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说他冷酷,有时候他却能体现出温和的一面,三月三日放纸鸢,江六替高启掩饰,只说是一群农家孩子,他虽然气愤,可最终没有追查下去。倘若真是暴虐成性,执意要一查到底,即便江六守口如瓶不说,肯定也会有替罪羊遭殃。
此时此刻,慕瑛根本没法子来说清赫连铖这个人,她觉得他实在太复杂,用一句话根本不能将他描述清楚,但是在她心底深处,却还是相信,赫连铖性本善,他的一切看似暴虐的行为都只是出于他从小被人轻视,没有得到很好引导,再加上皇宫里的那种冷漠与步步惊心,才造就了今日的赫连铖。
汝南王妃见着慕瑛眼神忽然间迷离了起来,也不去打扰她,只是静静的站在一边打量这个侄女。
她站在那里,亭亭玉立,身上淡紫色的斗篷将她的肌肤衬得欺霜赛雪,就如细致的瓷器,里头隐隐的透出些浅红色的底子来,一双眼睛明亮得就像天上的星辰。
众人都说慕瑛像自己小时候,可她瞧着,这个大侄女其实只是有几分形似,神态却没有半点不相同。汝南王妃想到了自己十一二岁时候,天真得几乎不懂一点世事,每日里除了跟着娘子学习之外就是在园中玩耍,直到及笄以后,她才发现,一切好像都不那么简单起来。
可现在这个侄女儿,眼神虽然清澈,可考虑问题比她那时周到了不知多少倍,一言一行都是那般谨慎,不会行差踏错半步。汝南王妃暗自揣测,看起来这侄女,等及年长,肯定自然会有主见,不比自己当年,凡事都被人牵着走,若不是为着那情之一字而坚持,此时说不定早就已经坟头长草,或者是被锁在深宫,日日难熬,满目所及,唯有宫花寂寞红。
第二日便是除夕,上午慕家祭祖。
除夕祭祖,按着汉人的规矩,却是没女子什么事,只不过大虞这边却没这讲究,只要自己愿意便能跟着过去,慕家虽是汉人出身,可也没拘泥这些规矩,慕瑛一早起来便收拾得当,带了慕微一道过来前堂。
慕华寅正站在院子里,见着慕瑛慕微姐妹俩进来,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
慕瑛很敏锐的发现,慕华寅那双眼睛,只是盯住了妹妹慕微。
他还是那般不在意自己,即便自己受尽委屈,为了保证慕府的安危,她不得已住在那深宫之中,可依旧换不来父亲的一丝赞许。
慕华寅伸手,将慕微抱住,父女两人脸贴着脸说了几句话,慕瑛没听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见到慕华寅笑得十分开心,将慕微举得高高,又猛的松手,让她发出欢快的呼喊声:“阿爹,还要来一回!”
只有慕微才这般称呼他,自己、慕乾,还要慕坤,都是喊他父亲。慕瑛快步走上台阶,回头瞧了瞧那对正在嬉戏的父女,心里头有些酸。
门口打帘子的小丫头子笑着喊了一声:“大小姐,要不要等着二小姐一道进去?”
慕瑛没有再往那边看,从门槛上迈了过去。
进到前堂,就觉得一屋子暖黄,屋子四角的明烛全部点着,将前堂照得如夏日里的白昼一般,慕老夫人正与汝南王妃说着话,眉目间看不出曾经有过什么龉龌,就如一对久别重逢的母女,有说不完的话儿。
“瑛丫头来了。”慕老夫人笑着看了慕瑛一眼:“你姑母方才还在跟我在赞你,说你是我们慕家的一颗明珠呢。”
“姑母谬赞了,慕瑛充其量不过是一颗鱼眼珠罢了,哪里是什么明珠。”慕瑛上前行礼,找了一张座椅坐了下来:“祖母,瑛儿想跟着去祭祖。”
慕老夫人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好罢,你一道去。”
长孙女自然是想去看望她的母亲,平日她在宫中,哪里能得这祭奠母亲的机会,今日回府了,肯定要去母亲灵位前哭上一哭的。
一阵风从门帘底下钻了进来,一袭红衣飞快的从门口朝前边移动,眨眼功夫便走到了慕老夫人面前,微微朝慕老夫人点了点头,端着一张脸,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那两道眉毛聚到了一处,一看就知道正在不快活的时候。
“公主,这是怎么了?”汝南王妃有些惊讶,昨日见着明华公主时,她还是笑嘻嘻的,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可现儿瞧着她,似乎一点也不打算再装下去,心事全部写在脸上,怎么都掩饰不住。
“我今日身子不好,不想去家祠那边了。”明华公主靠了靠迎枕,软绵绵的搁着腰,总算是舒服了几分。
去年除夕祭祖,慕华寅让她在慕夫人的牌位前边低头行礼,她心中不情愿,可却被慕华寅一掌压着,没有办法,只能弯腰屈膝。回来以后,心里头不高兴了有好几日,心里怄着一股子气。自己是堂堂的公主,竟然被逼着向一张牌位行礼!虽说慕夫人出身清河崔家,可身份如何能跟自己相比?
今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去低头,慕华寅去祭他的祖宗他的前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明华公主看了看慕老夫人,嘴角一撇,心里想着,若是这婆母不懂眼色,执意要自己跟着前去,那自己过了年以后便回公主府去算了,反正慕华寅对她不冷不热,一个月来她屋子不过两三回——不来就不来,自己难道还要求着他来不成?
“既然明华你不舒服,那便留到府中罢。”慕老夫人瞧着明华公主那脸色,知道她只是不想去那边行礼罢了,也不点破,还假意关心的说了一句:“自己要好生照顾好自己,这寒冬天气冷,可别冻着了。”
明华公主笑了起来:“婆婆自己照顾好自己才是最最要紧的,毕竟岁月不饶人,年纪来了,身子骨肯定不及年轻时硬朗了。”
慕老夫人心里恨得咬牙,可脸上却是一脸笑,而且笑得不露一点牵强痕迹,仿佛是出自真心一般。
前堂温暖如春,婆母慈祥,媳妇孝顺,一副融融泄泄的景象。

☆、第 92 章

  供桌前边有个大香炉,里边烧着香烛,青烟袅袅,夹杂着檀木的香味,供桌上边黑压压数块牌位分行列着,长长的似乎看不到头,慕瑛的眼睛不住的朝那些牌位看了过去,可却没有找到慕夫人的灵位。
慕老夫人与慕华寅率众走在最前边,两人手里拿着香烛先低声祷告了一番,然后开始上香,牌位前放着一桌菜肴,一碗倒扣的米饭成了一个拱形,慕华寅将三炷香插到米饭上边,恭恭敬敬的念了一段祭祀的话语,先请祖宗来赏脸吃饭,最后请祖宗保佑慕氏一族繁荣昌盛,福祉绵延。
慕瑛跟着行礼,等着主屋的祭祀完了,众人纷纷散开,她这才推了推慕乾:“母亲的牌位呢?去了哪里?”
慕乾跑到桌子旁边,绕了一圈走回来:“阿姐,没见到。”
母亲的牌位不见了?慕瑛心中疑惑,父亲应该不会把母亲的牌位给撤掉罢?他们生前这般恩爱,难道明华公主嫁了过来,母亲的牌位都要从家祠撤出了不成?
姐弟三人站在供桌前边,怅然若失。
忽然间,就听着脚步声沙沙作响,转头一看,就见慕微笑着从偏门奔了过来,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道:“阿姐,大哥二哥,你们跟微儿过来。”
“微儿,怎么了?”慕瑛走上前去牵住她的手:“你要我们去哪里?”
“阿姐,父亲把母亲的牌位放到那边屋子去了。”慕微笑着指了指偏门方向:“我知道阿姐想要祭拜母亲,咱们一道去那边。”
难怪他们没有找到母亲的牌位,慕瑛感激的看了慕微一眼:“还是微儿厉害,阿姐与你大哥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呢。”
从偏门过去,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四四方方,中间栽着一株极大的木樨花,用砖石将它围了起来,旁边栽的也是木樨,慕瑛知道,那是慕夫人过世以后重新修缮家祠的时候种下的,迄今已有四年,当时小小的花木,此时已经粗壮了不少,白雪覆盖着树冠,露出些许绿油油的叶子来。
慕瑛蹑手蹑脚的走到了一间屋子前边,就听着里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慕微刚刚想伸手去推门,被慕乾一把抱住:“微儿,咱们先到外边等等,父亲在和母亲说话呢。”
慕华寅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过来,此刻他没有再念那种长篇大论的祭祀文章,而是在平缓的说话,就好像慕夫人还活着,他与她在聊天一般:“乾儿的功夫越发有进益了,我打算明年便送他去边关的军营历练……”
慕瑛惊住了,慕乾今年五月才满九岁呢,明年也不过十岁,就要送去军营了?父亲这也太严格了些罢?十岁的孩子就去边关那边摸爬滚打,父亲就一点都不怜惜他?
转头一看,慕乾的脸上红通通的,看起来十分兴奋,仿佛他很向往去那些寒苦之地。
慕家的子弟,自从先祖慕熙开始,便代代是从军营里混的出身,好像这已经成了一种传统,可是像十岁便去边关的,只怕还只有慕乾了。慕瑛心里头有些难受,父亲为何要这般严苛,难道他们一定要过得这般辛苦?
“微儿长得越来越像你了,每次我抱着她,就觉得你又在我身边一样,她十分机灵,又很可爱,个个看了都说是个美人坯子。那是肯定的,她的母亲那么美,她能不美吗?婉恬,要是你还在该多好,你就能亲眼看到微儿有多么聪慧伶俐了。”慕华寅的声音低沉,里头满满都是伤感,站在窗外的几个孩子,全在发呆,他们的心里,父亲总是不苟言笑,哪里有这般真性情流露的时候?原来权势再大,外表再坚强的人,也会有脆弱的一面。
四个人在长廊下静静的站着,听里边慕华寅说话,他一直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说的全是日常生活里的事情,没有半点跟朝堂里的事情相关,这时候的慕华寅,已经成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不是那朝中叱咤风云的大司马,再也没有那种锋芒毕露。
“大少爷二少爷,大小姐二小姐。”袁妈妈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你们怎么站在这里呢?这穿堂风可大着呢,还不快些到旁边屋子里去烤火,暖暖手脚。”
慕瑛摇了摇头:“我们要拜祭母亲。”
“你们进来罢。”
袁妈妈的声音惊扰了屋子里的慕华寅,他走到了门口,见着四个儿女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来,到你们母亲灵位前上一柱香。”
慕瑛领着弟弟妹妹们朝里边走了去,慕华寅的眼睛盯住慕瑛,声音沙哑:“瑛儿,你需多上些香火向你母亲赔罪。”
赔罪?慕瑛有些不解,脑子里迷迷糊糊,她做错了什么?为何父亲让她向母亲赔罪?只不过她也没有与慕华寅争辩,拈起香来朝慕夫人灵位拜了两拜,跪在蒲团前,低着头念了几句挽歌,忽然间心里头酸成一片,眼泪珠子不住的滴落下来。
慕夫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在眼前又一次出现,她温柔的话语,她柔和的神色,她一针一线的给自己做着衣裳……脑子里灵光一现,慕瑛忽然想到了慕夫人的病因。
生了慕微以后她身子一直不好,主要是记挂着她这个身处深宫的长女,后悔与心痛折磨着她,让她夜不成寐,后来她为了给她做衣裳熬夜,病情愈发的沉重,到最后药石罔效。
难道父亲竟将母亲的过世归咎到了自己头上?难道不是他将自己送进宫去才引发了后边的事情吗?有因必有果,可他却将最主要的原因给抹杀了,生生怪罪到了自己的头上。慕瑛的手里拿着香,身子微微发抖,难怪父亲对自己这般冷硬,完全没有对慕微的一半好。
方才在窗外听着父亲说话,慕家的人,从慕乾到慕华寅的侄子侄女,差不多个个说到,唯独没有提及她的名字,原以为是她没在府中,父亲不熟悉,没什么好提的,现在想来却是有这个原因。
慕瑛拿着香流着泪,口中念念有词,她忽然发现,慕府快要容不下她。
母亲过世了,父亲从心底里痛恨自己,祖母只不过是想要自己做一枚棋子,慕乾要被送去边关历练,慕坤大概也会去京师学堂里念书,会到慕府,能与自己说说话的只剩下一个受尽宠爱,跟自己年岁差别有些大,一团孩子气的慕微。
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慕瑛将那柱香插到了灵位前边的小香炉里,看着牌位上几个烫金的字,她的眼泪珠子滴滴的落了下来,或许以后,她就只能是一个人前行,没有人会在旁边助她一臂之力。
除夕夜宴,明华公主与汝南王妃去了宫里,慕府在花厅里摆了团圆席,一张屏风隔开,主子在里边一桌,仆人们在外边,但依旧听得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十分热闹。
按理来说,慕华寅是要跟着去皇宫的,只不过他是慕府家主,又因着关系特别,故此赫连铖并未强迫他陪着明华公主前往——他看着赫连铖就有几分不舒服,接到赫连铖告假的奏折,当即便准许了。
用过团年饭,围着火炉说了些闲话,慕老夫人与慕华寅都派了荷包给几个孩子,慕瑛也得了两个,只不过才出了饭厅,她就将荷包塞给了慕微:“微儿,阿姐的都给你。”
“阿姐真好!”慕微紧紧的攥着几根红色的丝绦,眼睛弯弯就如天边新月:“微儿有四个荷包啦!”
慕瑛看着她笑得开心,心情也好了起来,这真是各得其所。
她一点都不想要慕老夫人与慕华寅的东西,真的是一点都不想要。
忽然间,乌蓝的夜幕上猛然璀璨了起来,随着砰砰巨响,一朵朵硕大的牡丹花绽放在丝绒般的天幕上,或白或红,争奇斗艳。
“皇宫放烟火了!”有人指着那形态各异的牡丹,眼中俱是兴奋:“真好看!”
大司马府就在御道街,跟皇宫并没有多远,近水楼台先得月,故此看得甚是清楚,天空中一片明媚,各种各样的牡丹花摇曳生姿,慢慢绽放,又慢慢湮没。
“今年可真是奇怪,怎么都只有牡丹花?往年什么花的形状都有,好像还有木樨花。”抬着头仰视天空好一阵子,有仆人忽然觉得有几分惊奇:“现儿都有一盏茶功夫了,还是漫天的牡丹。”
慕瑛的心忽然紧了紧,全是牡丹?她蓦然想到了那一次,牡丹花会,赫连铖将那套牡丹花的首饰作为彩头赐给她的事情:“以后你便喜欢牡丹罢,木樨有什么好的,根本就体现不出你的气质来。”
当时他是这般说的,以一种命令的口气。
难道他知道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喜好?慕瑛呆呆的看着那娇艳绽放的牡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一丝丝温暖,从心底深处缓缓的升起,蔓延到了她的四肢五骸,让她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第 93 章

  慕瑛被一阵响彻天际的鞭炮声吵了醒来。
睡在对面塌上的小筝揉了揉眼睛,从热烘烘的被窝里钻了出来,披了衣裳坐起,看看屋子一角的漏壶,笑着说了一声:“嗳,竟然这般晚了,昨晚睡得倒是好。”
窗纱里透出了白色的光,该是映着园子里的白雪,红色的底子上氤氲着一圈浅浅的白,窗户上的雕花颜色都跟着浅了起来。小筝推开一点点窗户,就见外边依旧是一片雪白,银装素裹,一轮红日已经升上树梢,金色的日影将白雪地镀上了一层金。
慕瑛拉了拉被子:“关窗,有些冷。”
暖盆里的炭火在睡觉之前已经熄灭,一个晚上冷盆冷火,北风从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不免觉得似乎格外冷些。小筝赶紧将窗户关紧,从床上趿拉着鞋子走到慕瑛床边,伸手将她要穿的衣裳整理好,笑着瞧了一眼慕瑛:“大小姐,你也该起来了。”
昨晚虽说睡得晚,等着看了烟火已经是子时末刻,可现儿都是辰时了,也算睡得久,可小筝看着慕瑛似乎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不免惊讶:“大小姐昨晚没睡好?怎么还这般想睡呢?”
慕瑛从锦被里伸出了两只手,浅红色的中衣衬着雪白的手腕格外的白,她瞥了一眼小筝,娇嗔道:“给我穿衣裳罢,现儿你越来越跟你娘亲像了,喜欢管着人,喜欢唠叨。”
今日早上不想起来,全是昨晚没睡好,看过烟火,脑子里全是牡丹花,睡在床上,想着的都是去年在皇宫里的事情,一点一滴,记忆清晰,在脑海里不停的兜兜转转,犹如那走马灯一般转来转去,也不知道晃到什么时辰才迷迷糊糊睡着,早上自然便有些起不来了。
“大小姐,你昨晚做了美梦不成?”小筝偏头看了慕瑛一眼,在她心目里,慕瑛跟个大人似的,鲜少有这般跟她撒娇的时候,这让她不由得在揣测昨晚慕瑛睡梦里遇着了顺心的事儿,心情舒畅。
“没有,美梦恶梦都没做,阖了眼就睡到了现在。”慕瑛从床上坐起,伸出手来,让小筝给自己穿上衣裳:“汝南王妃回来没有?”
昨晚汝南王妃进宫参加皇室夜宴,不知道那夜宴什么时候散的场,也不知道她是去国宾馆还是回慕府安歇。
“刚刚看了一眼外边,没见汝南王妃的大丫鬟琴心和琴音在外头,该是去国宾馆了。”小筝一伸手,将锦被掀到一边,慕瑛打了个寒颤:“快快快,裤子给我。”
弄了好一阵子,这才穿戴整齐,小筝开门喊了一句:“大小姐起身了,快些送热汤过来。”
门口候着的小丫头子早就听到了屋子里边的动静,一句准备好了洗漱的东西,看着房门打开,赶紧捧着盆儿帕子走了进来,小筝一边给慕瑛梳头发,一边问她们:“王妃昨晚可曾回府?”
一个小丫头子摇着头:“未曾见王妃屋子有动静。”
“听说今日王妃要跟着王爷进宫给太后娘娘拜年,明日汝南王会来咱们府里呢。”另一个小丫头子兴奋的睁大了眼睛:“听王妃那边的婆子说,王爷准备了不少贺礼,就连府中的下人,都有小荷包哪。”
大虞旧俗,初二那日女婿上门给岳父岳母拜年,恭贺新春,汝南王妃出阁二十年,汝南王还未曾来过慕府拜年,这次进京,自然要出手阔绰些,也算是弥补这般多年未陪王妃归宁的遗憾。
只不过,府中奴仆都有打赏,这也算是难得的,慕瑛一边听着小丫头子们叽叽喳喳的说着话,一边心中默默的想着,若非是对姑母心存爱惜,再出手阔绰,也绝不会体贴的想到这慕府的下人。汝南王这是在给姑母长脸呢,看起来他们两人定然是分外恩爱。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看起来姑母确实是嫁了个好人。
慕瑛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明镜里自己的脸,旁人都说她生得美貌,可自己看多了,也就没有半分感觉。不就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实在是普普通通。慕瑛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孔,手心里凉冰冰的一片。
就如小丫头子们说的那样,大年初二,汝南王果然与王妃一道来了慕府。
慕老夫人十分得意,端端正正坐在主座,穿上了她最好的衣裳,把最华贵的首饰都戴上,头发上,手腕间,到处都是亮光闪闪,一看就是珠玉锦绣,通身荣华富贵的派头。
慕瑛并未做刻意的打扮,妆容淡淡,穿着娇黄的衣裳,外边披了件浅紫色的羽纱斗篷,镶着白色毛边儿,瞧上去粉嫩嫩的一张脸。她与几个弟弟妹妹坐在右首的座椅上,看着慕老夫人那可以的打扮,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祖母到现在还未看破这富贵局,迷魂阵,穿戴成这般模样又能说明什么?汝南王难道没见过满头珠翠的贵夫人?本是想打扮着好不让女婿看轻了自己,可这般虚张声势,倒不免让人看了笑话。
大虞慕家,还用得着那些身外之物来添名声不成?慕瑛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王氏才给她做的,依旧是用了宫里那种风格,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张扬,可却一点都不寒酸,稳重而含蓄。
双面云锦门帘的喜鹊登梅图案十分应景,随着那北风刮过来,门帘不断微微晃动,上边的喜鹊似乎也在不断的跳跃,上上下下,好像在报着喜讯一般。
“来了来了。”一股冷风刮着进来,打门帘的小丫头子挑开了帘子,欣喜的朝里边高声喊了一句:“汝南王,汝南王妃到。”
前堂里的人都朝门口看了过去,就见一群人鱼贯而入,走在最前边的额是汝南王妃,她的身边并排走着一个穿着淡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
慕瑛打量了一眼,就见那汝南王气质清俊,与一般的富贵王爷大相径庭,没有圆滚滚的身子,也没有满脸的俗气,若不是亲眼见着他走在姑母身边,或许根本没有人会将他与王爷这个身份联系起来。
汝南王头戴紫金冠,身上穿的长袍是蜀锦的,只是在领口出有绣花,其余再无别的刺绣,一条翠绿的玉带,上边系着一条鹅黄色的丝绦,挂着羊脂玉的玉珏。这种打扮,京城里稍微有些钱的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都会这般穿戴,实在是普通。
“小婿给岳母大人拜年了。”陪着汝南王妃走到慕老夫人面前,汝南王深深行了一礼:“庶务繁忙,这么多年未曾登门拜府,还请岳母大人宽宥几分。”
慕老夫人赶紧伸手搀扶:“汝南王不必多礼,你每年都有打发人送来节礼,心意是到场了。”
袁妈妈赶紧引着两人在左首坐下,刚刚好挨着慕华寅与明华公主的座椅,汝南王又与慕华寅寒暄了一番:“多年未见兄长,甚是想念,原本以为在宫中夜宴能见到,不想兄长却未能到场,实在遗憾。”
慕华寅笑了笑:“今日见了,也是一样的。”
汝南王点头:“幸甚至哉。”
慕微的小脑袋凑了过来,攀着慕瑛的胳膊,低声问:“姐姐,父亲与姑父在说什么?怎么微儿一点也听不懂。”
慕瑛笑了笑,都是些场面上的话罢了:“微儿现在还小,等再过几年自然就知道了。”
这边姐妹两人窃窃私语,那边慕华寅与汝南王已经高声说到了时政:“虽然我没去夜宴,却也得知了些事情,听说皇上要实行推恩令,可真有此事?”
汝南王脸上露出了欢喜神色来:“是,可真是让人放了心。”
这次来京城,汝南王本以为皇上会有什么举动,纵观历史,各种事变兵变,并不是没有前车之鉴。本来已经做好了有去无回的主意,可万万没想到,他想的,和皇上所做的,完全是两回事。
除夕夜宴上,赫连铖抛出了一句话:“各位府中是不是有世子之争?”
众位王爷听了他说这样的话,心中惴惴不安,这世子之争跟太子之争只差了一个字,难道皇上是准备拿这话做个开头,然后来一篇大文章?有胆子小的,脸色发白,差点就要端着酒盏出去跪倒在玉阶之前,痛哭流涕向赫连铖表忠心。
“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与其让后院争得不可开交,不如以旁的法子安抚之。”赫连铖看着众位叔伯的脸色,心中只觉痛快,虽然他是晚辈,可威慑力一点也不减。
“敢问皇上,究竟是什么法子?”有大胆些的,端着酒盏朝赫连铖晃了晃,心里琢磨着,莫非皇上要将自己的儿子都拘到京城来不成?
“皇上百忙之中还为我们着想,我们实在是感激不尽。”
“推恩令。”赫连铖的嘴唇边露出了一丝笑容,扫了一眼大殿众人,见个个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脸上带着一种敬重畏惧的神色,第一次感受到了帝王的威权,心中无比痛快。

☆、第 94 章

  说起推恩令,古已有之。
西汉初期诸侯国太强大,以至于威胁到了皇上的权力,更有那七国之乱,打着清君侧的幌子,实则想将龙椅上的汉景帝推下宝座。到了武帝之时,为了改变这种局面,便实行了推恩之令。
原本这王位继承,只有长子,等着老王爷过世,长子继承王位,次子、三子、四子之流皆只能分到府邸金银,自行离开王府生活。而推恩令一下,令诸侯王各分为若干国﹐使诸侯王的子孙依次分享封土,地尽为止,经过几代分封,再也无实力强大的王爷,众人只盯着自己家中这一亩三分地,哪里还有闲工夫去想着跟朝堂抗衡。
大虞乃是胡族,沿用封王封地长子承继的旧制,昔日入主中原时,太祖蓦然得了这么大一片土地,觉得用汉人管理不放心,故此大肆将土地分赐给自己的儿子,这样一来便栽下了不利的根。
大虞国内,受到分封的王爷累朝累代算起来,已经有十余人之多,有些封地面积极大,虽说不如西汉的吴楚强盛,可对于皇上来说,也是一个威胁。赫连铖每次想到这些皇叔们,心里就疙疙瘩瘩——封地里税收全是交给王府,只是从中抽三分之数上缴皇室,这么算下来,每年国库里便少了一大笔银子,更重要的是,若听凭他们强盛了,焉知会不会养虎为患,又来一次七国之乱?
就在他担心焦虑的时候,有一天,大司农宇文智求见。
宇文一族也是大虞的高门,宇文智的祖父曾是大虞的太傅,他的父亲只做到正二品便到了头,他比他父亲要好,总算在五十岁的时候爬上了正一品,只是他觉得这大司农空有品级,却五实权,虽然位列三公,却远远不及太傅与大司马位高权重。
宇文智这一生,汲汲营营就想往上边爬,心中对于权力的渴望十分强烈。只可惜他生不逢时,有慕华寅这般干练年轻的大司马,又有上官太傅这般忠心耿耿的老臣,总没有他出头的机会,想来想去,只能从赫连铖身上下手。
上回牡丹花会,上官如月进宫,也得了一份彩头回府,上官大夫人说得眉飞色舞:“咱们月儿一踏进慈宁宫,众人的眼珠子都错不开了呢。”
虽说慕瑛似乎更胜一筹,可在宇文大夫人心中,自己的女儿自然是最美的。
“只可惜她只拿了三等的彩头。”宇文老夫人叹息了一声:“若是能拿到头等,那便好了。”
“母亲,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生得美貌,这才学略微差点有什么关系?更何况那个拿头等的是大司马家的小姐,该是那几位大学士早就得了打点。”宇文大夫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女儿会比慕瑛差,只说得唾沫横飞:“再说了,绵福不是要比皇上大三岁吗?那慕家的小姐还差了好远呢,怎么样也轮不上她。”

宇文智在旁边只是听着,没有说话,心里头琢磨了下,可得好好培养着四丫头,等着她进了宫,得了宠,自己府中自然总会跟着沾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