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瑛听着勉强笑了笑,宫人们说的“年纪大了便知事些”,这个“些”字其实还包括了许多别的意思,只不过她也希望赫连铖真如小筝所想的那般,已经懂事。
进宫大半个月了,赫连铖并没有来找过她的麻烦,只是有时候会去射苍宫走一走,与灵慧公主较量一下骑射之术。慕瑛站在旁边瞧着兄妹两人骑着马你追我赶,眼前却总浮现起那一日赫连铖要拿箭来射她的情形。
仅仅是因为她是慕华寅的女儿,他就能这样对她,实在是暴戾得很,慕瑛有些疑惑那些宫人们说的“知事”究竟是到了什么程度。
若是赫连铖真的知事了,慕瑛觉得,她该要去问他追回当年母亲送进宫的东西。
那是母亲的一片心意,她绝不能让这些东西流落在他人手中。
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母亲的心血,是母亲对自己的关心爱护,慕瑛一想到那些东西就觉得心中发酸,那不仅仅是一件衣物或者是一块帕子,那是母亲的遗物,她能从那些东西上感受到母亲的温情。
回忆就如晒在阳光里的被褥,带着淡淡的香味,提醒着她过往的一切。
“大小姐,不知道那位黎娘子什么时候进宫?”小筝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来:“她好像说二月初就来,庐州到京城,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慕瑛朝小筝笑了笑:“想那么多作甚,来了便来了。”
小筝骄傲的一仰头,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黎娘子来了肯定会夸赞大小姐的琴艺与画技,哼,公主殿下就不会总是小瞧大小姐了。”
“不管怎么样,公主就是公主,哪怕她弹琴一窍不通,她也是公主,总会要比我娇贵,为何如此计较?”慕瑛懒懒的提起笔来,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字,搁下笔来左看右看,微微叹气:“这字架子还是没搭得好。”
小筝撇撇嘴,没有出声,只是眼中却有些不赞成的神色,慕瑛叹了一口气:“小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跟何况公主本来就精于骑射,她小瞧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些年灵慧公主的性子依旧没有变,她出宫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进宫来还是这脾气。她是个直性子,不爱跟着上官太傅念书,却最喜骑射,十岁一过,她便向高太后提出不再去文英殿后院,只去射苍宫玩耍。
“他们汉人不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吗?我念这么多书作甚?”灵慧公主背着弓箭,一身骑服,英姿勃勃:“再说了,我们胡族不是最注重骑射,我觉得念那么多书也没有用,若是有人敢造反,那我们就用弓箭对付他们!”
高太后无奈,只能由着灵慧公主去,只不过却托付了高国公,请他去访一位德才兼备的娘子,送进宫来教灵慧公主学学《女四书》这些典籍,至少也得让她知道容言德工的重要。
高国公得了这桩托付,赶紧四处寻访,终于在庐州找到了一位姓黎的娘子,本出身世家大族,只是因着家道没落,故此流落到开馆收徒,专门教授那些高门贵女,她多才多艺,除了教人念书,还能教琴棋书画,实在是全面。
高太后得了回话十分欢喜,赶紧派人去庐州去请黎娘子,黎娘子听说太后娘娘有请,哪里敢推辞,一力应承了下来,答应二月便动身进宫。
灵慧公主十分苦恼,慕瑛才进宫,她便已经与她诉苦:“母后说以后那个黎娘子来了,我只能下午去骑马射箭,上午非得要跟着她念书学什么琴棋书画!”灵慧公主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瑛妹,你知道吗,她会住在映月宫,指不定晚上还会教我学东西呢!”
慕瑛只能安慰她:“慧姐姐,黎娘子肯定不会这般逼迫你的。”
灵慧公主眼睛一亮,拉住慕瑛的胳膊摇了摇:“以后让她教你一个人便是!”
“慧姐姐,太后娘娘肯定会知道的。”慕瑛只觉好笑,灵慧公主好像永远长不大一般,十岁了依旧还是一颗童心。
“唔……”灵慧公主撅了撅嘴:“那我只能打瞌睡陪着你了。”
黎娘子对于灵慧公主来说,是一个很可怕的妇人,死板古怪,对于慕瑛来说,却是一种期待,昔日在府中,母亲也给她请过教习娘子,从小便学着弹琴绘画,守孝这几年她虽未曾再学,可也还是自己在买来琴谱会临摹本练习,正在愁着无高人指点,没想到这次进宫却得了个好机会。
“瑛妹,瑛妹!”青石小径上急急忙忙的跑来了一个人,后边跟了几个宫女,跌跌撞撞的追着喊:“公主殿下,仔细脚下!”
灵慧公主猛的从走廊下冲了上来,头上沾了几点屋檐上滴下来的水珠,她站在走廊上晃了晃脑袋,就如落水的鸭子甩甩身子那般,然后快步走到了窗户前边,隔着窗户看了看慕瑛:“瑛妹,咱们去射苍宫!”
慕瑛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上,攀着窗棂探出了半个身子看了看,眼前的灵慧公主穿了一身骑装,脸蛋红扑扑的一片,跟搽了胭脂一般。
“今日不是皇上生辰?你还去射苍宫?”
“我皇兄生辰,与我去射苍宫并不冲突。”灵慧公主兴致勃勃的看了慕瑛一眼:“哎,你想好送什么生辰贺礼给我皇兄没有?”
慕瑛愣住了,生辰贺礼?她下意识摸了摸发髻间的那一对木樨花簪子。
她根本就没去想这回事,赫连铖的生辰,跟她似乎没有太大关系,可灵慧公主一说,慕瑛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是该替他准备一份生辰贺礼,毕竟自己也曾经收过他的礼物。
“我就知道你没有想到。”灵慧公主得意洋洋:“我已经让启哥哥替我到宫外去搜罗些好东西了,你快些想想该送什么东西才好,免得万一皇兄不见你的贺礼生气。”
慕瑛心中一惊,朝灵慧公主点了点头:“多谢慧姐姐提醒。”
赫连铖会因着自己没送生辰贺礼就生气么?慕瑛并不觉得他会看重自己送没送贺礼,只是所谓礼尚往来,当年她收过他送的东西,自己也该送一件作为回礼。
“哎呀呀,别想这么多,还有这么长的时间呢,足够你想该送什么了。”灵慧公主隔窗抓住了慕瑛的手,笑嘻嘻道:“你再不出来,我便要将你从这里拖出来啦!”
慕瑛微微的笑着,挣脱了她的手,走到隔间换了一件骑装:“走,我陪慧姐姐骑马去。”
慕瑛虽不很喜欢骑射,可她毕竟是慕家的女儿,天生便得了些这方面的传承,她虽没刻意去修习这些东西,可并不代表她不会。灵慧公主跟着骑射师父学了好几年,骑术也算不错了,可慕瑛与她一道骑马,也不会太落后。
两人到了射苍宫,骑射师父都不在,灵慧公主吩咐马夫牵出两匹马,与慕瑛一起在跑马场上溜了几圈,两人你追我赶正玩得颇为尽兴,就听着马蹄声嘚嘚而至,从跑马场入口跑过来一匹马,马上那人欢声叫喊:“阿姐,瑛姐姐,你们来射苍宫都不喊我!”
慕瑛将马勒住,看着那马越来越近,马上的少年眉目渐渐清晰,一声紫色衣裳,瞧上去精神奕奕,那不是赫连毓又是谁?慕瑛笑着朝他喊了一句:“毓弟,你不是该在文英殿后院跟着太傅大人念书的?”
赫连毓策马追上了慕瑛,脸上带着纯真的笑颜:“今日不是皇兄生辰?中午皇兄会在畅春园宴请百官,太傅大人哪里还有时间来给我们授课?我今日一早就跟着启哥哥出宫去采买了些东西,到时候瑛姐姐你挑一件做生辰贺礼送给皇兄罢。”
慕瑛心中一暖,含笑点头,转过脸去,却看到了跑马场入口那里还有一匹马。
马上端着的那个少年,白衣翩翩,容颜似玉。

☆、第 43 章

  二月二,龙抬头,这句俗话意味着大地回春,马上就要天气变暖。
对于在二月二日出生的赫连铖来说,可能也是沾了这句话的福气,太皇太后固执的认为,出生在这一天的皇长孙,就是上天注定的真命天子,谁叫他的生辰都带了个龙字呢。
畅春园里门口栽着两株大香樟树,尽管还是二月天,可却一点也不影响它的枝繁叶茂,翠绿一片,亭亭如盖。树下的小径上,宫女内侍们走得又急又快,畅春殿里设宴二十桌,坐得满满登登,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们都来给赫连铖庆生,大家坐在桌子旁边,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赫连铖穿戴一新,看上去仿佛忽然就长大了不少,有了少年人的风范。
江六侍立在一旁,心里十分高兴,赫连铖可是他看着长大的,一年添一岁,岁岁皆不同。今日戴上新的冠冕,穿上新的衣袍,那可是神采翩翩。
还是太后娘娘细心,早在两个月之前便已经下懿旨让司珍局精心准备皇上生辰宴上的衣冠,今日穿了出来果然是龙首凤姿,不同常人。
赫连铖独自坐在上首,身边无人作陪,真正应了寡人二字,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几级玉阶下的那一群人,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方才群臣朝贺的景象依然还在眼前。
那一群跪拜的人里,有一个穿着深红衣裳的人,与上官太傅一道跪在最前边,恭恭敬敬的低下了头。
那不是威风八面的慕大司马吗?赫连铖忽然觉得自己变得高大了许多,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爽快。
慕华寅,他再威风八面,也得向自己跪拜,三呼万岁。
他紧紧的捏住了座椅的扶手,目光不住在慕华寅脸上扫来扫去,总有一日,他要将慕华寅踩到脚底,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他能控制的对象。
高太后在即将开席的时候最终姗姗而来,赫连铖见着只有她一个人,目光有些期盼:“母后,皇祖母呢?”
“唉。”高太后微微叹气:“方才我去万寿宫请她老人家,可……”
太皇太后最近几年一直身子不好,每日都有太医去万寿宫替太皇太后请平安脉。虽然说名字好听,平安脉,可实则却已经不平安。昔时太医院的院首王太医悄悄与高太后说过,太皇太后只恐过不了上元节,高太后听着十分忧心,叮嘱王院首千万别与皇上说起这事,顺其自然。
没想到太皇太后竟然熬了过来,而且眨眨眼就熬到了二月。
昨日赫连铖去看望太皇太后,她精神还算好,断断续续的说要去畅春园给赫连铖庆生,赫连铖见着她脸上有红光,枯瘦冰凉的手有几分温热,心里头欢喜,还以为太皇太后身子要好了,高高兴兴道:“皇祖母,朕等你来。”
太皇太后努力睁大眼睛望着赫连铖,嘴角微微扯了扯:“皇上越发英武了,这真是年看年都不同哪!明日哀家一定会去畅春园的。”
得了这句话,赫连铖快活了一整日,踏进畅春园的时候,便想起太皇太后说要来赴宴的事情,一直心心念念的在想着,可没想到高太后走进来,却不见太皇太后,赫连铖的心沉甸甸的一片,慢慢的往下坠了去:“母后,皇祖母怎么了?”
“皇上,你用过饭以后去万寿宫瞧瞧罢。”高太后的声音里充满伤感:“看样子,她老人家有些不好。”
赫连铖猛的跳了起来:“朕现儿就去。”
文武百官们正说得热闹,忽然见着赫连铖站起身来就往外边走,都有些奇怪,上官太傅赶紧上前一步:“皇上,可有什么急事?”
慕华寅也站了起来,紧紧跟随:“皇上,快到午时,寿宴就要开始,你去哪里?”
赫连铖猛的一甩衣袖:“朕的事不用你管!”
衣裳是蜀锦精制而成,有些硬,衣袖扬得有些高,正好甩在慕华寅的脸上,硬硬的衣袖从脸上刮过,竟然如刀子一般锋利。慕华寅笔直的站在那里,脸上热辣辣的发烫,看着赫连铖走得飞快的身影,微微发出了一声闷哼。
皇上年纪大了些,就越发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了。
自己可是一片好意,想要问问皇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对自己不理不睬——不理不睬也就罢了,为何只对他这般不客气甩袖子,方才上官太傅不也上去询问了吗?皇上可没对他甩脸色。
“慕大司马。”上官太傅蹒跚朝他走了过来:“皇上也是太心急了些,我问了太后娘娘,说是太皇太后不好了呢。你也知道皇上与太皇太后的那份祖孙情意,就不必太将皇上的举动放到心里头去。再说了,咱们做臣子的,还能对皇上有什么怨怼不成?皇上哪怕是做错了,咱们也不能放在心上。”
慕华寅脸上露出笑容来:“上官大人说什么话呢,我只是在担忧皇上而已,不知道他这般急急忙忙要去作甚,就怕他有急事。”
两人相视一笑,哈哈两声,这桩事情就算轻轻放下。
万寿宫的寝殿里一片沉寂,太皇太后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红绫被子,被面是丹凤朝阳,尾翎全是金线绣制而成,被昏黄的宫灯照着,亮闪闪的一片。
大白天本来该开窗户透气,让阳光照进来,可太皇太后身子不好,只能将门户紧闭,故此寝殿四角还点着宫灯,炭火盆子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哔哔啵啵的响着,不时有红色的红星从盆口跳了出来,瞬间落下,灰白一片。
赫连铖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扑到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皇祖母!”
床上的太皇太后缓缓的睁开眼睛,吃力的笑了笑:“皇上,你怎么来了?”
“皇祖母,您昨日不还说要去畅春园吗?”赫连铖见着太皇太后那灰败的脸色,一颗心好像被人揪了起来,他慢慢的跪倒在床边的踏板上,眼泪珠子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皇祖母,你、你……”他哽咽了一声:“你可不能骗朕,你要快些好起来,与朕一起喝酒吃菜,一起看歌舞……”
话说到后边,声音慢慢的低沉了下去,赫连铖哽咽着,泣不成声。
“皇上……”太皇太后用力挤出了几个字:“哀家……也想……”
王院首急急忙忙赶上来,端着一碗药汤:“皇上,先让太皇太后娘娘服药。”
赫连铖一把将药碗夺了过来,朝王院首横了一眼:“朕来伺候皇祖母服药。”
“皇上!”一个宫女趋步上前:“还是奴婢来罢。”
“滚!”赫连铖恶狠狠的喊了一声,站起身来,一脚踢在那宫女的腿上,将她踢倒在了床前的踏板上:“谁再来碍手碍脚,杀无赦!”
他的眼睛红通通的,全是血丝,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屋子里的宫女内侍见着赫连铖这般模样,谁也不敢再走上前去讨好卖乖。端了药碗坐到床边,赫连铖一只手去扶太皇太后,一只手端着药碗往她嘴边凑:“皇祖母,你快些喝药,喝了药身子就会大安了,朕……”他抽泣了一声:“铖儿要皇祖母陪着过生。”
赫连铖毕竟年纪小,一只手哪里能扶得起太皇太后,扶人的手用了十足的力气,端药碗的那只手就拿不稳那只碗,摇摇晃晃,泼出了一半的药,倒在红绫被面上,凤凰的翅膀上顷刻间就成了一滩灰褐色。
王院首瞧着这样子,于心不忍,冲了上去,将赫连铖手中的药碗接了过来:“皇上,你先扶起太皇太后娘娘。”
赫连铖不再发横,用两只手抄着太皇太后的脖子,将她慢慢的拖着扶了起来:“皇祖母,你忍着点,喝了药就好了。”
太皇太后的口里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声音:“皇上,哀家……不中用了……”
“不、不、不!”赫连铖狂叫了起来:“皇祖母,不会的,你会很快就好的!”他急急忙忙的转过身来:“药、快、快给我药!”
王院首赶紧将药碗递了过去,赫连铖抓紧了药碗,端着往太皇太后嘴边凑了过去:“皇祖母,你喝药,喝药……”
太皇太后费劲的睁开了眼睛,盯着赫连铖不放:“皇上,你要守好大虞江山!”
赫连铖鼻子一酸,眼泪又滚了下来:“皇祖母,铖儿知道!”
“遇事切莫暴躁……”太皇太后咂了咂嘴,添了一点点药汤,却未咽下,灰褐色的汤汁从嘴角溢出,慢慢的从她的下巴上滴落。
红着眼睛的宫女将帕子送了过去,将药汤给擦尽,猛的跪下身子:“皇上,让太皇太后娘娘好好躺着吧!”
赫连铖一言不发,端着药碗往太皇太后嘴里灌,药汁一滴又一滴,悉数滴落到了被面上,金丝绣成的凤凰很快失去了它鲜艳的色彩,灰蒙蒙的一片。
“皇祖母!”
药碗从手中滚落,赫连铖失神的坐在床头,看着太皇太后干枯的一张脸。

☆、第 44 章

  “瑛小姐!”隔窗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
小筝将门推开,就见赫连铖宫里那个叫江小春的内侍急急忙忙朝这边奔了过来:“皇上传瑛小姐去万寿宫。”
“万寿宫?”小筝趴在窗户上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皇上不是在畅春园宴请群臣?怎么就去万寿宫了?”
江小春在门口站定了身子,微微弯了弯腰:“瑛小姐,你赶紧跟奴才过万寿宫去罢,皇上此刻心情不好,还请瑛小姐不要耽搁。”
小筝心里一颤,即刻便想到以前赫连铖对付慕瑛的事情来,赶紧关了窗户,急急忙忙走到慕瑛面前:“大小姐,咱们赶紧走罢。”
慕瑛掠了掠头发:“好。”
想了想,慕瑛转过身,从梳妆匣旁边拿起一个盒子交给小筝,那是高启与赫连毓替她给赫连铖准备的生辰贺礼。虽说现在赫连铖可能无心问及这个,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儿他心情不好,万一触了他的逆鳞,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青石小径似乎到不了尽头一般,慕瑛提着一颗心跟江小春往万寿宫走,总想要知道赫连铖要她去万寿宫究竟作甚,旁敲侧击的问了江小春几句,他频频摇头道:“瑛小姐,我也不知道哇。”
小筝赶着走过去,从荷包里拿了一块碎银子出来:“小江公公,这个你拿了去买点零碎东西。”
江小春做了个退挡的动作,可还是一把攥住了那块碎银子塞到了自己手心,他朝小筝咧嘴笑了笑:“小筝姑娘太客气了,说实在话,我可真不知道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只不过……”江小春压低了声音:“我听着万寿宫里的内侍们说,太皇太后快要熬不过去了。”
“什么?”小筝唬了一大跳:“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太皇太后今日还要去畅春园给皇上庆生的吗?”她瞄了一眼端端正正走在一旁的慕瑛,有些忐忑:“皇上不该是想叫我家大小姐去服侍太皇太后吧?”
“就算是,难道瑛小姐还能不去?”江小春皱着眉头道:“皇上的旨意,谁还敢违抗不成?”
“小筝,皇上叫我去万寿宫,我去便是了,问那么多作甚?”慕瑛的步子走得稳稳当当,没有丝毫停滞,不管怎么样,总比惹怒赫连铖要强。
太皇太后与赫连铖的那份祖孙情,慕瑛知道得很清楚,太皇太后要真是大限已至,赫连铖肯定会分外伤心,自己若傻里傻气的抗旨不去万寿宫,那可是自己找死。
管他要自己去做什么,先去了再说。
万寿宫里此刻已经有不少人,高太后在畅春园那边匆匆扒了两口饭,便赶着宫女内侍们将饭菜送到万寿宫这边来了。赫连铖顽固的坐在太皇太后床边,片刻都不想离开,高太后无论怎么样劝他,他也坚持着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皇上,这人总是要吃点东西才会有力气,不如沉樱将饭菜端进寝殿,皇上将就着吃点儿罢。”扶着高太后赶过来的沉樱见着赫连铖不肯挪动,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高太后听了连连点头:“沉樱,你去拣几样皇上喜欢吃的菜端进来。”
“是。”沉樱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淡淡的粉色衣裙没有一丝縠皱。
慕瑛跨进门时,正见着沉樱在让人将饭菜放到一个盘子上:“把皇上最喜欢的那几样菜挑出来,快些,千万莫要凉了。”
几个内侍赶着将镶金边的打瓷碗放到托盘上,又摆上游龙戏水的各色汤匙:“沉樱姑娘,是我们端进去还是你断进去?”
沉樱头也不抬的回答:“自然是你们端到门边再由我端进去。”
“沉樱姐姐倒是好会打算。”小筝嗤嗤一笑:“为何不直接让内侍们端了进去,何必多此一举?”
“太后娘娘吩咐我将皇上最喜欢吃的菜挑几样出来,可没说要我端菜。”沉樱一抬头,见着慕瑛带着小筝站在门口,脸上有些挂不住,一丝丝尴尬,只是很快又变成浅浅的笑颜:“小筝,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碗菜放到托盘上有多重。”
小筝嘻嘻一笑:“我知道沉樱姐姐端不动,这才让那些内侍们端的,万一沉樱姐姐托不住盘子,菜洒了可怎么办才好呢。”
沉樱脸色一白,瞪了一眼小筝,转身就朝屋子里边走了去。慕瑛看了一眼小筝,无奈的摇了摇头:“小筝,你又怎么了?好不容易见着你这半个月里谨小慎微,如何又这般沉不住气了?她爱让谁端盘子可不是她的事?何必说这些损人不利己的话。”
“大小姐,我就是觉得不舒服,她真的好假,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演戏,哪有半分真心?”小筝一撅嘴:“方才她说要内侍端到门口她再端进去,还不是想到皇上和太后娘娘面前邀功?”
“她邀她的功,管咱们什么事?”慕瑛责备的看了小筝一眼:“以后切勿意气用事。”
“是。”小筝应了一句,低头跟着慕瑛往里边走了去。
还未到门口,就听着里边一声吼叫:“滚开,朕不要吃饭!”
伴随着这声吼叫,有碗盏落地的声音。
小筝有几分兴奋,急急忙忙踏上前一步,探出小半个脑袋往里边瞅了瞅,就看见沉樱跪在地上,她的前边有一只打破了的碗盏,地上湿漉漉的一块印子,还有淡淡的白色烟雾腾腾的升起。
“大小姐,皇上震怒。”小筝缩回了脑袋,压低了声音,带着些幸灾乐祸:“皇上将沉樱送过去的饭菜砸了呢。”
慕瑛没有说话,赫连铖现在处于一种暴怒的状态,这让她十分担心,自己可能又要受罪了。站在门边,她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进寝殿还是不该进去。
“瑛小姐,你就进去罢。”江小春看出了慕瑛的犹豫,在一旁低声劝说:“是皇上让我去传你过万寿宫这边来的,你不进去他会更生气的。”
慕瑛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背,向前迈出了一步,见到了寝殿里昏黄的宫灯。
寝殿里人并不多,只有高太后带着几个贴身姑姑在里边,伺候太皇太后的宫女与王院首面带忧愁的站在高太后身后,众人的眼睛都在看向坐在床边的赫连铖。
太皇太后看起来是快要撒手去了,可皇上这样子怎么能行?午时都快要过了,皇上还未进一粒米呢。
高太后皱了皱眉头:“皇上。”
赫连铖转过头来,平静的看了一眼高太后:“母后,你且先回慈宁宫歇息罢,朕要守在皇祖母身边,不会离她半步。”
“可是……”高太后叹了一口气:“这人总不能不吃饭。”
赫连铖无精打采的瞟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几只瓷碗,摇了摇头:“朕不饿。”
此时他脑袋混昏沉沉的一片,心中被悲伤占据,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他看任何一个人都是灰色的一片,就连沉樱那淡淡的粉色衣裳在他眼中,也跟擦桌子的抹布一般陈旧不堪。
他的眼睛从那些人的脸孔上扫了过去,最后停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人静静的站在门口,穿着石青色的衣裳,外边罩了一件淡黄色的斗篷,这是他忽然见到的一丝亮色。他揉了揉眼睛,没错,那是一抹极淡的亮色,就如秋日晨曦里的暖阳,照在心头,有些微暖。
她的眼睛仿若墨玉,天上最亮的星子也比不上她眼波里的灿灿光华,赫连铖忍不住朝她喊了一句:“慕瑛,你且上前来。”
高太后转过头去,慈祥的看了慕瑛一眼:“阿瑛,你过来了。”她站起身来,微微带笑走到慕瑛面前:“你要多劝着皇上些,怎么样也得让他吃几口饭。”
慕瑛点了点头:“回太后娘娘话,慕瑛知道了。”
“皇上,那哀家先回慈宁宫去歇息一阵子,等着晚上再过来看望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高太后朝赫连铖不放心的看了一眼,又加着叮嘱了一句:“皇上务必要为了大虞的江山社稷保重身子。”
一行人尾随着高太后慢慢的走出了寝殿,一个粉色的身影从慕瑛身边走过时,杏眼里飞出一丝冷冷的目光,就如冬日里的寒雪。
慕瑛昂首站在那里,目不斜视,只是静静的望着前方,似乎身边的一切事情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慕瑛,你到前边来。”
“是。”慕瑛很顺从的朝前边走了过去,心里没有一丝畏惧。
她从赫连铖眼睛里看到了无助与脆弱,就如那时候她眼睁睁的看着慕夫人撒手而去却无能为力。只有在这一刻,她才忽然间发现他与她,其实有些地方还是能感同身受。
“慕瑛,你跟朕说说,当年……”赫连铖犹豫了一下,继续缓缓说了下去:“当年你是怎么与你母亲作别的?”
“皇上,你难道不觉得这般揭人伤疤很不道义?”慕瑛的心顷刻间就痛了起来,她紧紧的盯着那张阔大的床铺,红色的锦缎被子艳艳的发出光来,而锦被之下,太皇太后的脸是那般黯淡无光,看上去灰败不已,恍恍惚惚间,那张脸仿佛变成了母亲的脸,那日悲伤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呼啸着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第 45 章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片,昏黄的灯光照着站在中央的那个人,细长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脸上的表情却让人明明白白的知道,此刻的她,痛苦不堪。
赫连铖紧紧的盯着慕瑛,见着她的脸色慢慢转成黯淡,心中也是后悔不已,好半天才低声挤出一句话:“朕……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