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想到你很痛,就很痛恨自己…”
德晔复踅转过身,面向着靖王仿佛不甚耐烦自己的面孔,鼓起勇气道:“我不是成心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带你去事先有埋伏的酒楼固然是我的不是,可我没想到会发展成那样,我以为只要我不是真下毒就可以——”
是了,下毒!
她虎躯一震,立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无论如何这个要解释清楚,她从没有想过取他性命,怎么会用那般烈性的毒药置他于死地。
“阿允…”她腆着脸这么唤他,余光瞥见靖王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过还好,他仍坐着,可见是愿意听自己说话的。
她的自信恢复得极快,偷偷攥住了他的袍角,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略带讨好地说:“阿允还不晓得吧?那一日我原是被安排要给你下毒药呢,羊鱼血,沾唇则亡,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猜怎么着?我却不曾这样做——”
他微垂着眼,长眉忽然动了动。
这些他都知道,她的声气里却似乎,竟然透着股自豪。
“我正好在那天前去了一趟宫里,陡然间福至心灵,便向升平讨要了一些面粉,用来代替羊鱼血!”德晔说得摇头晃脑,其实她没这么“兴奋”,也是为了缓和气氛,勉强自己看起来很轻松一样。
怎奈何道行不深,略显刻意了。
她思索着还要再叨咕些什么来洗白自己,所谓指东打西,东歪西扯,有那些能言善辩的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便能把活的说成死的,她合该也尽快地具备这门本事。
“德晔从未有一刻想过要害阿允你,过去的事已经是我不对,仗势欺人伙同那些个小太监欺辱于你,当年的阿允是那么的…嗯,善良、干净、美好,而我那么暴躁,品质恶劣。”
她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自己贬低一通,咳了声,面露委屈道:“这些年我自己也遭了大罪,吃了不少苦头呢,没爹也没娘,在宫里大家谁都可以踩我一脚,往昔却不是如此,人心险恶啊…”她扣着指甲一头说一头琢磨。
卖完惨,就该稍微夸夸自己了,絮叨着道:“我早已经改过自新了,再没有欺负过人,坚持与人和睦相处,日行一善,我也有数不尽的优点,像跳舞啊,骑射啊,我还会做打油诗呢,三两步成诗——”
她捧自己那些话他听过两回了,几乎能背出来。
靖王猝地站起身,德晔一吓,喋喋不休的小嘴便闭上了,声音戛然而止。
她见他展了展广袖,未几,指尖捏着个四角纸包亮在她眼前,似笑非笑问道:“你瞧,此为何物?”
德晔大大失色,怪不得她那日装完面粉后就找不见真正的羊鱼血了,还曾疑心到画红头上,原来是落到了靖王手里。
不对劲,难道他那么早就洞悉一切?!
“你为什么…”既然早就知道她有什么打算,为什么还要答应陪她去看花灯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只怕未见得如此,德晔一阵后怕,他在考验自己吗…
裴若倾把四角纸包收了起来,敛容沉声道:“好奇你会做到何种程度。”不待她开口,他说:“你将我引至酒楼,是有意或无意我无从知晓,这并不重要。但你果真不曾发现么?”
“发现…什么?”
他眉目深远看着她,窗外响起涛涛的水声,伴着楼下靡靡的丝竹之音,“潜意识里,我是死是活于你毫无意义。”
德晔被这话击倒了一般,她紧促地呼吸了两口,张口要辩解,却发现裴若倾不是和自己玩笑的表情。轩窗外的光斜射进来,在他面上扫出纵横的阴影,恍如一座冷硬的雕塑。
喉头突然就堵住了,灰心起来。
“…不是的,我不知道表兄另有埋伏,我以为只要我下假药,表兄以为你中毒了,然后,然后我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表兄离开兰凉,然后…”
不知道为什么,她越解释,越是说他的脸色就越是沉下去。
她一阵心累,真的有解释的必要吗?
各为其主,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走完全不同的道路,如今只不过是岔道上短暂的相交,过了这一段,就该各归各位了。
“反正,你从来都厌恶着我。”
德晔耷拉着脑袋,一下一下捏着自己的手指头,“你心里只有那位月见帝姬,以为我不知道么,是谁将月见的玉坠子随身携带?我自是比不得人家。她是白月光,我是根狗尾巴草儿,我今日来,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
他果然好着,她便能安心自此过属于自己的小日子。
裴若倾却扬起了眉,“你偷翻我的东西?”
画舫行到了湖中心,此时正折返回去,船身倾斜开来。
德晔扶着桌角歪来歪去地站起身,梗着脖子说:“早就翻了,还在庄王城那里就翻过了,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都知道。”
她拼命在脑海里回忆自己是否见过月见帝姬,然而想过无数次了,应当是不曾见过。
毫无印象。
“月见真有那么好看么?”德晔没有在乐容身上发现十分吸引人的特质,容貌自然是娇美的,只是美人何其多,若要出众,气质性情往往更重要。
“她是否性子好,别样招人喜欢?”
靖王站到窗前,眼中倒映着粼粼的波光。
月见死得凄惨,从德晔口中蹦出“月见”二字,似尤为刺耳。
他没有说话,德晔却敏锐觉察出了他的不适,想问问他是不是自己还不够优秀不够好,略一思忖便打住了,答案是必然。
她复靠近他,心里却没有那么多患得患失的少女情怀了,声音低弱地卡出喉咙,“我抄写了几个偏方,据说对伤口的愈合有奇效…”
裴若倾微微侧首。
她有丝意外的惊喜,花瓣似的小嘴抿了抿,抿出一个略嫌娇憨的弧度,糯糯说:“我、我拿给你,你要相信我,定有奇效的!”
她在直裰的袖子里掏啊掏,一阵碎银子铜钱玉珠子碰撞的声响,还掉出来一只肉包子…
“?”裴若倾看了看滚在自己脚边明晃晃的东西,面无表情别开了眼。
好半晌,她终于抖了抖手,单独拎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喏,这便是了。”德晔把纸递给靖王,格外真诚,眼里闪烁着澄亮的光晕。
他眼睑微低,修长的手指从袖笼间伸出来,拿住了那张纸,却也同时向前延伸…轻轻捏住了她的指尖。
“接着呢?”
德晔迟登登的,他的手很凉。她眨巴着眼,全然的不知所措。
“啊…啊?”
“德晔是以为,”他慢慢加重语气,那偏方孤单单飘到了地面上,他浑不在意,却把她纤瘦白皙的腕子拿捏住,意味不明的笑意渐至眼角,喃喃道:“几个偏方便打发了我,以为你我自此两清了么?”

第36章 左右为难

她看看落在氆氇毯上的偏方,弯腰要捡起来,“我找了好多书才抄出来这几个,你不要么…”
靖王一下子把她拽住了,捏着她的腕子将她逼到了墙角里,眼底阴沉沉一片,“正视我的问题,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德晔还看着地上的纸,就是不敢去看靖王。乐-文-
她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自己什么也没有,他蓦地咄咄逼人起来,这是要如何,又想要自己的命了?用她给月见帝姬偿命吗?
“我…我先把药方捡起来…”她闪避着他,怯怯看了眼裴若倾越发凶恶的模样,仿佛有獠牙从他的嘴角伸出,吓得她瑟瑟发抖。
“什么药方,”靖王一脚踩住了那张纸,“你不是说自己不会写字不认字么。”
德晔一怔,旋即被他按住肩膀重重抵在了墙壁上。
墙面冰冷膈应,她挣扎着动了动,才想起来那时他们才出都液城不久,他把她叫去他的马车里,逼她写信要寄去大晋。
她那时候仗着他不能拿自己如何,就编瞎话,说自己根本不会写字不认字,还说大宁不要求女子做学问…
“满口谎言。”他附在她耳畔,鼻息咻咻拂下来。
德晔缩起了脖颈,两手微微支起推拒着他的靠近,焦急道:“我并不是有意欺骗你,如果不是你要杀我逼我写信阻扰我去大晋,我怎么会说自己不识字呢?”她巴不得他认为自己能干懂事无一不通啊。
他低笑一声,捏住了她的脸,“那你说自己喜欢我,不过也是为达到目的编造的谎话吧。”
暴风骤雨在他漆黑的眸中聚集,德晔被捏得难受,连话也不能说,他的声音又响起来,像冬日不住拍打在窗上的冷雨,叫她抑郁难当。
“为了回到大晋同夏侯锦相聚,你真是什么都肯做。”
“不是的,”德晔终于使劲把他稍稍推离开,她害怕碰到他的伤处,根本就不敢乱用力气,呼呼喘着气,“我想去大晋是一回事,见到表兄却是另一回事,你为什么要把两桩事混到一起来说?你身体还未好全,万一弄开了伤口流血怎么办,不要这样——”
他们在墙角里推搡,门上忽地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靖王不悦地转过脸,德晔趁机推开他,得以挣脱他的桎梏。
进门来的却是先前她摸上二楼来时见到的那位伎女,伎女抱着乐器,在抬眼见到客人和一位面貌过于阴柔秀美的书生时愣了一愣,顿时茅塞顿开。
怪道这位客人对自己冷言冷语赶了出去,原来当真好男风!
“奴家的香包落在了这里…”她红了耳朵,眼睛在地面寻睃,忽然一亮,立即跑过去捡了起来,飞也似的告退而出,还贴心关紧了门。
德晔总觉得被别人误会了什么,她整整头发和衣服,把帽子扶正了,一抬眼,裴若倾却眯眸凝睇着自己。
目光凉凉的,山泉一般。
“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她抿了抿嘴,拢眉望住他道:“时候不早了,我出来得太久该回去了…万一表兄发现我不见了肯定要说我,你、你也快些离开此地,边鱼现下是表兄掌握着,若叫他发现你的踪迹…”
她突然咬住下唇,都不敢往下想。
德晔对罗自达已经被靖王收服的事一无所知,更何况,她十分不解今日为什么靖王要和文庭意约在此处见面,忍不住提醒他,“那日在酒楼便是文庭意背后捅刀子,他今日却还敢约见于你,肯定不安好心…!”
她顺着这条线思考起来,只觉靖王周身危机四伏,且他还伤着,她无端急躁起来,一把把他往门口推,“你走,你不要在这里!”
大约碰着了他的伤处,靖王闷哼一声,蹙起了眉。
德晔吓得急忙松了手,她眼泪都快下来了,围着他打转转,“都是我不好,你怎么样了,痛不痛?哪里痛?对不起,我总是毛手毛脚,我是担心你,我不是故意的…”
“安静一点。”靖王耳边嗡嗡响,吸了吸牙齿道:“我没事,快被你吵死了。”
她方才搡在他背上,竟然正中伤口,可是看她手足无措围着自己着急伤心的模样,他却生不了她的气。
德晔擦了擦眼泪,手指颤颤抚上了他腰背的伤处。
她很沮丧,如果自己能照顾至他痊愈该有多好,幸而,他身边从不缺人,未来大梁的帝姬嫁作王妃,想来定然温柔周到。
不出意外,这是最后一面。
德晔把那张写满偏方的纸头塞进了他怀里,没有可说的了,她依依不舍地告别,“靖王殿下保重自己,德晔告辞了。”
多年前在晋宫见到的美好少年,兜兜转转而今就在眼前,倘若时光倒流,她一定打跑那些小太监,绝不会骑在他的腰上骑大马。淘气得那般面目可憎。
“告辞?”靖王眼角一跳,费解地看着德晔。
这些年他无论失意抑或春风得意的时刻,总不自觉想到她。她是灰暗时光里一段抹不去的记忆,连月见的死也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夏侯锦为了这个表妹,不惜深入大殷铤而走险将她带走。
她现下一张纸,几个药方子,便想了结一切去做夏侯锦的太子妃么。
“你要去哪里,找你的表兄?”
他看起来阴测测的,德晔张了张口,却忽然被轻轻牵住了手。
男人掌心是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在她柔嫩的手背上摩挲而过,引发细细微小的痒。
德晔一激灵,下意识就想把手抽出去,却被握得更紧。
他垂眸,缓缓地拥住她,道:“我重伤未愈,入了夜便难于安睡。德晔能陪着我,照顾我么?”
她比他矮小太多太多,脸整个都捂在了他胸膛间,呼吸有些困难,脸颊耳朵迅速泛起了红。
可是心疼靖王偶然对自己流露出的脆弱,原来他有这样平常人一般温柔的一面,便轻轻抚他的脊背,安慰哄他道:“我的偏方很有用,阿允很快就会好的,好了以后,比从前还要生龙活虎…”
她很困扰,不日自己就要动身出发去大晋了,外祖母还在等着自己,委实不可能答应他的。
如何是好。
靖王眼中却波澜未起,甚至露出几分冷漠。
把她揽在怀中,似乎揽住了整个大宁东三军。夏侯锦想一口吃下这几十万人马联盟共抗大殷,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胃口。

第37章 边鱼城□□

不觉间,画舫靠了岸,船身撞到石头,重重晃动了一下。
德晔从靖王胸前仰起脸,她的下巴轻轻蹭在他衣襟上,迟疑着说:“靠岸了,我得走了…委实出来的太久,怕画红担心。”
画红一没主意,只会去找夏侯锦。
德晔不想把事情闹大,耳边听见岸上喧闹的人声,买的卖的,热闹非凡。她不是很有兴致再去闲逛了,一会子上了岸便直接回去。
裴若倾微微松开了德晔,她面颊上红扑扑的,眼睛却分外清明。
兴许,她就是这样,看起来楚楚可怜仿似任人摆布,实则从来都有自己的想法,一旦决定了,旁人恐难左右。当初她大半夜能打晕士兵一个人下山去到庄王城里,寻常男子都不见得做得到。
“你果然要走?”
裴若倾面向湖面,背对着她,声音里透出几分漠然,“今日一别,再见便只当你是晋人。”
从此为敌的意思?德晔一讶,随即明白过来。
正如画红一直反复提醒她的,大晋大殷势同水火,何况靖王和表兄台面下更有私人的恩怨。
当年小小的德晔帝姬在少年裴若倾身上骑大马,他不堪羞辱,恼怒之下把她甩了出去。
德晔磕伤了脑袋,也因此夏侯锦才去对付的裴若倾,甚至动用残忍的私刑囚禁了他数日…
德晔要去投奔大晋,而不是选择跟靖王在一起,那么自此以后,他们同晋殷一般,亦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不会再见了…我只怕也没有机会同你作对。”她望住他的背影,落寞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仿佛还残有他的体温。
德晔懂得当断则断的道理,垂下眼睫道:“阿允今后要对自己好一点,受伤了就把伤养好,否则落下病根却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叮嘱他这些,只是不说出来,今后再也没有机会。
一时思及殷帝,顿时说道:“一定要防着你那皇兄,他忌惮你,今后不知会做出什么来。”怕他以为自己杞人忧天,她举例说:“我父皇便是太信任皇叔,才被亲兄弟给害了,不是战场的敌人,也不是刺客,却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血流三日不绝,在寻常人家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杀了兄长一家子,独独留下了德晔一个。
她至今不懂皇叔为什么会放过自己,说完这些,裴若倾毫无反应。德晔叹了口气,也是,自己能想到的,他必然老早就想到了。
往门边走了几步,回头去看他,他仿佛被窗外的景致吸引住了,并不向她道别。
德晔真正放弃了,开了门,大步而出。
身后,靖王肩背略略一紧,许久,他转过脸,面容在背光的阴影里模糊不清。

德晔上了岸,心下茫茫的。
走路看着脚下,身边人流掠过自己,她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没有着落点。现在下定决心投靠大晋了,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仿佛她变成了裴若倾的仇人呢?
她从来都没有真正选择的权力。
人生会一直如此么,不是向左,就是向右。
德晔丧气地回到罗自达的府邸,她才一跨进门画红便跑了出来。
还以为她要问出去做什么了,画红却压低声音指了指明间的方向,“帝姬怎么才回来,太子殿下来了多时了——”
德晔脚下一顿,迟疑着,“哪一位太子殿下,是表兄,还是堂兄来了?”
“逸太子,”画红的表情有些凝重,“奴婢瞧着,殿下心事重重,脸上黑沉沉的,大有来者不善的意思…”
“他做什么找我的麻烦来,我莫非还欠着他什么了?”德晔满脸的不以为意,她根本瞧不上堂兄。
澹台逸当真一点本事也没有,自己一个人从都液城逃走了,这么久了,除了四处逃窜可有什么建树?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做好了准备,不论澹台逸今日做什么来,她都不予理睬。左不过就是东三军不买他的账么,他才来投奔的大晋,有什么不痛快也不能撒在自己身上。
江山都败在他们家手里了,她还觉得冤呢。自己要是有个亲哥哥,哪里有他蹦跶的地方。
一跨过门槛,澹台逸便看了过来。
两厢里都是对望着,德晔有些唏嘘,堂兄胡子拉碴的,仍是那副英俊的面容,只是昔日不可一世的气焰都在眼中寂灭了。丧家之犬…也难怪靖王提及澹台氏总是面露讽意。
“德晔算是回来了,真真叫皇兄好等!”澹台逸突出了“等”字,一撩袍重新坐了回去,比比下首的位置,示意德晔落座。
他倒把自己当主人了,德晔垂着眼睫跽坐下去,把袍子整理好,两手捧起茶轻轻地吹。
澹台逸咳嗽了一声,虽然往昔他们接触不多,但是家宴上见过不少回。她以前不过那么一丁点大,见了人气都不敢大声喘,如今翅膀硬了,倒似跟自己摆谱一般。
彼此的情况皆是心知肚明,澹台逸也不打算绕弯子了,他们没什么亲情抑或国仇家恨可以叙,便开口道:“下回竟不要再做男子装扮,身为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德晔眼下到了可以许人的年纪,更应该谨言慎行…”
顿了顿,呷了口茶,“为兄此番游历在外,途经大梁巧合之下却与大梁国的汝广王结实。汝广王去岁新去了王妃,为兄与他一见如故,便与其商定好了,将德晔许配过去。”
德晔不可思议地看向堂兄,茶杯都要捏碎了,澹台逸面上却涌起一股她占了大便宜的得意表情,笑道:“汝广王心善,并不嫌弃德晔的出身经历,即便知晓你被裴允那厮…”他欲言又止。
个中情况并不甚清晰,谁又在乎呢?
只要汝广王信守承诺,依言借兵给自己就好。
掩袖咳嗽了几声,澹台逸的笑意更见浓厚,“总而言之,这桩婚事算是定下了,明日我们便动身前往汝广王的封地碎月城。画红,且扶着帝姬回屋收拾收拾,把这身男装快些换下,不伦不类。”
画红怔忪着,脚下生了根般定在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哪一路的汝广王便说要将帝姬嫁过去,还是个死了王妃的鳏夫?年纪不小了吧——
画红错愕得动弹不得,缓了缓神才伸手去扶帝姬,哪怕心中替帝姬不值当,却是无可奈何。太子是帝姬的堂兄,澹台家没人了,他要为堂妹配一门亲事,于情于理这是名正言顺的事。
可大晋是帝姬的外祖家,太子殿下为何舍近求远,更甚者,做下这般得罪夏侯锦的决定?
不待画红的手碰到帝姬,德晔早已霍的站了起身,“汝广王是谁,堂兄既然同人家一见如故的亲厚,怎么不干脆自己、自己——横竖你是仗着能够做我的主,便要把我卖了给自己换取福利,天下间怎么有你这样的哥哥?”
她寒着一张脸,“我不会去的,皇兄貌美如花,把胡子剃剃干净拾掇妥当,自己上路去吧!”
“澹台云卷!”
澹台逸气得手指直抖,“混账——混账东西!你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没有教养的东西,父皇把你养到这般大你可知感恩?如今大宁覆灭,你我沦落到此地步,正是你献身为国做贡献的时候,你却出言折辱兄长,大逆不道——”
他满身戾气,自从裴允手中逃走后便丧家犬一般四处逃窜,好容易寻到了东三军,那起人表面恭敬,却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他不肯放弃,听闻晋殷边境打得如火如荼,便借着德晔帝姬的名头寻上夏侯锦。
起初还好,听他要借兵,故得知东三军不听他号令,夏侯锦便属狗脸的一般立时变了态度,连表面的礼数也十分不周到起来。
都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澹台逸赤红着脸,陡然冲过去把德晔一把揪住了提起,“我是你哥哥,我叫你嫁你便只有嫁!汝广王而今不过三十出头,膝下无子,你过去后把他服侍得服服帖帖,等过两年生下王儿,碎月城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德晔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打不过他,拿脚乱踹他也未动分毫,画红怪叫一声,急忙过来要拉开他们,“殿下…求殿下松手,帝姬身子骨弱,怎么经得起…!”
澹台逸发了癔症一般,一脚便踹开了画红,他瞪视着德晔,“你道我不知道你的居心,你害得升平困在大殷皇宫里,她怎么会愿意委身仇人?定是你从中构陷设计,从小你便对我们有怨不敢言,而今是以为找着了机会?”
“…升平的事我不清楚,裴灵儒确实爱她要强留在身边,这也是我的过错?”
德晔气急攻心,喉口猛然一阵腥甜,她定了定神,勉强解释道:“我从未害过升平,就算你以为我有通天的本事让殷帝偏巧喜欢上升平,也不能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
“那你解释解释,此番从兰凉逃出,怎么只有你却不见升平?”他认定了她自私,对他们不安好心。
怆然冷笑起来,一时鼻头酸涩地道:“升平不知是死是活,她从小便被母亲呵护在心头,宫里什么脏的乱的都不叫入眼,你以为是你?现下沦落大殷,你可曾为她想过,你却连嫁给汝广王为澹台氏出一份力都不愿意,良心果真能安么?”
德晔紧咬着唇,反正他说什么,她都不会答应的。
澹台逸咬了咬牙,却忽然被人一拳揍到了一边,夏侯锦嫌恶地看他一眼,“有本事便自己去做,倒在这里为难旁人。”
澹台逸自知不敌,愤愤指了指德晔,狼狈而去。
德晔顿时瘫坐下去,夏侯锦拢了拢她散开的头发,眉心一皱,低声道:“我才收到消息…父皇宾天了。”
画红靠的近,一把捂住了嘴,夏侯锦沉下脸来,“这种时候,原不该留你一人在此,只是目下不得不赶回去。”
德晔抬起脸来,他语意微顿,继续道:“我即刻便要出发,留下穆镜一路护送表妹,你们随后跟上,也只落后几日路程。”
罗自达的人马估计快要围拢过来,夏侯锦片刻耽搁不得,话毕便站起身,一切都是仓促的,他狠了狠心行至门口。
德晔觉出不对来,果然夏侯锦前脚离开,后脚他的心腹穆镜迅速从墙角翻了进来。
穆镜来不及解释,罗自达这厮靠不住,为个女人竟敢背叛大晋,若不是安插在裴允身边的眼线冒死通风报信,这会儿他们一个都走不了!殿下是得知京中变故一早便有去意,这是赶了巧,否则今日难逃一劫。
德晔身上这身男装正好是掩护,跟着穆镜一路抄小路出了将军府,才在角落站定,那一头大殷的旗帜便鲜明夺目闯进眼底。
罗自达慢悠悠打马上下来,看向后边人,脸色却是一变,恭恭敬敬行至那匹枣红色的汗血马前,呵腰禀道:“靖王殿下,夏侯锦此际便在府邸之内,如今里三层外三层早已围拢。此番瓮中捉鳖,定叫他插翅也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