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晔闻言,又惊又狐疑,不意间却扫见了裴若倾端坐马上冷然的面孔。
她惶惑看着那道身影,穆镜下意识捂住了她的嘴,附耳警告道:“帝姬不要轻举妄动,若是你被擒住连累到殿下,就不要怪穆镜不客气了。”

第38章 想你

“现在,帝姬认同我说的,便眨三下眼睛,若是…”
穆镜话还没说完,德晔用力地眨起眼睛来,他信了她,撤下手道:“恕穆镜不敬了,卑职对帝姬丝毫不了解,帝姬既然与靖王相识,卑职不得不多一个心眼。m 乐文移动网”
他不似夏侯锦对表妹给予了一定信任,全然是奉命在身,说话快人快语,并不考虑她的感受。
德晔压低了声音,微微踌躇,终是说:“你想多了,我只是认识靖王,难道还会与他勾结着反而来害你们?”
她前倾身体复望向将军府门口,整条路上站满了乌压压的殷兵,天色渐渐暗下来,暮色将至,看不清那里的具体情况。
“接下来怎么办?”德晔回头问穆镜,“难道我们要一直躲在这里等到殷人撤退吗?”
不远处响起一阵喧哗,穆镜探了探脑袋,唯恐罗自达很快发现殿下并不在府中,四顾着看了看,眉头拧成了死结,“不…”他后退看见德晔帝姬的婢女在身后瑟瑟发抖,忽地道:“卑职只备下了两匹马。”
画红一听这是要抛下自己的意思,顿时抖如筛糠,她从大宁覆灭一路跟随帝姬,若是被抛下,自己该往何处安身,更别说落在靖王手里会有怎样的后果。
“帝姬,不要扔下我——”
德晔锁起眉,贴着墙根站着,眼睛闭起来迅速思考。
怎么办呢,现在是在逃命,可没有说自己逃命抛下画红的道理,她手无缚鸡之力,丢下她和害死她没有区别。
“唔,两匹马么?”
德晔吸了吸唇,有了主意,很自然地对穆镜说道:“这个简单,你与画红共乘一骑便是了,她轻得很,身上没多少肉,不会对你有太大影响。”
穆镜正要表示异议,德晔却显然主导了话语权,“我们不能再继续滞留在此处了,殷人很快会恼怒地发现他们要抓的鱼全部溜走了,下一步,裴允就会命令封锁四大城门。”
眼下在城门封闭前撤出是当务之急,如果晚了,逃出去的几率微乎其微。
穆镜诧异于她的冷静,这么快就进入状态,还道自己要花些功夫安抚她们,多看了她两眼,才道:“帝姬说的是,马在城南的小树林,我们立即出发。”和画红对上一眼,他没办法,率先走出巷子。
城南小树林距离将军府不算远,他们迅速上路,街面上一切如常。
卖瓜的老农竖着耳朵边听茶馆里说书人的诡秘江湖边做生意,当铺门口徘徊着愁眉苦脸的客商,杂货铺没什么生意,小老板翘着二郎腿歇在柜台里的竹制躺椅上,伸手抓了抓肚腩,对门卖猪肉的屠夫挥舞着蒲扇驱赶苍蝇——
没有人去注意他们。
半盏茶的功夫,德晔看见了林子里的马。
她喜欢骑马,也不排斥刺激的生活。说实话,只要不是关在大宁的宫廷里,在外面经历的所有人和事都是鲜焕而多彩多姿的。
踩着脚蹬,德晔翻身上马,她俯低身子摸摸马儿毛茸茸的耳朵,余光瞥见穆镜一脸变扭地把画红拉到他自己身后,画红更是不自然,眼睛从头至尾都不看穆镜。
她噗嗤笑出声来,穆镜一脸不解,德晔摆手说没事,笑了笑便停下来。
两匹马向着城门飞奔而去。
边鱼城、家鹤城、沐阳城原本是大殷三座边城,后来被夏侯锦挑衅似的奇袭掠走,德晔耳畔响起呼呼的风声,她有些惆怅,抽空回首望了眼将军府的方位。
她早就知道裴若倾不会善罢甘休,这场斗争才真正拉开序幕。
没有哪里是避风港,野心和仇恨源源不断催生出战争,群雄并起,逐鹿天下,各国几百年维持的渺小和平不堪一击。
如果她是一国的君主,也不会甘心一生庸碌毫无作为。

落了晚,将军府门外点燃着数排火把。
夜风凄厉,火舌癫狂,火光照亮了整条街。
裴若倾走下石阶,右手按在腰间长剑上,青筋微微地突起。
“报——”小兵穿梭在光影里,一路小跑着跪倒在阶前,“家鹤城守将伏将军求见!”
“伏宁?”曹佳墨眉头一动,乍然欢喜,转身向上道:“殿下,伏宁这老货也算识时务,知道我们下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这会儿自己巴巴跑来示好了!”
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复两座城池,周围诸人一听俱是面现喜色,就连阴云罩顶的罗自达也偷眼觑着靖王,他的轻敌失误致使夏侯锦跑得无影无踪,现下伏宁竟然主动来投降,靖王不虞的心情没准能有所好转。
可他万万没想到,众人的喜悦不曾传染给靖王。
靖王只是指派曹佳墨去应付,自己却是冷淡转过身,再次走向了门里。
“殿下?”罗自达忍不住上前一步,“您不亲自审问今日抓到的晋人?”
裴若倾回头,一双黑魆魆的眸子衔着冷厉的光,“孤王这般信任于罗将军,你却放跑夏侯锦,事先当真毫无所觉么。”
他的手指仍在剑柄上摩挲,罗自达心都吊了起来,蓦地起了身白毛汗,找不到理由为自己辩解。
“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靖王微微沉吟着,抬手遥指向沐阳城,启唇道:“孤给你十万人马,三日后,发兵沐阳。”
沐阳是古城,自古便是易守难攻,罗自达额头掉下一滴汗水,低头说是。只是心里却不甚有底气,突然想到了什么,抬眼道:“卑职收到一条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罗自达便道:“据闻殿下已与大梁的帝姬定下亲事,只是,卑职却意外得知,大宁太子澹台逸日前同大梁的汝广王勾结在了一处。大梁国这样可叫人看不透,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章路见殿下听到第一句脸色便整个沉了下去,谁知却按捺住了,问道:“是如何勾结的。”
“这个么,”罗自达上前几步稍稍压低了声音,摸着胡子道:“澹台逸意欲将自己的妹妹嫁与汝广王做填房,以此加固二者间的关系。”
靖王扬了扬眉,那边曹佳墨嘴快开口道:“他脑子莫不是被猪拱了,眼下升平帝姬正得陛下宠爱,澹台逸哪里来的信心和手段确信自己能将妹妹嫁过去,还是个填房?汝广王也一起昏了头了?”
罗自达胡子翘了翘,忙说不是,不明白他们怎么想到升平帝姬去了。
面向靖王道:“并非升平帝姬,这不是还有个德晔帝姬么?我昨日还看见她了,今日却不晓得哪里去了,连同澹台逸也一道没了踪影。”
他思忖着,推测起来,“竟不知是被夏侯锦带走了,抑或是同澹台逸去往大梁成亲了?”
“咔嚓”一声,靖王脚下的枯枝被踩成了三段。
罗自达这才隐隐觉出空气里的冷凝,章路忙问道:“罗将军把话说清楚,德晔帝姬究竟哪里去了,果真叫澹台逸带走了???”
“传闻汝广王克妻,镇日里眠花宿柳,见一个爱一个…”曹佳墨喃喃自语,为德晔帝姬不值当,“小帝姬真是可怜,白玉落在泥潭里,要被糟蹋了。”
他们的对话全进了靖王耳里。
他忽然浑身不对劲起来,手指从剑柄上落下,心下一阵翻涌迭起。
她伏在他胸前的模样在眼前闪现,面颊生晕,微微忐忑望向自己。他那时听见她的心跳声,每一下,都打在他心头。
他今日出现在此处,原以为她会在的,并惊诧于他的现身。
“殿下,殿下?”
章路追着靖王走进后园,他找到德晔帝姬之前住的房间,一掀帘子便进去了。
已是第二回,章路旁观者清,男女之情,原就不可捉摸。若殿下当真看清楚自己的心,日后恐要生出一场波澜。
室内气温暖于室外,裴若倾站在德晔的床前,环顾四周,高几上摆着盆景。空气里依稀留有她的甜香。
他拿起叠放在床畔的衣裙,展开了,裙襽水波般摇晃,正是当日她离开自己时穿的那一身。
她怎么总是离开他?
裴若倾面上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寞,身上犹如破开了大洞,呼呼风响。
他放下她的衣物,心中微微钝痛。
突然间,竟很是想念她。

第39章 沐阳之难

话分两头,却说德晔这里,出城后他们一路狂奔,落了晚不便行路,但也不敢去投客栈,就升了火堆找了隐蔽处暂时休息。
冬日渐近,夜来风凉,三个人围坐在火边取暖。
穆镜从身上取出干粮分给她们,德晔接过来看,是干巴巴的炊饼,咬了两口就放下了。
她抱着膝盖仰脸看天上的星星,传说人死以后会化作星星,不知道哪一颗是父亲,哪一颗又是母亲?看着看着,不觉入了梦乡,竟然睡得黑甜。
画红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罩在帝姬身上,皱眉看了会,忽而主动坐到了穆镜身旁。
穆镜往右边让了让,道:“今晚我守夜,画红姑娘去睡吧。”
画红摆手说自己一会子就去,犹豫着,开口向他扫听起来,“小哥在太子殿下身边多年了吧?不知…殿下他房里现今有几个妾室,几个通房丫头?”
这话陡然问出来太过冒昧,画红自己也知道,可是帝姬不关心的事,她不能不找机会搞清楚。
穆镜摸了摸后勃颈,想了想,却道:“这是德晔帝姬使你来问的?”
“不是不是,我们帝姬才不在意这些,”一想这么说不对,好像说得帝姬不在意夏侯锦一样,画红急得红了脸,“是我想问的,你要愿意说便说,这个,不强求。”
又起风了,画红瑟缩了下。
穆镜垂下眼,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给她披上,回想着道:“我们殿下不是那般极好女色之人,这些年也不过给两个宫女开了脸,就这还是皇后娘娘安排的,等闲并不用她们伺候。认真说起来——”
他看了眼德晔帝姬,舔了下发干的下唇,“认真来说,确实是有一个侍妾,是殿下十来岁的时候出外打猎捡回去的,皇后娘娘一见便十分不喜,倒也不是因为她上不得台面的身份,你猜是为什么?”
画红跟听故事似的入了神,火光簇簇映在脸上,衬得那双眸子格外明亮,问道:“为什么呀?”
穆镜突然觉得她有几分可爱,也不卖关子,声音压得扁扁的道:“这个女孩子,同德晔帝姬有七八分的相似。特别是背影,我白日留意观察了,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画红想象着两个帝姬出现在自己眼前,顿时觉得不适应,“太子殿下这是何故,况且,难道等我们帝姬过去了,那位也依然在?”
想起来就替帝姬堵心,日后若成婚了,一个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女人是侍妾,那究竟谁才是主子,岂不乱了套?
“你道是什么缘故,殿下心里记挂着德晔帝姬,因缘巧合下撞见一个相似的,怎么不会放在身边。”
穆镜这样一说,画红听了深觉有道理,替身就是替身,正主儿都来了,她还不乖乖夹紧尾巴做人?只不过尚不知她是何性情,老天保佑,千万不要作妖才好。
二人都不曾发现,蜷在一边的德晔帝姬眼睫动了动,须臾,她睁开眼来,悄悄往画红和穆镜那里看了看。
这两个人,怎么说到表兄房里的事去了?
画红更是了不得,仿佛她明天就要嫁给夏侯锦一般reads;。这桩事八字都没有一撇…
她打了个小喷嚏,也不知道,是不是谁在想自己。
翌日天明,三人收拾妥当重新上路。
天空碧蓝如洗,恍若一碰就碎。阳光覆在脑后,清香的草腥味扑面而来,给人以错觉,这不是在逃命,其实是郊游吧。
边鱼、家鹤、沐阳三城互相之间相去不远,他们快要抵达家鹤的时候,冷不丁穆镜勒住了马,家鹤的城墙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只是那城墙之上——
德晔在眉骨搭了个凉棚,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觉一震。
鲜明的旗帜在风中招展不息,仿佛嘲笑他们的愚蠢,万万料不到的,短短一夜之间,家鹤竟是易了主,城墙上挂着的赫然是大殷的旗子!
她眯起眼睛,望见在城门楼上来回巡逻的士兵皆穿着大殷的兵服,黑甲在阳光下折射出亮光。
一阵惊心动魄!
三个人没有犹豫,立马调转马头,穆镜庆幸太子殿下先他们几步,否则也要遭遇这样的场面。
没办法了,只得绕远路直接前往沐阳,若是安全过了落塞关,往后便真正是大晋的地界,才能放下心来。
马不停蹄又风餐露宿了两日,这一天,他们终于来在了沐阳城。
沐阳城果然工事坚固,城楼上晋兵往来穿梭,看着就有安全感。德晔和穆镜被迎进去,受到了沐阳守将田启仁的热情接待。
要说这田启仁,其实从前是殷人,后来犯了事逃到大晋去,改名换姓又是一条好汉,凭着钻营花银子一路坐到了如今大将军的位置。
这两天他听闻边鱼家鹤二城都叫那靖王收复了回去,吓得食不下咽,衣带都见了宽,唯恐殷人打上门来,自己这一城的“虾兵蟹将”,恐怕难以抵抗,届时自己的荣华富贵都是如梦泡影,算白奋斗了半辈子。
世间事,偏生好的不来坏的来。
入了夜,德晔才爬上床准备就寝,被窝都没捂热,便听见外面惊天动地的喊打喊杀,狂风过境一般。她一哆嗦,急忙套上直裰蹬上靴子冲出门去。
画红也要去看,被她推回了门里,那边厢穆镜一脚穿鞋子一边跳着脚从门里出来,望见城门的方向火光冲天,大叫一声不好,“殷贼杀来了!”
“殷贼…”
德晔眼里跳着火光,“裴若…裴允?殷人这么快就打来了?”
穆镜迅速穿戴好,一把拽住了德晔帝姬,“您这是往哪里去,沐阳守军加起来怕也不足四万人,趁着眼下天黑,我们速速往另外三个城门去,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他们才出了跨院,田启仁便一副被“策反”了的模样长吁短叹跑了过来。
他才打城门上下来,眼下四个城门都被围住了,他魂不守舍,暗恨殷人本是同胞手足,却连收拾细软让自己逃跑的机会也不留,这般黑更半夜摸过来偷袭,若不是沐阳城防牢靠,换了别的地方,早就被敌人攻进来,他此刻已身首异处。
“全城都被包围了,奉劝你们省省力气,”田启仁臊眉耷眼的,“还是跟我一起研究研究降书怎样写,更能打动靖王?”
穆镜心头火起,恨不得抄起大刀直接将这无耻之徒砍了。
德晔缄默一时,竟是镇定地道:“走,带我去城门看看reads;。还不曾努力,怎么就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她绝对不会同意开城投降的。
舅舅才过世,若是落塞关三城一下子尽失,这对表兄而言是加倍的打击。失去至亲已经是天底下最大的痛苦,万不该在这种时候雪上加霜。
风声咆哮,沐阳的风刮在人脸上刀子割一般生生疼。
天幕里一弯昏黄的下玄月,月下火光冲天,德晔一眼望去,只见到举着火把的殷人聚集在主城门前,星星点点,仿佛无边无际,看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殷军此番号称二十万人,但她估摸着,人数起码砍掉一半才有可信度。
“沐阳守军,约莫是四万,”德晔转头看田启仁,头发被风吹得扬起,“敌人粮草补给如何是否充盈我们尚不知,但他们有边鱼家鹤做后盾,想来十分可观。我适才问了,沐阳城的粮草至多可坚持两个月,要是再省一点,在这段时间找到补给或等到援军,凭借坚固的城墙,沐阳易守难攻,我们可以支撑更久。”
她竟分析得条理清晰,穆镜不禁对这位落难的帝姬刮目相看。
田启仁也被说动了,支支吾吾说道:“帝姬所言、所言极是,我这就去安排!”他巴不得有人主动揽起大局。
是人都需要希望,不是她懂得多,是她愿意冷静下来思考。
德晔重新看向城楼下,也不知为首的是何人,一催战马来到阵前,声音洪亮粗犷,“放下吊桥,速开城门,饶你等不死!”
喊了一阵,见对面晋人毫无反应,伏宁败兴而归,罗自达精神始终紧绷着,自己要是拿不下沐阳城,非得被看笑话,更要被靖王扒了皮。
他遂命令小兵前去骂阵。
“田启仁,沐阳丑鬼!”
“大晋守将田启仁,假作人,半生殷人半生晋,鼠胆之辈第一人!”
“年到四十方得子,焉知头顶青青绿草原?”
“…”
德晔在这样肃杀的环境里听到这些话,差点忍不住捂嘴笑,好在忍住了,问穆镜,“你们都是这么骂阵吗?”
穆镜讪讪的,“我从前骂过一次,无非挑对方守将的短处,戳他脊梁骨,骂得叫他忍不住出来对战。”
他见德晔帝姬不言语了,忽地道:“帝姬想听怎么骂靖王么?”
她抿唇,未几,徐徐摇了摇头。
穆镜却哈哈大笑起来,故意说道:“要骂裴允委实简单,他从前被大殷抛弃才去做的质子,在大晋过得是什么日子,他自己再清楚不过,这些且不提,单他的容貌就够骂上三天三夜了,比娘儿们还白净,哪个男人受得了被人指着鼻子骂娘——”
德晔不堪听下去,“他才不娘。”
穆镜脸色就变了,德晔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伸手夺过边上士兵的弓箭,直接瞄准了其中一个骂骂咧咧的小兵。
她眯着一只眼,余光里,却仿佛看见一抹分外熟悉的人影。
这人骑在雪白的马上,缓缓靠近了,却与周遭格格不入。他蓦地抬眼,精准望向了她所在的位置,墨色披风在夜雾里翻滚纠缠。
“德晔。”薄唇动了动,依稀在唤她的名字…

40.夜会

德晔弓都忘了拉, 吓得登时蹲下身去,缩进了城门楼的凹槽里。
她觉得靖王是看到了自己, 在叫自己, 哪怕并不是很肯定… …毕竟距离这样远, 他是千里眼么?自己能认出他, 却是凭着直觉。
往往你熟悉关注的人, 只消一个侧影,一个隐约的轮廓便能够分辨了。
德晔摸摸鼻子, 徒然叹了口气。
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害怕呢?躲起来干嘛, 她又不欠他什么。
慢慢的,德晔两手扒着墙壁边沿往外伸脑袋,城下方圆数里火光冲天, 呛人的黑烟打着旋儿一路往上升,仿佛堆到了夜空的云层里,为这乌压压的天幕添砖加瓦。
底下阵前的小兵仍在直着嗓子破口大骂,从田启仁的本人骂到他祖宗十八代,花样翻新,极尽恶毒挑衅侮辱之能事——
德晔磨了磨牙, 得亏田启仁被支走去排布接下来几日的守卫了, 否则不争馒头争口气,他非得出去拼命不可。
她放目向小兵四周眺望,心下一动。
阿允他,怎的不见了?
手里陡然一松,却是穆镜用力把她的弓箭抽出手抢了过去,她险些没反应过来,只见他迅速地搭弓上弦,嘴角挣出一丝狞笑,瞄准了一团夜雾里身着黑色披风的背影!
寒风越来越猛烈,鬼哭狼嚎,呼呼在耳畔叫嚣。
“不要!”
一刹间德晔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不由分说把穆镜的手往边上使劲一搡,可是来不及了,那支箭羽已然离弦,锐利地插进空气里,破空而飞——
穆镜适才全神贯注射出那一箭,眼下额头爆出了青筋,死死看着箭羽的走向,德晔两手紧紧握起成拳,电光火石间心里闪现无数想法。
她实在不明白,靖王身上的伤还不曾好全,为什么不肯听话安心养伤呢?非但如此,甚至还亲自跑来了战场,莫非没有他督军,底下那起人便要偷懒耍奸了么?把自己看得这样重,那便养好伤啊,这样负伤来战场,究竟什么意思??
就在德晔心提到了嗓子眼忧心忡忡的时刻,那支箭羽却因呼啸的北风蓦然改变了走向,体力不支般,颤颤巍巍地向一旁飞去… …
白马上人微微侧过脸,仿似脑后长了眼睛,倏地轻轻一探手,将那箭握住了。那支跋山涉水,从遥远城门楼上远道而来的箭。
夜雾混着火把燃起的黑烟阻碍视线,能见度时高时低,德晔眯着眼睛仔细观瞧,见靖王无事,这才漏了气的球般松下气来。
还不曾来得及开口,穆镜就气势汹汹把德晔帝姬看着,只是他耿直归耿直,却也不敢明面上把话说得露骨来怼帝姬,毕竟日后保不齐德晔帝姬便是太子殿下的正妃,他此时开罪她,委实没有好处。
可怎么办呢?
她的行为叫他太过讶异,他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哪个殷人用了戏文里唱的人皮面具假扮的德晔帝姬了。
大宁亡于靖王之手,德晔帝姬身为宁人,身上流着澹台氏的血液,竟然阻扰他杀裴允,这不匪夷所思么?
“或许帝姬想好了怎么给穆镜一个解释。”他将弓箭掷下楼,脸色凝重地面向楼下密密麻麻的殷人,“固然是风太大的缘故才偏离了方向,然而帝姬出手阻挠,莫不是您的心实则偏向着大殷的靖王?”
穆镜的话针一样扎进她的身体,德晔浑身僵硬起来,半晌,粉唇动了动,却道:“他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即便不是风,不是我,你也不能成功… …”
尾音愈发低矮,随风弥散在沉沉夜色中。
“那帝姬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偏向殷人了?”穆镜失望地连看也不再看她,“裴允同太子殿下结怨已深,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帝姬若继续不辨是非,不知谁才是您的亲人,倒叫穆镜齿冷。”
德晔感受到穆镜说出这些话时的狠意,他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人。
她垂了垂手,“是我不对,今后,再也不会了。”
穆镜正要说话,远处雪白的战马上,靖王竟好整以暇望着他们。
他扬手,那支箭羽便指了指穆镜,箭头折出凌冽的寒光,突而“啪嗒”一声,折成两截。
穆镜一愣,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靖王荒寒的视线,仿佛被折断的不是那支箭,而是自己——
靖王自始至终没有看德晔,她看着他在亲兵护卫下离自己越来越遥远,心头不期然泛起微微的酸涩。
“若再见,便只当你是晋人。”
晋人… …
她是么?
她不是,穆镜不把她当自己人,旁人亦不会。便是她自己,至今都是茫然无着的。
靖王离开后,殷军再次发起了进攻,远处冲锋的擂鼓阵阵,如惊雷在天边炸起。殷人五人为伍,五伍为甲,五甲为一队,各队扛着云梯鸟铳向城门楼进发!
声势之浩大,人在楼上,有种自认渺小的不切实感。
穆镜自然是全心全意为守住沐阳城而抵抗在第一线,只要一有殷兵探上墙头,立时便被推下去,还有的才爬在云梯的半腰上,便被楼上砸下的石块活活掼下去,摔得稀碎。
满地血肉模糊,后边殷人踏着前人的尸骨继续爬上云梯,手举着盾牌抵抗守军射下的流箭。
渐渐的,浓厚的血腥气在空气里发散开来。
一旦发起进攻,这便是一场持久战,不到死尸堆积成山,谁也别想喊停。
德晔腹中一阵不适,扶着墙壁干呕,好一时,她抚抚自己胸脯顺气。委实是撑不住了,便绕过运送石块的守军跌撞沿着楼梯跑下了城楼。
画红不知何时侯在下面,一见帝姬满脸苍白急忙搀扶住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德晔绕开画红,自己独自往回走。
她心头震撼,是啊,这便是战争,统治者的江山俱是数不尽的血和尸骨堆积而来。表兄抢走了沐阳城,靖王转头誓要夺回,他们这般相争,何时才能到头。
一晃眼,三日过去了,沐阳守军早已疲乏不堪。
殷军像杀不光的死士,源源不断涌上来,东西南北四城门被围成铁桶,连只苍蝇蚊子路过也得留下命来,双方皆有死伤。
德晔大前日晚上着了风,这两天就发烧了,躺在床上病歪歪地做梦,梦里都是光怪陆离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