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启点了点头,声音坚定:“咱们去找一个地方隐居,我收几个娃娃教他们念书习武,还开出几块田地来,就能养家糊口,再不济,我也能去做猎户,猎到野味,留一半卖一半,也能支撑下来。阿瑛,咱们以后就这般,快快活活的过咱们的小日子,怎么样?”
高启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慕瑛,心里期盼着她能点头答应,对于他来说,真是至关重要。
这大半年来,高启也曾偷偷潜入京城几次,可慕瑛一直都住在皇宫,没有见面的机会,直到早些日子,听说皇上大赦天下,是为了迎慕大司马府的大小姐进宫为昭仪,高启这才快马加鞭从梁州赶了回来。
他要见慕瑛,他要阻止她入宫,他要带着她远走高飞,两人不再分开。
“阿瑛,怎么了?”见着慕瑛没有回答,高启迷惑的看了看她:“你……难道不愿意?”
“阿启……”慕瑛颤抖着喊了一声,便再也说不下去。
面前的高启,眼神是那般纯真,让她几乎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来。
不想伤害他,可不得已,她还是会要伤害他,若是将话藏在心里不说出来,便会是对他更大的伤害。慕瑛咬了咬牙,轻轻喊了一声:“阿启,你……”
“阿瑛,你是不是害怕皇上会找到我们?”高启急急忙忙将慕瑛的话打断:“天下之大岂无咱们容身之处?只要咱们找个隐秘的地方,又有谁能认出你是大司马府家的小姐,我是高国公府的公子?”
慕瑛的神色越来越悲伤,面对着这般热切的高启,她几乎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明这件事情,她只能睁大眼睛望向高启,摇了摇头:“阿启,我不能跟你走。”
这几个字,就如重锤,敲打在高启的心上,他猛的一惊,握紧了慕瑛的手:“阿瑛,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走?”他疑惑的望着慕瑛,心里有一点点疑惑,就如那火苗一般蔓延开来,顷刻便成了燎原之势。
“阿瑛,你跟我说实话。”高启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消瘦的脸庞上有一种决绝的神情:“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慕瑛凝望他片刻,这才轻声道:“阿启,你很好,就像一个好兄长,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我,我心中实在感激。”
高启往后退了一步,手也不由自主的松开了:“阿瑛,在你心里我只是兄长?你难道不知道我对你的一片情意?若只是兄长,如何会有想要娶你的念头?”他呆呆的盯着慕瑛看了一阵子,忽然嘴角牵动,露出一丝苦笑:“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自作多情,是不是?”
慕瑛没办法回答他这个问题,不管她怎么回答,都会伤害他,她只能站在那里,静静的望着他,眼中有盈盈泪光,几乎要从眼角流了下来。
“阿瑛,你告诉我,你心里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是一点点的喜欢?”高启有些不死心,犹然在追问:“这么多年来,你难道便一直厌弃我?”
“不,阿启,我从来便未曾厌弃过你,你对我那么好,我如何会厌弃?”慕瑛吸了吸鼻子,想到了昔日高启为她挡箭,想到了高启为她亲手做胭脂和梳子,想到了高启在她耳边温柔的言语,泪水再也克制不住,一滴滴的落了下来:“阿启,你很好,是我不够好,配不上你,你忘了我罢,以后你定然能找到更好的姑娘。”
“不,我不要听你说这样的话!”这几句话似乎鼓舞了高启,他又一次走到了慕瑛面前,眼中充满了希望:“阿瑛,你是不是担心被皇上追杀?不要紧,有我在,我会用我的命来护住你的周全,而且咱们完全可以躲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比如说南燕北狄和南诏。”
慕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流泪,秋风起,将她的泪吹干,可是再一次,脸上又是泪痕交错,似乎没个停歇的时候。
“阿瑛,怎么了,你别哭,你一哭,我这心都要碎了。”高启有几分着急,看着慕瑛不住的在哭泣,伸出手来想替她擦干泪痕,可却不敢造次,只能默默的看着她的泪水晶莹。
“阿启,你别这样跟我说话。”慕瑛从袖袋里摸出手帕来,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高启愈是对她温柔,她便愈发的觉得自己对不住他,早该在几年前的那个大年初二晚上与他说清楚,自己只是将他当兄长看待,并无特别的情意。可那时候由于自己的自私,考虑得太多,将这句真心话隐藏在心底深处没有说出口,而高启便如同一条鱼,看到了香喷喷的诱饵,毫不犹豫一口吞了下去,直到现在,他仿佛已经无力脱钩。
一切都是她的错,难道不是吗?
“阿瑛,跟我走,好不好?”见慕瑛没有说话,高启有几分心急:“你若是说不出口,只需点头或是摇头,如何?”
慕瑛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缓缓的摇了摇头:“阿启,我不能跟你走。”
刹那间,高启的身子犹如沉入了冰窟:“阿瑛,你不跟我走?”
“是,阿启,我不能跟你走。”慕瑛艰难的说出了口,但却十分坚定:“我要进宫做昭仪,享受荣华富贵。”
就让高启认为她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子,自此将她忘记,这样可能会更好,慕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阿启,你不过是高国公府的大公子,嫁了你,也不过是位贵夫人罢了。更何况你们高国公府现在大不如前,皇上这半年里已经找了不少岔子,你那父兄都被贬了几级,眼见着越来越衰落了,指不定明年就要降为侯府了,我焉能再往这没落的地方去?”
高启惊讶的望着慕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瑛竟然说出这些的话来——真看不出,她是个如此肤浅的女子!
“阿瑛,你……”高启有些受伤:“你怎么能这般衡量?原以为你超凡脱俗,却没想到你竟然也这般世俗。”
“阿启,我本来就是个俗人,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慕瑛硬起心肠来,继续毁谤着自己:“你看看,这大半年里我一直住在皇宫,如鱼得水,几乎舍不得回府呢。”
“他已经有四个绵福了,你宁可与她们去争宠,也不愿意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高启实在难以相信,挣扎着哑声问出了一句。
“一生一世一双人又如何?跟着你出逃,粗茶淡饭,布衣荆钗,这根本便不是我想要过的生活。”慕瑛朝高启冷笑一声:“阿启,你能给我的,皇上能给我,你不能给我的,皇上也能给我,故此,我还是选择进宫。人各有志,你不必再阻拦我,忘了我,找个好人家的姑娘好好的过日子罢。”
“好好好,你既然这般倾慕荣华,我也不阻拦你青云直上。”高启退后一步,再一次深深的看了一眼慕瑛:“只恨我识人不清,此刻方才发现你如此俗气!”

☆、第 171 章 意欲结交情(五)

  月下的树影不住的摇曳,残叶从枝头被秋风吹落,就如一只只舞蝶,上下纷飞在这深秋的夜色里,高启白色的衣袍被风吹得不住的摇晃,拍打着他的脚踝,猎猎作响。
他的心很疼,好像被人扎了一个大洞,鲜血不住的涌现了出来,顷刻间蔓延过了他的提防,肆虐的到处流淌,让他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阿瑛,他喜欢了这么久的阿瑛,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可更令他觉得悲伤的是,即便她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他还是喜欢她。
站在那里,有些贪婪的看着慕瑛,高启的脚就如被人钉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他想走,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挪不开脚,只是站在树下,任凭着秋风钻进他的衣袖,一直钻到他的心里去。
有些冷,好冷,冷得似乎严冬已至。
“阿瑛……”高启抖抖索索喊出了一句:“愿你此生荣华富贵,不可估量。”
“多谢你祝福我。”慕瑛笑得风轻云淡,小声回了一句:“你还是快些走罢,被人看见了便不好脱身了。”
“你会向皇上告发我来过京城?”高启的眼睛盯紧了她:“你会吗?”
“不,我不会。”慕瑛不加思索,这句话已经冲口而出。
“故此,启也不用担心。”高启忽然笑了起来,他恋恋不舍的望了慕瑛一眼,忽然转身快跑了两步,纵身一跃,便飞上了那高高的院墙。
他站在那里,最后看了一眼慕瑛,带着彻骨的痛楚——心悦于一个人,便要让她事事如意,既然她喜欢那荣华富贵,自己何必又去牵扯她,让她不得开心?只是以后,自己与她,却是再也不会有相见的时刻,即便再见,她也不再属于自己,她是别人的昭仪。
“大小姐,高大公子已经走了。”避开在一旁的小筝见着那白色的身影从墙头消失不见,这才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一把扶住了慕瑛:“没什么事罢?”
高启夜闯大司马府,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担心的事情,小筝虽然曾经看好高启与慕瑛,可是现在情况不同,皇上都已经下了圣旨让慕瑛进宫为昭仪,若是慕瑛跟着高启走了,皇上震怒,这大司马府可要跟着遭殃。
她不敢走远,只是在附近的一棵树下站着,眼巴巴的挽着高启与慕瑛说话,若是高启要强行带走慕瑛,她必然会高声呼救。
在一旁看这儿两人拉拉扯扯了一阵,最终高启还是放手,逾墙而出,小筝这才放下心来:“大小姐,天色已晚,又起了秋风,咱们快些回去罢。”
慕瑛只觉自己一双腿发软,口里搁着一堆话,可却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才好。方才这一幕让她实在有些惊心动魄,若是稍微有些掌握不好,高启将她带走,以后的事情又会如何发展下去?
亏得高启素来是谦谦君子,他没有强求自己,只是黯然离去。
她喘了喘气,定下心神:“小筝,咱们快些回去。”
才走两步,就见地上有一点点黑色的印记,不是树影也不是落叶,仿佛睡扔了什么东西在青石地面上。小筝低头仔细瞧了瞧,轻轻“嗳哟”了一声:“难道……高大公子的病又复发了不成?”
听着她这句话,慕瑛也低头仔细察看了下,那青石地上的印记,就如一朵朵黑色的花正在绽放,再仔细看,就见那花瓣上透出的一丝丝猩红。
慕瑛蹲了下来,怔怔的看着那几朵暗色的小花,她的裙袂有如孔雀尾翎,铺在了青石砖块上,微风渐起,薄纱飘扬。
她的泪水一滴滴的落了下来,滴落在那几朵印记上,在这月夜里,格外晶莹剔透。
这是她与高启之间的绝别,自此以后,她的生命里,不会再有他。他与她,就如两条永远也不能交汇的线,朝未知的远方伸展。
不是高启不好,主要是她的心太小,容不下两个人。
有了赫连铖,她便没法子再接容纳高启,不管他有多么好,他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
赫连铖与高启相比,有太多的不完美,他性子太暴戾,而且人也不是很聪明,跟他在一起,肯定会要经历不少的痛苦与风浪,可她却依旧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他,不管结局如何,她都愿意陪伴着他走下去。
十月初十,如期而至。
早上起来才梳洗完毕,袁妈妈就过来了,说老夫人请大小姐前去松柏园。
慕老夫人穿着一件暗紫色的衣裳,头上换了一顶新的抹额,中间镶嵌的是一块紫玉,看上去格外精神。她笑着瞥了慕瑛一眼:“瑛丫头,今晚宫里的马车就要来接你了,上午先去拜祭了祖宗罢。”
“是。”慕瑛应了一声:“孙女这就回去换衣裳。”
去宗祠祭祀,总不能穿着大红大绿,颜色素净些,表达对祖先的敬畏。
“阿姐。”慕微张开双手朝慕瑛跑了过来:“阿姐……”
慕瑛抱住了她,笑了笑:“都十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般模样?”
慕微将脸贴住了她,柔嫩的肌肤与她的相触,就听两声低低的啜泣之声,耳边传来慕微如空谷黄鹂的低语:“阿姐,微儿舍不得你走。”
慕瑛一怔,早些日子,慕微还欢欢喜喜的说着以后便能进宫去逛逛了,如何今日却又换了一种口吻?
“阿姐阿姐,你进宫做了娘娘,微儿是不是就可以经常进宫去看你了?”慕微的声音里充满羡慕:“听说御花园里有许多咱们府里没有的花儿,还养了不少珍禽异兽,好像说今年从南诏带回来了好几只孔雀,都养在御花园,是不是?”
那时候的慕微,对于宫廷里的生活充满渴望,言语之间,巴不得慕瑛赶紧进宫去,她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去瞧瞧她没看到过的东西。而现在,她这般紧紧的攀住自己,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这让慕瑛忽然心里一热。
原来这姐妹之情,全然不是她以为的那般淡漠。
“阿姐,她们告诉微儿,你进宫做了娘娘,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微儿以后也能经常去进宫看你,可是我方才问了王嫂一些事情,方知原来根本不是这样一回事。阿姐,你走了以后便再也不能回府了,是不是?”慕微带着哭音抱紧了慕瑛:“微儿舍不得你走,舍不得阿姐离开。”
王嫂,便是王氏。难怪慕微忽然之间便换了口吻,原来是与王氏说话去了。
慕微的眼泪夺眶而出,在脸上肆意的流淌着,将慕瑛的脸庞弄得一片潮湿,幸亏她不喜用胭脂,故此妆容并未毁坏,只是湿漉漉的一片。
知道自己的妹妹是这般不舍,慕瑛还是很开心的,虽然眼中流着泪,可心里却还是甜丝丝的一片,她伸手摸了摸慕微的头发,柔声道:“微儿,以后经常进宫来找阿姐玩便是,阿姐带你去赏花,看孔雀。”
“微儿不要赏花不要看孔雀,只希望阿姐一直在府里呆着,与微儿在一起。”
“五小姐,快些放手罢,大小姐还要去换衣裳到宗祠祭拜呢。”慕老夫人身边的老妈妈笑着走上前来劝:“大小姐进宫做昭仪,那是她的福分,五小姐快莫要再伤心了,就该欢欢喜喜的送别大小姐。”
慕微松开了手,红着眼睛望向慕瑛:“阿姐,你要是能回府,便多回来瞧瞧。”
慕瑛摸了摸慕微的头发,朝她笑了笑:“若是皇上准许,阿姐肯定会回府来看你的,你也可以经常来宫里来。”
真到了分手的时候,这姐妹情深还是会有体现,毕竟是同父同母,血缘关系怎么也是剪不断的。慕瑛看了看慢慢松开手,转过身,一步步朝自己的房间挪了过去,对于慕府,她还真没什么留恋,只是对弟弟妹妹还是有些不舍。
慕老夫人带着慕瑛去了宗祠,慕华寅并没有露面。今日即便是他长女离府之日,他依旧能淡漠的将这事放到一旁。慕瑛手里捻着香拜了下去,心中冷冷,她只在亡母慕夫人的牌位前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一个母亲最大的心愿莫过于见着自己的女儿出阁,而慕夫人此刻却是再也见不到这一幕了,她躺在冰冷的棺椁里,四周密封的都是泥土,在宗祠里,只有一块黑色的牌位能代表着她曾经在这慕府生存过。
从宗祠拜祭出来,慕瑛缓缓举步朝门口走了去,忽然瞥见一角锦缎,倏然不见。她站住了身子,眼睛朝一旁望了过去,细细打量间,在雕花窗户那头,有一个人影。
穿着银灰色的锦缎长袍,虽然已经是四十多岁,可依旧还有少年时潇洒的影子。
慕瑛一低头,他还是来了。

☆、第 172 章 朝思出前门(一)

  银灰色的身影一闪,雕花窗后不再见到那张白净的脸孔,十月秋风起,远处菊花清香淡淡,悠远怅然,阳光照着几片落叶,前院空荡荡的,唯有那看宗祠大门的老者弯腰缩在门洞边上避风,便再也见不到一个人。
方才那抹银灰,仿佛是她眼睛花了,窗户那边根本就没有人呆着,只是她以为而已。
可慕瑛心里却明白得很,他真来过。
即使再不喜欢她,可自己还是他的女儿,在即将拜别慕府的时候,他还是偷偷的站在角落里,看着她拜别祖宗,看着她跨出宗祠的大门。
女儿大了,要离家了,他还是会要送她最后一程,哪怕是他并不想让她看见。
慕瑛低头疾走,方才见着那一角银色的衣裳,让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原以为父亲恨自己,可没想到他还是有一份父女之情,只是隐没在他内心深处。
日色渐渐的黯淡下来,归雁带着暮色隐入烟树之间,青莲色的暮霭里,有灿灿的红色灯笼,灯影从薄纱里透了出来,一团团暖黄的影子。
大司马府的大门敞开,两行提着灯笼的宫女分别站好,门口停着一辆八宝香车,朱轮华盖,顶上有锦缎轻帛制成的彩鸾,四角有长长的流苏,下边坠着一个个金铃铛,随着秋风不住的在旋转着,发出细碎的响声。
一群人拥簇出一位盛装丽人,大带深衣,层层尾裾,黑色的帛衣上有一朵朵暗红色的牡丹花,团团似锦。她的头上戴着八宝金钗,累丝凤凰形状,金色尾翎几股,上边点缀着各色明珠,巍巍颤颤,分不清那是凤凰的尾翎还是珍宝华枝。
慕瑛由小筝与另外一个丫鬟小琴扶着,慢慢走出了慕府大门,她的脸前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纱,看前边的东西都不怎么清楚,朦朦胧胧的一片。
今日她以昭仪的身份进宫,自此以后,她便与赫连铖绑在了一起,若是他能坐稳江山,她便可与他共享这太平盛世,但若他依旧不能改变暴戾的做法,只怕自己以后会要陪他万劫不复。
一步步的踏了出去,步步生莲,亦是步步心酸。
前边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她现在都不明白,只能靠着自己一步步走出去,慢慢摸索,只有走到那个地方,她才会明白究竟是在悬崖边上还是汪洋之畔。
一个小内侍跪倒在地,将背拱了起来,慕瑛提起一只脚,踏在他的背上。
这便是皇后之礼,她要将那些卑微的人踩在脚下,可慕瑛心里却一点也不舒服,她不喜欢将人踩在脚下,哪怕那只是一个卑贱的内侍。
在宫女们的扶持下,慕瑛上了八宝车,四面的薄纱飘扬,将她的周围氤氲成了模糊的一片,在这迷迷茫茫的暮色里,更是看得不甚分明,就如她的将来一般,也是那般看不清楚。
此刻大司马府前万头攒动,个个争抢着来看慕昭仪出府的盛况,慕瑛一登车,喜炮齐鸣,声音有如春雷贯耳,直将随着迎亲队伍的鼓乐之声给压了下去。烟火伴着喜炮声声上了天,将御道街这边照得亮晃晃的一片,那光芒忽明忽灭,将站在暗处的人照得憧憧而现。
一个穿着白衣的人站在街角,负手而立,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大司马府前的八宝香车。他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慕瑛上车,看着装饰着暗红色雕纹的朱轮慢慢滚动,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嘴角逸出。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他便是连挥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站在这阴暗的角落看她上车,看全京城的百姓为她欢呼喝彩——她是皇上用皇后之礼迎娶的昭仪,这份荣耀,已经足够让天下人为之瞩目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接近她的机会,从此她便是赫连铖的女人。一阵钻心的疼痛让高启似乎失去了力气,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那仪仗慢慢的远去,身边的百姓也跟着仪仗朝前边慢慢走着,不多时便空出了一块街面。
街道上有零碎的东西留了下来,被秋风一吹,飘飘扬扬的朝前边飞了去,犹如退潮的滩涂上有着各种海贝与遗留的碎帛。他的心,也如这街面一般荒凉,上边浮末一般的那些碎片,都只是往昔的记忆。
赫连铖站在五凤楼上,听着御道街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江六,她来了,马上就要进宫了。”
江六弯腰站在那里,笑着点头:“可不是,皇上,慕昭仪即刻就要到了呢。”
瑛小姐出宫的这一个多月,皇上就跟失了魂一般,每日里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有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往映月宫走,到了宫墙边上,方才醒悟过来,瑛小姐此刻正在大司马府,并没有在这寂寞深宫里。
作为赫连铖最贴心的内侍,江六心里自然是希望慕瑛进宫,但一想到皇上对大司马还是心存忌惮,却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妥,瑛小姐与皇上之间,似乎还是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跨越过去。
只不过,现儿看着赫连铖这般高兴,他也顾不得去想太多,他的皇上,今晚可算是要如愿以偿了。
大红的宫灯一对一对的走了过来,就如一条蜿蜒的长龙,慢慢的从正华门这边过来,赫连铖一甩衣袖:“朕去接瑛瑛进宫。”
八宝车在正华门前停了下来,站在那华表之下的司礼内侍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里边有一匹快马朝正华门奔了出来,马后不远处跟着一群人,正在朝前飞奔:“皇上,皇上,不要太快,仔细路上有石块!”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众人擦了擦眼睛,这才惊觉那坐在马上之人正是他们的皇上赫连铖。那马越跑越近,就见那黑色的吉服上鲜红的大带腰封在明亮的宫灯照耀下格外显眼,赫连铖冠冕上的明珠也渐渐的看得清楚起来。
“皇上!”司仪大惊失色,带着众人匍匐:“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赫连铖翻身下马,一弯腰便将司礼内侍拉了起来:“快些起来,给朕大婚司仪!”
那内侍瞠目结舌……大婚……好像瑛小姐只是个昭仪的名分,大婚可是对正妻而言,现儿大虞还未立皇后呢。
只不过他又如何敢违抗赫连铖,连忙扯着嗓子喊:“吉时将近,扶凤驾入后宫!”
按着这大婚的规矩,皇后娘娘也只会是被送进后宫,然后等着皇上一起来喝合卺酒,可皇上却急不可耐的自己跑了出来,亲自迎慕昭仪进宫——这好像一点都不合规矩,哪有皇上自己出来迎亲的?又不是普通百姓嫁娶,需得新郎官骑马上门迎娶,还要陪着花轿满街游一圈才回去。
可皇上用皇后之礼迎娶慕昭仪进宫,这事本来就不合规矩,自己又何必计较那么多?不知道皇上究竟准备今晚要弄个什么样的大婚,司礼内侍站在那里,心中颤栗不已,若是办得不合皇上的心意,明日自己指不定就发配去看守冷宫了。
“皇上,是不是要准备将皇宫游上一圈?”司礼内侍想了又想,觉得自己要投其所好,虽然慕昭仪不是皇后,可大家都说她是皇上喜欢的人,只要是将慕昭仪的地位往高处抬,皇上保准欢喜。
赫连铖听了司礼内侍的话,脸上泛起了笑容:“好好好,到后宫游上一圈。”
听说民间的嫁娶,都要由新郎陪着新娘到京城街头游一圈,这才是真正的大婚呢,赫连铖兴奋得很,快步走到了八宝香车前边,冲着里边喊了一声:“瑛瑛!”
虽然外边喧哗声阵阵,可慕瑛还是很清晰的听到了他的声音,她掀开垂着的红纱,朝旁边看了看,就见薄纱帘幕外边,有一个人抓住帘幕一角,正在往里边张望。
“皇上!”慕瑛有些赧然,赫连铖这般行事,实在不合规矩。
“瑛瑛!”听到慕瑛的声音,赫连铖心中就如吃了蜜糖一般甜:“瑛瑛,咱们一道去游后宫!”
慕瑛吸了一口气,这游后宫又是什么规矩?难道跟民间嫁娶要游京城一样?她有些怀疑,忍不住掀起帘幕朝赫连铖瞥了一眼:“皇上,这个似乎于理不合。”
“什么于理不合?朕想怎么样便是怎么样!”赫连铖见着那大红面纱下边一线微波,不由得心中一荡,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朝她那春水一般的眼波处飞了过去:“瑛瑛,朕陪你一道走遍后宫,让众人知道,你是朕最心爱,最看重的人。”
他说得斩钉截铁,兴致勃勃,慕瑛不好拂逆,只能将那帘幕放了下来,端端正正坐好。
这后宫一游,不知会给自己树下多少仇敌,还未进宫时,那贺兰绵福就已经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更别说今晚这么大张旗鼓了。
只不过,仇敌既然已经结下,多这一桩也少这一桩已经是无法化解的了。慕瑛咬紧了嘴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以后只能自己去小心应对。

☆、第 173 章 朝思出前门(二)

  鼓乐喧天,喜炮声声,伴着烟花在乌蓝的夜空绽放,十月初十的皇宫秋月夜,显得格外热闹繁华。宫人们听着这阵阵鼓乐,个个争相跑了出来:“为何这鼓乐好像是朝咱们这边过来了?难道不是直接送去盛乾宫或者是映月宫?”
红色的宫灯足足有数百盏,将那缓缓而来的八宝香车照得清清楚楚,香车四面垂着的是薄薄的红色轻纱,能看到里边有人端坐着,窈窕的身姿曼妙,让人看了只觉惊艳。
“慕昭仪可真是绝色美人,仅仅就看到她的身影,就觉得实在是好看了。”宫女们聚在一处,低声议论:“你们瞧皇上笑得那般开心,好像从来没见他那么笑过。”
“可不是,皇上为了慕昭仪,连自己身上的肉都能割呢,从这事便能见他是多么心悦于慕昭仪。唉,这可是慕昭仪前世修来的福分。”
众人说得兴高采烈,却殊不知那人群后,有一位穿着华服的贵人,脸色铁青的站在那里,听着那些人议论,一只手掐进自己的掌心,似乎要掐到肉里边去。
“娘娘,咱们回去罢。”站在她身边的宫女低声劝慰:“也不过就是这头几日的事情,等着皇上这个新鲜劲头过去了,自然也不会有这般恩宠了。”
“贱人,说她红颜祸水还是夸奖了她,她就是妖魅祸国!”抹得绯红的嘴唇咬着细细的贝齿,眼中那怨毒的光就如小小的匕首一般飞射出来,几乎要将那慢慢远去的八宝香车射穿:“她算什么东西,竟然敢用这凤驾!这可是皇后才能坐的,她今晚却钻到了那里头!”
“娘娘,皇上下旨,要以皇后之礼来迎慕昭仪进宫。”旁边那宫女小声提醒了一句,没提防一个耳光上了脸。她捧着脸站到一旁,低着头,不敢看贺兰巧那扭曲得不成形状的脸。
“什么皇后之礼,她只不过是个昭仪!”贺兰巧愤愤不平,八月十五那晚,赫连铖为了维护慕瑛,当众打了她的脸,还要禁她的足,这事情一直搁在她心里,怎么样也压不下去。恨恨的看了那一团明亮如祥云的宫灯慢慢远去,她跺了跺脚,一转身便朝荣福宫冲了回去,身上那件银红色衣裳就如黑暗里跳动的一簇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