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的那种悲伤神色,不知为何,竟然如此触动着他的心,他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只希望她能走上前来,和他坐在一处,听着他诉说心中的各种苦恼忧愁——然而她并没有上前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双眸子恍然间没了灵动的气息。
“慕瑛,你且上前来。”赫连铖将自己的声音尽力放柔和几分,热切的望向了慕瑛,此时的他,实在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让他不觉得那样绝望。
此刻她是最能够理解他感情的人,他见到过当年的她,站在慕夫人的棺椁面前,神色凄怆,眼中虽有雷影,可脸上泪痕已干。
“瑛小姐。”江六哑声在旁边催促了一句:“皇上在喊你呢。”
赫连铖此刻显得如此软弱,再不是像平素那般飞扬跋扈,他的目光里有一种乞求,似乎是想要得到她的慰藉,可却又坚持着不想说出口。那种眼神,就如林间的小鹿,跪伏在它受伤的母亲身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显得那样孤独无助。
慕瑛挪动步子慢慢走上前去,低声道:“皇上,请节哀顺变。”
赫连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慕瑛的话顷刻间提醒了他,他最亲近的人,此刻已经奄奄一息。他的眼睛一横,愤怒的看向了慕瑛:“朕有什么哀要节的?休得胡言乱语!”
“皇上,我母亲过世的时候,清凉寺的玄慈方丈来给她念了七日七夜的往生经,我听着那经文里的意思,每一个人都有生有死,万事万物都有起有灭,到了尘缘已尽的时候,那她就要往她该去的地方了。”慕瑛垂眸轻声道:“玄慈方丈说,那地方名叫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赫连铖喃喃自语了一句:“那是什么地方?”
“玄慈方丈说,极乐世界乃是仙境,去了那里的人自此长乐无极,再无忧愁。”慕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想来我母亲此时肯定也正在极乐仙境,清泉濯足,踏歌而行,逍遥自在,了无牵挂。”
泪珠晶莹,从脸颊上滚落,慕瑛觉得自己鼻子忽然发酸,母亲,她真会了无牵挂吗?她会将自己也给忘记吗?
“你……”赫连铖伸出手来,有些犹豫,但还是触及到了慕瑛的脸颊:“你……别太难过了,慕夫人……”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
慕瑛身子僵了僵,这是第一次,赫连铖用这样温柔的声音跟她说话,他的手指颤抖着在她的肌肤上擦了擦,似乎想要将她脸上的泪水擦掉,可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慕瑛,你别哭,别哭。”赫连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慕瑛的眼泪珠子越来越多,是不是他弄痛了她?他的眼睛盯住了慕瑛的脸孔,洁白无瑕,似乎跟白玉一般,是不是他的手指太粗糙,划破了她娇嫩的肌肤?
他的手指就在她的脸颊上停留着,有些僵硬,嘴唇嗫嚅,可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话。
似乎一根绷得紧紧的弦蓦然间就断掉,慕瑛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她已经顾不上什么礼仪规矩,身子朝前一扑,倒在了太皇太后的床榻之侧,开始哀哀哭泣。
太皇太后躺在床上,就如那日母亲躺在床上一般,面容灰白,嘴唇干涸,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的气息渐渐微弱,最终连那游丝一般的呼吸都听不见。
她趴在床榻上,枕着黑色的檀木,泪流如河,小筝轻轻走过来,送上了一块帕子:“大小姐,你别伤心了。”一边说,她的眼泪也溅了出来,心里头酸溜溜的一片。
“出去,你们都出去。”赫连铖猛的站了起来,从小筝手中夺过那块帕子,朝站在屋子里的人大吼了起来:“全部都到屋子外头去!”
小筝本来想开口请求留下,当她看到赫连铖血红的一双眼睛,心里有些害怕,站在那里踌躇了一番,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江六走了过来,拉了拉小筝的衣袖:“走罢走罢,有瑛小姐陪着皇上在屋子里头就足够。”
她就是不放心大小姐留在屋子里头呢,小筝挣扎了一下,可还是被江六带着走了出去。
屋子里有伤心的哭泣声,慕瑛趴在那里,肩头耸动,已经将床上的太皇太后看做了当年撒手尘寰的慕夫人。母亲,也是这般,静静的躺在那里,慢慢的失去了她的力气,只能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慕瑛,你在哭什么?”耳畔传来轻声的问话:“你难道也在替朕难过吗?”
慕瑛猛的一惊,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身边趴着一个人,跟她的姿势一样,侧坐在踏板上,脑袋枕着黑色檀木的床沿。
“皇上,慕瑛只是有些伤感。”
真是奇怪,今日与赫连铖说话,竟然没有昔日的那种畏惧与不安,而且她甚至还觉得红着一双眼睛趴在床榻之侧的赫连铖有些可怜。
“太皇太后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赫连铖吃力的说出了一句话来,泪珠从眼角滑落,慢慢爬过他的脸颊,滚进了他的嘴唇。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咸涩的一片。
“皇上……”慕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呆呆的坐在赫连铖身边,望着他那失魂落魄的脸孔。
“你知道吗?要不是皇祖母,就没有朕。”赫连铖紧紧的抓住了手中那块帕子,用了很大的力气,几乎要将它撕烂。他想到了母亲生前与他说过的事情,父皇痛恨那一昔欢愉,将母亲逐出盛乾宫,让她去冷宫做苦役。
没有皇上宠爱的妃子是无法过上优渥的生活,更何况发配去冷宫的一个司帐宫女,贺兰氏在冷宫里饱受冷遇,有时候就连饭都吃不饱,饿得前胸贴后背。
后来……因着贺兰氏的肚子越来越大,太皇太后知道以后查过彤史,推断时间以后证实是龙种,这才将贺兰氏接去万寿宫里住着,若不是太皇太后的一片仁心,只怕贺兰氏早就死在那阴晦的冷宫里了。
慕瑛止住了哭泣,吃惊的看着赫连铖,她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事情:“先皇……把生母皇太后赶去冷宫?”
再怎么样,那也是伺候过先皇的女人,难道不该恩宠有加的吗?慕瑛打了个寒颤,望了望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太皇太后,又看了看赫连铖,没想到这个张扬跋扈的皇上,竟然还有这般不堪的身世。
“你不相信?”赫连铖冷笑了一笑,眼中的泪痕已干:“朕那父皇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朕五岁那时候被立为太子,皇祖母要朕赶着去看望我母亲,那时候朕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跑到母亲房间的时候,她、她……”
眼中又有泪意,仿佛这辈子还未曾如今日这般心酸难受。昔日亲眼看着母亲被带着圣旨过来的内侍们勒死,他惊慌失措,捡了那块帕子在手里痛哭流涕,可那只是悲恸,却没有这般心酸,今日回忆起过去,一颗心好像被泡在酸水里,缩成一片,怎么也展不开来,想要抚平,却无能为力。
“皇上,别再想那些了,毕竟不管怎么样,你还有臣民,还有天下,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要因着过于悲痛而伤损了身子。”慕瑛忽然想起了听旁人说过赫连铖亲眼目睹他的母亲被白绫勒死的事情,心中蓦然有一丝凄凉,其实赫连铖跟她一样,都是这世间最苦命之人。
“臣民?天下?”赫连铖抬头看了她一眼,眉眼呆滞:“如果可以,朕宁可不要,拿了这些身外之物换朕皇祖母的福泰安康!”
“皇上!”慕瑛惊呼了一声:“你切勿说这样的话,这天下社稷,当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赫连铖忽然间就扑了过来,慕瑛有些惊慌,赶忙朝旁边一退,想要避开他的猛扑,没想到因着跪在踏板上太久,身子往旁边一歪,整个人倒在了踏板上。
一个身子压了下来,正好将她压住,半分也动弹不得。
慕瑛睫毛微颤,抬眼望去,就看到了赫连铖一双红肿的眼睛:“慕瑛,朕为了自己亲近的人,可以不要这天下!皇祖母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让她走!”
“你还有太后娘娘,还有太原王、灵慧公主他们几个兄弟姐妹……”慕瑛挣扎了下,用力推了推赫连铖:“皇上,你坐起来!”
“太后娘娘?”赫连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她是朕的亲人?”
“皇上,太后娘娘这些年一直尽力辅佐你,大虞现儿百姓安居乐业,太后娘娘功不可没。”慕瑛尽力朝外边挪动着身子,不住的躲避着赫连铖的目光:“皇上,你不要讲一切想得太糟糕,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关心你的人!”
“你呢?那你关心朕吗?”赫连铖一双手抓紧了慕瑛的肩膀,不让她躲闪,眼睛逼视过来,越来越近。

☆、第 46 章

  寝殿里有细细的喘息之声,立在床边的宫灯投下了一团暖黄,两个人影在那黄色里扭动着,推来挡去。
慕瑛紧张得快要晕了过去,她用力咬了一口嘴唇,让自己清醒过来,一边用手拦住了赫连铖的脸:“皇上,请你走开。”
“朕要听你的回答。”赫连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扑哧扑哧喘了两口粗气:“你说,你快说!”
“皇上,你有那么多人关心,为什么一定要强求慕瑛来关心你?”慕瑛实在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本性来逢迎赫连铖——关心他?凭什么?他曾经那般对待过她,将她看做脚底的尘埃,肆意的践踏,却还想要自己的关心?慕瑛闭了闭眼睛,现在的她,对赫连铖只有戒备,只有疏离,没有半分想要关心他的想法。
“你……”赫连铖恨恨的盯住慕瑛,忽然间猛的倒了下来,慕瑛惊呼了一声“啊”,嘴唇被堵住,柔软的一片压在了她的上边,温热的气息在她的鼻翼底下一阵又一阵,一波又一波袭了过来。
慕瑛又惊又气,也顾不得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是什么身份,双手用力一推,就将赫连铖掀翻到一侧,抓住床板爬了起来:“皇上,请自重!”她站在床边,警惕的看着床板上躺着的赫连铖,心里头打算着,若是赫连铖再要动手动脚,那她就要开口喊人进来了。
若是喊“来人啊,皇上欺负我了”,外边守着的江六江小春肯定会无动于衷,甚至小筝想冲进来,他们都会阻挡,不如自己高呼“快来人,皇上哭晕过去了”,肯定会有一群人冲进来救驾的。
她的目光朝床边上边看了过去,赫连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赫连铖怎么了?
难道不该是生气的爬起来,对她拳打脚踢一番?慕瑛的手揪住九华帐,心中有些疑惑,慢慢的转为害怕——莫非自己推得太突然太用力,让他的脑袋撞到了床边,撞晕过去了?
慕瑛站了一阵子,仔细盯住赫连铖不放,他依然躺在踏板上,衣裳上连褶皱都没起一个。
“皇上!”慕瑛小声喊了一句,赫连铖没有应声,这让她的心悬了起来,慢慢朝前边探出一步,再走了一步,慢慢的挨着到了赫连铖的身边。
他的眼睛闭着,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从紧闭的眼角那里,却能明显的看到有两道泪痕,一直滑到耳朵那处。
“皇上?”慕瑛看着那两道泪痕,有些难受,她轻轻蹲了下来,伸手推了推赫连铖:“皇上,你起来,别这么躺着。”
“你走。”赫连铖转过脸,粗声粗气道:“你不是不关心朕?那还到这里呆着作甚?反正这深宫里头没有一个真心对朕的人,朕还不如就这样跟着太皇太后走了的好,还能早些见到朕的母后。”
“皇上,你既然一定要这样想,慕瑛也无能为力,你还是起来照顾太皇太后娘娘罢,她看起来不大好的样子。”慕瑛瞥了一眼躺在那里的赫连铖,觉得他还真是有些可怜,生在深宫,自幼失去祜持,对一切都疑心很重,哪怕是对他好的人,他都有疑心——比方说高太后那般亲近的人,他竟然心底里都是有疑心,不愿相信她的。
听着她提起太皇太后,赫连铖似乎忽然又清醒了,一骨碌爬了起来,朝床边扑了过去,慕瑛看着他趴在床上的后背,微微摇了摇头,走到桌子旁边,看了看那已经冷得差不多的饭菜,轻轻端起托盘,朝门边走了去。
“你要走?”赫连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哭腔:“留下来,陪着朕。”
“我去让人将饭菜热一热。”慕瑛的心忽然莫名就变得软了几分,在这一瞬间,她竟然没有办法拒绝赫连铖的请求。
“瑛小姐。”江六见慕瑛托着盘子出来,吃惊的睁大了眼睛:“皇上愿意吃饭了?”
慕瑛将盘子交到江小春手上:“去给皇上弄些热饭热菜,然后请太医过来给太皇太后娘娘把脉,总不能由着皇上这般胡来。”
“可不是。”江六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还是瑛小姐行事周到。”
“大小姐,皇上他……”小筝犹犹豫豫的看着慕瑛,方才她站在门口提心吊胆,听着里边有哭泣与各种响动,只怕是赫连铖又在打骂慕瑛出气,实在想往里边冲,无奈江六与江小春一直阻拦,根本没法子靠近房门,现儿见着慕瑛,并无伤痕,总算是放了心。
“皇上此时很伤心。”慕瑛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毕竟他与太皇太后的情分不同一般。”
“可不是。”江六连连点头,皇上的小命还是太皇太后给保下来的,若不是太皇太后将生母皇太后接到万寿宫,指不定生母皇太后那时候便已经死在冷宫,一尸两命了。
“瑛姐姐!”
树影晃动,踩着步步生莲的石径,一袭紫色锦衣出现在玉阶之下,赫连毓满脸焦急神色,快走了几步,奔到了慕瑛面前:“瑛姐姐,我皇兄他没有……”
他的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气息也颇不均匀,看起来是小跑着来万寿宫的。慕瑛心头一热,笑着对赫连毓摇了摇头:“毓弟,无事。”
“那就好。”赫连毓抚胸,神色稍稍舒缓:“瑛姐姐,我皇祖母怎么样了?”
慕瑛垂下眼帘,低声道:“看情形不太好。”
“啊!”赫连毓低低惊呼了一声,举步便往寝殿里边走,慕瑛一把拦住他:“先等等,御膳房送了膳食过来,我们再一道进去。”
直到今日,她方才明白,虽然赫连铖表面上恭敬高太后,可心底里却还是有些猜忌,附带连高太后的儿子,这位温柔敦厚的太原王,他也是不放心的。
自古薄情帝王家,这也不能怨赫连铖有这分小心,赫连毓虽然瞧着是个纯善之人,可谁又知以后会有怎么样的事情发生?天地万物,白云苍狗,皆有它的定数,赫连毓乃是高太后的儿子,先皇曾想将她立为太子,只怕赫连铖心中还有这个心结。
“瑛姐姐,我皇兄没问你要生辰贺礼罢?”赫连毓眼神清澈,看得慕瑛有些羞赧,自己如何能那样猜测,再怎么样,以赫连毓的本性,是绝不会有那谋逆之心的。
“此时皇上心情极差,哪里会问起这些。”慕瑛微微叹气:“我倒是带过来了,可他似乎此时没有什么关心的了,除了太皇太后。”
小筝一扬手,一个荷包荡来荡去:“太原王,你瞧,生辰贺礼在这里呢。”
赫连毓惊呼:“小筝,你这荷包也真是大,竟然能装下那么大一个盒子。”
慕瑛在那堆礼物里挑了一个纸镇,一尊威武的狮子,鸡血石雕琢而成,狮子的鬃毛出染着胭脂般的颜色,殷殷如血。
“这荷包是我特地做的,跟我们家大小姐出去,也能多带些东西。”小筝踮了踮脚尖,望了下那边走过来的几条身影:“哟,御膳房来人了,这手脚可真快。”
江小春掀着衣裳下摆飞快的往这边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小内侍,托着盘子走得匆匆忙忙,再往后边,却是一件浅粉色的衣裳,步履轻轻,走得有些迟疑。
小筝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沉樱,你怎么过来了?我母后呢?”赫连毓似乎不知道万寿宫之前发生的事情,朝她招了招手:“快些到走廊下来,园子里风大。”
“瑛小姐,你……”江小春已经踏上了走廊:“你端了进去?”
“大小姐!”小筝的目光从沉樱身上转了回来,有几分紧张:“别别别,要太原王端进去罢,肯定皇上不会怪罪他。”
慕瑛摇了摇头:“没事,我端着进去。”
赫连毓很热心道:“瑛姐姐,我陪你。”
“好。”慕瑛朝他浅浅一笑:“那就劳烦毓弟了。”
两人接过内侍手里的盘子,一前一后的端着走了进去,赫连铖此刻已经让开了床头那一边,王院首正坐在那里给太皇太后把脉,几个宫女端着药碗站在一旁,脸色发白,手都在不停的颤动。
“皇上,吃点东西罢。”慕瑛将盘子放在桌子上,慢慢朝床边挪了几步。
赫连铖的目光转了过来,茫然的看了她与赫连铖一眼,并没有像开始那般震怒,只是轻轻摇头:“朕不饿。”
“皇兄,你多多少少得吃点东西。”赫连铖掀开一个汤盅的盖碗,用汤匙舀出一些热汤到小婉里,双手捧着走了过去:“皇兄,你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赫连铖疲惫的看了赫连毓一眼,伸出手来将那碗汤接了过来,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目光朝慕瑛扫了过来:“给我盛些饭过来。”
慕瑛慌忙添了小半碗饭,拿着玉箸走上前去:“皇上请用膳。”
细白的瓷碗拿在手中,好像拿不稳一般,晃晃的在摇动,慕瑛叹了一口气,将碗从赫连铖手里接过来:“皇上,我来捧着,你用汤匙舀饭吃。”
此时的赫连铖忽然变得很温顺,他拿起汤匙舀了些米饭送到嘴里,慢慢咀嚼了几下,越嚼越甜,里边还杂着些咸涩的味道,一种奇怪的感觉恍恍惚惚从心间升起,眼前也越来越模糊,看慕瑛的模样都是朦朦胧胧的一团。
“皇兄,你别哭了,皇祖母肯定会好起来的。”赫连毓拿出帕子凑到赫连铖面前:“有王院首在哪,皇祖母没事的。”
赫连铖将汤匙扔到了一旁,夺过赫连毓手中的帕子,不可抑制的放声大哭起来。

☆、第 47 章

  二月初二的晚上,天空没有月亮,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一团微黄的灯影在小径上慢慢移动着,细碎的脚步声在这宁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响亮。
“大小姐,太皇太后是熬不过去了,对不对?”小筝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扶着慕瑛,主仆两人慢慢的朝前边走着,小径两旁种着高大的树木,黑黝黝的一大团,看着有些像嶙峋的怪石一般。
“唉……”慕瑛低声叹息了一句,眼前晃过了赫连铖那绝望痛苦的眼神。
这是第一次她明白了赫连铖的心事,那个看上去骄横不可一世的人,竟然也有这般无助与痛苦的时候。当她与他两人并排坐在太皇太后床榻前的踏板上哭泣时,他们好像是处境相似的人,都是那样孤单而绝望。
母亲抛开她走了,父亲与祖母根本不会管她的死活,只想让她多为慕家做出牺牲,而弟弟妹妹们也体会不到她这个长姐的苦处,他们以为自己进宫是来享福的,根本不知道她在宫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她在宫里举目无亲,宫外的那些亲人,对于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亲人。
而他,处境比自己更可怜,太皇太后一死,他就更孤单了——他如何去相信高太后?娘家是权势赫赫的高国公府,自己还有一个被大虞举国交口称赞的好儿子。
皇宫是一个暗流激涌的地方,此时看着平静,焉知以后会不会有惊涛骇浪?生活在这步步惊心的地方,需得自己小心留意,还要有可以信赖的人。此时的赫连铖没有旁人可以依靠,他对一切都没有办法去相信,故此他才会容易震怒、暴躁,才会时常用惩罚别人来掩盖自己心中的胆怯与不安。
从万寿宫里走出来,是一条青石小径,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看到了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上头挂着一排红色的宫灯,延绵过去,就如一条巨龙,在这宫中蛰伏着,仿佛在等待着要一飞冲天的那一刻。
长廊的尽头那处有个人站在那里,白色的衣裳在这黑色的夜里特别显眼,宫灯照着那张脸,红色的一团影子将他的五官全部模糊成了一片,看得不甚分明。
可慕瑛依然识得他。
“阿启。”她低声喊了一句。
“高大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小筝欣喜的叫了起来:“太好了,我还在担心这夜路不好走呢,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尽管提了一盏灯,可心里头还是害怕。”
高启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慕瑛,他不愿告诉她,其实他一直守在万寿宫外边,因为那一段路比较黑,他怕自己忽然走出来吓坏她,就如上回去冷宫那般,故此一直藏在树后,等着她与小筝往前边走了一段,才慢慢跟在身后,等着快到长廊这边,抄了近路守在这里等她。
“阿瑛,我送你回映月宫。”他并没有多说话,只是走上前来,伸手将灯笼接了过来,嘱咐小筝:“仔细扶着你家大小姐些。”
“阿启,多谢你。”慕瑛觉得自己的这声道谢实在有些乏味,可她怎么样也找不出第二句话来表示自己的谢意。在这深宫里,还有那么一个人,在默默的关心着她,这让慕瑛觉得自己的心灵忽然暖了起来。
“今日皇上……”高启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没有为难你罢?”
“没有。”慕瑛轻轻摇头:“皇上心情很差,一直守在太皇太后身边。”
“哦。”高启闷闷的应了一句,心中却在翻江倒海,似乎一个巨浪接着一个,一浪比一浪还要高,浪潮打了过来,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今日听着宫里传言,太皇太后病重,皇上心情大坏,就连畅春园的庆生寿宴都没有用,直接去了万寿宫守着,不吃不喝,就连太后娘娘劝说都没有用处。
后来皇上传了慕大小姐过去,结果……一切都变了。
似乎有一条小虫子正在吞噬着他的心,一点点的蚕食着,那种钻心的疼痛让他坐立不安,跑到万寿宫门口却停住了脚步——太皇太后病重,不需通传,看守宫门的宫女肯定会放他进去,可他却没有勇气迈开那一步。
他没法子能亲眼目睹她与赫连铖两人共处一室融融泄泄的情形,还不如站在门口想象慕瑛横眉冷对赫连铖的模样。他提着灯笼往前走,心里很想知道当时的情况,可又没有勇气开口去问,那简单的一句话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
三个人默默前行,脚步声沙沙,就如春雨落下的声响,潮湿了青石地面,也润湿了那一份纠结而不能说出的感情,沉甸甸的坠在那里,越来越沉,一颗心就如那金丝银线结成的网子,千千心结,怎么也拆不开。
映月宫的院墙就在眼前,高启停下了脚步:“阿瑛,我送你到这里。”
不能再往前边过去,若是映月宫上夜的宫女瞧见他送了慕瑛回来,只恐又会暗地里说闲话,这些宫人们每日里头百无聊赖,有一点点小事就能被她们唾沫横飞的夸张得失去了原来的形状。
自己怎么样也该为慕瑛的闺誉着想,喜欢她是一回事,可被人捕风捉影的说又是一回事。
小筝接过灯笼,朝高启行了一礼:“多谢高大公子。”
“谢什么,不过是我想去万寿宫找皇上,正巧路过那里而已。”高启容色淡淡:“阿瑛,夜已深,你快些进去歇息罢。”
最终,自己想问的那句话还是没有问出口。
高启负手而立,站在路口,看着那灯影微微的朝前边走去,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看着慕瑛的背影溶入茫茫月色,他自然的就觉得心空了一大片,空得仿佛肠子都结在一处,怎么也解不开。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寒露渐起,擦在草地上的长袍下摆慢慢的湿了,一抬头,脸上还沾了点点细碎的微潮——原来却是下雨了。
春雨来得很快,顷刻天地间犹如起了一片水雾,迷迷茫茫的一片,高启摇了摇脑袋,飞快的朝盛乾宫跑了过去,失意与惆怅,此时已经沉在了心底,不再去想。
晨曦初现,外边就有了响动,慕瑛睁开眼睛,就听到了灵慧公主的声音。
“瑛妹,瑛妹!”门板被拍得砰砰响,小筝揉了揉眼睛,前去应门:“公主,你等等,你等等,我们家大小姐还没起来呢。”
“瑛妹,你可真是懒。”灵慧公主毫不客气,快步冲了进来:“哎哎哎,听说昨日沉樱去讨好我皇兄,结果被我皇兄给落了脸?”
慕瑛从床上支起了身子笑了笑:“慧姐姐你可真是的,就为这件事儿要将我喊起来么?”
小筝系着腰带,抿嘴笑道:“大小姐,你先和公主殿下说说话儿,我这就去给你打洗脸水。”
灵慧公主扑到才床边坐着,一把抓住慕瑛的手:“哼,我瞧着那沉樱就觉得有些不顺眼,听到说我皇兄落了她的脸,心里头自然就高兴,昨日就想找你问问,没想到你那么晚才回宫,今日自然要找你问个清楚。”
“慧姐姐,也没什么落不落脸的,皇上心情不好,不想用膳,可沉樱偏偏触了这个霉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哼,”灵慧公主撇撇嘴,一脸不屑:“我瞧着她这般巴结讨好的样子,是一心想做我皇兄的绵福呢。”
“绵福?”慕瑛听着这个词实在新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是什么?”
“你连绵福是什么都不知道?”灵慧公主惊讶的喊出了声,瞅着慕瑛嘻嘻一笑:“你真想知道?”
瞧着灵慧公主那眼神,慕瑛脸上微微一红,心里知道肯定是那男女之事了,一只手赶忙缩回了被子:“算了,慧姐姐,你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