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当真甘心俯首称臣,若是我——”
“是你,却如何。”
“当如何,便如何!”文庭意挤挤眼睛,“你想,是上头有人压着喘息不得强,还是压着不让别人喘息强。”
那些陈年的记忆恍若树下埋下的老酒,甫一挖出来,香气扑鼻。文庭意吸吸鼻子,鼻端犹自还是靖王鲜血弥漫的气味。
而今各为其主,他刺下那一剑,也是不得而为之。
他当年若听从了他的建议,反了他那绣花枕头皇兄,焉有今日?不过,如今也不是没有机会。从来都是事在人为,最怕你没有那个念头。
文庭意打量起德晔帝姬来。
驱马到了他们身畔。
眼前还要过一段密林,一过密林,便需得狂奔。
他生得一副笑眯眯的长相,狐狸般的眼睛怎么看都笑得狡猾,“帝姬今日成功将靖王引入我方埋伏,委实立下一大功,今日某刺入靖王身体那一剑,认真计较起来,实是您的功劳。”
德晔脸上苍白,看着自己的指甲盖只是一味发呆。
“我瞧着,靖王那时仿佛十分留意于帝姬你,这其中,莫非有什么缘由?”文庭意笑容不减,陡然一道视线打在自己身上,他眯眯眼睛,方不再说话了。
“表妹是为迷惑敌人,知己知彼,我说的可是?”夏侯锦握住了缰绳,心里却不是这样想。
他再三看看德晔,不是女子才有直觉,男人亦有感知鲜明的时候。关于爱情,容不得第三个人,那是多余多出来的。
夏侯锦还记得她对裴允春山一笑的灿烂模样,可她打从见了自己,没露出半张笑靥。
他疼惜表妹,加之老太后素来的“熏陶”,便知晓德晔迟早是自己的太子妃。
既是自己的人,何以心里住着旁人?
“表兄。”德晔忽而出声,面上表情有丝麻木。
夏侯锦心头无端升起一股不适,没搭茬,她却自顾自道:“德晔有话憋在心里,趁着现在还不曾走远,想同你摊开了说。”
他眼神冷冽下去,摇头拒绝,“不如改日。”
德晔却知道自己不能等了,在这条远离兰凉的路上,在这种危急时刻,她终于看清自己的心。
靖王伤重,她真的走不了了,她要回去他身边照顾着他,那些使女不会有自己仔细,还有乐容,她不在,她该得意了,还有很多很多,尤其是靖王,叫她牵肠挂肚。
德晔深吸一口气,口齿清晰,“表兄,你们只当世上没我这个人吧——外祖母那里,千万代我问声好,今后我无论是何种下场,都是今日自己的决定,绝不后悔。”
呵,好一句绝不后悔!
林间有瘴气,迷离若游魂。
夏侯锦全然冷下了脸,嘴角耷拉着,启唇道:“我却有个建议,表妹不妨把自己此刻所想一辈子珍藏心里。”
他前倾身体扭转她的脸,粗砺的指腹摁下来,重重摩挲她的唇,“叫他亲过了吧?嗯?”
她像林间受惊的小兽,挣扎得厉害,一巴掌糊上他的脸。
夏侯锦轻易躲开,他还混不在意,愈发大声笑起来,笃悠悠地道:“此番我来,可没做过空手而归的打算。”
“表妹现下是迷了心窍了,等过些年,你回头看看经历的一切,会感谢我拉住了你,知道么?”
德晔万没想到他变成了这样,电光火石间却苦于没有对策,尚在思量间,夏侯锦啧了声,挥鞭打上马臀,领着头冲出了密林。
走这条道儿,紧赶慢赶落塞关指日可待,殷军除非有大罗神仙相助,否则抓他不得。

廊下的橘猫儿竖着尾巴抬头看看月亮,又扭脑袋,看回门里。
窗上映出一条人影,孤灯寒夜,秋意渐凉,甚是落寞。
章路对插着手立在墙根底下,里面不叫进,他便再急得屁滚尿流也无用。殿下是吃心了,德晔帝姬伙同大晋罪证确凿,他却恍若未闻一般。
身上伤口只简单包扎了,便一直坐在那里。
也不叫人去追,也不喊打喊杀,更不管陛下的布置,放任着…沉默得太久,叫人心里发毛。
窗外传来猫咪的叫声,裴若倾微微睁开眼,伤处血又渗出来了。他感觉不到疼痛,躺在她的床上安静地呼吸,对着光,只是把手中一张叠成四角的纸反复翻看。
四角纸包里,装的原是面粉。
她是怎样想法?
要他死么,引他入瓮。不要他死,便把毒药换作了面粉。
这样缓慢地想着,不觉间更深露重。锦被上残有她的气息,他卧着卧着咻咻睡了过去。
夜里半梦半醒,夏侯锦新婚夜覆住德晔的画面却闯入梦中
他一惊,旋即坐起身,狠狠牵动了伤口。
不多时,天未亮便动身前往皇宫,眼下首要是,拿回落塞关三城。
夏侯锦此时前往落塞关,等他抵达,却料不到他负伤落后几日尾随而上。
边鱼现时的守城将领罗自达曾在大晋与他有过照面,靖王已成竹在胸,必然叫罗自达大开城门,迎大殷兵士入内。
第一城,不费一兵一卒可取。

第30章 决断(本章 部分重写)

殷太后的寝宫位于大殷皇宫中轴线上,天还不亮,底下人便都忙活起来。
起风了,甬道尽头的宫灯投下一小片微黄跳跃的光晕,长长的须子在风里摇曳。
预备给太后梳头的宫女早已起来候着,匆匆穿过这条甬道,她低头前行,忽的在眼角余光觑见一抹身影,微微地望过去,不觉一震——
是靖王殿下。
宫里人消息总是格外灵通,据传靖王殿下昨日遭遇刺客,身受重伤…小宫女只敢打量那么一眼,她回忆着这一眼,深觉传言非虚。
靖王殿下虽仍同往日一般,乍一看不见异样,然而面色却是苍白下去了,大抵失血过多的缘故。
倒是整个人愈发显出了清俊,风拢进广袖里,衣袂阵阵轻扬,若是气质不这么冷沉持重,矜贵气再少些,竟全是仙风道骨的气韵。
宫女一头走,一头在心中纳罕,殿下鲜少来太后这儿,便是太后她自己也不常召见,而今负了伤,怎的来了?看看天色,寅时刚过,这会儿早朝将开始了。
正殿门开了条缝隙,昨晚值夜的司寝宫女慢慢把头探出来,门外小太监捏着嗓子细声说:“里面怎么样?靖王殿下不知怎的这个点上到了,太后昨儿歇得早,对遇刺可是毫不知晓——”
“能瞒一时是一时了,太后娘娘才醒了,怪道近来总说睡不踏实,原是应在这上头。”
宫女往回看了眼,宫里头当差长日无聊,嘴巴也碎,压低声气说:“却听闻那位大宁的德晔帝姬叫晋人劫走了?”
“什么’劫’走?怕是自己巴不得,是自己逃走的也未可知,还有殿下受的伤,你说说,靖王何时有了兴致在彩灯节这一日出去闲逛的?若说不是有人撺掇着,我却不信。”
偏巧就是在这一日出了事,没有这么巧的。
这世上无人不八卦,此言一出,他们望向靖王殿下的眼神便有些不同了。
小太监揣着手,“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还道靖王殿下只是一时起意才从陛下这里把人夺了去,你瞅着,此番前来必然同德晔帝姬脱不了干系…”
宫女自是暗羡,又一想,眼下宫里面陛下还宠着那位宁国的升平帝姬呢,为这惹得太后娘娘老大的不痛快,兄弟两个怎么都对宁人着了迷,不过这些她不敢嘴上说,大家都只在心里想想。
“一会等太后娘娘召见了,恐怕又是不欢而散,你别忘了,”宫女朝着西面大梁国的方向努嘴,道:“原是咱们太后亲自为陛下择定的中宫皇后人选,陛下说什么都不肯应下,这不是,婚事便落在了靖王殿下身上,你说…靖王能轻易答应么…”
小太监也说不上来,心话说这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大梁结定姻亲又是事关社稷,靖王便再有异议,大约也只能依从,谁叫他不是一国之主呢?
上面甩锅下来了,他不接,就没人接了。
飞檐下铜铃叮当,正殿的各扇窗户依次都开了,没用多久,宫婢伺候完老太后梳洗穿衣,便有黄门脚下飞快去到暖阁内请靖王。
章路正虾着腰为靖王倒茶,他瞧着,殿下整个人越性儿有些孤僻的气质了,拿着那甜白瓷官窑的小杯半晌都不见饮一口,入定了一般。
昨儿晚上的情形历历在目,章路现在回忆起来腿肚子还忍不住打颤,要不是自己命大,可不就交代在那里了,且他亲眼所见德晔帝姬搭弓拉箭瞄准了殿下——
都这么着了,想是上天也帮着乐容帝姬,要拉她一把,否则的话,德晔帝姬不去,以乐容帝姬如今的资质,再修炼几十年亦不是敌手。
传话的黄门在阶上把臂弯间的拂尘拿起抖了抖,无比恭敬地进得暖阁传老太后的话,腰背微微地躬着,“靖王殿下久等了,太后娘娘这会儿正在用早膳,传您一道用呢。”
靖王抬眸看过来,阖了阖目,似想通了些许事,眉目里透出一股淡然。
他往日总想着来见见母后,多与母后在一处,兴许能挽回这些年不在身边尽孝的疏离和隔阂。
可是事实不是这样,他每回得了空抱定主意要来,最后总有事耽搁下了,随后便不了了之。
横竖,母后不是他一个儿子,要尽孝道,有皇兄便足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句话不适用于皇家,是他蠢笨,这么多年方悟出来。
裴灵儒不愿娶大梁帝姬,怎么,他合该替他么。
太后正在偏殿用早膳,门外传话言之靖王到了,太后指尖箸儿一窒,缓缓搁下了。
“传吧。”接过宫婢递过来的帕子摁了摁嘴角。
靖王便进来,行过礼站到一旁。
太后耷着眼皮,五十多的年纪,因保养得宜而显得精神,气色也是红润,“我儿近日怎的有空大驾光临,倒叫哀家诧异。”
太后年轻时便是刀子嘴,说话夹枪带棍儿成了习惯,她视线在小儿子面上寻睃,须臾,定定看在他的腰腹间,精致描绘成的细眉几不可见地一拧。
靖王目不斜视,他不欲在这里耽搁太久,连母亲的话里话外的讽刺也看得淡了,只是道:“儿臣往日公务繁忙,叫母后挂心了。”
顿了顿,也不顾太后正准备开口的模样,直截了当地道:“落塞关连失三座重城,军情紧急,儿臣今日来,是为向母后辞行。”
落塞关?
太后面露不屑,挑眉扶着宫婢的手站了起来,“小小三座城,还不至于动摇我大殷江山,如何却要你亲自前往,我朝无人了不成?晋国近十年来衰败之势明显,以为占据我大殷三城便能耀武扬威,做他的春秋大梦!”
宫人们低下头,太后发怒了,谁也不想沾着火星子。
靖王听闻母后一番见解,此时才认真凝了凝母亲的脸庞。
岁月不会饶过任何人,包括母亲曾经艳丽年轻的容颜。她的脸枯萎了,连思想亦是腐旧不堪。
他无意争辩,揖了揖手,语气极是平稳,“儿臣此番是来辞行,去意已决。”
“你放肆!”太后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边沿的布菜小碟子坠到地面,摔了个稀碎。
“大梁的亲事近在眼前,节骨眼上,什么人不能领兵出征,非得要你去不成?”她厉色看住他,“你皇兄可曾答应么?你却不要越过他行事…儒儿说了,我们只要与大梁联姻结盟,届时便可得梁国出兵相助,区区晋国,有何惧!”
裴若倾的声气里竟流露出一丝嘲讽,“自己不思站起来,成日想着结盟联姻意图依靠他人是何治国强国之道?”
耐心耗得尽了,连伪装都撤了下去。
他垂着眼皮,淡声道:“母后不必为儿臣的亲事操心伤神,大梁的帝姬谁爱娶便娶了家去。不要让儿臣耽误了人家。”
此言一出,太后整张脸都拉下了,她连声说好,眼皮都跳了起来,指着靖王鼻子喝道:“我知道你为当年的事还在生你哥哥和哀家的气!你为何不站在哀家的角度体谅为娘的心?都是哀家肚子里投生出来,难道还会厚此薄——”
他露出厌恶的情绪,打断她道:“母后多虑了,儿臣能为皇兄分忧,是儿臣之福。”
太后脸色愈发不好,印堂都像发黑了,在宫婢的搀扶下重又坐了回去。
过了好一时,她叹息着,“说这么些口不应心的话,难为你了。”眼风望了望他所在的位置,“昨夜里,说是遇上刺客?哀家方才听到你受伤的消息,伤势如何了?太医如何说?”
“劳母后挂心了,一时半会还死不了。”靖王垂着眼睫,胸臆里一阵压抑,仍是道:“若没有其他要交代,儿臣告退。”
他垂腰揖手,广袖几近曳地。
倒退了几步,却行退出去。动作大了,伤处传来凌人的刺痛,面上却牵不出一丝表情。
“你非要如此阴阳怪气同哀家说话么!”
太后又是恼怒,又是担心,情急之下竟是抄过手头的小口美人耸肩花瓶掷了过去!
靖王出了门,把一阵“哐啷啷”惊心的瓷器碎裂声甩在身后。
他在滴水下站定,手捂在腹上停了停,眉宇略略一蹙,未几头也不回地走了。
阖宫只剩下低气压,宫人们只觉恍若回到了那一日陛下拒绝亲事的现场。太后娘娘也是生了老大的气。
不过还是不同的。
太后自己心里也明镜似的,儿子小时候听话安静,是个极好的孩子,虽说在机灵的兄长跟前显不出好来,却着实是个可人疼惜的好孩子。
那一年她也是迫于无奈,二者择其一,任谁都舍不下机灵的那一个。再者…去到他国为质总有些屈辱和委屈要承受,以阿儒的性情和当时身体,去了能不能安然活着回来实在是两说。
阿允便不同了。
不太说话,安安静静的,想来不招惹别人便不会有是非,在晋国无非多住些时日,也就是换个地方住下,待到时机成熟,将来总有团聚的时候
太后从没料到过当阿允多年后再次出现,竟是面目全非,斑驳回忆里安静的小少年变作了一个冷脸沉默的陌生人,她也想弥补,可他的态度叫她舍不下脸来屈就。
关系只得一日一日僵化恶劣下去。
她看着宫人收拾地上的碎瓷,不禁有些晃神,又思及传闻里那位德晔帝姬同靖王的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再加上皇帝被澹台云笙绊住了心,母子二人为这事没少生嫌隙。
一时简直坐不住,自己是造了什么孽,两个儿子,没一个听话的,恨不能就地随了先帝去了才好。
另一厢,靖王在御书房等到殷帝下朝回来,提了自己即日便动身前往落塞关一事。
殷帝同太后是全然不同的态度,他纵然忌惮弟弟有朝一日羽翼丰满遍得人心,心下却又隐隐巴不得他走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何况朝中的确无人可堪用,与大梁的结亲暂可撂在一边。
心下打定主意,面上却不好相与。
殷帝吹了吹茶汤,眸中笑意不到眼底,“阿允还是要多注意身体,为兄的,每时每刻都盼着你好。”
靖王眼皮都没动一下。
“落塞关能否夺回,此番皆看皇弟的了。”他乜起眼来,声音里有丝不易察觉的冷酷。
冷不丁步下御座行至靖王身前,指尖略一顿,停在了他腰腹的伤处,逐渐施加了力道,挑起眉头道:“是这里么?负伤在身,阿弟可不要太过勉强自己。若有个好歹,为兄如何过意的去。”
龙袍的金线在隔扇窗一缕缕的光线里格外刺眼。
“寡人便拨与你十万大军。眼下情势紧急,限你一个月内拿下落塞关,若做不到——”
“一个月?”靖王拿住殷帝的手,“半个月罢。”
他扬唇,额际浮起一层薄汗,却闲适看向他,“半个月,尽够了。”
出得门来,靖王抬手让出广袖下腰腹的位置,看了眼,原是那伤口裂开了,洇湿了大片。
眼前不禁闪现昨日酒楼乱象,夏侯锦现身了——
思及此,嫌恶地蹙起眉。
夏侯锦此番作为,于他是奇耻大辱,纵然兰凉的城防非他管辖内,澹台云卷却是在眼皮子底下被带走。
他放在手里的人,自有排布,夏侯锦横加打断,实在可恶。他不得不重新俯视全局。
正在想心事,升平帝姬却从转角处跑了出来,见靖王尚未走远,她松了口气,连忙叫住了他,“殿下慢一步,升平有一事相求——”

第31章 表兄

靖王转过身,望见升平帝姬提拉着裙角向自己跑来,揪着细眉,一副慌慌着急的模样。
他微微看到了德晔的影子,不悦地别开眼。
“帝姬何事?”靖王踅过身继续前行,语气不善道:“你不应当找孤王。孤看见你,心情会变差。”
升平愕了愕,只觉得靖王他本身心情就是不好的。也是,大约才见过殷帝的缘故,她每回见到裴灵儒心情也好不了。
“靖王殿下留步——”升平急忙追了上去,脚下迈大步子跟着,原想先扫听兄长,话锋一转,却问询道:“不知殿下可有阿卷的消息?她…果真伙同晋人行那刺杀您的事么?”
她原以为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结果现下说什么的都有,唯一不变的便是德晔帝姬同晋人一道跑了,逃走了。
靖王没答声,她暗道这便是默认了,如此说来,刺杀是确有其事。
升平犹豫着,还是帮忙解释了一句,“德晔妹妹定是迫于无奈才想杀了您,必然有难言之隐,她…未必是成心想置殿下于死地…”
说着说着,被横了一眼。
她声音便渐次微弱开来,暗自心惊,又一不小心觑见了靖王腰际一片暗红的颜色,顿时捂着嘴叫出声来,颤颤指着他道:“靖王殿下,你、你流血了!”
他彻底冷下脸来,广袖一起一伏间便重新盖住,缄默着,不言不语。
因疼痛,鼻尖沁出细细的薄汗。
这个女人太过呱噪,裴灵儒的喜好一望即知。
前面是一道宫门,靖王只要一出去,升平便无法跟上。她自然心急,这才问道:“不知此番晋人中可有我哥哥的身影?我知道德晔,不是逼不得已,她怎么会对靖王您下手——”
“她如何想,她自己清楚的很。”
他站住脚,风大,衣袂在宫墙间翻飞,直言道:“你想说的是澹台逸,就不必一再拿澹台云卷做话引子。”
这个名字每每响起,他心间便浮起不安的波澜。
并非什么好的预兆。
升平小脸上露出几分苍白,不自信地看着地面,低声说:“升平所求之事,无非希望有朝一日靖王殿下若是遇上我哥哥,请求您饶他一命…”
“你便如此确信他不敌孤。”
自己的哥哥,自己再不清楚旁人便愈发糊涂了,升平深知皇兄的斤两,她连他当初能从都液城跑了都觉得不可思议。
哥哥若是能活下去,他在外面周旋一日,她在这金丝鸟笼子里也分外能感觉的到希望。
哪怕自欺欺人,也希望这是个无限被拉长的期限。
却说澹台逸这里,他正在罗自达驻守的边鱼城等着与夏侯锦汇合。从收到信鸽起算着日子,不是今儿下午就是明日,一准到的。
假如仍旧没有消息,怕就是出了意外。
万幸啊,天公作美,风虽然刮得风风火火,却始终没有阴沉落雨的迹象。夏侯锦一行人风尘仆仆,果真在这日午后平安抵达边鱼城。
梳洗过后,罗自达设下宴席为太子殿下一行人接风洗尘。
小小的边鱼城,美食小吃却是精美,叫人食指大动,将士们均乐在其中。
听闻裴允重伤恐不治而亡,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将有的直接便推杯换盏庆贺着大声嚷嚷起来,“殷贼短命!瞧着似是男人,实则弱质女儿身,才捅一刀便要去见阎王,吾辈拿下整个大殷看来指日可待!”
这样的酒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自有人大着舌头一唱一和,“我曾见过那靖王的,好么!你们猜怎么着?远远望着比女人的皮肤倒还嫩些,娘儿们唧唧的,凭他怎么能有领兵打仗的本事?”
“侥幸胜过几场仗,殷贼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气数将尽啊——”

还有把靖王比作女人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德晔气得浑身发抖,她本来就一刻不得安生,时刻都在担心裴若倾的伤势,而今却听到这起人的猖狂言论,简直恨不得自己有把子力气,直接扑上去把他们都揍趴下。
这些匹夫,他们连靖王一根头发丝也比不得!
她气咻咻地戳盘子里的鸡腿肉,筷子是钝的,此时只有心是尖利的。
夏侯锦眸光微澜,看了看表妹,唇畔却露出愉悦的笑弧。他们本就单独坐在小室内,他便换了公筷亲自起身为她布菜。
德晔看看碗里,俱都是自己爱吃的菜色,没一样是错的,他都记得,连最讨厌的香菜他都为她细心挑了出去。
“表兄…”德晔扒了口饭,眼眶微热。
好多年了,哪里还有人愿意这样对自己好。人都是趋利避害,除了真心疼你的,别人见你毫无价值,嘴脸便换得叫人咋舌。
拜高踩低的她见过不少,反正自己已是如此,几乎放弃了对温暖和亲情的需求。
夏侯锦见不得她这样,顺手便点点她的小鼻尖,“可别感动得哭出来,小时候都不见掉眼泪,没的越长越回去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问完,极其迅速地垂下了脑袋,嘟嘟囔囔说:“连我爱吃的菜都记得一清二楚,是记性很好很好的缘故么…”
他无奈地吁出一口气。
莫非她心里,什么都值得他去记住。
“记性太好,唯独记住了你的。”
“唯恐你在兰凉城多受一日委屈,就算再危险,母后再反对,我还是来了。”
夏侯锦勾了勾唇,眸光忽而柔和起来,“可是阿卷心里记挂着一个不相干的人,却仿佛,并没有表兄的位置了。”
她心口一悸,他把去了鱼刺的鱼肉放到她唇边,啧啧道:“快吃吧,瘦成这副可怜模样,跟着裴允镇日胆战心惊么,他都不把你喂饱?”

第32章 风雨欲来

“靖王…他…”
德晔眉心微微拢了起来,表兄这样说,她如何过意的去呢,更不要说在他面前同他探讨裴若倾了。
裴若倾这个人,他于她而言,他们所经历的,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概括。
她一想到他心里就抽抽,德晔虽然并不深刻明白什么是爱,可是她知道自己在意他,他受伤都是她的过错,她欠他欠得太多,或许真如画红所说——
你有什么必要和意义再出现在他面前?
她没有了。
倘或能获知他一切安好,她也许可以解脱。
大殷大晋走在水火不容的路上,烧得噼里啪啦,她是依附在大晋身上的小小藤蔓,藤条要生长得规矩,非要逆天改命,往大殷的方向生长,只会灰飞烟灭。
画红在来的路上不时告诉她这些道理,德晔自己不懂么?
她是懂的。
然而事关男女情爱,端看个人的缘法,有些人生来理智冷酷,而有些人,一旦陷进感情的漩涡便始终无法自拔,最终溺死自己,甚至拖累了旁人。
德晔抬眸,眼睫呼扇呼扇,眼睛还是红着的,就这么看着夏侯锦。
她从没有想过他是可以去喜欢的,不是作为兄长的喜欢,他对她呢?是可怜自己,抑或是外祖母的嘱托…
想来,皆有吧。
“阿卷为何这般看着我?”夏侯锦自有强硬的一面,见她迟迟不肯张口,便微微地捏住她下颚,筷子顺势跟上,使巧劲把鱼肉喂进了她嘴里。
德晔脸上立时泛起红潮,一口咽下那块小鱼肉就推搡开了他,瓮声瓮气地责备,“表兄不该如此,我又不是小娃娃,何须人喂?”
她逃避着他的视线,趁着这股气站了起来,脸上红扑扑的,语气一本正经,“我、我自己会吃,今日已经吃饱了,这个,德晔先去后花园走走自己消消食,表兄去外间应酬吧…同我在一处,到底不如和弟兄好友们恣意自在的。”
外面这会儿不晓得又在闹什么,起哄声一阵高似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