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纯是我的哥哥,这是妈妈说的。
但我小时候从来没有开口叫过他。

妈妈说于纯很可怜,他来我们家的时候才九岁。那天妈妈买菜回来,带回了一个浑身泥泞的小男孩,那个男孩就是于纯。妈妈说于纯站在蒙蒙的雨里,提着自己的鞋子。他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交织着,冲着我的妈妈喊妈妈。
妈妈是心肠很软的人,就去拉他的手。
于纯说他的爸爸死了,他的妈妈跟人跑了。
为了于纯,妈妈和爸爸吵了很多次架。没有儿子也不能要个野孩子,爸爸咆哮着。
就要,妈妈说,我可怜他。
于纯的话很少,从我记事起,我都没记得他跟我说过几次话;我跟他说话,他也像听不到一样默不作声。我七岁那年,十岁的于纯和我同时上了小学一年级。
于纯的学习很好,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他经常侧着头,微笑着听课。
我喜欢和于纯在一起,因为于纯常常在课间带我去椿树上找椿象——那种穿着一身粉红花点长裙的美丽的小虫子。

后来我才知道了于纯喜欢侧着头听课的原因。
那时我们已经升入四年级了,班里有个癞痢头的男生叫方德,坐在我们的后面。一天课间,他忽然捋了一下我的辫子,说,于杨,你来做我的“小偏房”吧。我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就趴到桌子上哭了起来。我听到于纯和他的对话。
他应该是让方德向自己的妹妹道歉的。
但方德却说,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小杂种啊,敢找你一品老爷的茬(他平时称自己是一品老爷,他头上遮癞痢的帽子被称做官帽);后来癞痢头方德又转过头,对班里所有的人宣布了于纯的另一个秘密。
方德大声地说着:于纯是个聋子,他的左耳朵完全听不见的,我试过很多次了。
我听到了班里所有人的嘘声。
我看见于纯像头饕餮的小兽冲了上去,方德的癞痢头一下子暴露在了大家的面前,这又引起很多人的嘘声。但方德也顾不上去遮掩了,两个人打成一团。
我抹了下自己的眼泪,去抓方德的衣服。
不准你欺负我哥,我不准你欺负我哥。
我第一次叫于纯哥哥,他终于住手了。方德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地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说了句,放学了再找你算账。
最后一节是数学课,还没放学我就替于纯收拾好了书包,铃声一响,我就拉着他冲了出去。
我不怕他的,在路上于纯说。
我说我知道,我冲着他笑。我说我怕你再和他打架,你也会变成癞痢头。
于纯拍了拍我的头,说傻丫头。

以后的几年里,于纯还和别人打过架。他不能容忍别人说他其实是个孤儿,他更不能容忍别人欺负我。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打起架来,有种以前所没有的令人咋舌的狂烈和凶狠,班里的好几个和他交过手的人都曾大着头回去。但他的成绩还是很好,老师还是会轻易地原谅他,因为他每次打架都是事出有因,而且他从来不先动手。
我开始担心他,每次都提心吊胆。我坐在学校门口,看着他抹着嘴上的血来拿自己的书包,他说,杨杨,回去你可别告诉咱妈。
那年我的爸爸在一次出外途中出了车祸,变成了终身残废。
我知道他打架时的想法,他不想任何人拆穿他儿时被抛弃的身份,他也不想任何人诋毁他现在的家。
后来妈妈找他谈了话,他向来是最听妈妈话的,我知道后哭得很凶。我冲进妈妈的房间,我说妈妈我也不上学了,哥哥的听力不好,你让我和哥哥一起去打工吧。
于纯拍了拍我的头,傻丫头,我们都指望你为我们争口气呢。
那年我十八岁,正上高三。
我把于纯送到了十几里地外的一个矿山里,于纯在路上跟我说,杨杨你别担心,我的听力很好,幸好当时我爸爸没有把我的右耳朵打聋。看着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我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后来我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当然上学的大部分费用都是于纯在矿山里卖命得来的钱。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刻,热泪盈眶。我第一个赶到工地去告诉我的哥哥于纯,我看到曾打架不要命的哥哥,背着满满一筐的矿石卖力地往前走着。我跑到他的身边帮他卸下来,说哥哥你看看你看看我考上大学了。我看见于纯满意的笑容,他说我就知道我们家杨杨是好样的。
而我在想,如果我们都能上学的话,说不准哥哥手里拿着的,是更鲜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而不是眼下这坎坷沉重的命运。
于纯说杨杨应该高兴才对,你怎么哭了?今天下午我请假回家,和爸爸妈妈为你好好庆祝庆祝。
那天于纯的心情很好。冲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在干这些的时候都快乐地哼着小曲。
那天我让于纯为我买了棵百合。我听说等百合含苞时,对着它说出自己的愿望,它开了这个愿望就会实现。
我坐在单车后座上,对着正含苞的百合小声地说了句话,然后我又附到于纯的左耳朵那里悄悄地告诉了他。
他是听不到的,他说杨杨你别老动,我们会摔跤的。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最丰盛的一顿晚餐,吃完饭百合花就开了。在它开的那一刻,我叫来于纯,我说哥哥你看我们的百合开了。
于纯笑了。
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百合的花语。

我走的时候于纯去送我,我临上车,突然跑上去,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那一刻,我的脸颊滚烫,我看见于纯的脸也骤然着上了一层绯红。
我坐到座位上,看见于纯还愣愣地站在那里。
再见了哥哥,我含着泪向他挥别。
没想到你们兄妹的感情还真好,旁边的方德看着我说。
那当然了,我抹了一下眼里的泪。
方德这些年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小学初中高中甚至现在考上大学,我们也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系的。
你说这是不是缘分?方德拿着手里和我一模一样的通知书看着我,我们这叫不打不相识。
我转过头,看着方德,他的癞痢头早就被一头浓密的黑发代替。我看着他,想起儿时我们的战争,想着时光过得真的很快。
方德一直很照顾我,仿佛在弥补小时候对我的欺辱。在这所异地的大学,我写信给于纯,我说癞痢头现在变得很会照顾人,再也不欺负我了;我说我们的百合花有没有再开出新的花朵来。
于纯回信说,我早就看出方德那小子对你有意思,不过我觉得他人还不错。
我回信说哥你胡说什么啊,那个癞痢头就算不是癞痢了,怎么能抵得上哥哥的十万分之一好。
后来于纯一直没回信。有一天宿舍的姐妹忽然喊杨杨你的电话,我喜滋滋地跑过去接,却是妈妈打过来的,而我多想听到的会是于纯的声音。
你哥哥要订婚了。
什么?哥哥跟谁订婚?我握着听筒一下子懵在了那里。
别人介绍的,虽然人家不会开口说话,但长得很漂亮。你哥哥很满意,说长得有点像你。你哥哥说他们以后打算开一家花圃,说种花卖花是不用说多少话的。
于纯订婚的时候我没有回去,我一直在闷头学习。
方德一直守在我的身边,极力地讨我欢心,无论我走到哪里,他如影随形。但我的心已被另一个人满满占据着,而现在我丢失了他,内心也就有了一个缺口,任何人无法把它填满,包括方德。
我逃避方德,逃避任何人,变得很自闭。
春季的时候我回家一趟,哥哥的花圃已经开张了。我看到了那个和我很像的未来的嫂子子音,于纯看起来很快乐,磨刀霍霍,忙着为我接风洗尘。
后来我让于纯带我去看他的花圃。
我看到了满园盛开的百合,包括哥哥为我买的那棵已经长得好高,奋力地伸展着白色的花瓣。
那晚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掉泪,妈妈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一直记得在站台上和于纯的告别,我像上一次那样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我说哥哥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我一定过得好好的。
我看着于纯和子音的笑,单纯而温暖。他们向我挥手道别。
那天火车上的闭路电视里反复放着刘若英的一首老歌: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向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心中突然对于纯生出一种感恩。
后来我回了学校,我为自己制订了一系列的计划,英语四级,计算机三级,我还打算报考本专业的研究生。
只是有时候我依旧会想,如果当时我是对着他的右耳朵大声地喊上一句:于纯,我喜欢你。那么结局又会是怎样呢?

第十七章 爱我,记得在原地等我

1.失恋的时候去猜火车
A失恋的时候会在深夜坐在三楼的阳台上看星星,一直看,看到累了,回到屋子里倒头就睡。
B失恋的时候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走动,来回拖地板,清洗并不算脏的衣服和床单,然后不断找东西吃。她说亲爱的,我停不下来啊,我安静下来就会难过。
而现在我失恋了。我不会去阳台上看星星,也不会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谁也不见,我会在凌晨的时候打通夏树的电话。无须解释,半小时之内,夏树就会出现在我的门口。
去哪里?
我看见夏树惺忪的眼睛,他带着一副仍在梦里的表情来见我。他问我,去哪里?
我碰上房门,拉起他的手,走,陪我去猜火车吧。
我们走在空旷的幸福大街上,时间太早,清洁工人还没有出现。我把硬币塞进自动售货机,取出两瓶番石榴汁,一袋萨其马。我又重复一句,走吧,夏树,我们去猜火车。
我们在车站售票处买了两张站台票,然后进去随便找一个站口。那里有冰冷的铁路,穿堂而过的风。我感觉到冷,夏树说,需不需要我温暖的怀抱?他微笑着敞开怀,把我和番石榴汁萨其马统统裹进去。
他总是这么包容我。
我们蹲在白线以外等待火车的到来,在广播员还没报出火车到站时刻前,猜测火车到站的时刻和目的地。
我回过头说这个游戏多么有趣。
夏树说你这样永远也等不到他。
2.回忆的森林越走越漫长
现在我终于明白娃娃的伤感。她在唱“回忆的森林越走越漫长,没有终点的流浪”;这个娃娃脸的女人还曾唱过,漂洋过海来看你。
她总是一脸忧伤,唱着伤感的歌。她总是在唱漂洋过海来看你时泪洒舞台,最终她还是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爱情。她嫁了一个牧师,从此不再出现,她的忧伤无声泯灭。
我在四年前爱上胡枷,夏树在四年前爱上我。
我站在操场的边上看胡枷踢足球。胡枷踢球的姿势很漂亮,接传球、过人、破门一气呵成。我看着胡枷,我为他尖叫着欢呼着。我说夏树你怎么不去踢足球呢,或者打篮球也行,你为什么不去呢?
或许那样我会爱你些,但这句话我没有这么跟夏树说。我知道也许他对运动和流汗是不屑的,他喜欢写文章,他喜欢村上春树夏目漱石胜过小贝姚明。
这都是无法更改的,正像夏树爱我,我却爱胡枷一样。
夏树一直守在我的身旁,而胡枷却始终和我隔着几光年的距离。
夏树说,最令他难过的是,我在难过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人是他,而我却不爱他。
我说,最令我难过的,是胡枷知道我爱他,他爱的却不是我。
我们各自说着各自的话,哀伤着各自的哀伤。
3.你等到你的美人鱼了吗?
你知道怎样才能看到美人鱼吗?夏树曾这么问我,当时我正在喝着一瓶番石榴汁,黄绿色的液体,微酸的味道。我说为什么番石榴那么难吃,而它的汁却这么好喝呢?
夏树没有再问他的美人鱼问题。
直到有一天我问胡枷,你知道怎么才能等到美人鱼吗?
胡枷拿漂亮的大眼睛看我,怎么才能等到呢?
我只有跑去问夏树,夏树说怎么忽然想到问起这个呢?我说你快说啊,快说啊,好夏树。我摇着他的胳膊,我看着他的侧面,我发现夏树的眼睫毛那么的长,像把扇子。
他并不看我,顾自说着,要潜入海底,那里的海水不再是蓝色,天空在那里只成为回忆。你就躺在寂静里,待在那里,决心为她们而死。只有这样她们才会出现,她们来问候你,考验你的爱。如果你的爱够真诚,她们就会和你在一起…
说完,夏树看着我,问,怎么还不去告诉他呢?
我忽然有些难过,夏树多么明白我的心思。
那天晚上我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我一个人躺在宿舍,拨通胡枷的电话,我的声音哑哑的。我说我发烧了,胡枷。
胡枷说他今天的课很重要,而现在他正在实验室里。来看我的还是夏树,他抱起我去学校的医务室,守在我的身边。他说,我的傻姑娘,这只是个故事,你这样是等不到美人鱼的。
我抬头看着夏树,瘦瘦的夏树,心疼我的夏树,我不爱的夏树。
夏树说,你知道吗?进你们的“熊猫馆”比等到美人鱼还难。
4.7月13日,我的红豆树
转眼胡枷走了,我们毕业了,他回到他的南国去。海的女儿的王子离开她的海面了。
我发电子邮件给胡枷,我说胡枷你送我几颗红豆好不好。后来我的确是收到了胡枷寄来的红豆,他把二十一颗红莹莹的豆子放在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打包裹寄来。
我看着那些心形的豆子,胡枷啊胡枷,你能送女孩子红豆,为什么不能爱她呢?
我选出两颗最饱满周正的种在花盆里,我知道它萌芽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我还是记得定时为它翻土、浇水。我说南方的树也可以生在北方的。我那么执拗地认为,这里有温暖的三季,冬天我会把它放到空调的旁边,它们不会感到不适应。
后来红豆真的发芽,四粒肥胖的子叶。我半夜叫来夏树,我说夏树,你看红豆发芽了。
夏树夏树,红豆发芽,这又代表了什么呢?
我第一次发现夏树那么瘦,他的衣服在阳台上的夜风里显得空荡荡,他的眼神蓝盈盈。代表了什么呢?夏树重复了一下,不自在地笑起来。
我抱了抱夏树,我说好孩子,总会有人来爱你,灰姑娘会穿了水晶鞋来找你。
夏树只是笑,点燃一根烟。我们都坐着不说话,想自己的心事。
有时候我们可以这么坐一夜。
5.出境入境
我曾跟自己打赌,如果红豆发芽,我就去找胡枷。
最终上天给了我一次机会。
我请了一个月的病假。我去胡枷的南方看胡枷,需要坐三十三个小时的火车,我不停看表,不停在心里催促火车快开。我看着火车轰隆轰隆地向南方驶去,我看着夏树在窗外向我挥手。再见了夏树,火车每开一秒,我就跟我的胡枷接近一秒。
我看着夏树逐渐远去,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旅程很长,但我一直没睡。我看着窗外,直到火车驶进胡枷的城市。我伸伸腰,大口吸几口清新的空气,我说,胡枷,我来看你了,我花了半年的积蓄来看你了。
我站在南方的车站给胡枷发短信,我在站口那里等待他。
这时我收到夏树的短信,灰姑娘的美梦实现了吗?
夏树,白马王子驾了马车要带灰姑娘回去了。
他穿一件蓝衬衫来看我,他的脸变得有些瘦,他把我安排在四星级的旅馆。我的胡枷,他有新的女朋友了。他一直离我那么远。
晚上胡枷只在这里停留了很短的时间,我们几乎没有什么话可谈。
空空的旅馆。我接了杯水,打开电视,里面是欧阳菲菲的一首老歌。
因为爱到了结束的时候,最好回到原地的寂寞。旅程也有结束的时候,谁会在下一个起点等我?
我抱起枕头想哭,但我忍住了。我想起夏树的话,不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哭,因为我没有办法帮你擦眼泪。
6.我们结束在一瓶古龙香水
我一直想知道,我最喜欢的味道在我喜欢的人身上是什么样子。这大概是唯一的方法,我希望你会因为这个味道而记得我。
这是电影里的情节,小哲拿着一瓶古龙香水送给月纹,他说我希望你会因为这个味道而记得我。
我在南方停留了短短三天。从南方回来的时候,我偷偷在胡枷身上洒了一点古龙水。是的,我要离开他了,永远和他隔着南方北方的距离了。但我希望他可以因了这个味道而记得我。
胡枷说是你身上的味道?我说是。说着我拿着香水瓶子在我的手臂上也洒上了一些。
我觉得以后胡枷就是一种气味了,古龙香水的气味,我可以在这个气味里寻找胡枷的影子。
但出乎我的意料,这瓶古龙香水让我和胡枷彻底结束了。
胡枷发邮件来,现在好了,他说。你那该死的香水味让我失去我的爱情了,胡枷说,别再联系我了,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后来胡枷不再给我发邮件。
后来的后来,胡枷换了手机号码。
7.你会不会在原地等我
我找不到夏树了。他一直像是我的影子,他从不曾让我等待这么长的时间。我说这次我等到了他一定不会原谅他,但这次我找不到我的夏树了。
我站在车站的时候等不到他;我去他的住所,房门紧锁;我问遍认识的朋友,只有一个知道夏树的消息。他离开了,但去向不明。
8月15日,我的红豆树死掉了。第一棵是前一段日子死掉的,最后一棵在8月15日这天也落尽叶子。看来北方真的不适合红豆生长啊。
8月19日这天,我起得很早。我忽然想起夏树陪我猜火车的日子,我忽然想去火车站了,我在自动售货机那里买了一瓶番石榴汁和一袋萨其马。
我走在空旷的幸福大街上,时间太早,清洁工人还没有出现。早晨的风很凉,但我的身边没有了夏树。
五年前的今天,是我第一次看见夏树。我站在学校诗社的旁边看诗报上面的诗,夏树跑过来告诉我说,那些署名夏树的诗都是他写的。
我在车站买了张站台票走进去,8号的进站口。
我拿着那张站台票,心里变得很失落。但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看见了我的夏树,他坐在海蓝的晨色里,瘦瘦的,燃着一根烟,看着车来的方向。我的眼泪都要来了,我的夏树。
我走过去,悄悄蒙上他的眼。夏树忽然挣扎了一下,我附到他的耳边说傻孩子,这么等,是等不来她的。

第十八章 浪漫樱花轻似梦

那一年,青涩的樱花开遍了整个城市。
那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每天晚上十点五十分,我都会准时从学校出来,一边背单词一边漠然地在站牌下等十一点钟的520路末班车。
我是一个公认的好学生,门门功课都拿第一,次次评优都在榜首。只是没有人知道,一路从耀眼的光环中走来,其实我一点都不快乐。波澜不惊的日子里一切索然无味,樱花再美也不能左右我的视线。
终于,那个夜里,有一朵樱花轻轻地滑落在我眼前。
我抬头,看见她樱花般动人的笑容,轻轻荡漾在随风飘拂的几缕长发里,手里拿着一枝洁白的樱花,在我摊开的英语课本上轻轻摇摆:不觉得闷吗?
我一直喜欢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虽说末班车乘车的人已经非常稀少,但我还是喜欢坐在那个角落里,默然而又漠然地背我的单词。整个世界被薄薄的车窗隔在外面,又被空空的前排座椅隔在前面,我只安心于我空落落的世界,无所谓悲喜。
我惊诧地抬头,邂逅了她清泉般的笑窝。风扬起她的长发,带着一股清芬阵阵地袭击我,我不由地吸了吸鼻子,却发现她星子一般的眼眸里满是笑意。
我窘迫地笑,天知道我的笑是不是有如手中的书页一样苍白。
她坐在我的前排,一只手扶着座椅靠背,一只手拿着洁白的樱花,轻轻地摇轻轻地笑。风从前进中的车窗灌进来,扬起她长长的黑发,随着馥郁的樱花一起飘到我面前。
车里,除了司机,只有我和她。
注意你好久了,每个晚上都在这里悄悄用功。她嫣然一笑,指指右边靠车门的座位:我一直坐在那个位置,几乎每次回头都可以看到你。
我讶然,每天晚上乘坐同一辆车,我竟然没有发现车里还有个美丽如许的女孩。
她直直地看着我,我羞涩地低下了头,心却跳得厉害。
半路,她叫停了车,不容分说地拉起我的手下了车。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半点抗拒,随着她来到人行道旁的樱花树下。
她巧笑嫣然:你真的不觉得闷吗,怎么像个书呆子一样?
我无奈地笑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当然有办法。她站在我面前,狡猾地笑:如果你追上我,我就告诉你解决的办法。
她开始跑,我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对这样的游戏没有半点兴趣,拿着她刚才送我的樱花,坐在路旁人家门前的台阶上。
她在我身边坐下,风吹起她的裙裾,如同在我身边霍然盛开了一朵洁白的樱花。
她的目光痴痴地望着开满樱花的天空,夜空中漂浮着不多几颗闪亮的星星:知道吗,星星就是黑夜里的天使呢。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星星,这才发现原来头顶上的天空竟然是这么美。
她随手捡起一只被人扔在路旁的易拉罐,跳起来,她的白球鞋重重地压下去,易拉罐扁了,在路灯下微微战粟。
它就是所有的不快乐,她微微一笑说:Let’s go!
我们开始在大街上疯狂地踢易拉罐。我踢,我踢,我踢踢踢,把所有的不快乐都消灭掉…她快乐地叫喊着,我也开始跟着她,大声地笑起来,大声地叫起来。
那些声控的路灯,被我们踢亮了一盏又一盏。
快乐就这样无休止地在我年轻的生命里开始蔓延起来。
之后的每天夜里她都会在末班车上等我,然后到了半路牵着我的手一起下车,接着一屁股坐在人家门前的台阶上,从她的包里拿出两瓶可乐。在满天的星光下,两个易拉罐豪气地碰了又碰,或者她会淘气地不停地摇手中的可乐,趁我不备对着我拉开拉环,可乐便喷了我满脸满身,我在后面追她在前面跑,我们的笑声震落了满树的樱花。
我们牵着手,一边走一边踢那两只喝光的易拉罐。“不快乐”的可乐罐,记载着我们所有快乐的记忆。
她在另一所中学里上高三,她的梦想是考上艺术学院,可以一直跳舞跳到老。我笑她,老了还会有人看吗?她浅浅地笑,舞蹈着的灵魂都是美丽的。
我的家比她的家先到,每次她都坚持不让我送她,她说她的家就在下一站,慢慢走回去就好,我只好依了她。我转身关门的时候,总会发现她浅浅地笑,我的嘴角也会不由地翘上去。
我知道我的青春从此以后就有了生动的理由。
七月,我们微笑着走进了各自的考场。
高考过后,因为不用再去学校,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大老远地特意从家里半夜跑出去乘坐520路末班车,而且高考过后我家就从城东搬到了城西,我们失去了联系。
我终于耐不住,好几个白天,都一直往原来我家的下一站方向找下去,可是她到底住在哪里呢?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九月初,我要到北京上大学了,再一次来到520路站牌下,但是最后的末班车里空空如也,我带着空落落的心情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我经常梦见她,梦见她在樱花树下轻轻地旋转轻轻地飞舞,微风拂过,洁白的樱花纷纷落在她扬起的裙裾上。她就像天使一样笑着舞着,一直舞到我从梦中醒来。
我伸出手来,可抓住的只是惆怅的空气。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两年,每次假期回家,我都会在站牌下等深夜最后一趟520末班车。我循着520的站牌一站又一站地找下去,但是始终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只是一颗偶尔滑过我年轻生命的流星,又或者是一年只开一次的樱花,花期一过,便了无痕迹。
我抬起头,满街的樱花树在寥落的天空里,只剩下了仅有的几片叶子。一些怀念,一种惆怅,随着风慢慢地消散开去。
大三的那年,我们学校的校庆,我握着女友的手坐在大礼堂观看校庆晚会。晚会的节目很精彩,邀请了很多兄弟大学文艺团体前来演出。
女友很像她,这是我在众多追求我的女孩中选择她的唯一理由,当然她不会知道这些。她说冷,我只有伸出一只手握着她的一只手,她靠在我肩膀上嘴里肆意地嗑着瓜子,甜蜜而轻狂地笑。
我把她从肩膀上轻轻移开,百无聊赖地看着舞台上换来换去的节目。
突然有一个舞蹈吸引了我的目光,一个美丽的女孩穿着洁白的长裙翩然起舞,和她配舞的是一个白衣黑裤的英俊男孩。女孩轻轻地旋转轻轻地飘动,美丽得如同一朵瞬间盛开的洁白樱花。
我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牵引着,真的是她啊!
我的心开始狂跳,无论多少年过去,她的美丽我依然历历在目,她是一朵烙在我心上的樱花刺青,永远保留着鲜活的颜色。
我把女友打发掉,独自一人到舞台化妆间去找她,心跳得厉害。等了这么久不知道她变了没有,但这一次我绝不会放手。
我像是突然被雷电击中,于电闪雷鸣中失去了知觉。在化妆间,我远远地看见那个英俊男孩正把一件外套关切地披在她身上,她扑到他的肩上,两个人很久很久都没有分开。
我的世界瞬间开始崩塌。是啊,我算什么呢,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算什么呢。我仓皇地遁逃,遁逃出那个许多年来纠缠的梦。美丽的幻影,瞬间破灭。
大四很快过去,我带着美丽而骄纵的女友回家。父母对她宠爱有加,我不置可否,对女友,我已没有了最初的激情。
父母让我带着女友回去看望还住在老家的伯父。整整四年了,我第一次回到原来的家,老房子墙上的爬山虎依然郁郁葱葱,只是一切已经物是人非了。
陪伯父伯母吃过晚饭,在那张老茶几下面,我突然看到一大沓信。年迈的伯父说:这些信不知道是写给谁的,信封上只有地址没有收信人的名字,几乎每个星期一封,从来没有间断过。
我颤抖着拆开信,是她!真的是她写给我的信!
从上艺术学院开始,她就坚持每个星期给我写一封信。在第一封信里,她说她悄悄地抄下了我家的门牌号码,虽然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是她相信我一定能收到这些信。她还告诉我其实她并不住在我家的下一站,我回了家后,她还要在下一站转另一路末班车回家。接着的信里她向我说着她在大学里的欢乐和忧愁,她说有男生追他了,她说她的舞蹈获奖了,她说她的脚在练舞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她说她开始怀念那段樱花下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