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他说她“逃跑”也不去理论了,小心翼翼问:“什么要求?”
“很简单。”裴若倾摩挲着玉坠,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安,“下月回到帝都,我再告知你。”
直觉告诉她他的很简单和自己的不会是一个意思,德晔舔舔唇,鬼使神差又问:“是不是跟你喜欢的人有关系?我会死吗?”
他侧头望她,像是诧异她怎么会这么问。
她眉间便跃起躁意来,自己真是倒霉,过了会自行转移话题,指着额头的伤口送到他眼皮底下,嘟嘟囔囔说:“好容易这里不流血了,你偏来弄疼了我——”
脑袋里嗡嗡直响,她看着他的手臂念念有词,“额头这里若是留下疤痕也好,你有的我也有,今后便两不相欠了。”她扫了眼那对让她在意的翡翠坠子,声音低弱下来,“我不想欠着你…”
裴若倾一怔,须臾弯起了狭长的凤眸。
再次见到澹台云卷时他便想,若是夏侯锦远在大晋听闻他表妹的死讯,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杀了他。澹台云卷偏偏是晋太后属意的太子妃人选,世间之事,兜兜转转,催人作出决定。
裴若倾命人寻来药箱,取出伤药站定在德晔身前,她木木的,往后缩了缩自己,“殿下做什么?”
“上药。”
他居高临下,眼睫微微垂着,留意到她颈间系着条水红色的小衣系带。
德晔呆致致的,靖王良心发现了?
她任由他摆弄,他的温柔昙花一现,但他的呼吸拂在她脸上,德晔后知后觉羞赧起来,手脚都不晓得如何安放。
她视线微微上扬就能看见他薄薄的唇,这么好的唇色,多少姑娘抹口脂也抹不出。
不过如这般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儿,德晔猜不透,哼唧一声,扭脸道:“可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
他不理会她,涂好药吹了吹,她红着耳朵缩了缩脖子,便被他用纱布在额头浅浅绕了两圈。
德晔吸吸鼻子,看着裴若倾劲瘦的腰在眼前晃动,一径儿有些出神。
暮色合围时分,章路进来掌灯,呈上了帝都送来的御笔。
晋国突然发难夜袭大殷边境,势如破竹,已接连攻下了沭阳、边鱼、家鹤三座城池。
殷帝震怒,命靖王剁下擒住的德晔帝姬的一只手,八百里加急送往晋军主帅营帐——倒是给那夏侯锦加加餐,杀杀他的威风!
章路见殿下看信后神色有异,便偷眼向纸上窥望。
裴若倾察觉,折起了信纸。
第12章 心(本章 重写了)
德晔安然躲过一劫,待回到与升平帝姬同住的营帐里,果然升平和画红都对着她上下扫视,画红更是夸张,对她“上下其手”一番,唯恐她缺胳膊少腿儿了。
等检查完了一遭,画红见帝姬只有额头缠着绷带,其余安然无恙便忍不住发起了脾气,“帝姬怎么这样大胆!擅自离开不说,离开前却也不与我通通气的么?这靖王派人来问话,吓得我肝胆俱裂,更是担心您的安危——”
她边给德晔倒水,边拿眼瞟向升平帝姬,嘟囔说:“就为了您,升平帝姬又是哭了两天,这会子眼睛还肿着呢。”折身为升平换敷眼睛的帕子,“我们是操碎了心,您可千万别有下回了。”
德晔此际腰酸背痛的,没想对她们诉苦,任由画红蚊子似的在自己耳边聒噪,直接呈大字状在毡毯上躺下了。
头上是白色的帐顶,林风吹时哗哗作响,可她的眼前沉沉浮浮却是靖王给自己额头上药的模样,她傻傻地去摸自己的脑门,不仅不觉得疼,竟然还有点儿开心…
“妹妹笑什么?”升平止了泪,望着德晔的一双美目眨了眨,秋水明眸里满是不解。
德晔咬了咬唇,忽然坐起身来,两根手指绕着胸前的长发一遍遍打着卷儿。她也知道自己的思想很危险,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她甚至觉得自己清晰记起了靖王年少时清俊出尘的容貌,怪不得小时候会砸他呢…小孩子哪里懂怎么和人家亲近,也许欺负他才能被他记住吧。
那倒是做到了。
德晔抱着两膝看升平,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忍不住问:“姐姐有想过么,会不会有一天,你就真心喜欢上大殷的陛下了?”
这是升平想都不敢想的,杀父之仇,灭国之恨,她不能手刃他们已是无可奈何,而今还要委身于殷帝,战战噤噤,何来的喜欢?
升平帝姬缓缓摇头,眉间笼上一抹忧愁,“似你我这般的身份,怎么敢去喜欢旁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君王之心难测,如今不过走一步是一步罢了。”
她这么说,德晔便住了口。
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或许永远没有表露的时候。裴若倾是大宁的敌人,她在一日,便永远同他站在对立面。
翌日,军队继续向大殷出发。
德晔没有再被特殊对待,靖王不把她绑在马车后徒步行走了,也不传召她了,就仿佛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坐在马车里,抬手摸索着纱布,德晔有些神魂游离。她也会迷瞪瞪地想,自己是不是病了?他那样对她,可是…只要他稍稍对她好一点,她就忍不住打起他的主意来…
文能上马安天下,武能提笔定乾坤,这么好的人,错过了,今后怕再也遇不见了。
少女情怀总是诗,德晔十六岁了,若不是宁帝有意阻挠,保不齐她已经是庄王府的世子妃。如今自己有了可心的人,只可惜,他是不可触及的存在,或许她注定在姻缘上坎坷。
眼下升平帝姬在前一辆马车上,这里只有德晔与画红两人。过去了一上午,德晔莫名焦躁起来,画红还道帝姬是身体不适,不住为她打着扇儿,矮声劝道:“好歹再忍忍,现下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动静招致靖王的注意——”
她的话戳中了她的心思,她不明白,裴若倾怎么不来找自己麻烦了,不觉喃喃出声,“这伤便是拜他所赐,我都这样了,也不来看看,真是无情。”
画红从小和帝姬一同长大,她想什么,她很快就能感觉到,面上一愕,不可置信道:“帝姬莫不是疯了!您道那是谁?那是寻常的王孙公子么?是宫里陪您说话解闷儿的小太监么?他几乎灭了宁氏皇族满门,这般心狠手辣之人,怎可托付终生?”
更多不中听的画红觑着她的面色便不曾再说下去,兴许帝姬见过的男人太少了,方以为靖王是惊才绝艳,天下无双,需知天下大好男儿有的是。
“我多早晚说要托付终生?你也未免想太多。”德晔摸摸鼻子,她还没想那么长远。车里闷的厉害,便打开车门想着透透气。
画红一怔,只当帝姬是要跳下马车生事,从帝姬撇下她独自逃跑后她对她的信任便急剧下降,急忙揽住她半边身子往后拖,慌乱里口不择言道:“帝姬莫要闹,莫非以为靖王还会抱你去他车上不成!”
此言一出,两下里两个人都愣住了。
画红是说漏了嘴,其实这事她也才从升平帝姬那里听了来,原来那一日靖王虽责令帝姬跟在马车后行走,但是在帝姬晕倒后,靖王竟是亲自赶到,并把她直接揽在了怀中抱回自己的马车。
这委实匪夷所思,说罚人的是你,要一杯毒酒送上西天的也是你,救人的还是你,究竟想做什么?
画红因怕帝姬多想,就打算隐瞒下来,没成想今日一急说漏了嘴,见跟前帝姬忽然变得柔软的表情,她毁得肠子都青了。
德晔心咚咚跳,这是不是代表,裴若倾一直都在吓唬自己…
为这事她还向曹佳墨道过谢,真没想到,看着白净斯文的人,居然是个骗子!害得她一直不晓得原来那一日自己贴着的舒服怀抱是靖王。
从小到大,德晔并不曾对任何事物表现出强烈的*,哪怕是她想要皇叔死,也没积极采取行动,直到裴若倾砍了宁帝头颅高挂城头,才算为她报了仇。
这就是缘分吧。
她托着两腮冥想,这世间有数不尽的人,她偏偏就认识了他。
数日后,殷军即将进入大殷境内,接连赶了几天的路,晚上便宿在了驿站。
大殷连失三座城池的消息此时早已不是秘密。终究还是开战了。然而,军中却悄然流传出靖王将要砍下德晔帝姬右手以威吓大晋的消息——
这消息传进德晔耳朵里时她正在琢磨乾缘缘和裴若倾的婚事,即便要完婚,那也是裴若倾回去以后的事了。
她真希望乾缘缘和凌玉干脆私奔了算了,这呆秀才也是死脑筋不知变通,这会儿不知吊死没…她没有诅咒的意思,巴不得他生龙活虎直接带郡主远走高飞才好。
传来的剁手小道消息委实渗人,德晔在大夏天里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还寻思呢,怪道裴若倾这么些日子不找自己麻烦,原来是憋着大的。
剁手么?做个残缺的人人生了无意趣,她还是宁愿完整地死去。
咽咽唾沫,这个当口什么儿女情长都化作灰烬了,德晔思前想后,实在是坐不住。到了二更天的光景,她趁着画红睡着了,替她赶了赶蚊子,便蹑手蹑脚猫腰出了房。
靖王的客房位于二楼正当中,很好找是真的,很难进也是真的。
门口立着两位精神烁烁的侍卫,德晔缩着袖子躲在柱子后观察了一会儿,见他们没有任何要换岗离开的意思,不禁很是挫败。
冒昧打搅本就是不妥,只是白日里靖王身边更是重重的人,只有在此时这样他将睡未睡的时候,她才决定来见他一面。
窗户纸上透出蒙蒙的烛光,门前侍卫互相打了个眼色,悄悄道:“这几日眼见着殿下似消瘦了,你说眼下晋殷交战,朝中可用之人不多,宫里头那位急召咱们殿下回去,会不会还要派去前线?”
“要我说那位也真好意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殿下从晋国回来他何曾让自己弟弟过过一天安生日子?知道的是为国为民,若有那心思狭窄的,怕还只当作是君上不能容人,恨不得弟弟在外战死呢…”
“小点声吧!这话咱们私底下说说也就是了,可千万别叫旁人听了去。”他叮嘱完,一抬脸,跟前冷不丁站了个人。
两人俱是一慌,待看清来人身份又有些松懈,“德晔帝姬?帝姬这是——”
德晔看了看紧闭的门,再把视线放在侍卫身上,声音微有些拘谨,“冒昧前来打搅,二位可否帮我入内通传?德晔有要事要与靖王殿下相商。”
侍卫露出犹豫的神情,靖王一个人时不喜人打搅,他们在外面说话都不敢大声,更别提进去了。
德晔很失望,抬脚正欲离开,不想房门出其不意自里头打开了。靖王穿着素色襕衫,头发整齐地梳拢着,羊脂玉冠在暖光的衬托下愈显柔和,连他的眉眼仿佛都不那么冰冷。
这么晚了,他从发丝到脚底板却同白日无二致,一样的一丝不苟。廊上摇曳的宫灯在他身上投下深浅不一的暗影,德晔低了头,“靖王殿下…”
裴若倾徐徐踏出来,高大的身体投下阴影半罩住了她,声气沉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此时来寻我,意欲何为。”
房内当中的熏笼里燃着香料,袅袅烟尘回旋上升,清俊的白檀香丝丝缕缕顺着他的衣袖爬向门外人。
德晔深吸一口,顿了顿,担忧地对他道:“只是偶然听说了一件事,夜不能寐,茶饭不思…”
她不曾发觉,他一直看着她的额角,她受伤的地方竟然真留下了一条细小痕迹,月牙儿一般。
裴若倾拢眉,忽而道:“我派人给你送了上好的膏药,应当是不会留下疤痕的。”
她怔了怔,自然知道他的意有所指。袖拢里此时还放着他派人送来的伤药瓶子,凉凉的触感在这夏日夜晚别样熨贴。
“一点小伤而已,我有碎发遮着,等闲一般人看不出来。”德晔搅了搅手指,看靖王是不打算请自己入内的样子,不由泄气,讷讷道:“近来所有人都在传,说靖王您要剁我一只手,送去大晋主帅的营帐…不晓得您听过不曾?”
“哦,是这事。”
裴若倾侧过身靠在门框上,云淡风轻瞟了她眼,眼波流转,“不必介怀,这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第13章 在意
什么?是靖王自己放出的消息么?
德晔手一抖,下意识就蜷起五指紧紧缩进了袖子里头。
裴若倾看在眼底,没做声。
又不说话么?她害怕他沉默。虽然德晔不知道裴若倾为什么要在军中放出这样的传言,但是观其此刻对待自己的态度,仿佛…仿佛并不会真要她一只手,往好的方面想,也许只是麻痹大晋潜伏在殷军的探子,也未可知。
毕竟,又不是吃鸡爪子,把人的手剁来剁去的,未免太血腥。
她想起皇叔的脑袋被砍下后高高悬于都液城头,可以想见靖王大军离开后百姓出入围观指指点点的景象。
生前手掌生杀大权,站在权力的巅峰,死后却连草席裹尸也不能够。
这一生,多少人为权为名为利拼搏浮沉,然而但凡只行差踏错一步,便是落得被啃噬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德晔自觉自己是个无名小卒,帝姬的头衔已是名不副实,甚至拖累了走向平凡自由的脚步。她也没有太大自信,她太知道自己的斤两了,否则也不会冒险逃跑。
大殷不可能轻易把她交给大晋,时移世易,有时候认真想想,真不确定舅舅能接受殷帝开出怎样的条件,用土地来换她么?换位思考一下,说真的,她都不一定舍得。
寸土寸金,亲情这种稀薄之物,是皇家的奢侈品。更何况,德晔看看自己的手,这双手要是真被跺了送去前线,估计也只是换来外祖母的眼泪。
大方向上,战局既定,一切都不会有变化,痛快的只有想出剁她手的那人,归根结底,他只是想用她的手出出连失三座城池的气罢了。
德晔在心里分析来,分析去,因自己已与靖王说好以她答应一个条件让他放下昔日种种,因此上,他不太可能趁着此番晋殷交战故意来折磨自己。
“殿下,所以这件事…”她毫不怀疑,假使他流露出一丁点儿要剁自己手的意思,她一定还得跑路。
月上中天,窗外晚风拂叶,发出哗哗哗类似海浪的声响。
裴若倾向半开的支摘窗外眺望,他想起无数个独坐晋宫的无眠之夜,也想起当年父皇决意把哥哥送往晋国为质时母后撕心裂肺的脸庞。
那时他便知晓哥哥躲在屏风后,因为他正立在另一边,静默看着他们每一个人。
母后哭得泪眼婆娑,跪倒在父皇脚下哭嚎,“让倾儿代替兄长去吧…儒儿自幼体弱,怎么经得起独自在外?!陛下想害死儒儿不成?陛下是要臣妾的命啊…!”
都是她的孩子,也许是自己不及兄长乖巧,母后才长了颗偏心。
他再回大殷,父皇已驾崩三年之久。换言之,裴灵儒在皇位上稳坐了三年。他回来后,兄弟二人始终难以亲近。
现时你为君,我为臣,裴若倾从未辜负兄长任何一道诏令。裴灵儒命他率兵收服周边小国,他照做,命他拿下大宁边关重镇,他还是照做…无数次出生入死,身先士卒,刀剑无眼,谁知哪一日便战死沙场。
他想让兄长知道,自己并不似小人进言中那般觊觎皇帝宝座。
你要一统天下,我便为你实现。
裴若倾的目光似染上月的朦胧,皇兄那么多命令,只有这一回,他没有照做。闭了闭眼睛,淡声道:“帝姬的手若是送过去,你那位表兄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表兄?”
德晔这才知道,原来表哥已经成长到可以领兵打仗了,只记得小时候表哥总是护着自己,他们两个一道儿玩,不知闯下多少祸,气得舅舅亲自拿藤条把儿子摁在凳上抽。
“那样调皮捣蛋的人,如今也似模似样了啊。”她感叹着,面上浮现出向往的神情。
这容光刺进他眼里,靖王调开视线,冷了脸下逐客令,“天色不早,帝姬该回去安置了。”未待她反应过来,砰地关上了门。
第14章 帝都兰凉
世人只道女人心,海底针,却不知男人心亦是汹涌不可测量的。
德晔尴尬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怎么回事,说话说得好好的不是么?抬起手想敲一敲,余光里两个守卫的表情却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做欲说还休。
其中一个揖了揖手,端着笑容委婉说道:“这个…确实是天色不早了,殿下今儿忙了一整日…至于您的手,”守卫心善,也是瞧着她委实可怜,便小声露了个底儿提点,“陛下确实有意拿您一只手送往两军阵前去,不过我们殿下是什么人,怎么会拿女人来开刀?帝姬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只当从没这事也就罢了!”
谈及靖王,守卫无意间露出满面的神气,另一个也帮腔说是,“可不,帝姬莫要怕,您瞧现下里这也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抵达都城就是这几天的事,您做好准备,此事却不必放心上了。”
旁人的劝慰总是有奇效,德晔听了慢慢在心里消化了他们的话。
只是会想,不晓得裴若倾与他那身为皇帝陛下的兄长相处如何?为臣子的忽视一国之君的命令,当权者心里肯定会有疙瘩。
她到底是庆幸的,犹如吃了颗定心丸。假如靖王当真记仇存了心地整治自己,她就算是千手观音和蜈蚣也不够他剁…
卸下一个顾虑,德晔溜溜达达回房,不成想画红正跽坐于软垫之上等候着她。烛火跳得厉害,她的脸便在光影里一同闪动。
德晔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奇道:“怎么起了?”从小到大都是,画红总能在她鬼鬼祟祟的时候神奇地出现。
“这话该我问帝姬了,怎么起了?”画红反问道,说着爬起身,捧住了帝姬的袖子用力嗅了嗅,一股子幽幽白檀香便萦绕鼻端。
主仆俩一对视,一切皆在不言中。
“…怎么会屏不住去寻那靖王了?帝姬糊涂啊…”画红甚至有些难以启齿。她自觉自己是一心为着帝姬好,为着帝姬能够平平安安,她却硬是要去找那位。
靖王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大家再清楚不过,他坑杀万人的残暴事迹无人不晓,民间百姓吓唬不乖的孩子就会说出靖王裴若倾的故事,效果往往显著——小婴儿不再哭,熊孩子不敢闹。
自然了,那些故事大多是口口相传中的以讹传讹,敌国有意的添油加醋和渲染。不过长此以往,靖王便成了行走的活夜叉,在当世大多数人的想象中就是个五大三粗人见人避的形象,简直是张飞再世,男版钟离无盐。
画红如今见过靖王本人,靖王的相貌委实与传闻大相径庭,也正是因他生得俊致漂亮,她才怀疑帝姬年纪轻容易被表象所蒙骗吸引。依她看来,男色同女色没什么区别,常说女色误国,可沾上了男色亦是会倒大霉的。
“在你心里我成什么人了?”德晔盘腿坐下,她是有分寸的,两手捧着脸,身子倚在四方桌上温吞地说:“说实话,我现在最最迫切的就是想快点去大晋,日也盼夜也盼,只求不生出枝节来,可就是没想到两国这个节骨眼上打得热火朝天…”
晋殷越是水火不容,她的处境就越危险。
这次是殷帝想拿她撒气,保不齐下回就有这样那样的大殷文武百官上奏拿她说事,靖王不会一直好心眼地帮她。他不落井下石就是做善事了。
德晔摊了摊手,“我打听过了,剁手的事是确有其事,不过好在靖王并不打算拿我开刀。”
这不算什么,有件事她比较在意,目前看来大殷那位陛下其实才是难对付的角色,而今只能期盼他不要拿着她这根鸡毛当令箭,对大晋提出苛刻的条件。
她接下来的路还很难走,想到这里,心便灰了几分。画红见帝姬郁郁的模样,就也安静下来,两人对坐着,相依为命多年,期待中的好日子永远在“以后”。
过了三日,日向西斜,殷军行至大殷都城兰凉城外六里的官道上。
皇城近了。
两旁群山青翠,白雾里裹挟着清脆的鸟鸣,升平帝姬因连日来舟车劳顿病倒了,此际正歪在引枕上,两眼无神望着德晔挑起的车帘。
“就快到了——”德晔回头说与堂姐,她身子不大好,她很为她担心,想了想,坐过去握住了升平的手,“姐姐还是打起精神来为好,等你进了宫,往后还不知要怎样过活。总不能老这样病歪歪的,心里始终该有成算,到底是接受裴灵儒,还是、还是抵死不从?”
裴灵儒是殷帝的姓名,德晔也是趁着现在还能叫皇帝的名字过过嘴瘾,其实她根本不晓得要怎样劝慰升平。路要怎么走是她自己做决定,她不能劝她为了活命而对一个灭国仇人曲意逢迎,也不能怂恿她做个贞洁烈女吊死在殷帝跟前…
车轮一圈圈碾过土地,辘辘的声响提醒着她们即将抵达兰凉,升平恹恹地闭上了眼,嘴唇蠕动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起德晔夜半无人时偷偷告诉自己的话,眼睫动了动,“哥哥逃出去了便好,我会活着,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认真说起来,比起别的帝姬,她们已然是幸运的。这一路上两个多月,风餐露宿,往日里养尊处优的娇滴滴帝姬们怎么受得了这份苦,死的死病的病,侥幸活着也是被送人为妾为奴的命运,从天上掉进地狱。
德晔叹了口气,有亲哥哥便多出几分底气,升平和自己还是不同的。
她真羡慕她,要是自己也有个亲生的兄长能够期待依赖,也不至于整晚整晚难以入睡,托了身体好的福,才没像升平这么病着。自己长得也不丑呀,为什么裴灵儒能看上升平从而保下她,裴若倾就不能被自己迷住呢?
他要是被自己迷得五迷三道的,她小日子多好过啊。
这些是她闲着没事瞎想,她其实知道极了,他们很难再有交集。靖王不是还要娶庄王的小郡主么?娶亲是最常见的拉拢,只是他心里装着一位神秘的翡翠坠子主人,小郡主怕是很难得到夫君真心相待了。
不知过去多久,马车外的人声鼎沸召回了德晔无处安放的思绪。
她从窗缝儿里望出去,原来已经进了城!两旁酒楼林立,楼上楼下街道上围满了人,俱是欢呼雀跃靖王得胜还朝。
德晔只看了几眼就看不下去,殷人的喜悦与己无关,与升平也无关,是建立在她们的悲伤之上的。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落到这个地步还是要怪宁帝!她这位皇叔一味的沉迷女色,被妖妃迷得晕头转向,不思社稷,只会抢江山不懂坐江山,澹台氏的列祖列宗不会饶过他的!
靖王掀开车帘的一霎望见的便是德晔帝姬愤懑难平气咻咻的小脸,他启唇的动作稍有停滞,须臾方对升平帝姬道:“还请帝姬即刻下车,入宫的轿辇已经候了多时。”
升平花容失色,苍白的病容愈发白得像纸,“现在便要去么?是我一个人去,还是阿卷妹妹也要一同前往的?”
从她的角度,当然是希望有人作陪的,满脸希冀呼之欲出。
“澹台云卷不去。”靖王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升平帝姬眼里仅有的光彩也沉寂下去。
德晔皱了皱鼻子,裴若倾未免太没有同情心,话说得这样直白,没看升平正病着么?可她对现状同样无可奈何,用力地握了一下升平的手,低声咬耳朵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姐姐此次入宫,一切都要以自己的安全为前提,倘若…”
她终究是忍不住说了心里话,“倘若裴灵儒果真对姐姐一往情深,那姐姐也可以尝试着接受,总之,千万不要毫不理睬他…伴君如伴虎。还有太子哥哥,也不知他哪一日才能出现,又是不是一定靠得住,我也不多说了,姐姐比我心思通透。”
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个世道,女子比男子活得不易,德晔拿过帷帽帮升平戴上,绝美的容颜便覆在白纱后。
升平帝姬是这样的柔弱,有美貌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就这般凭着帝王的一时兴起孤身入大殷后宫,以后会怎么样呢?
德晔怅然望着她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靖王却回眸凝了她一眼,她注意到了,立时正襟危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