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什么?”夏侯锦眉目流转,却故意将她吃过的筷子含进了嘴里,高大劲瘦的身躯拦住了略带惊慌的她。
“瞧,阿卷长大了,知道羞赧了。”
他牵起她脖领子里一缕长发,回忆一般幽幽说道:“你小时候,那时才刚满月不久,可还吃过哥哥的手指头,只是没有牙齿,咿咿呀呀不肯放我走,都不记得了?”
他揶揄地垂下眼睑看她,德晔耳根子都烧起来了,又懵又无措,委实想不到应对他的话。
夏侯锦眼底笑意却越聚越浓,未几,大力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好了,就不逗你了。”
说着话神色微敛,“我们在此休息几日,略作整顿,便启程回京。”
是啊,外祖母还在等着自己——
德晔全然被他的思路牵着走,嗯嗯地点头如捣蒜,既然招架不住,便只盼望他早些留自己一个人待着。
她心里乱,需要静静。
“不要胡思乱想。”他洞悉她的一切,犹豫了下,在她眉心极轻地亲了亲,压着嗓音道:“裴允不是什么好人,他是否骗你他手臂伤痕皆是因我之故?”
“…他的不安分全写在脸上,我不过稍作惩罚,却被惦记上了。”
夏侯锦蹙了眉,面上现出一抹忧色,抬起德晔的脸攫住她的眸子,“表妹想想,这样的人,如今成了我大晋心腹之患。若再相见,难道不该以命相拼?”
一番话毕,留下让人思考的余地。
“裴允如今那点伤势,且死不了。他好得很,迟早会压制殷帝吞下整个大殷,阿卷还要为这般一个敌人而担忧么?”
他似忧心忡忡,叹息道:“裴允将为兄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此番为救出表妹,却又将他重伤,孰是孰非,阿卷万不该走偏了路——”
她满面不安,夏侯锦摇摇头,踅过身。
甫一转身,却徐徐扬起了唇。
她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只消讲清利害关系,必然不该再惦念着裴允。
当年在晋宫,表妹初来乍到,她是宁帝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是大宁的宝贝,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的焦点。
他却曾无意间,留意到那年仍是少年的裴允望向表妹的目光。
裴允是个怪物,阖宫都知晓他是顶替兄长而来。一个被皇族抛弃的人,镇日死沉着一张脸,仿佛世间万事皆不入眼。
夏侯锦却几回都发现他缄默望向他的小德晔,她在阳光下踢毽子,欢声笑语,笑起来的眼睛是弯弯的月牙,绯色裙襽翻飞,看起来就好像长在盛烈的玫瑰里。
这支玫瑰有刺,没多久,小德晔竟自己找了裴允的茬儿…
方引出后来的事端。
夏侯锦向来是成心对付裴允,他有理由怀疑他对德晔的动机。难道不是么?看穿一个人没有那么难。

殷军探路的先头小队在边鱼城外密林子里停下,后排四个鸟铳手把鸟嘴铳从背上取下,架好。
队长观察着地势,忽然比了暂停的手势,其余人立时会意,将擒住的晋人提留起来迅速后退。
靖王从参天的古树后步出,那晋人前一息还挣扎得厉害,打眼一看见靖王,忽而僵住了身体,须臾面如死灰起来,只是望住他。
“你还记得孤。”在这越来越冷的天气里,裴若倾却比这糟糕的气候还恶劣三分。
晋人显然遭受过毒打,但他不知想到什么,咬紧了牙关恶狠狠啐了一口,“我呸!裴允,你昔年在大晋过得像狗一样,如今怎么着,我、我会怕你么!”
“你不必惧怕我。”
“你心里在想,你说不说出边鱼的城防,你都会死在我手里。”
他抽出章路递来的匕首,削铁如泥,那刀尖一下抵住了晋人的喉咙,将他颤抖的下巴微微抬了起来,“你是对的,你确实会死。可你并不真正了解我。”

第33章 六指儿

“裴允你你究竟要如何!”声音里的颤抖在刀尖寒意侵入肌理时已然无法掩饰。
此人姓陆,名风,乃是边鱼守将罗自达的小舅子。
小舅子陆风性别男,爱好女,身无所长,此生至今最大的快乐是眠花宿柳欺男霸女。靠着有些许能耐的姐夫,得以在军中谋了个差事,姐夫到哪儿他混到哪儿,不好不坏,日子过得算是很滋润。
今日本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陆风同手底下几个小喽喽一道儿出了城,预备去附近的村庄里转转。
他可知道,乡野妇人最是别具意趣,吃多了“鲍鱼燕窝”,偶尔换个新鲜的野味也不赖,若是真有对上眼的,便直接掳回去,真是光想一想就激动非常!
却哪里料到——色字头上一把刀,才打边鱼城的小门里溜出来,女人的影子也没看见就被伏击在林子里的殷兵逮个正着。
陆风两腿间一股尿湿,方才是强撑着,可真要说立时死了,哪里有不害怕的?
他只是在军营里混口饭吃罢了,他们家,他、他姐夫罗自达、他姐姐,他们都不是真正的晋人,只因当年家族投奔了大晋。
骨血里头,流的并非晋人的血,他丝毫没有为大晋抛头颅洒热血的觉悟。
林风拂过,吹起鬓角掉落的碎发,裴若倾慢条斯理地捋了捋,看戏一样看着陆风。
周围人俱都或看见或闻见了他腿间传出的尿骚味,章路站得近,捏了捏鼻子,毫不遮掩讥讽的笑容。
曹佳墨站得远些,亦是神色复杂。
是的,他也来了,殷帝自是放心不下这个弟弟,他便是在外捅破了天,他也要第一时间得知他的动向,曹佳墨素来是最好的人选。
可曹佳墨本人却不这样觉得。
过去陪着靖王走南闯北他还能说服自己忍耐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是为日后自己光明的前程做铺垫,然而现在已然是陛下的亲信了,却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原路,如何不叫人惆怅叹息?
靖王其人,睚眦必报,他怎么不晓得殷帝安排自己来是做什么的,曹佳墨吞了吞口水,仿佛此际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是戳在自己喉咙口。
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是不敢事无巨细偷偷向殷帝打小报告的,且怂着,怂人命长…
当众吓得尿裤子,陆风臊得不行,陡然恶向胆边生,大吼道:“裴允,有种单挑!你这小人,是男人便光明正大比试一场,将老子绑来这里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放了我,老子不服——!!”
“服不服是你的事,不必告诉我。”
靖王平静地开口,眼瞳里照出陆风青筋毕露的面孔,他蹙了下眉头,“陆兄,你应当照一照镜子。这般狰狞哆嗦的模样,委实失了风度。”
他还要什么风度呢!小命都要折在他手里!
陆风自知求饶毫无用处,想当年,他们一伙人有太子罩着,没少给裴允好果子吃…真没想到,那么一个纤弱的、仿佛注定雌伏在他人身下的少年,竟有活着回到母国的一日!更叫人惊讶的是,他看似缄默安静,实则藏着颗虎狼之心,谁知道打什么时候起便盘算着如何对付他们…
“雁过留声,兽过留痕,裴允,你将我绑来此地,待我姐夫知晓,定然饶你不得!”陆风大力挣扎起来,匕首划破了他的皮肤,鲜血直流。
他吃痛地咬紧牙关,眼里充血,就算是死也不愿叫裴允得意,猛然间癫狂状般哈哈大笑起来,“裴允!即便我葬身于此,你也别以为你来日能翻出多大浪花来!”
“你再能耐,始终有晋太子压你一头!等太子娶了德晔帝姬,形如将大宁的东三军收入囊中,如虎添翼!你不过一只纸糊的老虎,雷声大雨点小,你这个被抛弃的——”
未及说完,匕首已然没入他喉间。
汩汩的血涌出来,凉津津的触感浸湿了靖王的手。
他把他钉在树上,森冷的声线从唇边溢出,缓缓流入他耳中,“我是狂风还是恶浪,你在地底下,不要眨眼地好好看着。”
陆风想要开口,喉间咕噜噜冒出几个血泡,头一歪,断了生息。
章路听出了端倪,也知晓殿下心情低到了尘埃里,便悄悄地挪到了曹佳墨身旁,拿肩膀拱了拱他,老鼠一样作作索索地问:“东三军?我怎么听不懂,何以娶了德晔帝姬如同拿到东三军?”
曹佳墨脸色苍白地收回视线,并没心思同章路兜搭,想了想仓促答道:“我却如何得知,想是那东三军一直不受大宁管束,认的主子始终是德晔帝姬这一脉,即是前任宁帝…这可不就是谁娶了德晔帝姬便白得了小几十万人马…我也是猜测,未见得如此,你左耳进右耳出吧。”
曹佳墨打过德晔帝姬的主意,明知道自己攀不上,时不时的却还会生出些想法来,再看看靖王,从陆风说出德晔帝姬四个字起面色便骤冷。
莫非,真恨上了?
按说也该,靖王待德晔帝姬可说是肉眼可见的周到照拂,她呢,却选择了晋太子,甚至伙同晋人设伏行刺。
女子一旦狠起来,可见并不输男子。

是夜。
边鱼城。
入了晚,此间冷得厉害,别的地方还饶有秋意,这里已是寒风料峭,“呜呜”的风声如同女鬼撕扯着窗户纸扒在门缝里哀嚎。
“将军!将军大事不妙!”
看守城门的小卒脚下不停一路直打跨院奔进了最顶头罗自达的书房,罗自达正在油灯里研习兵法,“欲治兵者,必先选将…”
小卒跑得哼哧哼哧,怀里抱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
罗自达气得才蓄的小胡子都飞了起来,“慌慌张张做什么,给谁奔丧!”他一拍书案,兵书都抖了三抖,五大三粗的人,没有刻意大吼也是中气十足,疑惑道:“失张失致的,滚过来,手上拿的什么?”
那小卒本来就吓白了的脸色越性儿惨淡了,在不太明亮的光线里蜡黄蜡黄的,舌头打着结,“手…手…”
“手怎么的?”
罗自达没耐性地一把抢过木盒子,没拿稳,盖子一翻一转的功夫,掉出来一只鲜血淋漓的手。
六指儿。
“陆——”罗自达登时汗毛都炸了起来,站起身一把揪住了小卒的领子,“哪儿来的?!”
可怜的小卒抖如筛糠,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原来他是关城门时突然射来了一支箭,箭就停在裤裆正中间,头一低,脚边赫然是一只长方形木头盒子。
罗自达看了信,面上慌急之色挥之不去,但更多的是怒,怒意逐渐翻涌上心头。
好一个靖王,好得很,杀了他的人,却还假惺惺送来这样一封语焉不详的信要求见面。倘若被晋太子知晓了,还道他是有心通敌,怎么摘得干净?
他叹气,六根手指的人,可着整个边鱼城除了小舅子陆风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这是怎么招惹上裴允的,还被人家砍了手?而裴允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逼近了他边鱼城?
细思极恐。
罗自达摸了把脑门,豆大的汗低落到纸面上。
可也没法子,总不能放着小舅子不管不顾吧?要见面便去见一面,他不去,裴允还道他是畏惧了他,真是笑话。
月黑风高夜,罗自达带上亲信,如约赶赴城外密林。
树梢上栖息着看不清全貌的黑鸟,四处响起啪嗒啪嗒的奇怪声音,罗自达撸了把胳膊,“人呢?”
话音刚着地,前面亮起一只飘摇的纸灯笼。
走近了,才看到执灯之人。
“拟圣兄,许久不见。”靖王似是自己一人独自前来,他把灯笼挂在树杈上,嗓音清润,“这一向可好?”那光晕游曳着掠过他的面容,温温凉凉。
罗自达抹了把胡子,“少跟罗某文邹邹地拽文,那小子人呢?”
“是说谁?”
“…靖王莫不是大半夜约了罗某,只为玩笑来的。”罗自达显出蕴意。
裴若倾依稀提了下嘴角,道:“急什么,他就在这里。”
罗自达左右的看,却并不见小舅子的踪影,蓦然间,他留意到靖王手里还拎着只人脑袋大小的方匣子——
心急速下沉。
裴若倾把木匣子抛进罗自达亲信手里,还用多说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罗自达自觉无法向娘子交代,这个小舅子即便一路闯祸,但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小舅子,“靖王这么做,显见的是没将罗某放在眼里了。”
“拟圣莫气,我此番成心结交。”说着,从靖王身后步出一位戴着面纱的少女。
袅袅娜娜的身姿立在那里,纱裙被风撩起,如夜雾中忧伤多情的鬼魅。
罗自达一震,须臾闻见空气中的脂粉香气,顿觉不屑,哼声道:“美人计?靖王未免小觑了罗某。”只这话才说出口,那女子却挑下面纱脉脉望住了他…
他目不转睛看了好一时,冷不丁道:“世间竟有同月见如此相似之人,殿下果然愿意割爱?”

第34章 再相逢

罗自达当真是动了心了,想当年他便爱慕细皮嫩肉的月见,想破天去也不曾料到“他”竟是女扮男装的女子——
那时候他还道自己是沾染上了龙阳之好,只是自己却对旁的男子毫无反应,唯有对上月见,心口的“噗通噗通”才愈发无法忽视。
直到了后来,月见假扮男人代替大玥皇子为质子的事败露开来,罗自达才是真明白了自己的心。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准备表白心意之际,恰是她香消玉殒之时。
此刻眼前这几乎同月见帝姬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容貌震住了罗自达,他一改适才不屑的口吻,见靖王不做声,怕他并无将此女送与自己的意思,抑或有反悔之意,忙道:“靖王殿下有话不妨直说,明人不讲暗话,咱们认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罗某想着,殿下今日至此,绝不是会一会‘老友’这般简单。”
靖王的笑在林间稀疏的月华里显出几分朦胧,“我说了,此番成心结交,倘或过去有些许不愉快,当随风而逝。”
“是,是是…”罗自达一面应着,心思无法集中,难以自控之下不住打量起垂手立于靖王身畔的女子。
她实在是太像月见帝姬了,假如不是亲眼所见,他定不能相信,也不敢信!自己今生还有机会得到“月见”,也算圆自己少年时一个梦,这是任何钱财高官厚禄也换不来的。
罗自达心念频转,其实有些话,真一五一十说得清了反倒没必要。
靖王如今这般投他所好,甚至连同月见帝姬这样相似的可人儿也肯拱手相让,能叫他如此,想必是事关边鱼城,甚至于,他想借机拉拢自己,将自己收入麾下。
是在大晋还是大殷,本质上于罗自达而言并无太大的差别,他并非晋人,也没有誓死效忠的意思。
自然了,没有值得反水投靠的待遇和诱惑,等闲几乎无人能撼得动他。
“拟圣兄屈居于小小边鱼,实有大材小用之嫌。”靖王平和抛出了橄榄枝,望向乐容,启唇道:“我也不卖关子,她是,月见的双生妹妹,名唤乐容。”
“竟是如此…”有如此相像的容貌,就不足为奇了。
罗自达听罢一脸的了然,眸光恋恋在乐容面上流连,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也是不问不快,便道:“罗某倘若不曾记错,殿下昔年同月见帝姬,这…”
他琢磨着不太露骨的表达方式,虽然罗自达不晓得月见的妹妹何以落在靖王手里,但靖王舍得把人送给自己,难免古怪。
“罗某还记得,当初月见帝姬对靖王殿下却是,有些许情谊在,而殿下亦然——”你得到了完美的代替品,怎么肯送我?莫非有诈?
树影摇晃,簌簌声此起彼伏。
章路在暗处腹诽连连,心话说女人如衣服,他们殿下可不是会为了女子如何如何之人,更何况他如今早有所体悟,当年的事,是谁一厢情愿,是谁懵懵懂懂,怎么能说清?
说不清。
时过境迁,除了靖王本人,谁也不晓得他真正对月见帝姬抱以怎样的情绪。
乐容一片麻木的脸这时也微有动容,她横竖管不得姐姐在靖王心目中是何等地位了,自己才是真正毫无分量。
“殿下可曾替乐容考虑过?”
乐容面向靖王,声音蚊蝇似的,微微有些颤抖,却仍旧大着胆子道:“在乐容心里,我早已是殿下的人,可殿下二话不说却要将乐容转手赠与他人,叫乐容如何接受?甚至,甚至是那位德晔帝姬…”
乐容的柳叶眉紧紧皱了起来,“连她,怕也要重于乐容在殿下心目中的地位,纵然她行刺客之实,做不义之事…”
“你话太多了。”
他兀然开口,她一惊,止了声音。
“把无用的自尊心收起来。”靖王俯视着面前颤巍巍的女子,惑道:“被人物件一般送来孤身边的是你。我若因月见对你生出额外的感情,你便当真愿意么。”
难道有人情愿做旁人的替身。
“可是——”乐容用力地咬住唇,心头的话还是涌出了口,“可殿下自以为自己对姐姐是什么感情?你倘若果真珍爱姐姐,却为何见我第一面起便毫无异常,样貌相似,难道不足以成为珍视的理由?”
靖王缄默片刻,唇畔竟奇异地浮现一抹笑,“那你该心满意足,罗兄对月见之心,可昭日月。”
乐容咬碎一口银牙,她努力过了,不管是先前告发澹台云卷还是现下最后的逼问,她再做更多,靖王心中也不会有自己容身之所。
既如此,倒不如跟着这个罗自达,至少他对月见有痴念。
自己稍加利用,必然如鱼得水。

同一时间,名字反复在旁人口中提及的德晔帝姬打了个小喷嚏,猛地从锦被里坐起身来。
她睡不着,这是完了,是害了病了,相思病莫不就是这个症状?
德晔用被子捂着脸埋进臂弯,一闭眼,眼前便会反复出现靖王受伤的一幕——
她是自己折磨自己,眼圈有些许发黑,不得安睡,画红拿着烛台在床畔坐下,“帝姬怎么了,可是梦魇?”
“不是。是更可怕的东西。”
梦魇算什么,她于心难安,一把扣住了画红的手,痛得画红瞌睡都没了,“帝姬做什么…怪吓人的!”
德晔嘴里低声说了句什么,叫人听不分明,画红追问起来,她便面露急躁,须臾眼眶微热,两手盖住了自己的脸,声息嗡嗡传出来,“我不成了,怕是害了相思病,好不了了。”
“相思?相思病…”这样不着边际的话,画红蹙起眉来,帝姬竟然说得这么认真严肃。
“我担心他的伤势,越是夜深人静越是愁得厉害,你总是劝我,可我就是不能说服自己啊——”无论被怎样劝说,她都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他会恨我么?”
她的声音更加低沉了,长发从背脊滑到身体两侧,无措地道:“我只要一想到他会恨我,我就恨不得那晚受伤的人是自己。”
帝姬难过淌眼泪,画红也不好受,她身为局外人,轻易能够判断怎样的生活对帝姬才是最好的。
不是创造未来去寻找靖王,而是安分走脚下的路,晋太子有勇有谋,最要紧是待帝姬真心实意,这才是极好的归宿。
“帝姬一个人在这里伤心,怎么知道靖王不是左拥右抱?”
画红想起靖王府里见过的乐容,劝道:“靖王那么身强体壮的人,一剑不至于致命,他如今定然好好在府中修养,帝姬何须焦心?且如今同往日又是不同,帝姬一旦出现,怕是真不得活命。”
德晔一怔,也知道画红说得都有可能,她垂着眼,赶走画红自己躺下了。
翌日隅中,天色阴沉,昨夜里天幕漆黑,一颗星子也无,这是风雨降至的征兆。
德晔到底是不死心,她不想让表兄失望,便也做不出不辞而别回去找靖王的事。只是镇日闷在屋子里,人都闷坏了,就穿上了一身读书人的直裰,海蓝的颜色,没有目的地在街面上游走。
“需要帮助么?”
德晔一抬头,眼前赫然竟是文庭意,别看他年纪很轻,笑微微的,其实是位很有身份的侯爷。
“你?”她左右扫了扫,“你如何认出了我,你跟踪我么?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帮助?”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文庭意眉头一挑,只是道:“我瞧你两眼呆滞,面色不虞,一看便是遇上了难处。”
“…是吧,”德晔摸摸脸,叹了口气,“我是啊,一脸的倒霉相。”
文庭意手中有把玉骨折扇,此际倏然间展了开来,凑近了,半遮住脸笑眯眯地与她道:“帝姬想见之人,便在这条画舫上。”
她顺着看过去,河边果然泊着一条精致画舫。看不大清晰,只有个坐在窗边弹唱的歌女分外明显,露了胳膊,胸脯肉也敞着些许,白茫茫的。
“侯爷怎么知我要见谁,自作聪明。”德晔对这个背后插刀的文庭意没什么好气,假如不是他,当时情况不会急转直下到那般境地。
文庭意丝毫不介意,他笑意悠然,扇了扇风说:“信不信由你,今日是我约了他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德晔还要询问更多,譬如,一个大晋的侯爷找大殷的王做什么,通敌卖国?然而她来不及一一问出口,文庭意便走没影了。
画舫靠了岸,琴瑟之声不绝于耳,煞是动听优美。
德晔不及犹豫,慌三火四便上了画舫,在一楼兜了兜,显见的不会有裴若倾的身影,他若在,只会出现在二楼雅间。
她又反身上得楼来,爬楼梯的脚步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睡梦中的婴孩,整个人都过于小心翼翼的。
余光瞥见一个伎女打扮的女子抱着琵琶从左边厢出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低嘀咕着,“什么人啊,一句话也不准说便赶人出来,都是出来玩找乐子的不是么…莫不是喜爱男风?怎不去相公馆?”
德晔耳朵都竖了起来,莫名觉得左手边便是靖王所在。
她等那伎女走了,自己迈步来在门边,踌躇着,近乡情更怯,正犹豫不决,门竟自己开了——一道伸长的人影笼上来,把她罩住了,严丝合缝。
“酒呢?”
靖王操着慵懒的声线,这样的他是她前所未见,不由红了耳朵,“不、不是拿酒的…”
他这才注意到她,身着直裰细小的她,裹在海蓝的缎子里,像朵含羞待放的蓝雀。
“澹台,云卷。”
裴若倾眯了眯眼,许是吃多了酒,醉意缭绕,他踅过身去坐回原处,不无讽刺道:“稀客啊。”
画舫晃了晃,德晔一个没站稳跌坐在他膝前,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氆氇毯,她揉揉手,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的一刹那便安心了,他怎样对自己都无所谓的。
她向他解释,“我不是故意要在你眼前晃悠,是路上,方才巧合下碰见文庭意,他说…说你在这里…”顿了顿,发现他全然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不是不挫败的。
“你的伤,可好些了?”
德晔算了算日子,靖王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地,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喝酒伤身,何况你身上那么重的伤,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肯保重自己身体——”
话说着,探头探脑去看他的腰伤处。
他的大袖遮着,她便拿手一点一点拨开了,指尖细细颤抖起来。
裴若倾正要推开她,垂眸却撞见德晔湿哒哒的眼睫,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也不敢用力,未几,竟是背过身自己嘤嘤伤心地哭了起来。

第35章 给你偏方

靖王倏地坐正身体,她背对着自己,纤弱的肩膀在眼前颤抖,叫他委实纳罕…又着实在心头拢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略略攒起了眉心。
“你哭什么,”他放下精致的青花酒碗,微微敛袖,启唇道:“受伤的是我,却并非你。我都不曾哭天抹地,你做什么?这是表演给谁看。”
德晔委屈极了,她何曾表演,她只是难过而已,也碍着他眼了?
她用力地抹干净眼睛,力道太大,擦得颧骨泛起鲜艳的红,眼睫有几根结在了一起,眼角仍是水汪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