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就是这般肆意妄为,只因为他是皇上,他从来不会顾旁人的感受,只会让人去服从他,将别人的尊严践踏在脚下。高启咬着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那里早就已经没有伤疤,可那件事情却始终烙在他心里,从来也不曾消褪。
太后娘娘所言非虚,皇上生性暴虐,不是一个仁君,现在他年纪还小,没有掌控实权,等他长大了,到时候还不知道他会如何对待太后娘娘和阿毓……还有……阿瑛。
无论如何,也要为高国公府留条后路。
高启心中一颤,想到了太后娘娘在信里写的话,那可真是情真意切:“哀家出身国公府,一举一动都要为国公府考虑。只可惜皇上却不是一个能让哀家放心之人,就拿秀容之死那件事情,便可见端倪。”
秀容之死,高启知道,那时候他还在京城,正在皇宫,对这件事情,也略知一二。当时宫里风言风语都指向太后娘娘,意思是她指使人下手去害皇上,但是后来查清,根本与太后娘娘没有一丝关系,虽然慎刑司给了一个理由,可那理由却实在无法服众。
高启知道,江小春曾因这事被慎刑司抓了去,江小春乃是江六的干儿子,而江六又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人,中间有什么是非曲折,高启心里头早就有定论,当然是跟皇上脱不了干系,若不是皇上在背后给他们撑腰,如何会这般胆大妄为?
皇上还是这般年纪便猜忌上了太后娘娘,到了他年岁渐长的时候,还不知道会如何行事呢。只不过,与其说皇上猜忌太后娘娘吗,不如说他是在猜忌他的弟弟赫连毓,昔时先皇想要立赫连毓为太子,皇上心里肯定有个坎没有迈过去。
太后娘娘这次送他出京,就是要他在青州暗地里训练一支队伍,以防不测,他到了青州之后,一直犹豫彷徨,有些下不了决心——毕竟这暗中招募兵马,便是准备要对付赫连铖,这可是带了些谋逆的意味,万一被发现了,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只不过,太后娘娘布置得非常妥当,给他指点迷津:“哀家听闻江南那边的富有人家,一般都自己修筑曲坞,招募家丁来防守,以免被强人所抢掠,你可以效仿此般行事,哀家先赐你一个庄子,也仿效江南那边的风尚修曲坞,募人来看守,用此举为幌子,暗地里进行操练。一个庄子完成以后,便可以再慢慢推行这方法,在青州以及附近几个州郡都这般行事,这便是神不知鬼不觉。”
高启仔细将高太后的法子想了想,确实可行,他来青州已有半个月有余,先四处转了转,发现这边的风土人情跟京城迥异,更有些接近长江以南的南燕。大庄子是有的,而且庄子里有自己的家丁。他曾经去拜访过一个大地主,此人乃是祖父的旧部,隐居青州已久,成了一方豪富,他那庄子里就有一千五百家丁。
若是能建上十来个这样的庄子……高启渐渐兴奋了起来,一股热血腾腾的往上升,这样一来,太后娘娘交代的事情就能落实,高国公府也有了保障。
“安庆,安福。”高启扬声喊了一句,两条人影从不远的树下飞奔到了他的面前:“大公子,何事?”
“备马,我要去袁家庄。”
袁家庄,就是他曾经去过的那个庄子,庄主袁九黎,十多年前就从京城迁至青州,他用毕生积攒买下了这个庄子,经过十多年的苦心经营,已经坐拥良田几千亩的大庄主。
策马前行,差不多去了二十多里,这才来到袁家庄前,高高的院墙与青州的矮山墙迥然不同,足足有三人高,高启抬头看了看,即便是他夜间至此,想要翻过墙头,也还需掂量一二,选个稍微矮一点的地势才能进去。
来到庄子门口,外边有几个门房,高启仔细打量了下,发现这几人目中隐隐有精光。上次来他没仔细看,只以为是普通的家仆,得了太后娘娘的信,不免多了几分细心,此次一看,心中拜服,太后娘娘虽然人在深宫,可对外头的事情,却是了如指掌。
安福走上前,将名剌递了进去:“我家大公子来拜会袁庄主,还请通传。”
接了帖子的门房斜着眼睛看了高启一下:“稍等。”
过了不久,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高大公子,今日怎么来了?也不早些派人给个信,也好让袁某早做准备!”
一个年约五十的人踏着大步走到了门口,四四方方的紫棠脸,两道扫把一般粗的眉毛,大鼻子底下一把络腮胡子,耳朵上还挂着两个银质的大耳环。
这袁九黎是纯正的胡族,原来他家并不姓袁,只是当时高宗皇帝要推行汉化,亲自为一部分官员赐了汉姓,这才改了姓氏。虽然姓氏改了,可那胡族的穿着打扮却未改,两只耳环挂着,不住的晃荡。
“袁庄主,早就想再来登门拜府,又恐袁庄主庶务繁多,不敢来叨扰,今日见着春光晴好,心里头想着来袁庄主这边踏春,顺便请教一二。”高启笑着看了袁九黎一眼:“袁庄主,庄上的田已经下了秧罢?”
袁九黎两条扫帚眉毛一上一下的动了动:“怎么,高大公子也有心要做田舍翁不成?”
高启双手一拱,说得情真意切:“袁庄主,启身患重病,四处寻访名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着自己的机缘。这病也委实奇怪,不生病之时,便与常人无异,启觉得与其坐着等那时机,不如先找些别的事情做做。”
“高大公子所言极是。”袁九黎哈哈大笑:“只要高大公子有这般心思,袁某自当倾力指点。”

☆、第 89 章

  这冬去春来,流光冉冉,只在弹指间,韶华便已飞逝,仿佛就那么眨了眨眼睛,鞭炮声声,千家万户将那桃符一换,眼见着又过去了一年。
大司马府今年比往年更热闹了几分,因着汝南王妃回府省亲来了。
去年十一月,皇上派传旨使出京,颁发圣旨给各位在封地上居住的王爷,说那些住得远的宗亲久未相见,失了亲近,特地召集他们回京,共庆新春。
汝南王本是地处西南,差不多与蜀地相交,来一趟京城,可真是千里迢迢,但皇上圣旨一下,谁敢违抗?接了圣旨以后,便带着王妃启程,走了足足差不多有一个月才赶到京城,刚刚好赶上除夕夜宴。
汝南王妃乃是大司马慕华寅的姐姐,自然借着这个机会回府探亲,大司马府还是在十一月便开始修缮王妃曾经住过的园子,就等着王妃回府居住。
王爷们回京,赫连铖让宗正将他们安置在国宾馆,对于汝南王妃却网开一面,准她回大司马府居住。众人听着圣旨,心中惊疑,看了看汝南王妃,想到了她娘家的姓氏,也只有叹气的份儿:“谁叫人家娘家权大势大,这王爷当得真是没意思,还不如一个炙手可热的权臣。”
汝南王妃荣归的时候,慕瑛也已经回府,正好见到了从未见面的姑姑。
慕瑛只从旁人嘴里听说过自己这位姑姑的事情,却未亲眼见到她,听人说当年姑姑名满京城,被推为贵女圈里的第一位美人,风华绝代,就连先皇,都曾经有想纳她进宫的心思,只不过祖父婉拒了先皇好意,只不过最终美人还是落入了皇家,她嫁了先皇最年幼的弟弟汝南王,成亲以后便留在了汝南封地,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阿瑛,你跟你姑姑,长得颇有几分相像,只不过她比你生得更艳丽些。”明华公主看了慕瑛几眼,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惆怅:“我还记得你姑姑那时候喜欢穿一袭红衣,站在那人群之间,肌肤光洁如玉,旁人皆是黯然失色。”
明华公主很少去夸奖一个人,她这般说,自己的姑姑肯定确实是有过人之处,慕瑛低着头,抱着手笼,出神的看着那白绒绒的茸毛,眼前恍惚出现了一抹艳红。
“阿姐,”慕微坐在椅子上,两条腿不住的悬空晃荡着,她现儿已经四岁半,身量比一年前要长了许多,小小的脸孔晶莹透亮,雪花团子一样:“我想早些见到姑姑,大家都说姑姑好美,我要看看她是不是真这般美。”
“见到自然就知道了。”慕瑛笑了笑,抱着手笼看了慕微一眼,慕微年纪虽小,可却看得出来已经是个美人坯子,那眉毛眼睛跟故去的母亲慕夫人生得一模一样,高高的鼻梁虽然承继了慕家的特征,可鼻头小巧,一点也不嫌粗糙。
“阿姐,这次你能在府中住多久?”慕微从椅子上溜了下来,走到了慕瑛面前,将头埋在她的膝盖里:“微儿不想让你走,以后你住回府,跟微儿一起玩耍,好不好?”
慕瑛摸了摸慕微的头,低声道:“阿姐也想要这样就好呢。”
在宫里住了一年,虽然赫连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般疟她,可他的举动实在奇怪,让慕瑛提着一颗心,怎么也放不下来。
那次与他一道用了晚膳以后,慕瑛便尽量躲避着赫连铖,能不与他见面就不见,即便是赫连铖派江六或者江小春过来传话,慕瑛也坚决不肯再过盛乾宫去:“皇上日理万机,哪还有闲工夫来做旁的事情?还请皇上以国事为重,若皇上真有空余时间,那也该为了臣民保重自己的龙体,早些安歇才是。”
赫连铖得了慕瑛的回答,怒气冲冲跑过来找她:“瑛瑛,你竟敢抗旨!”
慕瑛很平静的看了他一眼:“皇上,请设身处地为慕瑛着想,莫非是要将慕瑛的闺誉败坏殆尽,皇上这才高兴?若皇上一定勉强慕瑛,那慕瑛还不如直接死在皇上面前,免得受人嘲弄侮辱。”
赫连铖大吃了一惊,退后一步:“瑛瑛,你这是何意!”
“皇上,礼记有云,男女七岁不同席,虽然大虞先祖乃是胡族,可也不至于一点礼仪都不要遵循,你我现儿年岁已大,再是若幼时那般无所顾忌,定会遭人诟病。当然,没有人敢说皇上,可慕瑛肯定是要被千夫所指。”
“他们怎敢?谁敢非议瑛瑛,杀无赦!”赫连铖的脸色一沉,恼怒不已,竟然有人敢在背后说慕瑛的不是?这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皇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难道太傅大人教的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对于赫连铖,慕瑛心底深处有一种恐惧,以前经历过的一切,她从来不曾忘记,哪怕赫连铖忽然间莫名其妙对她好了起来,她犹自有一丝丝防备。她觉得赫连铖天生就有一种残暴的本性,不管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对她转变,很有可能他会在忽然之间又转身成了原来那样一个人。
赫连铖深深的望了慕瑛一眼,心里百味陈杂,为何她总是不愿意让自己亲近呢?难道自己现在做出的努力,都不足以消弭以前对她的伤害?
“瑛瑛,如你所愿,朕不会强求你。”赫连铖拂袖而去,这让慕瑛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她跌坐在椅子里,额头上有了细密的汗珠。
她的心里,还是在惧怕着他。
赫连铖遵守了诺言,接下来的日子,渐渐平静,直到年关,她去慈宁宫向高太后提出辞行:“一年一度除夕祭祖,阿瑛自然要回府去,不能再在宫中。”
高太后一口应承下来:“这是自然,收拾下东西,明日哀家派人送你回府。”
慕瑛心中高兴,很久未见弟弟妹妹,终于得了重逢的机会,最要紧的是,能在府中过几日轻松日子,不用再提心吊胆赫连铖会不会来映月宫打扰她。
寒冬时分,天气冷落,傍晚时分小筝就已经将门关上,把炭火盆子里的银霜炭拨得旺旺,看着红色的火星子哔哔啵啵的跳了出来,笑靥如花:“大小姐,瞧这星子跳了多高,好像知道有喜事似的。”
明日能出宫回府,对于慕瑛,对于她,都是一桩大喜事,小筝忙忙碌碌的收拾着要带回去的东西,心情轻快。
“当当当”,有人敲门。
“谁呀?”小筝快快活活走过去将门拉开,见着门外披着大氅的那个人,惊呼了一声:“皇上!”
赫连铖没有管她,一步跨了进来,站到了慕瑛的面前,一言不发。
“皇上,这么晚了,你过来可有什么事情?”慕瑛有些慌乱,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身子靠到了墙。
“他不喜欢你,嫌弃你,这么轻而易举就将你丢进宫里,你为何还要认他做爹?为何还是心心念念的想要回去?”赫连铖盯着慕瑛的脸,口里挤出了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瑛瑛,你和朕一样,都是被抛弃的人,可为何你却这般无视朕,要赶着往那抛弃你的人身边去!”
慕瑛的心一揪,赫连铖说的话,似乎句句戳到了她心坎上,让她无法辩驳,赫连铖的眼睛就在她的面前,黑亮亮的,里边似乎冒着两簇火花,带着一丝凌厉的气息。
或许他是上天注定要成为坐在那个位置的人,即便他幼年时曾受过轻视,可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一种掌控的专横,他的言行,有一种让人不自觉便想臣服的畏惧。

可她必须坚持,哪怕是心底里再有畏惧,她也须得回府。
她一点也不想呆在这皇宫,这里暗流激涌风谲云诡,让她活得太累。她需要一段放松的时间来修整自己,慕府现在是她唯一的选择,哪怕那里有并不关爱自己的父亲,可至少还有几个可爱的弟妹。
“皇上,这每年除夕都要祭祖,难道皇上这点都不能体谅?”慕瑛睁大了眼睛,挺直了脊背,尽量将自己的那点畏惧之感藏了起来,她不能让赫连铖发现,其实她是害怕他的。
“祭祖?女子何需跟着去祭祖?”赫连铖满不在乎:“瑛瑛,留下来陪着朕,一到除夕,朕便觉得心里发凉,以前是想着故去的母后,今年还要加上皇祖母了。”
慕瑛垂眸,声音颤抖:“皇上想着自己的母亲祖母,难道慕瑛就不想自己的母亲了?虽说女子可以不去祭祖,可慕瑛还是要亲手为母亲灵位前上一柱香,聊以表达自己对她的一片思念之情。”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片,好半日,慕瑛听到自己头顶上方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好罢,你回府去罢,记得早些回来。”
抬头看时,那华丽的孔雀翎大氅已经远去,踽踽而行,被昏黄的灯光映着,那人身影孤单,就如一株长在悬崖边的树,独自对抗着寒风。

☆、第 90 章

  她终于回到了府中,回到了她熟悉的家。
彼才回府,第一件事情自然是去拜见慕老夫人,府中辈分最大的长辈,从规矩礼仪上来说,一刻也不能耽搁。
慕老夫人依旧还是戴着她常7用的抹额,上头一块硕大的红色宝石,旁边几颗小小的黄晶作陪衬,她穿着一件紫貂皮的褂子,露出两只蜀锦绣卍字花纹的袖子,秋香色,花纹有暗红有深紫还有浅白,瞧上去一团富贵气息。
“瑛丫头回来了。”慕老夫人抬眼看了看她:“太后娘娘可真会养人,瞧着比一年前更好看了些。”
慕瑛含笑站在那里,听着慕老夫人说些场面上的话,心里头却是有些悲哀,祖孙两人见面,没有半分亲人间推心置腹的交谈,一张口就是太后娘娘如何,这也实在市侩了些。这世间之人,如何就将那名利看得这般重,却将那份亲情放到了最底下,慢慢的越发疏远。
“你姑母这些日子就快要到京城了,你在皇宫生活了这么久,该对那些规矩知道得很清楚,你姑母回府会住在她以前那宁远园,到时候你陪着她住在那里,也好有个说话之人。”慕老夫人慈祥的朝慕瑛笑了笑:“你姑母当年可甚是风光,你好些陪着她,让她也教教你如何才能更显出众些。”
当年风光,该指的是先皇欲纳姑母为妃之事?慕瑛抬头,瞥了慕老夫人一眼,见她脸上似乎有惋惜之色,眼神有些空洞迷惘,暗自寻思,未必进宫便是一件好事,成为先皇宠妃,生下儿子若也得宠,立为太子,那她就得死。
难道在祖母心中,姑母的生死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慕家有个做皇上的外孙?慕瑛有些难过,咬着嘴唇轻声道:“谨遵祖母安排。”
汝南王妃是在腊月二十八进的京城,自有宗人府的安排了她与汝南王去国宾馆,亲手替汝南王打点了下住的地方,汝南王妃仔细叮嘱几个随从:“务必照顾好王爷,千万细心,别出什么事情。”
皇上忽然招了各方宗亲进京,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汝南王妃一想到这事,心里头就有些发慌。早就听说过皇上年纪虽小,可性子却是倔强,而且还有些暴戾,民间传闻,他的执政,可不像是个明君所为。
“王妃,你放心回娘家去罢。”汝南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细细叮嘱:“既然都已经进京了,还想这么多作甚。古语有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冥冥之中上头自有安排,咱们再担心也没有用,不如洒脱些,听凭事情发展。”
汝南王妃含泪点头:“王爷,万事当心好。”
汝南王叹息一声:“我自然会当心,王妃你也别太惦记,明晚咱们一道进宫参加夜宴,我在这里等你。”
两人依依不舍相互作别,汝南王妃一步三回头,见着夫君站在国宾馆门口,扶着门怅惘相望,眼泪几乎都要掉了下来。
她嫁给汝南王已经有二十年,两人感情很好,自大婚后还从未有过分别之日,今日忽然的没有在一起,心中自然惆怅。而且,最最要紧的是被皇上的圣旨征召回京,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两人进京途中,想到历史上那些皇室手足相残之事,便有些不寒而栗,晚上睡觉时眼睛都合不上。
“皇上应该不会这样的,毕竟我是他的叔父,对他的皇位也没有太大影响,他要对付的,该是他的亲兄弟。”汝南王尽量安慰她:“你别想太多,或许真是宗亲团聚而已。”
若是能抗旨不来,汝南王肯定会抗旨,可传旨使带着一队羽林子,约莫有三千人,自己若是说个“不”字,只怕会当场就被砍了脑袋。汝南王无奈,只能遵旨前行,幸好传旨使并未强求他将自己的三个儿子给带着一道回京,这让他与汝南王妃都松了一口气。
自己死了也就死了,但求孩子们还能长命百岁。都说覆巢之下无完卵,皇上并未将他几个儿子一并抓着进京,汝南王觉得这事情或许并没那么糟糕。
抱着这个希望,两人总算是勉勉强强安了心,汝南王妃坐着马车穿过京城繁华的街道,来到了大司马府,门房赶紧进去通传,一时间慕府便热闹了起来。
一群婆子丫鬟从里边涌了出来,在门口铺上红色毡毯,慕老夫人身边得力的袁妈妈走到马车边上行了一礼:“老夫人闻得王妃回府归宁,甚是高兴,还请王妃快去松柏园一见。”
马车里跳下两个大丫鬟,紧接着一只纤纤素手掀开帘幕,珠翠满头,环佩叮当,一袭衣角已经从马车里飘出,杏黄的一抹,点缀着拇指大的东珠,看着格外华贵。
“王妃风采依旧。”袁妈妈笑着行礼:“二十年过去,可王妃好像还是昔时十八岁的容颜。”
“妈妈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夸张。”汝南王妃瞥了袁妈妈一眼,这女人还跟原来一样,嘴巴抹了蜜,见人都能说个好字,也不知她心里头的弯弯道道。
二十多年前,母亲曾逼着她进宫为妃,也不知道这奴婢在里边说过些什么话呢,总是贴在母亲身边,总有那么些话能被母亲听进耳去。
由丫鬟们扶着到了松柏园,慕老夫人已经在前堂端坐,旁边坐着明华公主,慕瑛慕乾他们几个小辈则分别坐在两边,眼珠子只是朝这位素未谋面的姑母看了个不歇。
“华裳见过母亲大人,多年未见,母亲大人还是这般康健,实在是可喜可贺,愿母亲大人年年这般身子健旺,福寿延绵。”汝南王妃款款走到慕老夫人面前,并未低头行礼,只是端着那王妃架子,朝慕老夫人点了点头,口中问了一句安。
“裳儿,你快些坐。”慕老夫人指了指左首边的椅子:“这么多年没见到你了,今日总算是见上面了,多谢皇上体恤。”
这倒成了天家的恩典了?汝南王妃心中有几分苦涩,自己与王爷还在提心吊胆,母亲却迫不及待的为皇上歌功颂德了起来。
“华裳,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这般美貌。”明华公主打量了汝南王妃几眼,脸上露出了羡艳的神色:“说来你还比我大了三岁呢,可瞧上去竟然跟三十不到的人一般,让我看了甚是嫉妒,快说快说,有什么好保养的法子快教教我,怎么才能驻颜有术?”
汝南王妃抬眼看了看明华公主,唇边露出了笑容:“公主,可真真没想到你竟然成了我的嫂子,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那时候可万万没敢去想这事情。”
对于汝南王妃来说,明华公主确实算是旧识,那时候她总爱出宫参加京城里的游宴,又喜欢追着那些美少年看个不歇,在京城贵圈里可颇有名声。太皇太后不是她的生母,不大好来管束,更兼着过世的太皇太后心慈,觉着生母皇太后死得早,心疼明华公主自幼丧母,也不欲过分约束她,最终成了这般模样。
那时候慕华寅已经被穆老太爷弄去西北历练,若那时候他在京中,肯定也是被明华公主追逐的对象。汝南王妃昔日曾感叹过弟弟在军营中,躲过了一劫,可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最终明华公主还是嫁进了慕府。
“这也就是造化弄人了。”明华公主朝她笑了笑,心里头却颇不是滋味,早知道慕华寅这厮如此不解风情,她肯定不会嫁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事情都捉襟见肘,步步受制,哪里还有以前那般爽快日子?这婆母瞧着好像不管事,可没有一件事情不是暗地里插手的,有几个管事妈妈皆是她的耳报神,这边才有露了个端倪,那边松柏园就知道了动静,再过不久,慕华寅便赶着过来了。
这一年里,她已经弄走了两个,捉着错处罚着不许再进偏厅议事,还剩几个,她准备今年不动声色的解决掉,这内宅里总不能有两个掌管庶务的,实在有些不称手。
“姑母。”见汝南王妃的眼神扫了过来,慕瑛赶忙站了起来,带着弟弟妹妹们行礼:“慕瑛祝姑母身子安康,长乐无极。”
“这是二弟的孩子?”汝南王妃仔细打量了几个侄儿侄女,瞧着个个都是聪慧模样,脸上露出了笑容来:“看着都是聪明样儿,二弟好福气,两男两女,整整的凑了两个好字。”
她再仔细看了看慕瑛,略略有几分惊奇:“母亲,这大侄女怎么见着有些面熟?”
慕老夫人笑了起来:“裳儿,慕府旧仆个个说瑛丫头跟你长得像呢。”
“果然如此。”汝南王妃又看了慕瑛一眼,点了点头:“我自己瞧着,也有些像。”
慕瑛朝汝南王妃笑了笑:“姑母,这几日就由瑛儿陪着你住在宁远园,瑛儿愿多跟姑母亲近,聆听姑母教诲。”
“好个机灵孩子。”汝南王妃微微一笑:“我自当好好教导你。”

☆、第 91 章

  宁远园的院墙之侧种着松柏,即便是在寒冬,树叶也是青青翠翠,被白雪映衬着,显得更加绿意盎然。
树的一侧站着两个人,身上披着斗篷,头上戴着昭君套,茸茸的白色狐狸毛里,露出了粉白的脸孔和黑如宝石的眼睛。
“瑛儿,听说你一直在宫里住着,对皇上可熟悉?”汝南王妃压制着心中的焦虑,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她想知道,皇上到底是不是像传闻里那般残暴,若真如此,那她得提醒夫君格外提防些。
听着汝南王妃这般发问,慕瑛忽然愣住了,姑母怎么想到问这个?
“皇上……”慕瑛嘴边呼出丝丝白色雾气,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并无它意,只是好奇,瑛儿若是觉得不方便,也可不说。”汝南王妃浅浅一笑,伸手将石青色的斗篷拉了拉,上边绣着的梅花图样若隐若现,浅白浅黄,几乎看不清楚,可还是能在不经意间注意到。
“姑母,虽说在背后议论皇上是不大好,可这里只有我有我们两人,瑛儿觉得,这里说的话应该不会被传出去。”慕瑛抬头,一双眸子如深潭,灼灼有神的看着汝南王妃。这两年她身量渐高,站在汝南王妃身边,也矮不了多少,已经到她鼻子那处,要盯着她的眼睛看,并不是一件难事。
汝南王妃不由得心中赞了一句,这侄女儿,虽然才这般年纪,却如此谨慎,说起话来跟人精了一般,果然是在宫中住过的,否则哪会考虑得这般周到。她这话实则是在与自己谈交易,要自己保证不外传,她才肯说。
“瑛儿,咱们说的是那宫里的事情,姑母如何还能传给旁人去?你便只管放心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黑色狐狸毛的手笼歪了歪,从里边挣出了一只手来,汝南王妃拍了拍慕瑛的肩膀,嘴角含笑:“瑛儿,你且放心。”
“姑母,从皇上的所作所为来看,他确实有些不懂体恤民心,但瑛儿觉得,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其实他心底里却还算是有几分宽厚。”慕瑛努力回忆着这一年来宫里发生的事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若是上官大人能一直辅佐着他,皇上或许会成为一代名君。”
“或许?”汝南王妃心中忽然有些没底,慕瑛用了或许两个字,期间内涵颇深。
“姑母,慕瑛当然只能说或许,谁又能说清楚以后的事情?”慕瑛真诚的看了汝南王妃一眼,心中忽然有几分惆怅。
被汝南王妃这般一提,她忽然想到了赫连铖。
汝南王妃的话,就像一管铜钥,将一个盒子打开,里边收藏着的东西,就如粉末般飘飘洒洒的飞扬了出来,在阳光里晒着透明的记忆,带着些清苦的味道,有甜,也有酸。
赫连铖,其实在慕瑛看来,他根本成为不了一个明君,用或许二字,只是不欲向旁人说他的不是而已。
自小一道跟着上官太傅修习,慕瑛便知道他根本无心向学,看问题远远没有高启和赫连毓到位,而且他的生性里有一种冷酷,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上回没经调查,他便准备灭秀容家五族,这种话,作为一个君王,实在不该随意说出,即便他气愤,也该是调查清楚以后,事实确凿,才能开口,如何在审理案件之间便说出口来?幸得慎刑司查清,将秀容的冤枉给洗脱了,否则顷刻间又不知道又会增添多少无辜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