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那天的林唱被雨水打湿,他站在她的窗外看见她醒来,转身跑掉。
那一定不是现在的林唱。现在的他头发短短,眼睛深深的,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看了。

炎热的南方城市里,许婉穿着林唱宽大的T恤,住进一家汽车旅馆。
她喝完她的那瓶番石榴汁,又喝掉了买给林唱的那一瓶。她摇晃着空瓶子,回想着番石榴汁的味道,带着青春的怅然和生涩。
林唱陪他的女朋友去了。他悄悄按掉好几次那个女孩的来电,等再一次打来的时候,是她让他接听的,女孩病了,要他过去。
他真的是个很会照顾人的男孩,许婉再次想起过去的那些时光。她的初潮到来之前她疼得腰都弯了,然后感觉有东西缓缓流出来,稀释掉疼痛。她穿着白色贴身的裤子坐在学校的花圃边上,不敢挪动,然后她看见一个白衬衣的男孩站到她面前,脱下衬衣递给她。他穿着V领的T恤,看着她。
她接过来,绑在腰上,天是阴的,要下雨了。她跑着穿过开得浓烈的玉簪丛,回去大哭了一场,就睡着了。醒了看见窗外的他转身跑开,觉得很温暖。
他的白衬衣一直没有还他,因为再也洗不干净。
他是她的最初。
后来他们开始约会。看电影,而后穿过长长的弄堂去吃一碗红豆冰,或者去滑草场和他并列坐到一起呼着喊着滑下去。
再或者什么也不做,一起走过千米长街。
可现在他们谁也不属于谁了。林唱有了女友,而她只拥有回忆。

回忆里林唱的爸爸生意亏损,欠下上百万的债,深夜里举家逃往南方。他偷偷告诉许婉,问她能不能和他一起走。
那时候许婉和林唱的大学才读了一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咬着嘴唇忍住眼泪,说我会去找你的。
她去看过他很多次,瞒着妈妈,坐过上百个小时的长途火车。每次都哭得歇斯底里,因为每次短暂的聚首后就是长长的别离。
终于,她说,我们分手吧。
而她的话让彼此抱得更紧,仿佛要嵌进身体里,因为那样的结局想一想就会痛不欲生。
回到北方的许婉说,不如这样,我们来演场戏好吧。你试着找个女友,我试着找个男友,最好假戏真唱,忘了彼此。因为,林唱,我太想你,而我是只飞不远的候鸟。
她先做表率,开始试着和刚刚遇见的葛家辉交往。她第一次看见葛家辉的时候,担任市医院疼痛科主任的他正在耐心询问病人是疼还是痛,他说疼是生理的,而痛是心理上的,这完全不同。他认真的表情让许婉的心很安静。
他有做不完的手术,与他交往的那个苍白的冬天,许婉很多闲暇时间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她读艾略特的《四月》,读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读着人生的凛冽。读不下去的时候,她给林唱发信息。她说我终于找到合适的人选了,林唱,你进行得怎么样了?
她还说每个人都不会一生只爱一个人的,就像灰姑娘不会只有一双合脚的水晶鞋。
发完她关掉手机,她的心里那么难过,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无比苍老。她等来葛家辉的时候,他抱她,吻她;她挣脱他的笼罩,从他肩膀上的窗口看见灰色的天,正如她倾斜的心境。
她忽然再也看不清爱情的模样。
她像一个空心的稻草人,思念一只在她身上只作短暂停留、永远也不会回来的飞鸟。

其实葛家辉没什么不好,他可以完全满足许婉的物质需要,很慷慨地为她买昂贵的包包和化妆品,他从不在乎物质。
只是许婉需要灰姑娘一样地等。
许婉从来不知道葛家辉的年龄和故事,她也没问,她觉得他一定很大了。他用的打火机上刻着“1978”,他眼角有鱼尾纹,但有时候又觉得他有些书生气。他们原本萍水相逢。她的母亲被查出骨癌,疼得无法忍受了就会和许婉去找他,他就拿激素来缓解。
她看着他麻利地给妈妈注射止疼的针剂,骗着妈妈说,只是小病,伯母不要太担心,她看着妈妈痛苦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但她知道她们的疼痛,他没有一个能医好。
母亲走后,许婉更寡言。
后来,许婉发现葛家辉的头发是假发,她看着手忙脚乱没来得及戴上发套的葛家辉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葛家辉介绍自己。32岁,离异,有个3岁的女儿。
葛家辉说对不起,不该瞒你这一切,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葛家辉试探着说,我要调到北京去了,我给你一段时间来考虑我们的关系,我等你。
没缘由地,许婉想起看过的一部电影,一个女孩的布娃娃被人用绳子狠狠勒住了脖子,她哭着拿给一个男孩看,男孩把绳子解下来说这样就没事了;女孩还是哭,说其实她失恋了,男孩说对不起;她说其实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男孩说那为什么又要和他在一起,女孩回答,因为寂寞。
其实她想告诉男孩的是,她喜欢的人是男孩,而她却不敢说。
葛家辉说,我们都是缺少爱的人,同病相怜。他说他不再相信爱情,可是他一直在寻找着爱情,很多企图接近他的人在乎的都是他的钱,只有许婉不同。
而许婉决定与他分开一段时间因为她始终无法忘了林唱,她收到林唱的信息,知道有个女孩开始追求他,她的心里还是很疼很疼。林唱总是和疼痛联系在一起的,她决定来看他,只一眼,就放开他。

许婉关掉手机,一个人走在华强北商业区的街道上。假如没有林唱,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里。曾经她觉得这个城市很美很熟悉,可是母亲病后,她再也不曾来过,现在的她觉得这个城有着颓废的繁华。她看见一辆米黄色的吉普车敞开的后车厢里放满了玫瑰花、姜花、百合和勿忘我,一阵风过去,整条街都是香味。许婉想起勿忘我的英文名,对着自己说,forget me,林唱,forget me not。
许婉想,只要他开心了,就比什么都好吧。
就如同当初她总是害怕失去他,她怕太浓烈的感情会让自己很吃力,会把自己耗尽。她说不如分手吧,她以为分手能解决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痛苦、黑暗里的失眠;她以为缓慢的生长终能愈合此处的断裂;她以为,她说分手,他就会抱紧她。
而现在分手的话已无需再说,这个城市里她亦无人可等。她站在一个盛大的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卑微如尘埃。
她是偷偷跑回来的,旅馆留给林唱去退。她坐3折的机票飞回来,她打开MP3,最后听一次Leonard Cohen。
You’d been to the station,to meet every train;But you came home alone,without Lilli Marlene…
莉莉·玛莲在等谁?谁又在等她?
她希望飞机失事,但却安全着陆。她在北京降落。
她换了手机号码,去找葛家辉。
其实她一直没有说,长着头发的葛家辉和林唱有一点点相像,她请求葛家辉不要在她跟前把假发摘掉。
葛家辉总是尽量抽出时间来陪她,他不像以前那么忙了,但待遇却比以前好。
9月,他们结伴回了趟山东,恰好赶上一场中秋晚会。曾经被爱情逼疯的许美静复出了,她重新唱起一首老歌。她胖了样子变了,但声音还是她的,冷静,有一点点的苍凉和沙哑。
匆匆的人群里她看见一个人很像林唱,但揉了揉眼睛又确定那不是。
她想时间会医好一切的吧。
很长时间以后,许婉在她好久未曾打开的博客上看到了林唱的留言。
小婉,你在哪里?我发现我还是很爱很爱你,所以那晚我彻底拒绝了她,我没有和她在一起,我还是一个人…
爸爸被抓了,我回了趟老家,但是满世界都找不到你,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在哪儿…
许婉一直留着林唱的衣服,一件有血污的白衬衣还有一件宽大的T恤,她发现自始至终她都是亏欠着林唱的。
葛家辉从来不问起她的从前,她也不再提。
她想林唱总会忘了她,就如同她也会慢慢把他忘记。忘记总比相爱更容易,她与他,解错了命运这道难题,也就失去了想要的答案。
到最后,哪里还有什么最后。

第十四章 请不要爱那个黄T恤少年

我终于明白,爱不是只要付出就能得到响应的…

我曾经是个爱穿黄T恤的少年。
起初于阳喜欢我是缘于她喜欢王菲。她说那天她耳朵里塞着APPLE耳机看见我的时候,一切都是天意。王菲在唱:需要阳光的宝贝,我的向日葵。她跑到我面前,天真地看着我说:你远远看着多么像朵阳宝啊。我吃惊地睁大眼睛,问她在说什么。她摘下一只APPLE,说你多像一个大向日葵呀。
后来于阳就搬把凳子坐到我身边来。她说向日葵你怎么那么不讨人喜欢呢?连个同桌都没有;她说向日葵你的黄T恤脏了;她说向日葵你在出汗;她还夸张地捏起鼻子说向日葵你的脚真臭啊。
我脚踩着足球不理她,接着抄令我烦躁的化学题,她边说边在吃着一块草莓蛋挞。她染着紫嘴唇,吃蛋挞时紫嘴唇向上翻起来,真难看呀。
其实那时候我并不是多么喜欢于阳。

其实我穿黄T恤,完全是因为梁柯。
那天下大雨的图书馆前面,聚集了很多的人。我看见梁柯怀里抱著书猫着腰,钻到一个人的伞下。众目睽睽之下,越过漫漫积水。
他们连鞋子湿了都不顾,一直看到我眼睛发胀心口发堵。杜耀辉,我想找你单挑。
我真的公开向杜耀辉宣战,可是他那么不屑一顾。他站在我面前,把我后面的长头发往前一拉,轻蔑地说:哪个漂亮女生喜欢痞子一样的男生呢?
接着他的鼻子挨了一拳。他捂着鼻子向我叫嚣:你以为四肢发达就什么都能得逞?休想。
我写过的情书,都像投进了一潭死水。梁柯越是若无其事面带笑容,我越是心里不平怒火中烧。凭什么呀,她样样都好,却不爱我。
为什么,我穿着她喜欢的比杜耀辉黄得更灿烂的T恤,她还是不肯看我一眼?

于阳总是纠缠我。我越是烦,她越是在我面前麻雀一样嘁嘁喳喳。那天她居然把手随意又刻意地搭到我大腿上。
我差点跳起来。我说拿开你的黑猪蹄儿,不然我讲个黄色笑话吓跑你。
她的手还是没拿开,翻着让我不舒服的紫嘴唇说:你讲啊,阿拉从来不怕听黄笑话。
我差点被气昏过去。这哪里是什么女生啊,不用再化妆提把扫帚就是神勇无敌小巫婆了。
对于这样的彪悍女生,我只好敬而远之,而她在一旁眼镜蛇一样“呲呲”地笑。
到这里我才想起我忘了告诉你,我还没有跟你交代清楚其实于阳是杜耀辉的表妹。我没有彻底跟她闹翻是因为一点小小的报复心吧。
体育系怎么了?四肢发达又怎么了?杜耀辉,连你的表妹都在亲手撕毁你的狗屁真理。
可我还是不放弃梁柯。此时的梁柯用学校颁给她的一等励志奖学金,在学校门口盘了个卖饰品的小铺,她利用课余时间去经营然后把得到的钱捐给希望工程。得到这个消息我就第一个去光顾了。麻雀心脏似的小门面里除了一个不顺眼的摆设杜耀辉,其它的布置真温馨啊,有壮族风情的小挂毯,云南的纯手工小包…
我站在店中央环视一圈也不知道我有什么需要,就随口捏造了一个,我说,嘿,我要条黄围巾。
呀,她说没有现成的这个款式,你要等一等,我得抽时间来织。
她说等一等。呵呵,等一等就是说还有机会的吧。

我开始每天去纠缠梁柯。等她上完了白天所有的课程,而我也恰好踢完一场酣畅淋漓的球,那个时候黄昏黄得刚刚好,我抱球倚在她门口问她黄围巾织好了没有。
可她像《皇帝的新装》里的骗子,总是两手空空地告诉我,正在织着,你再等等啊。若不是我实在喜欢她,若不是她的表情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说什么话都显得那么可爱,我早翻脸了。而且我还会狠狠甩下一句:我又不是不给钱。
我不会这样。哈,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
等等就等等,我不信你梁柯哪天够胆让我戴着一圈空气从这里走出去。我愤愤地想,我可不是傻子。
还好,这些天疯妮子于阳变得很安静了。她会知道我心里的烦恼么?上课的时候她叼着铅笔发呆,自习的时候跑到最后一排弓着腰低着头安静得像一只彩色的绵羊,真不知道她的哪根神经又出了问题。
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场景是向晚的一条铺满凤凰树叶子的小路。我被一帮家伙截住了,原因是白天我在操场踢球犯规还打人。
我不怕他们,我把夹在左胳膊下的足球狠狠往地上一摔,来啊,一块上啊。
但我低估了他们,最终我因寡不敌众被无数只手死死地按到地上,接着这些爪子变成了无数只拳头。
正当我快要承受不住时,一个黑影拨开层层人群一下子扑到我身上。
不用说你就知道是谁了,还会有谁呢,我在黑暗里看到那两片更显得黑幽幽的厚嘴唇。
神啊,让我被众人K死吧,为什么要让我得救!
我肿着脸抱着球走得飞快,恨不得把这个跟屁虫一样的女生落个十万八千里,让她永远也跟不上来。

话说回来,我想每个人都不会讨厌到一无是处。后来的日子里于阳真的变得很安静了。窗外已有一丝秋天的凉意,懒洋洋的太阳透过轻薄的凤凰树叶子,在桌子上洒下斑斑驳驳的光影。在这个宁静的秋天里,于阳没有了以前的张扬和跋扈。其实她不像以前那么嚣张后,倒是个有些可爱的女生。有时我不小心碰到她的胳膊,她会识趣地挪开。
她也不再蓬松着棉花糖一样的头发,嘴唇也变回了淡淡的自然色。
她确实变了个人。
我依然每天傍晚去梁柯的小铺问我的黄围巾织好了没有,她还是那么敷衍了事。有天我决定她再想打发我走的时候,我就挑明:我喜欢你。是啊,梁柯,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你不知道吗?从初二开始一直到现在的大二。杜耀辉不就是能在破校刊上发表几首破诗吗,你就那么认定他。虽然我不会写诗不懂海子,但我还是很温柔的嘛。还有,本来我和杜耀辉是关系很好的哥们,现在却变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下去。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呀。
我窝着一肚子想法来到她的小铺前,还没等我开口,她头也不抬地说你的黄围巾织好了。
我的气愤一下子跑到了九霄云外。
我帮你装起来。她拿了一个真维斯的袋子把围巾放进去,递给我。
我去掏钱,她说不用。
我顿时心花怒放,激动地好想在她脸上亲上一口。
可是回去后,我就有些失望了。那个围巾的针脚那么粗,接口也有好几处,也没被剪刀剪下,粗粗的线头露在外面。还有几处斑斑点点的红痕。
我彻底要崩溃了,梁柯啊梁柯,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至于拿个张飞织的围巾来糊弄我啊。
我把它又狠狠塞回去。我在心里耻笑着,就算是于阳也织不出这么粗糙的玩意儿吧。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于阳消失了。我接到黄围巾的第二天,就发现她的桌子空了。
我环视一周,也没看到她在哪个角落里藏着。我的心里一下子变得很失落,尽管我不怎么喜欢她,可是,可是为什么她消失前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像个空心的稻草人坐在教室里上完一堂课,然后怀着空落落的心情在校园里遇见了梁柯。
于阳呢?她问。
我不知道。我很难描述那一刻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她的信你没看吗?梁柯又问。
我讶然地看着她。
“你没有看真维斯袋里于阳给你的信?”梁柯叹息着转过身去,“那么,或许她真的已经离开了吧。”

向日葵:
或许是真的该离开的时候了。我真的不是梁柯那样温柔优雅成熟懂事的女生,我也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我多想象个孩子一样单纯地去喜欢一个人,而在你心里我却像个蹩脚的小丑对不对?
向日葵,这个黄围巾是我给你的第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礼物。我这样笨手笨脚的女孩,怎么能织出梁柯店里那么细针细线的围巾呢?但我好想为你做一件事,哪怕是小小的一件事,能让你明白我的心。我边织边哭,觉得自己好不争气,还总是被毛衣针扎破了手指。
我现在变得安静了许多,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黄头发我的紫嘴唇,也不喜欢我疯疯癫癫没心没肺得像个假小子,但我现在已经是素面朝天了,还是没能吸引你一丝的目光。
我终于明白,爱不是只要付出,就能得到响应的。
那么再见了。11月20日9:10分我坐火车到北京,去和我的妈妈在一起。我会在遥远的北方为你祝福。
最下面是王菲的歌词:
需要阳光的宝贝,我的向日葵…
没有日期和署名,只是纸的末端有濡湿的痕迹。
我匆忙地看了下表,现在时刻8:32分。
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还来得及吗?

11月20日的南宁火车站候车室,我匆匆查阅列车时刻表,并最终买了张9:10发车至北京的T6次特快车票。
并不冷的绿城,我不再是那个黄T恤少年,我戴着于阳织的蹩脚的黄围巾,一脸仓皇,像个一年没回过家的农民工。我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挨个去找,我想这次我绝不能再错过她。
火车载着我轰隆隆向着北方驶去。
而当时的我不会知道,于阳在上车的那一刻突然间改变了主意,她退掉了T6次车票,彼时的她正坐在从火车站开往学校的大巴上喃喃自语着:我为什么要走呢?妈妈已经组成了新的家庭,而我已长大;我说过我要坚强,我不再是牵着妈妈衣角的小女孩了。还有啊,向日葵,我喜欢你为什么非要离开你呢?我喜欢你和你喜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十五章 春天是从深冬开始的

人生总有这样的时刻,偶遇一个人,从此生活的轨迹一路阳光…

他并不喜欢花花草草。
但那天却抱了一盆秋海棠坐上了2路公交车。花盆是常见的那种白色塑料盆,没有任何的图案修饰;秋海棠更是常见,厚厚的叶子并不是水灵硬挺的,相反,却有些发黄打蔫。
但那是一株开黄花的秋海棠。不过现在并不是开花的季节。小玑曾经给他描述过它开花的样子,像是一株开在深冬的油菜花。可惜没有等到花期的来临,一场疾患带走了小玑。
他抱着那株秋海棠像是抱着一团思念,郁郁而离群索居。
直到有天他看到书上这样的一句话:死亡是一场旅行,只不过旅行家不再回来了而已。
他忽然间就开朗起来了。阴霾掠过,明净的十二月的北方天空,空旷而辽远。
他抱着那盆秋海棠看着窗外,忽然公交车停了下来,到了一个站点。他被这突然的停顿惊了一下,突然看见一个女生上了车。黄色的帆布书包是首先映入他眼帘的,那个斜纹的粗帆布书包斜挎在她的背后,像一个大大的橙子。女生扎一根漂亮的发带,脸上带着笑,眼睛四处搜寻着座位,随后在他身边坐下来。
她不时看他一眼,像是有话要讲。但当他迎着她的目光而去,她却又娇羞地躲开。
最终她还是说话了,你手里的秋海棠…送给我好不好?
她继续说着,今天是她的生日了,但现在很少有人记起她的生日。她说人越是长大就越是孤独起来了,她说这株秋海棠你能不能…送我当做是生日礼物?
他犹豫了片刻,便把花盆塞给她。她就细眉细眼地笑起来。

他是去火车站的。女孩在中途下车,下车前她给了他她的手机号码。她说若是你想你的这株秋海棠了可以发短信给我。随即又转过身来说,男生应该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吧。
是的,他并不喜欢花花草草。
这盆秋海棠是他问小玑要来的,小玑从小学一年级便是他的同班了,后来上到初中,他们又做了三年的同桌,高中也是同班。他经常像小玑的跟屁虫,她去超市的时候他便帮她拿东西。
有时小玑有些烦他,说你不要总是跟着个女生好不好?
他便笑,心里都是细密的幸福。
但是小玑忽然离开了,人生总是充满无常的变量,以往形影不离的日子仿佛是他的一场幻觉。他的记忆不再牢靠,他觉得他是活在了梦里,现实梦境互相交织着,分不真切。
唯一让他觉得可靠的东西是那盆秋海棠。他以他的生日来威胁小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了,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如果我赢了,你送我这株秋海棠;如果我输了,买卡百利的打口带给你。
小玑那时正在浇那株秋海棠。不知道那天哪来的兴致,很轻松地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从阳台上下去,她也从阳台上下去。是的,他们的家只一条狭窄的巷子相隔。
他们在巷子里玩那个简易的游戏,猜硬币的正反面。当然了,他捣了鬼,所以轻易地赢得了那盆秋海棠。
其实他并不是为了要那盆秋海棠啊,只是他平日里实在是想不出借口可以问她要点什么,来藉以打发自己对她供过于求的过剩情感。
她跑上阳台搬来了那盆秋海棠,告诉他,是株开黄花的秋海棠哦,很少见的。
她说你一定好好照顾他,死了我可不饶你!他严肃地说了声,遵命。
她就看着他细眉细眼地笑。
傍晚的时候,他还是拿了卡百利的打口带给她,其实是早就买好了的。

他独自去北方上了大学,小玑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抽离出去。唯一留下的纪念便是不太牢靠的记忆和那株秋海棠。
他带着那株秋海棠去学校,放在他的阳台上,很多时候他都对着那株秋海棠发呆。
他一直没有看到那株秋海棠开花的样子。
或许是小玑编来骗他的,它根本不会开花,或者开了也不是她所说的金灿灿的样子。
而现在马上就是寒假。如果把它留在学校,没人浇水,再加上学校即将停止供暖,这株秋海棠必死无疑。
所以他决定把这株秋海棠带回南方去,到开学的时候再搬回来。但是假期的火车完全是人山人海,他怕带是带回去了,也被挤成了花泥。
现在倒是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那个细眉细眼笑着的女生给他好感,让他信任。
你可以发短信给我哦,如果你想念这株秋海棠了。
他想着她的这句话,在离开北方的第七天,他发了条信息给她。
还活着的吧?他问。
很快信息就来了。没那么容易死的吧!
他呵呵笑起来,说我说那株秋海棠呢!
她便又很快会回来:中间的叶子长大了许多呢!
他们像是两个认识许久的朋友那样,随意地对着话,没有半点的虚伪和雕饰。人生总有这样的时刻,偶遇一个人,从此生活的轨迹一路阳光。就像失去了小玑的他,谁能说现在所偶遇的她,不是上帝派来的一个天使呢?
他再次发给他信息,是在他离开北方的第二十三天。
在忙什么呢?他从自己的计算机课程中抬起头来,手指啪啪地按着手机键。
没忙什么。学photoshop呢!
真巧啊,我也在看计算机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叫我小棠好了!
更是令他惊诧,他笑一笑说,那株秋海棠还好吗?
长了许多呢,长花骨朵了哦,好像要开花了吧。
他头脑里立刻显现出它开花的样子,金灿灿,向日葵一般喜气洋洋。
开学了如果还开着能不能让我去看看?他问。
当然可以了。

度过了一个多月的寒假。他再次返回北方的时候,北方依然是他离去时的样子,一派萧索景象。他坐上公交车去学校的路上,忽然想,他能不能遇见她呢,那个细眉细眼笑着的女生,背着一个大帆布斜纹的黄色背包。扎着好看的发带,这次应该还抱着一盆开得金灿灿的秋海棠。
但他没有遇见她。
他待在学校里,恢复了以前的木讷。他过着教室宿舍两点一线的生活,偶尔打打篮球,和同学去网吧玩一会儿CS,但日子还是过得索然无味。
直到有一天,他在对面女生楼的阳台上发现了一盆黄色的秋海棠,他的心里忽然一阵敞亮,好像是黑暗了太久的心室忽然打开了一扇天窗,俏皮的阳光便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
是料峭的二月天气,但那株秋海棠却开得喜气洋洋。
是梦境还是现实呢?
他忽然想起她来,莫非,他们俩原本是一个学校的,就只隔着一个小小的草坪,两两相望着?
他赶忙发信息给她,但是等了很久却没有回复。他终于耐不住性子打过去,里面好听而机械的女声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他无计可施,只好呆呆地望着对面的阳台。
直到一个女生出现了,却不是那个细眉细眼的女生。她眼睛大而明亮,穿着一件橘黄色的高领毛衣,梳着俏皮的马尾,正拿了喷壶给那株秋海棠洒水。
喂,他在这边喊了一声。
她遂抬起头来,冲着他微笑。
小棠呢?他问,他不知道对方能否听明白他的问话;他不知道那个一个多月前在公交车上偶遇的小棠,会不会是她的舍友。当然了,这一切假设的前提是这株秋海棠是他送的那株。
她去美国留学了,就把这株海棠转交给了我。她冲他说着。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并且是课外活动的时间,大多数的学生都待在操场或图书馆里,宿舍楼沐浴在太阳的余晖里,安静而美好。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你也叫我小棠好了。
说完他们笑起来。
那株秋海棠在对面的阳台待了半年的时间,忽然失踪了,他的心一阵失落。后来他在其它的窗口发现了它,无论主人怎么更迭,它一直生长得茁壮而浓绿。
后来校园里开始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说是黄色的秋海棠代表了幸运,如果有人肯送你一株黄色的秋海棠,也便是送了一生的祝福给你。
他便释然了,他想起“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的话来。不禁笑起来,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第十六章 开向春天的百合花


我最喜欢百合,那盆百合是两年前于纯和我去花鸟市场买来的。那天他骑单车载着我,我怀抱着百合,从鲤湾路一直向南,经过一个大大的斜坡,单车在斜坡上疾驰,我便一下子靠在了于纯的背上。于纯的衬衣被风鼓得很高,我闻到了风里百合花苞的香气和于纯身上淡淡的肥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