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念成灰,在爱妃闺房中找到无数花灯。
宫婢在晨昏中讲起妃子每一日对君上的思念,却来不及等到君上归来,终致盲了眼,殒了命。
自此后,为怀念妃子,皇帝将她薨逝的日子定为彩灯节,一代一代流传至今。
彩灯明亮,照亮心上人归来之路。
德晔很是遗憾,原来彩灯节的背后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祈愿,而是承托了帝王之心,纪念一个痛苦的灵魂。
她拢着长袖呆呆立在原地,靖王人长得高,腿也是极长,才一个恍惚间,他的背影便模糊了,走出距离自己老远的地方。
他怎么这样呢?
德晔蔫蔫的,正准备追上去,画红却乍然打门里跑了出来。
“帝姬慢着,您可记得自己今日的目的?”她满面认真,眼睛在她脸上细细地寻睃,现在突然觉得,也许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听信了帝姬的主意,让她来执行这件事。
纵然下毒非亲近之人不可为之,然而帝姬显然是同靖王亲近得过了头了,她一见着靖王便下意识跑了出来,难掩欢喜,别说这是想到能离开而高兴的。
朝夕相处多年,谁也蒙不了谁。
“我自然记得,时刻都把这件事装在心里,片刻不敢忘的。”德晔说。
画红喟叹,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顺着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帝姬放在心上便好,莫要叫儿女情长牵绊住了手脚,此时对靖王心慈手软,便是来日对大晋捅的刀子啊!
两国迟早要全面开战,帝姬很清楚,您的未来着落在何处,更何况这靖王看着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帝姬痴心一片,只怕是错付,奴婢冷眼观瞧,唯有您的表兄才是良配。”
夏侯锦能文能武,聪慧睿达,帝姬嫁过去,今日为太子妃,明日便是皇后,母仪天下好不威风,上有外祖母疼惜,下有夫君爱怜,此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
难道真有人为了虚渺的情爱,眼前明摆着的幸福却不要么?
画红暗自想过几回,怎么也不懂。必然是帝姬年纪轻,没在这上头吃过亏,瞧见靖王风流俊美,就被迷住了。
德晔没想到,画红说了这么一长串,绕到最后还是要提到表兄。
她与表兄哪有她想的那般,良配?
表兄也不小了,这么多年她没那边的消息,想来总该也妻妾成群,保不齐孩子都绕膝了,做什么一直把自己放进去呢。
她有点生气,画红执意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她难道非要靠揪着别人的龙尾巴才能上天,但仍是忍着,道:“我知道好赖,做什么决定自己都会承担后果。”
顿了下,声气又放软下来,“你别担心,羊鱼血我带在身上了,你不是看到的么?何况,是表兄的意思,我万不能叫他失望的,是不是?”
画红略略宽心,“就看今夜了。”
德晔说是,安抚地拍拍画红的肩膀。余光里瞥见靖王一径出了长廊,再走一段石子小路几乎就要没影儿了,忙不迭追了上去。
他是一根难啃的骨头,她今后不啃了。
可当他就在眼前,她忍不住不去追着叼着。
德晔哼哧哼哧维持小跑的速度,好容易才终于赶上靖王,“等等我,殿下走得太快了,德晔难以跟上。”
他起初假作未曾听见,直到渐渐眼风里看不见她,方略微放小了步子。
等得一时,她上来了,瓷白的面颊上晕起粉泽,喘息个不住。裴若倾过身,视线扫过她的脸庞,好以整暇欣赏着她的窘态。
过了一会,却似乎不解地道:“既然如此辛苦,为何还要追来。”
德晔喘匀了气,不管怎么样,她对他还是抱着诚实的心态,绞着手指略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还能是因为什么,倘若是旁人,便在原地等我我也不会回头,可因为是你…”
因为是你,就算你故意走快让我追得好辛苦,我也依然觉得充实,心甘情愿。
德晔抓了抓脖子,见他正看着自己,仿佛期待她的答案,便轻声说:“因为是你呀,我这样喜欢你,你是知道的。”
“是么?”他嘴角撩起一丝单寒的弧度,“我也以为我知道。”
德晔歪了歪脑袋,对话进展得诡异,她有点听不懂靖王的话里有话了,不晓得他在讲什么。只有一点她确信无疑,他两天没露面儿,今日见到自己又是这般态度,与那日在书房的靖王天差地别,一定是听到对自己不利的话了。
她想破天也没联想到章路身上。
画红回来那一日,旁人都去追猫儿去了,唯有章路安插在院里的人无意间听到了这对主仆俩的对话——意图下毒谋害靖王殿下!
这不是等闲的小事,万一自己听错了怎么办?那人徘徊不定,后来实在是害怕当真真会发生这样的事,便去找章路告知了此事。章路起初不敢相信德晔帝姬有这样的胆子,可转念一想,她凭什么没有呢?
难道就因为人长得人畜无害便区别对待,这是不公平。
章路紧跟着便又把消息一转手告知了乐容月姬,于是才有后来他们两个一齐在靖王书房外等候的事。
两人过了垂花门,慢慢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里。
靖王提着极素的灯笼,他们的脚边团起发白的光晕,德晔的画帛在这团光晕里不住摇曳,时不时还飘到他身上,攀着不肯降落。
“喜欢这条裙子么?”他忽然问。
德晔摸摸鼻子,他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尴尬,她不由陶陶然笑起来,发自内心地道:“喜欢,十分喜欢,这个颜色我穿了显精神——”
画帛的一边再次被过堂风刮得贴到他身上,靖王摩挲着这块布料,蓦地扯住了,顺着这头一把将她拉近了自己。
德晔短促地叫了一声,被动扑进了他怀里,鼻端瞬间充盈着他的气息。
她心口咚咚跳,毫无准备,连两手都觉无处安放,只好微微搭在他肩头上。
才一抬眼,裴若倾低沉磁性的声线便传入耳畔,“阿卷可有事是瞒着我的么?”
“…”她愣住了,呼吸都不敢用力。
他埋首在她颈项轻轻地闻,呢喃着,“任何事,大小不论。”话毕,广袖展开,将她牢牢圈在臂间。
素灯笼随之跌落在地,火舌舔上来,霎那间烧得干干净净。
风一吹,连灰也散了。
德晔动了动,周遭漆黑一片。想推开他,却使不出全力,眉心的纠结若隐若现。
又一想,她只有一个四角包的面粉在怀中,自觉坦坦荡荡,便嘟囔说没有,忖了忖,复道:“来到兰凉以后,德晔一切都在殿下的眼中,想隐瞒什么…恐怕也没有机会…”
第27章 灯火阑珊
她说完,黑暗中裴若倾危险地翘起了嘴角。
德晔却看不到的,她只觉两个人这么样搂搂抱抱被旁人瞧见却不好,终于积聚起力量,预备推开他。
只是没想到自己才要用力,反而被他推开了。
她有些意外,讷讷地收回手,两手交叠在身前扭扭绞绞。甬道里本就昏暗,纵使把眼睛瞪大到酸涩也不能看清靖王此间神情如何。
晚风仿佛具备了吹进人身体的能力,德晔心里发空,唯恐他是真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微微紧张起来,若裴若倾果然听见了风声,自己倒罢了,表兄岂不是落于险境?他们之间仇怨极深,目下又是在大殷兰凉,他会把他撕碎的——
很快,两人出了甬道,眼前再次逐渐明亮起来。
靖王看起来又是那潭无甚波澜的死水,他总是这般,她看不透,只是…如果他事先得了消息,此际怎么可能同自己一道出府呢?这几天早够她死一万次了,然而她还安然无恙,这也许能论证他方才是随口问起吧。
德晔揉太阳穴,委实不想再思考下去,过了今晚从此他们便是生离,她再也不能见到他。因此在这离别的时刻,应当留下美好的回忆。
才出了府门,她便腆着脸一点点靠近了他,仰面观察着,然后悄没声息抱住了裴若倾的左臂,“阿允…我也这么叫你好不好?”她听见他皇兄便是如此称呼他,显得亲厚多了。
他的视线却落在她抱住他的胳膊上。
德晔立即开口,嗓音软软的,糯糥的,在他听来,是在对自己撒娇。
“我是想着,一会儿等我们出了这条巷子到了人多拥挤的街面上,万一被人冲散了,我就找不着阿允了。似这般抱住你的手岂不好?人再多也走不散。”
倘或无心,便绑在一起亦是枉然。
裴若倾说好,长眸眯了起来,附耳道:“你需得记着自己今日所言。”
…
为不招摇,靖王今夜穿得同寻常书生没有两样,这么被德晔帝姬揽着,远远瞧起来似极了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跟在十几步开外的章路和画红各怀心思。
画红恨不能冲上去将帝姬与靖王分开来,她总还有过疑心,是靖王强迫了帝姬,现下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分明是帝姬在揩人家靖王的油,抱着一只手臂又摇又晃悠,不知道有多开心,竟还记着要将靖王引至何处么?
“我们殿下,也真是好脾气。”章路道。
说靖王好脾性,谁都不信,可是在亲眼见识过后章路不敢不信。否则,如何他向靖王告发了德晔帝姬要下毒的事,殿下不为所动至今,甚至还带她出来夜游,这不是好脾气就没别人了。
彩灯节素来热闹非常,变脸耍杂耍的都有,小猴子学着主人的动作手舞足蹈,逗得一众围观者捧腹大笑,笑完了,乐呵呵地送上铜板和碎银子。
不拘多少,体现个心意。
德晔拿着才买的荷花花灯凑上去,掏出钱袋子打赏了一个小金花生,扭脸对靖王笑得璀璨,“从前我也养过一只猴儿,小猴子都很聪明,教什么都学得会——”
此时对面看客里,忽然一道灼热的视线攫住了她,继而,他注意到站在她身畔不苟言笑的男人。
面色便急转直下,嘴里冷冷哼了一声。
倒是多年未见,长大后的表妹笑容依然甜美可亲,眉眼弯弯像两只月牙儿,唇瓣红润柔软。他吞了吞喉咙…无端躁动。
可是,她怎么可以,竟然对着自己以外的男人笑得开怀,她知不知道她旁边的是谁?
夏侯锦面露不快,转念却想到裴若倾轻信自己要用两座城池换阿卷,他也便如此了,他不过是为叫他放下戒心,等到阿卷回到自己身边,他一定让裴若倾重新尝尝绝望的滋味。
四下里皆是一派火树银花的景象,德晔脱开裴若倾欣赏地一棵树一棵树绕过去,花灯垂落在眼前,有些灯面上描绘着爱情故事,更多的却是诗词和灯谜。
她突然想到了最初定下这彩灯节的由来。
“照亮心上人归来之路…”
真是悲伤。
德晔喃喃自语,那位妃子没有等到她的心上人凯旋便被害了性命,后世的彩灯节亦早已不负初心,还有谁记得她呢。
她是多愁善感了,叹息一口,踅过身去寻靖王。
他却就在身后那一片灯火阑珊里,立在显眼的位置,长身玉立,如墨的眸子温凉望着自己。
她鼻子里猛然酸涩起来,装作很快乐,装作不在意,然而不声不响连句道别也没有的离别实在叫人不甘心。
她想对他说一句“再见”。
他假使知道她要走,可愿意留么?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了湖边的酒楼,果然有舞女歌妓在搭的高台上弹唱,笙箫悦耳,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她却毫无兴致了,魂不守舍地放完河灯,一丝丝夜幽水摇灯闪烁的美好也感受不到。时间点滴在流逝,愈发做什么都无法集中精神,连把裴若倾“引”到了设定里也浑然不觉。
小二虾腰迎着,安排两人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没法子,雅间都被包光了,好在裴若倾并不在意。
窗外,冷月高悬。
树叶簌簌簌地抖落。
等上菜的功夫,裴若倾呷了几口茶,对德晔说见到了老朋友,他失陪一下。她没往心里去,眼见着他消失,因画红正和章路侍立在不远处,德晔便见到画红极力朝自己使着眼色。
——靖王离开了,此为天赐良机!
她轻咳一声,装样子谁不会呢,早防着画红要监视自己。也罢,下了“毒”,无论如何以后自己在表兄那里也算有了交待。
德晔警惕往左右看了看,袖子一抖,抖出个四角纸包来。
奇怪,分明不是真下毒,她倒觉出了窒息的紧张感。拎过适才靖王的杯子,往里面倒了倒,没倒出来,再倒!她没经验,一不小心倒的多了,一层白面粉便漂浮在水面上,看起来真是又滑稽又诡异。
德晔吓得不行,情急之下拿手指在茶碗里搅动,急得额头都沁出汗水来。
早知道就不用面粉作代替了!这一团团小的面疙瘩,她都能现捏个实心汤圆出来了…!失策!
更糟糕的还不是这个,她却不知靖王眼下,正在楼梯口把她望着。
失望么?
他的眼神冷厉起来,或许只是她的行为与想象中并无不同,方叫他可恨。
“殿下小心!”章路猝地跳了出来。
只是来不及,二楼瞬间大乱,蒙面黑衣人四起。数支泛着寒光的冷箭“嗞嗞”刺穿了空气,笔直射向靖王——
第28章 夜奔
靖王所在位置犹如箭靶子,他匆忙闪身躲过迎面袭来的冷箭,面上闪过一丝错愕。
与此同时箭羽从各方“唰唰唰”射将而来,密密集集,势要置他于死地。
裴若倾微微地冷笑,抽出腰间佩剑闪避击打,剑风之凌厉,行云流水,整个二楼刹那间陷入人仰马翻的境地。
惨叫声哭泣声声声入耳,楼下客人尚闹不明状况,有伸头伸脑的,只一探脖子,“嗖”的一下,一箭穿脑,嘟噜噜从木台阶上滚了下来,送了性命。
德晔惊愕地站了起来,只是那些箭羽无论如何却绕着自己飞,放目四顾,画红不晓得去了哪里,章路抱着头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她也怕!怕得整副心肝都在打颤,脸色发白在刀光剑影里寻找,终于找到了靖王——
他似是早有准备,抬手吹了个响哨,立时有暗卫破窗而入。
幸而他无事,德晔吊着的心稍稍落地。
两方人马缠斗起来,叮叮咣咣,那刀砍在人的脖子上,血管破了,鲜血纵起来能有一人高。
德晔自诩自己是见过大世面的,饶是如此也被眼前血腥杀戮的画面震得两腿发软,终究是个没多少阅历经历的半大孩子,她扶着桌子惊疑不定,自己该何去何从?!
表兄竟然瞒着她设下行刺之计,是不信任么?他不告诉自己,却叫自己下毒,靖王却一定把他们认作为一伙。
下毒是自己,埋下刺客要取他性命亦有自己——
无数个想法涌入心头,她心慌意乱,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忽然把身前拼杀得你死我活的两人用桌子一推,越过他们笔直跑向了靖王。
她没有要害他,她怎么会要他死?!就算自己被乱箭射成马蜂窝,她也绝不能让他误会自己。
大晋死士先时虽收到太子不得伤德晔帝姬一根汗毛的指示,然而事急从权,眼下兵荒马乱的,连拿下靖王性命都成问题,怎么还顾得了一介女流?
德晔只觉耳边呼呼作响,一枚箭羽猛地打眼睫毛前擦过去,“咄”的重重钉入右手边的柱子,箭羽尾端铮铮摇晃。
霎那间时间都似放慢了,她停在原地,脚下生根发芽长草,血液都凝固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适才便是自己被钉在那柱子上…
“别动!”
裴若倾一直分心留意着她,适才钉入柱子那一箭他看得分明,手上动作愈见狠戾,晋死士冲上前来,被他一剑砍飞了长刀,手臂都横飞出去。
他想靠近她,而死士犹如源源不断的蝗虫前赴后继涌上前来。
德晔耳鸣了一阵,迟迟地侧头去看那枚仍在颤动的箭羽,空气里血腥味渐渐变得浓重,她捂了捂心口,望向被包围的靖王,以他为圆点周围俱是打成一团。
他今日若出一丁点意外,是她之过。
思及此,德晔身体里重又聚起无穷的勇气,脚下正好有张弓,她咬紧了唇迅速蹲下抓起来,在手里抻了抻,又奋力拔下那柱上的箭羽,搭弓上弦。
瞄准靖王的方向。
许久不碰弓箭,手生了。
她打小儿爱好广泛,什么都要学,什么都是皮毛,只有弓箭是因为打弹弓时便养下的兴趣,准头极高,自以为是天赋,一直到皇叔上位后没有了师傅才落下。
靖王周遭黑衣死士多不胜数,德晔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了其中一位。
她几乎使出全身的力气,方把弓弦拉得半弧,手臂因吃力而大幅度晃动,只待一松手,便可——
“多年未见,表妹骑射练得如何?”
耳边乍暖,夏侯锦低头看了看她,德晔心里咯噔一声,射箭的手已然被他把住了。
“要这样,用力,再用力…”他握住她的手,把弦拉得越来越大,贴耳笑得压抑又张狂,“瞧,裴允在这儿呢。我只消一松手,砰,顷刻便叫他魂飞天外。如何,表妹想看么?”
德晔的手颤得更厉害。
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心,轻轻蹭了蹭,不徐不慢的口吻里满是怜惜,“裴允昔年便开罪于你,而今又将你掳在身边,表妹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别怕,表兄来了,”他眼神转得幽亮,箭锋指向靖王,“姑母不在了,我还在,从此谁也动不得你一根手指头。”
话音刚落下,他松了手,离弦的箭便划破空气,势如破竹向裴若倾飞去,耳畔隐有破空之响。
“小、小心——!”
德晔有一息的愣神,须臾一把将夏侯锦推搡开,脚下踉跄往前走了两步,眼睁睁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望着,连心跳都快停止。
裴若倾从起初便一直分下心神来顾全德晔,直到夏侯锦出现,轻轻拢住了她。
他眼前气息翻涌,那箭羽射过来,携着劲风,他险险别过身,反应极快,仍被箭头刺穿袖襕。
“啧,偏了呢。”夏侯锦失望地摇头。
德晔才要松懈下来,一柄剑却猝不及防自后方没入靖王身体。
待那剑拔出,剑身染得通红,滴滴答答的暗红色液体顺着剑尖淌到地面上,沿着木板的缝隙向两边延伸…
“殿下!”靖王的暗卫不再恋战,一气全笼上来,德晔只觉眼前发白,夏侯锦见状心一狠,直接把她敲晕了打横抱起,趁此时机,自二楼跳了下去。
酒楼前有人接应。
几匹快马,乘着夜色向北门疾驰而去。
北门左近往日便人迹稀少,亦是兰凉四城门里防守最空虚的一门。夏侯锦一行人停在城门下,打头的学布谷鸟叫了三声。
很快,城门楼上有火把挥动回应,三长两短,城门立时便大开。
夜色里烟尘缭缭,城外树高天广,夏侯锦带着一行人策马狂奔,惊飞夜鸟无数。
跑出不远,他突而勒马回望,“传令,一把火烧了这门楼。”如此,殷人再要追出来,却得绕路而行。
德晔无知无觉地醒来,恰逢夏侯锦说出这句话。
她吃力地回望,远处的城门楼仿佛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人,渐渐的,火光冲天,浓烟狂舞,噼噼啪啪地燃烧,妖魔鬼怪都无所遁形了。
夏侯锦勾起一抹笑弧,眼里火光隐隐,他蓦地想起什么似的,幽幽说道:“我听闻,大梁帝姬即将嫁与裴允为妻,这位帝姬却是出了名的恶情恶性。真是好可怜,”他指的是靖王,垂眸看向德晔,“为稳固权力,竟然要用自己的身体,连我都感动了。”
第29章 暗香
靖王被剑刺入的画面一遍遍在眼前炸开,德晔鼻头酸涩,强忍着才没有露出异样,实在分身乏术去应对表兄的试探。
他提及大梁的帝姬,提及靖王的婚事,无非是观察她的反应。
她能有什么反应?
德晔很清楚,方才在楼上她射箭瞄准的方向不是靖王,夏侯锦亦是发现了这点。更别说,她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推开了他。
她也想假装,装作对靖王毫不在意,一箭了结了他的性命,让表兄对自己多些信赖,让自己今后的路走得四平八稳…
太难了。
要怎么无视靖王的存在,无视内心的叫嚣,她从来就学不会伪装自己,否则那么些年在大宁也不会遭到旁的帝姬们排挤。
固然她们不待见她有她身份特殊的缘由,她自己却也从没有过好脸色与人,把对她们的不屑清清楚楚写在了脸上。
皇叔篡权夺位,她的世界被整个颠覆,她们享受的,原该是她的,她为什么还要故作欢颜去逢迎拍马,只为融入一个自己打心底里厌恶并且瞧不上自己的群体?
便是如此了,过去过得算不得好。
今后,不能再见到心上挂念的人,她会更不好。
德晔一阵齿冷,表兄过去肆意纵性,如今瞧着却变得甚是骄狂自负,多年未见,时光是无形的隔膜横在二人之间,他同一个陌生人没有太大区别了。
他头一个不能容忍的便是旁人对他的不认同吧,她此际能被他圈在身前护着救出来,大约是,亲情发挥了莫大作用。
可是这又如何呢,她完好着从靖王身边离开,离开兰凉城,今后兴许是平稳的生活在等待自己,这又如何?
曾几何时期盼的事情真切发生了,德晔却感受不到哪怕一丁点的快乐,她脑海里全是裴若倾,他受伤了,他流了好多血,地板上都是他的血——
这样的时刻,她却不能陪伴着他,还要被他误会自己长久以来的动机。
德晔浑身一颤,夏侯锦圈着她在身前。
夜风凉,他便解下自己的披风系在她脖子上,指尖不时摩擦到她的皮肤,引起细微的痒。
她下意识地躲避,夏侯锦唇际线条拉得笔直,没说话,仍是将她妥帖裹好了,戴上兜帽。
又静了一时,他低声向她道:“经年未见,祖母很是挂念阿卷。”
“外祖母…”德晔的思绪这才缓缓从靖王处剥离。她有些无措,抓住了夏侯锦的袖子,“外祖母身子可大安么?那年离开时外祖母便在病中,过了这么些年,不知将养得如何了。”
她对外祖母的真心是不用作假的,这也是唯一能把他们迅速拉近的话题。
夏侯锦拍拍表妹单瘦的肩膀,语调放得柔和,“祖母一切都好,养身的丸药四季都在吃着,逢年过节底下的小辈们也哄得她老人家开心,若说遗憾,便是姑姑和表妹你了。”
那一年,宁国的政变发生得突然,仿佛是一夕之间易了主,杀掉的王公大臣堆成的尸体在乱坟岗烧了几日也烧不干净,最后烂了臭了,野狐狸叼走了。
帝后相继崩逝,只余下了小小的德晔帝姬。
消息传到大晋,已是三月以后,杀光了反对的声音,宁帝把皇位坐得稳稳的。
大晋看德晔帝姬尚在,便不曾十分与宁国不睦,唯有太后一把年纪哭成个泪人,最心肝宝贝的小女儿嫁去了大宁,这也没几年光景,怎么就落得香消玉殒,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太后这些年只有一个心愿,待时机成熟,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也要将外孙女接来自己身边。
孩子命苦,无所依仗,趁着她还能活几年,需得为她张罗一门极好的亲事,再不叫她受难遭罪,只有如此,她这一把老骨头躺进了棺材,上得阴司路上假使遇上女儿,才敢有个交待。
周遭晋人暗卫皆不出声,远处北城城门楼烧得辉煌壮烈无比,黑烟冲上云霄。
年轻的大晋伯阳侯文庭意下了马来在小山坡前,手一放,一只雪白的信鸽小黑眼珠滴溜溜乱转,拍着翅膀向远处飞去。
“殿下,信鸽已放出去了,我们日夜兼程,估摸着后日一早便可抵达落塞关。”文庭意似松了口气,转身跨上马背,扬唇兀自笑开来,“到得落塞关,殷帝奈你我何?”
靖王目下重伤,能不能痊愈且有的推敲,大殷却是无良将可用,殷帝享受惯了高粱软枕,做不得率兵亲征的事来。
老一辈马背上打来的江山,再这么着,迟早折在他手里。
文庭意过去同靖王偷偷有点交情在,裴若倾要回大殷那一日,他送了他一坛好酒,也曾言道:“你那兄长忒不是个玩意儿,我竟听闻殷帝遗嘱为传位于二子,二子,岂不就是裴兄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