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不忘恶意地对着她微红的耳后轻吹一口气,惊得花满春又“啊”地一声低呼,捂住双耳愤愤地跳开一丈远。
萧逸沉沉一笑,蓦然之间觉得心情畅快至极,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花满春数眼,叹道:“啧啧,小春儿,这可不像你,前番那般热情似火,现在又像个生手,可不是你的风范呐!”
他话语露骨,分明就是赤 裸 裸的调戏,花满春面色由红变白,又由白转红,顷刻之内变了数回,终于镇定下来。
她花满春可是踏遍满城青楼酒肆,绘遍男女娇羞,见过大场面的人,哪里能被他一句话说得败下阵去?那可不是丢了宁姑娘的脸面,砸了畅春酒肆的招牌!
“九王爷大人,我又不是您家府里的兰姑娘,何需风范?”花满春嘻嘻笑着,将话堵回去。
兰姑娘整日里穿得花枝招展、风情万种,哪里是她小小跑堂伙计打杂丫头能比得上的哟。
萧逸见她又拿兰馨说事,不由得失笑,伸长手臂去将她强拉回自己怀中,低声道:“你就不能将我的话听进去么?”
他半是强迫地将她困在怀中,花满春莫名其妙却又挣脱不开,只得用手掌抵住他的胸膛用力推着,低声抗议着:“喂,你,放开!”
今天这一场纠缠暧昧,两人之间亲近了不少,花满春自己也觉得再别别扭扭唤他“九王爷千岁大人”实在是太矫情,她嘴里喊着“喂你放开我!放开我!”,手下更是不放松,使劲吃奶力气想推开萧逸,奈何萧逸强健的手臂牢牢箍住她的腰背,她扭来扭去也挣脱不开来。

微澜

一个杏眼圆睁拼命挣扎,一个从容轻笑不以为意,两人在房门前一场角力,高下自分。
萧逸存了心要逗她,看着她气咻咻地推他,越加大力地将她的腰背往自己怀中扣,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捉住她手腕。
花满春气恼得跳脚,正要张口狠狠向他的腕间咬下,身后那扇门却咿呀一声开了,袖舞迷迷糊糊的仿若熟睡刚醒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九哥哥,满春姐姐,你们这是在比试身手么?”
比试身手?萧逸松开钳制住花满春的长臂,低头望一眼狠狠瞪着他的花满春,失笑道:“唔,九哥哥与她过过招,看她是不是能保护袖儿。”
他顺着袖舞的话接下去,自以为能骗到妹子,花满春却是险些笑得打跌,袖舞悄悄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她顿时又在心里乐得翻了天。
他以为自家妹子还是那牵在手里的黄毛小丫头么,殊不知袖舞也已经有了心上人,不再是那只知道吵闹着要九哥哥领着玩耍的懵懂孩子了。
花满春这才笑完,忽地警觉。
袖舞立在门口,身后房门大开,屋内情景是一览无余,床上薄被掀开了,清扬不知踪影。
想必是趁着他俩在外头闹的时候悄悄藏起来了。
花满春心里松了口气。
萧逸没错过她倏地放松的神情,但见袖舞睡眼惺忪地自门内走出,屋中又无异样,倒也没多想,走过去牵起袖舞的手:“袖儿,九哥哥给你带了好东西,回屋去看看罢。”
袖舞不舍得看着花满春, 咬着唇又悄悄地瞥了一眼屋内,花满春心里叹息一声,朝她眨了眨眼:“以后我再带你来。”
一语双关。
袖舞的脸倏地亮起,挣脱开萧逸的手掌,奔过去捉住花满春的胳膊,仰起脸高兴地笑:“好,满春姐姐,我晚上再来,明天也还来。”
她目光殷切,花满春不禁啼笑皆非,却又不忍心让她失望,只得忙不迭点头,支支吾吾说好。
清扬躲在她这里养伤,是件极隐秘的事,袖舞公主若是时常跑来,保不准听雪楼里的众人都要起疑。
只是,她也办法子。最是相思催人醉啊催人醉,清扬都那么求她了,她哪里还能不心软?
花满春懒懒地趴在窗前的贵妃榻上,撑起下巴遥遥地瞪了沉睡的清扬一眼。
清扬昏迷的前三天,她衣不解带伺候着,倦了就趴在桌上眯一会,好在后来袖舞悄悄派人搬来了自己房内的贵妃榻,对外只说常去满春那里午睡,睡不惯她的硬床,因此还是睡自己的贵妃榻罢了。
下人们哪里敢有疑问,公主千岁说今天日头是打西边出来的,他们也得附和说是啊是啊今儿这西边的日头可真是大如圆盘。
因此,袖舞日日跑来花满春这里,竟无一人起疑。
已是第六日,清扬隔天与袖舞亲亲我我腻了一整个下午,显是有些累了,一觉睡到时分还未醒,花满春省心省事,倚在贵妃榻上眯了一小觉,睁了眼也无事可干,只好躺着干瞪眼。
清扬再过几日就能完全恢复了,到时候,加上个不懂事的袖舞公主,定然是要闹得鸡飞狗跳不可收拾。
她愁得晚上噩梦连连,不是梦到袖舞哭天抢地拽着清扬衣袖高喊:“清扬你带我走!”,就是在恍惚之间望见脸色阴沉森冷的萧逸手持长剑大声呵斥她:“好你个花满春,竟然引狼入室,让外人拐走袖儿!”
一眨眼,明晃晃雪亮亮的剑锋劈下来,她从诡异迷离的梦中惊醒,涔涔冷汗湿透背心。
幸好只是个噩梦。
花满春心有余悸,忍不住又狠狠瞪了清扬一眼。小时候总给她找麻烦也就罢了,毕竟这小小年纪闯下的祸也没多大点事;成年后时常给她白眼看也就罢了,他段清扬在城门口摆摊算卦替有钱人家大小姐们修修琴补补画,扮得冷峻一些也好糊弄小姑娘;这一遭倒好,如果出了事,该是多大的娄子。
她花满春一个人被扔去乱葬岗不要紧,拖累了迎春客栈立春茶馆,谁也没好日子过。
花满春头痛欲裂又头痛欲裂,她这十八年来可是头一回这么烦神。
午后的暑气自门间丝丝缕缕渗进,在这闷热之中,忽然有人在门外轻轻地叩门,低声询问:“满春姑娘醒着么?”
花满春自混沌中霍地清醒,清扬大概是睡得足了,也睁了眼向她望去。
“像是袖儿的丫鬟。”他听着那声音有些耳熟,像是前几日搬贵妃榻来的下人,那时他藏身衣橱内,见不到人影,只将一屋子人的对话听在了耳朵里。
他记得分明,应该是没猜错。
花满春怒目斜他一眼,嘘一声,跳下贵妃榻去慢慢走到门旁,小心翼翼地问道:“外面是谁?”
那小丫头听见屋内有人应声,松了口气,声音也大了些:“公主请满春姑娘过去一聚。”
过去一聚?上下红雨了,竟然是袖儿找她,而不是来见清扬?
花满春手搭在门闩上,有些惊讶。
门外那小丫头听得屋内没了动静,又笑着补了一句:“雪姑娘也在公主的书房内,像是打算约了满春姑娘去吟诗作画。”
花满春愕然,吟诗作画?请她这个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的人去吟诗作画?
清扬在床上躺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被她狠狠瞪了一眼才伸手抹去脸上的笑容。
大概是有事,那丫鬟说完,匆匆就走了,花满春听得她脚步声急急远去,才悄悄拨开门闩,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看看没人,松一口气转过身去对着清扬低声吩咐:“老实呆着不许四处随意走动!”
清扬正欲张口说话,花满春眼一眯,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低声威胁他:“你要是敢跨出这房门一步,小心老娘回来送你归西。”
清扬失笑,花满春又斜了他一眼,推门出去,从门外咔哒上了锁。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花满春收好锁匙,这才放宽了心,大摇大摆地离开。
一脚踏进袖舞的书房,花满春就后悔了。
满眼满墙壁悬着的都是山水人物花鸟画,袖舞在高高兴兴地磨墨,君凝雪正伏在案上聚精会神地挥毫泼墨。
墨香弥漫在屋内,熟悉异常。
她干笑一声,刚要将踏入门内的左脚收回,袖舞却已看见了她,哎呀一声笑着放下手里的砚台,迎了上来:“满春姐姐,快进来。”
大概是清扬的缘故,袖舞的精神好了许多,竟与当初所见那娇蛮的公主模样判若两人,只是她笑靥如花地迎上来抱住花满春的胳膊要拉她进屋时,花满春还是惊了一跳,有些受宠若惊。
她急中生智,一把抱住门,笑道:“这吟诗作画是高雅之事,我是不懂的,还是回去躺着罢。”
她原以为那丫鬟是传错了话,本想来瞧个究竟再说,没想到一进门便闻见了墨香,她不走还留着干啥。
花满春眼神闪烁着,抱着门不放,袖舞却也没发现她的异常,仍旧是笑吟吟地要将她望门内拉。
君凝雪听见门口的吵闹声,抬起头来,一见花满春抱住门不愿进来,不由得掩口轻笑着绕过几案来,走到她跟前温柔一笑:“兰馨阁的兰姑娘听王爷说你曲子唱得极好,因此上找满春来助兴。”
王爷难得对一桩事情念念不忘,依着兰馨那性子,肯定是按捺不住想来看一看的。
君凝雪有些同情花满春,说完,叹了口气。
花满春杏眼圆睁,霍地抬起头:“助兴?”
敢情这大户人家、皇亲国戚连作个画写幅字也要找人唱曲子助兴?
她又一阵愕然,袖舞却趁机将她拽入屋内,清脆悦耳地笑出声:“昨天兰嫂嫂听九哥哥不小心说出满春姐姐曲子唱得好,就非要央我找你来唱曲子。”
九王爷?花满春一愣,袖舞已是将她拉到书房内的太师椅旁将她轻轻按坐下,又嘻嘻笑一声说:“恰好雪嫂嫂今儿闲着无事,说是要给我写幅字,我寻思着正好让雪嫂嫂抚琴,满春姐姐合着琴声好唱曲子呢。”
花满春想起那一日被萧逸捉住看破身份,不由自主浑身寒毛倒竖起,蹭得站起身来干笑:“王爷谬赞了,我会唱的都是些乡野俚曲,哪里能上的了台面。”
她不是故作谦虚,她回的曲子大多是些香艳勾人的调子,或是从青楼姑娘那里学的吟唱相思愁苦悲叹红颜易老的伤感曲子,哪里能拿得出来唱给这些不然红尘世俗气的千金小姐们听。
袖子跺一跺脚,抱住她胳膊就撒娇,非要求得她唱一曲:“我记得听你唱过《木兰花·春恨》,就唱它罢。”
说着,笑嘻嘻地向书房最里的一面屏风唤道:“兰嫂嫂,满春姐姐请来了,你和素秋姑娘换好了衣服么?”
一声“素秋姑娘”,把花满春震得呆立在当场。
她多日前还在窃喜在这听雪楼住着,能避开一些陈年旧事,可惜她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素秋会离了归云居,出现在这偏僻冷清的听雪楼。

旧事

花满春想走,却走不了,脚下像是生了根,牢牢地站在原地,听见屏风后一阵悉索,初进九王府时见到的兰馨款款走了出来。
她并未像平日那样遍身绫罗满头珠翠,而是换了身极素雅的衣裙,称着她略施粉黛的瓜子脸,倒是比她周身锦绣之时秀美了三分。
同样装束的素秋跟在她身后走出来,原本是淡淡笑着张口欲与屋内诸人打个招呼,头一抬望见立在不远处的花满春,顿时神情大变。
花满春心中大动,脸色变换了数回,终于镇定下来,淡淡地看着素秋在一瞬间灰败了神情。
兰馨走在前面,看不见身后素秋的神情变化,只顾假笑着缓缓走过去打量花满春,将她上上下下扫过了数眼,才啧啧两声叹道:“当初满春姑娘进府之时我倒是没仔细看,原来竟是个青楼的歌伎,亏得王爷昨夜还夸你曲子唱得不错。”
“不过是个歌伎,竟能叫王爷开了口夸赞,你倒真有点本事。”兰馨说话带着刺,凤眼扫过她沉静的面容,冷笑一声,字字句句藏着针,“只不过就这中人之姿的长相,若是强要说使了什么狐媚的法术勾引王爷,那还真是说不过去。”
“你说是么?”兰馨眼里闪过得色,笑里藏刀,“满春姑娘?”
同样是一句“满春姑娘”,兰馨这一声,带着莫名的怨愤与恨意,花满春从素秋处收回目光,诧异地瞪了她一眼,不觉心中觉得好笑。
她何时得罪过这位尊贵娇弱如兰的夫人了?怎的一见面就是唇枪舌剑一顿尖酸刻薄的教训?
袖舞和君凝雪听得不对,连忙过来打圆场。
“兰嫂嫂,是你央我请满春姐姐来唱曲子,你说话句句带刺,可是抹了我的面子。”袖舞将脸一沉,她年纪虽还是稍显稚嫩了些,却已有了皇家公主的威严与风范。
兰馨脸色变了变,张口还想说什么,袖舞又昂起头来哼一声说道:“莫非……你要我去跟九哥哥告状?”
这如同黄莺出谷的声音却是威慑力不小。
话音刚落,花满春便见兰馨原先骄横的脸上刷地褪去了血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被君凝雪拉到几案旁去。
素秋仍是如泥塑一般立在屏风旁,苍白着一张脸,眼神黯淡。
多年不见的故交相逢,原本该是欢天喜地笑语相迎吧,花满春在心中叹息一声,装作没认出素秋,笑着打哈哈:“哟,这是哪家的姑娘,长得真标致!”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对袖舞挤眉弄眼:“小公主,这莫非又是咱家王爷你家九哥哥强抢回来的美人?”
袖舞掩口直笑:“满春姐姐,这话你说给我听听无妨,可不能叫九哥哥听见,他会将你五花大绑吊起来训话的呢。”
她没能察觉出素秋的异常,还走过去牵起素秋的手嘻嘻笑道:“这可是当年胤城第一画师素秋姑娘,九哥哥派人四处搜寻了几个月才在临江找到了她。”
“啊呀,第一画师?听名号就是个大人物么!”花满春索性做戏做全套,略夸张地睁大眼望着素秋,笑吟吟地赞道,“了不得,这年头,才貌双全的姑娘真是不少啊!”
她这一番感慨听在素秋耳里更是尴尬,她面色越发的灰白,嘴唇哆嗦了着正欲开口,花满春眼尖,连忙抢着调侃:“公主,你索性劝劝王爷,收了素秋姑娘么,这般好的美人儿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哟!”
花满春故作流气的话引得袖舞格格笑起来,君凝雪也在一旁撺掇着:“袖儿,满春说的对,干脆劝王爷收了素秋姑娘罢。”
说完,转过头去偷笑。
引了众人拿素秋打趣,是花满春刻意不想为难素秋,素秋却是不领情,她推开袖舞挽住她的手,慢慢走到花满春跟前,站定了直直盯着她。
花满春被吓了一跳,霍地往后退一步,正要强笑着再随意扯几句应付过去,素秋却蓦地扑通一下跪在了她面前。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只有花满春心里清楚,她俯下身去要扶起素秋,手刚碰到素秋单薄的双肩,素秋却猛地弯下身去给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起头来,她已是泪流满面。美人低泣,花颜带泪胜似雨后海棠,分外楚楚可怜。
花满春不忍,别开头去。
“小春,小春,是落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素秋伸手捉住花满春的衣襟,泣不成声。
这一声“对不起”,伴着悔恨的低泣,语惊四座。
袖舞瞪大了眼望着两人,张口结舌:“这……这,素秋姐姐、满春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君凝雪也惊得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绕过几案来。
“哼,素秋?她不是坦白了说自己其实是叫做落月么?又是个不知死活跑来王府混吃混喝的骗子罢了!”兰馨态度急转而下,暗自庆幸自己之前还不曾和这假冒的素秋太过亲近,因此趁了这机会正好再狠狠踩上几脚,免得她还能翻身来和她抢男人。
兰馨这话含沙射影,花满春清清楚楚听进了耳中,她不屑同她争吵,只是长叹一声笑道:“素秋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赶紧站起来,莫要失了身份。”
说着,又俯下身去要扶素秋起来,素秋却含着泪摇了摇头:“小春,落月不起来,落月要给你磕头,磕到能把我的罪孽抵了为止。”
话未说完,她真又重重磕下去,一下、两下、三下,抬起头的一瞬间,花满春看见她洁白如玉的额头在地下磕破了皮,殷红的血渗出来,染红她的额间,很是狼狈难堪。
她咬咬牙,蹲下身去一把揪住素秋的衣襟,大喝一声:“老娘要你抵了么!”
她这一声大喝,惊到了一旁站着的袖舞三人,更是另素秋惊得抬起头。
“小春,小春,你不要我抵么?我夜夜做恶梦,梦见你在火海中呼救,我却不曾伸手拉你一把……都是我鬼迷心窍,都是我该死啊!”
她说着,泪如雨下,痛哭失声。
素秋放声痛哭了多时,原本是淡雅清丽的一张脸孔,已是泪痕交错,再加上额头的殷殷血迹,越发的触目惊心。
花满春不忍再看,别开眼去,咬牙道:“你也不必再日日悔恨,从今起,往事就此揭过,我花满春与你再也不相干!”
她一口气说完,松开手,站起身来冲出门外去。
旧事如飘渺的云烟,袅袅飘过她眼前。
不算是多么久远的往事,却像是在老旧房屋中尘封了多年的事物,再取出来,已无当年的明丽,只剩下遍布的尘埃,以及被蚀得褪了色的痕迹。
三年的时光,于花满春也只是极短暂的功夫;那一年,她自火海中逃生,自此性情大变,也算是一桩极无奈的事。
手中握的不再是画笔,而是换做了抹布与扫帚,花满春由一个温顺乖巧的小丫头变为只知拼命奔波积攒银子的市井小民,宁姑娘最是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她的落月姐姐,时常搀着她的手教她唱曲儿的落月姐姐,一把火烧掉了她满心的期待与尊敬,自此一片昏暗。
她记得,那一日午后,也是这样微热却是凉风习习的日子,落月像往常一样给她煮了解暑的绿豆汤端到几案旁,笑着对她说:“小春,你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你娘在天有灵,肯定会很高兴的。”
她那时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身穿了素色衣裳,立在案前细致地勾完最后一笔,再小心翼翼地印上画师素秋的印章,这才欢天喜地地接过绿豆汤,坐回太师椅上端了细瓷碗小口啜饮。
那一日,胤安侯找上她画像,才知道原来名满天下的画师素秋原来竟是个年仅十五的女娃娃。
胤安侯不知道的是,其实素秋是她娘亲的名字,她娘亲柳素秋才是真正的画师,她不过是继承了她娘衣钵,接任了这个称号罢了。爹娘双双惨死后,她与立春姐弟俩唯有寄人篱下靠卖画为生。
她在雪夜里倒在畅春酒肆门前,被宁姑娘收留,自此,认识了更多的身世凄苦的人。
落月便是其中之一。
十六岁就被卖到青楼的落月,辗转来到畅春酒肆,这才渐渐地安稳了日子,花满春高烧昏睡的那几日,她衣不解带照料三天,终于盼得她清醒。
花满春一睁眼,见到的便是宁姑娘清浅的笑颜,以及,落月狂喜的脸。
落月教她唱曲跳舞,她教会落月作画写字,落月极有天分,不出半年,已是精进到能将她的画仿得几可乱真;她却是极为笨拙,只学会了唱几首曲子,那妙曼的舞姿在她跳来总是别扭得可笑。十五岁的年纪里,她在乐声中受尽了立春的嘲笑。
立春,不许欺负小春,落月总是佯装生气,伸手去轻轻排拍一下立春瘦削的肩,才轻轻笑出声来。
那些岁月中,歌声、琴声、笑声,总是不绝于耳,她与立春整日都是笑着的。
那时,她还不是青楼妓馆最有名的莲月姑娘的替唱,立春也还不是立春茶馆的吝啬小老板。
一切都是过往,湮灭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

亲昵

晴空万里,烈日炎炎,蝉鸣声一阵闹过一阵。有微风抚过荷池,漾起粼粼微波,仿若金光倏忽入水。
花满春极不雅地躺倒在树荫下,以手为枕,幕天席地。
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枝头的夏蝉声喧嚣震天,吵得她皱起眉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树尖。
烦心事一堆,这知了偏还要来添乱!她闭起眼长吁一口气。
忽地身边草皮一阵悉索响,有人走近前来,在她身旁默默坐下。
她没有睁眼,却是微微嗅到了混在花香之中的熟悉的气息,若是没记错,该是萧逸。
萧逸不做声,花满春心烦,也懒得理会他,索性还是闭着眼装作不知道他坐在身旁。
“怎么,见到故人不拉着手好好叙旧,反倒撒腿就跑?”萧逸斜眼笑觑着她。
风声掠过他耳旁,难得的惬意。
花满春不吭声,她从袖舞的书房内飞奔出来的时候,在走廊中险些撞上萧逸,她不信生性好疑的九王爷大人会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她闭着眼沉默着,什么也不想说。落月泪眼迷离的模样还在她的眼前晃动着,一声声唤着:“小春,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么?那一年,冲天大火烧去了她与立春栖身的小屋,烧去了她十五岁的年纪里仅存的一点天真。是幸还是不幸?
温热的气息贴近前来,是萧逸俯下身去,伸长手指轻轻抹去她眼角滑落的一滴泪珠。
隔了这么多年,那一日落月纵火逃走销声匿迹之后她声嘶力竭地痛哭一整夜的悲凉她还记忆犹新,此时却真是惊讶于自己还能掉下眼泪来。
“啧啧,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满春姑娘竟也学着娇弱大小姐们盈盈落泪,倒是叫我大开眼界呐!”萧逸手上动作极温柔,说的话却还是带了一丝讥诮。
他在走廊中险些被面色苍白的花满春撞上,不及细问,她已跑得远了。待大略问过袖舞,吩咐下人扶起素秋下去休息,他才匆匆出了听雪楼来,可也是花了些功夫才在这归云居的小荷池畔找着了她。
难得花满春安静老实,萧逸看着她苍白了面容,却也说不出的不忍。
“嗯哼。九王爷想笑话就笑话罢,请随意,无需担心我会反唇相讥。”花满春被稍稍激起了些斗志,翻个身趴到草地上,仍旧是闭了眼将头埋进臂弯里。
“我什么时候怕过你反唇相讥?”
萧逸轻笑一声,这好战倔强的姑娘还真是无时无刻不是警觉着,看来他不必指望她有哪一天能真正学得像大家闺秀那般温柔娴淑,娇怯易羞。
不,那却也不是真的花满春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垂眼看着趴在草地上半天不出声也不动的倔姑娘,忽的笑了。
惊天巨变!
草皮又一阵悉索响,花满春瞪大眼珠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萧逸强迫着翻过身去,搂进他的怀中。
这该死的男人,又趁她不备占她便宜!
花满春蓦地忘记了之前还在抑郁着的陈年旧事,愤愤然大力去推萧逸的胸膛:“喂,九王爷千岁,光天化日的,您不怕失了身份,我还怕丢了脸面!”
她一边低声嚷着,一边腿脚也乱踢腾着,一不留神狠狠踹中萧逸膝盖,疼得他龇牙嘶地低声咒骂道:“该死!”
这泼辣姑娘果然有三分力气,还真不能小瞧。
萧逸恼得黑了脸,冷笑一声,一手牢牢扣住她的纤腰,另一只手将她的脑袋往自己怀中一按,健硕长腿伸直去锁住花满春那两条不停挣扎着想要谋杀他的腿。
于是,四下里清净无声了。
风依旧温吞地拂过耳旁,地面的热气被轻轻一吹,也就散去了。树荫下,大石畔,花丛里,馨香中,无人能瞧见有两具身躯麻花一般扭在一起躺倒在荷池旁。
香艳无比。
许久两人都不曾开口,直到萧逸忍不住哼一声讥笑她:“如何?即便是你出身粗野,力气较一般千金小姐大了许多,却也是强不过我。”
“你说是么,满春姑娘?”他有意放低声音,自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挤出那四个字,花满春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激得跳起来拿眼瞪他。
她在他怀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不许烦本大爷。”花满春平淡的声音从萧逸怀中模糊地传出来,听不出心绪好坏。
萧逸嗤地笑一声,低下头去将下巴搁在她发上:“容不得你说不。”
顿一下,又和缓了声音问:“真正的素秋其实是你?”
啧啧,十年前就名扬天下的画师素秋该不会真是他怀中这倔姑娘罢?算一算那时她该是八九岁的年纪,小小年纪就声名远扬,该是生得傲气十足才是,怎会长成现在这泼辣爱财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