不希望看着她与慕华寅亲近,她要完完全全脱离慕家,成为这皇宫里的一个人,能一直生活在他的身边。
可现在,慕瑛的眼神比那刀子还冷,就像无形的刀子扎进了他的心,一刀又一刀,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在碎裂,哗哗作响,身子感到一阵阵的疼痛,最后他痛醒过来。
“皇上?皇上?”见着赫连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捂着胸口喘气,小内侍有些惶恐:“奴才这就去喊江公公。”
“不用。”赫连铖摆了摆手:“朕没事,去给朕沏壶热茶。”
“是。”小内侍轻手轻脚,弓着身子走了出去。
赫连铖看了看他的背影,伸出手在枕头下摸索了一阵,抽出了一件衣裳。
上好的流光锦,在高高立着的宫灯照映下,不断变幻着色彩,衣裳的领口点缀着一串精心绣制的木樨花,淡淡的黄色,似乎芬芳依旧,每一朵木樨花里,竟然还缀着米粒大的黄晶石,闪闪的耀着人的眼。
这肯定又是慕夫人亲手做的,一针一线,就如他的母亲那时候给自己做衣裳帕子一样。
赫连铖紧紧的抓住了这件衣裳,仿佛间摸到了母亲温热的手心,他吸了吸鼻子,将那泪意忍了下去。
母亲亡故了,他不能再享受到母亲的爱,慕瑛也不能。
她必须陪同他一起受苦,一起受折磨,她不能讲自己抛到一旁!赫连铖抓紧了手中那团衣裳,用力撕扯了两下,流光锦织得很结实,慕夫人的手工精细,衣裳没有半分损坏,依旧完整无缺。
“皇上!”
那个小内侍还是将江六喊醒了,赫连铖赶紧将那一团揉得发皱的衣裳塞到了被子里头:“江六,你来作甚?”
“老奴听说皇上做了恶梦,过来瞧瞧。”江六佝偻着背走到了赫连铖身边,仔细打量了下他的脸:“皇上,你做了什么恶梦?满头都是汗。”
“也没什么,朕看到了一只老虎,正在朝朕扑过来。”赫连铖一把握住了江六的手:“江六,帕子给朕,朕自己来擦。”
从今年夏天开始,赫连铖便不喜欢内侍们贴身伺候,就连从小开始便伺候他的江六,他也不大喜欢他近身,总觉得那阉人的手摸到自己身上时,心里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黏糊糊的,就像一块烂泥,甩也甩不掉。
“皇上,老奴又忘了。”江六将帕子交给赫连铖,垂手立在床榻前:“皇上,你这是心结,你过于畏惧慕大司马了,老奴觉得慕大司马……”
“你觉得他怎么样?”赫连铖的手停住,帕子贴在额角,半天没有动弹。
江六暗暗叹了一口气,太皇太后与高太后都惧怕慕大司马,她们总是跟皇上说,一定要提防慕华寅,不能让他再扩张势力,可自己瞧着,慕大司马好像也没什么野心——讲真,大虞皇朝已经不如文帝武帝时期强盛,这五十年里已经交替换了七八任皇上,若是慕氏一族真有异心,凭借他们的实力,要谋逆篡位,并非是一件难事。
当年慕家先祖慕熙辅佐幼帝登基,宫中混乱,全凭他一力维持皇室安宁,彼时幼帝有心禅让,慕熙坚决推辞:“慕氏世世代代效忠皇室,匡扶皇上登基治国乃是慕某之己任,怎会有那狼子野心?皇上还是莫要再提。”
皇上感念慕氏忠心,后来授了慕熙三道免死金牌,且可传慕家家主,世袭罔替: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兵不死。
慕华寅虽说权倾朝野,可江六觉得除了他为人狂妄了些,可不见得就如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所忧虑的,有取而代之的野心。这深宫妇人,毕竟亲历过宫中的倾轧,自然还是会小心谨慎些。
“老奴觉得慕大司马虽然厉害,可也未必是那不认皇上的狂徒。”江六小心翼翼的察看赫连铖的脸色,准备见着有什么不好的苗头就马上住口:“只不过,太皇太后说的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皇上多多留心也是应该的。”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赫连铖很不满意的看了江六一眼,江六一直都是这样,或许正是因为这般谨慎,故此他在宫中才能稳稳当当的过了这么多年。
“江六,你说……”赫连铖低头看了看大红绫罗的被面,伸出手指挠了挠上边绣着的那条飞龙:“慕瑛明日会不会准在辰正时分进宫?”
“皇上已经下了旨,慕大小姐定然会是那根时候进宫来的。”江六心中一咯噔,偷眼看了看赫连铖,见他脸上有一种迷茫的神色,一双眼睛里透着焦急不安——难道皇上小小年纪,就已经意动?
慕大小姐真是个美人坯子,可皇上这心思也动得太早了些。
“哦。”赫连铖应了一声,接过小内侍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清香甘甜,一种说不出的舒服顺着那茶汤一直流了下去:“江六,你下去罢,朕这里没事了。”
赫连铖睡下,拉了拉被子,心里头热烘烘的一片。
明日他一定要去宫门口守着,若是她迟到了片刻,自己可就会对她不客气。赫连铖翻了个身,眼前一张芙蓉粉面,黑幽幽的眸子晶莹透亮如黑色葡萄。
“慕瑛,你可千万别迟到。”赫连铖喃喃说了一声:“你不能晚过朕要你回宫的时辰。”
清晨的阳光将慕府染成了一片微微的金色,慕瑛睁开眼睛,就见着浅碧色的窗纱上有着纷纷的金黄。她欢欢喜喜的一翻身,伸手推了推旁边的慕夫人:“母亲,外边日头出来了。”
慕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消瘦的脸上有鲜红的两片,就如艳丽的胭脂,夹出了一管笔挺的鼻子:“瑛儿,怎么就醒了?”
昨晚上慕瑛与慕夫人睡在一处,将慕华寅挤去了外院,母女俩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个晚上的话,直至子时才停。慕瑛年纪小嗜睡,脑袋才挨到枕头边上就闭了眼睛睡得香甜,慕夫人此时却无法入睡,看着女儿可爱的脸,感概万千。
“娇红,取了那件没做完的斗篷过来,我要熬夜赶出来。”明日慕瑛就要回宫,自己得在天明前将那件斗篷给赶出来。
“夫人,你还有病在身,如何能这般操劳?”娇红站在那里,有些犹豫,看了看床上睡得沉沉的慕瑛,细声劝慰:“夫人,等着过些日子你身子好了再做罢。”
“再过些日子便该下雪了。”慕夫人摇了摇头,神色坚决:“我得要抓紧时间将这斗篷赶出来,焉知以后让人去送,这斗篷究竟能不能到瑛儿手中?”
娇红无奈,转身去了隔壁房间,将那件小斗篷拿了过来。
石青色的蜀锦,颜色显得有些不合慕瑛的年纪,只不过衣领口一圈纯白的狐狸毛让颜色显得又浅了些,斗篷下边绣着的缠枝木樨花,淡淡的娇黄更显得柔嫩。
慕夫人用绣绷将下端那没完成的一块绷好,戴上顶针,吩咐软绿给绣花针穿上一根鹅黄色的细线,开始继续绣起那木樨花来。她神色专注,心中似乎不能再容下第二件事情,只是一心一意的绣着花,直到星星点点的木樨在她针下朵朵绽放。
娇红默默蹲下身子,给炭火盆子添上几块银霜炭,火苗大了些,屋子里边也比原先要暖和,软绿从旁边屋子拿来两盏烛台,将灯点亮,内室里瞬间明亮了许多。
“拿走。”慕夫人停下针线,摆了摆手:“莫要太亮,瑛儿睡着了,别刺着她眼睛。”
软绿蹑手蹑脚走到碧纱橱那边看了看,回到慕夫人身边低声道:“大小姐睡得很好。”
“拿走一盏罢,屋子里不能太亮。”慕夫人点了点头:“你们也去歇息,别管我。”
“不,夫人,奴婢们自然是要伺候着你的。”
这一伺候,便到了寅时,慕夫人忙了差不多三个时辰,才将慕瑛的斗篷完工。抖了抖那石青色的一幅衣料,她脸上露出了笑容:“可算是赶出来了。”
“夫人,快些歇息去吧。”娇红软绿心疼得眼圈子都红了,夫人实在太不爱惜自己得身子。
“好。”慕夫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她赶忙挨着椅子坐了下来,用手压着胸口,轻轻的呼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
“夫人。”娇红的眼泪落了下来。
慕夫人嘴角有一点殷红的血渍。
☆、第 20 章 枝枝相交缠(四)
慕瑛伸出手去,摸了摸慕夫人的脸,吃了一惊:“母亲,你的脸怎么这般发烫!”她从被窝里钻出小小的身子,朝外边喊了两句:“娇红,软绿!”
慕夫人吃力的捉住慕瑛的手将她拖了回来:“天气冷,仔细冻坏了身子。”
“母亲!”慕瑛抱住了慕夫人,将脸贴在她额头,有些依依不舍:“瑛儿不想离开母亲。”
“母亲也不想让瑛儿走。”慕夫人睁大了眼睛,贪馋的看着慕瑛,她的女儿,从一个尺把长的婴儿长到现在这模样,粉雕玉琢一般,她又怎么舍得放手!可是……想到皇上昨儿追着来的圣旨,慕夫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君命难违。
娇红与软绿进来的时候,母女两人正相拥在一处,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
“大小姐,快到辰时了。”
离辰正时分只有半个多时辰,大小姐已经不能再窝在夫人怀里撒娇,娇红手中抱着一堆衣裳,看着慕瑛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实在为难。
“母亲,你就别起床了,瑛儿带着小筝回宫便是。娇红,快些给我穿衣。”慕瑛吸了一口气,跳下床来,若是回宫晚了,赫连铖不会放过她的。
慕夫人的眼睛贪婪的盯住慕瑛小小的身子,月白色的中衣上,有桃红的镶边,配得十分靓丽,只是衣裳略微显得短了些。
这衣裳还是慕瑛进宫前她亲手做的,才几个月,穿在慕瑛身上便短了,这时光真真如流水,莫名其妙的就消失不见,日子完全不是度过的,好像有人用把剪刀,轻轻一声,中间就多了一片空白。
娇红与软绿忙碌一阵,慕瑛终于梳洗打扮停当,她扑到了床上,抱住慕夫人的脖子轻声道:“母亲,瑛儿过年时候回来看你。”
慕夫人点了点头:“是,过年肯定是要回来的。”
现儿已经是十一月,挨着再过一个月,也用不了多久。
“大小姐,咱们该回宫了。”小筝在内室门口晃了晃,慕瑛瞥了一眼屋角的那个漏壶,朝慕夫人行了一个大礼:“母亲,女儿要回宫去了,母亲大人保重身体。”
慕夫人点了点头:“瑛儿,你去罢。”
她一只手支起头,看着慕瑛一步步的朝碧纱橱外走了过去,心里头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压着沉沉的一片,小小的身子转过了蒙着碧纱的雕花格子门,再也看不见她的影子,慕夫人鼻子一酸,捂着眼睛无声的哭了起来。
这种离别的滋味真是揪心,她的女儿在暗无天日的皇宫里究竟要过多久?热泪就如火一般烫手,滚在她的手背上,一滴滴的掉了下来。
“咳咳咳……”慕夫人只觉胸闷,大声咳嗽起来,娇红捧着痰盂赶忙进来:“夫人,夫人!”
慕夫人从床榻上探出头来,张开嘴,一口鲜血吐在了瓷白的钵盂里。
“夫人!”娇红跪了下来:“你且歇息着,奴婢去请大夫。”
慕夫人摆了摆手,眼睛半闭:“等一阵子,等大小姐安安心心走了再说,别惊扰了她。”
“夫人!”娇红的眼泪纷纷的落了下来:“奴婢等着大小姐出府以后再去。”
慕府外边停着一辆马车,翠羽华盖,四角悬挂着金色的铃铛,云锦为壁,撒花绫罗的帘幕,气派非凡,引得过路的人都在侧目张望:“慕大司马要上朝去了?”
“慕大司马是自己骑马上朝的,这马车该是给府中女眷准备的。”
闲谈之间,就见慕府大门里走出了几个人,一群丫鬟拥簇着正中间那位小小姐,欺霜赛雪般的肌肤找不出一丝瑕疵,水汪汪的大眼睛灵活得仿佛会说话。
“那位就是慕大小姐罢?不是说进宫给灵慧公主做伴读,如何会这个时候从慕府走出来?”路人疑惑的看着慕瑛走到马车前,两个丫鬟走过来,将她抱上马车:“慕大小姐可真是小美人,长大以后还不知道会倾倒多少才俊。”
小筝放下绫罗帘幕,车夫一甩马鞭,车子辘辘前行,就听着车轮轧着青砖路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单调的重复着。
慕瑛趴在小窗边,伸手撩起软帘,看着慕府朱红的大门渐行渐远,一丝离愁也愈来愈浓:“小筝,太后娘娘该会准我回府过年罢?”
“那是当然了。”小筝点了点头:“太后娘娘宅心仁厚。”
北风卷着落叶,堪堪要扑到软帘上头过来,吹得慕瑛刘海有些散乱,小筝将软帘放下,拉住慕瑛的手道:“大小姐,现儿皇上对你也没那般糟糕,还有太原王、灵慧公主、高家大公子伴着你,在宫里倒也不觉得乏味,你就安安心心住了下去罢。”
“不安心还能如何?”慕瑛苦笑一声:“随遇而安罢了。”
“大小姐,后宫门口到了。”外边传来马车夫的声音,小筝撩开绫罗帘幕,见着一线朱红色的宫墙:“果然是到……”
她的声音蓦然停顿下来,似乎被什么惊吓到一般,慕瑛有些奇怪:“小筝,怎么了?”
“皇、皇上!”小筝磕磕巴巴道:“皇上正坐在后宫门口!”
“什么?”慕瑛大吃了一惊,爬着过来将帘幕掀开,朱红色的宫门上有黄铜梅花钉,迎着初升的日头闪闪发亮,红色的宫门旁边有一个人端端正正的坐在步辇上,明黄色的衣裳十分扎眼。
真是赫连铖。
“大小姐,咱们该没过辰正时分罢?”小筝有些着急,皇上是来找大小姐碴子的吗?
慕瑛脑袋里浑浑噩噩的一片,她万万没有想到赫连铖会在这里——辰正时分,不该是上朝的时候了?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真是觉得有短时间没责罚过她,想来逮她的错处?
“皇上。”慕瑛走了过去,吸气低头,行了一个大礼。
赫连铖望着匍匐在脚下的慕瑛,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忽然觉得很踏实。
他一个晚上都没睡好,天还没亮便睁开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就巴望着天快些亮,眼睛盯着那屋角的漏壶,只觉得那水滴得实在太慢,真恨不能跑过去压着那手柄将水一口气全压出来。
她会不会按时回来?她会不会乖乖的听自己的话?赫连铖躺在床上想了又想,伸手摸过那件流光锦衣裳,就好像抓住了慕瑛窄窄的肩膀一般,她一定会准时回宫的,一定会。
好不容易熬到卯时,江六领着一干内侍进来给他梳洗,见着赫连铖眼睛下头两个黑黑的眼圈,唬了一跳:“皇上,你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赫连铖有种被人看破心事的尴尬,极力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来:“没事,昨晚朕做了些噩梦,没睡得好。”
“快些帮皇上去煮几个鸡蛋过来滚滚眼圈去青。”江六吩咐了他干儿子江小春一句:“煮得稍微久一些,要成了形才端过来。”
江六有些忙手忙脚,还要替皇上去眼圈儿,今日这时间看起来要赶一些了。
赫连铖端坐在椅子上,周围的人忙忙碌碌的走来走去,似乎跟他没有半分关系,他心里头想的只有一件事情,慕瑛究竟会不会按时回来。
“皇上,你闭眼。”江六拿起一只剥去壳的鸡蛋,热腾腾的在手心里来回滚了几下,这才小心翼翼的放在赫连铖的眼睑底下滚了一圈。
眼睛那里有热气,赫连铖感觉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在他脸上爬来爬去,好像有人用手指轻轻的戳着他的肌肤,有些微微的痒,又很舒服。如果……赫连铖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如果那是慕瑛的手多好,肯定又软又香。
江六给赫连铖收拾完,已经是辰时初刻:“皇上,得赶着去上朝了。”
赫连铖站起身来走到盛乾宫,宫墙那里停着一台步辇,八个小内侍正侍立在步辇一侧恭候着赫连铖:“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齐的呼喊里带着些许敬畏,赫连铖踩着江小春的背踏上步辇,他看了看长长的青石路,吸了一口气:“去后宫门口。”
“什么?”江六掏了掏耳朵:“皇上,你要去哪里?”
“后宫门口,朕难道没交代清楚吗?”赫连铖沉下脸来:“江六,你年纪也不算太大,怎么耳朵就背了?”
江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已经到了上朝的时候了。”
辰正时分,百官来朝共商大事,皇上怎么能不去朝堂却去了后宫门口?
是为了那位慕大小姐罢?江六的眼睑盯住青石缝隙里长出来的小草,心中叹息不已,这可真是前世的孽缘,皇上本是准备将她当仇人看,可现儿看起来好像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让他们等等朕又如何?再说不还有太后娘娘在吗?”赫连铖很不满意,怒喝了一声:“没用的奴才,还不快些抬朕去后宫门口?”
八个小内侍哆嗦了下,应了一声“是”,步辇被抬到肩上,平平稳稳的朝前方走了过去。
天色越来越亮,晨雾渐渐退去,已经见到了朱红的宫墙和明黄色的琉璃瓦,延绵如一条长龙,在绿树掩映中时隐时现。
☆、第 21 章 何处不可怜(一)
日头已经高过了树梢,千丝万缕淡淡的日色如金箭般从枝叶里射了下来,落在地上,照着人的身影淡淡,摇晃不定。
慕瑛匍匐在那里,静静的等着赫连铖吩咐她起来,可是头顶处没有一丝声息。
江六侍立在步辇一侧,百思不得其解,皇上来后宫门口,不就是想看看慕大小姐是否准时回宫了?为何见到了她又不肯说话?他望了望宫门外的铜漏壶,有些着急,辰正时分已经过了,皇上还在这里墨迹,还不知道朝堂上的大臣们会如何议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