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皇后面色一沉,萧楚以为她还要说什么为难他们二人,谁知她也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又换了淡漠的神情,挥挥手道:“都退了吧。”
两人起身拍去肩头的花瓣,正要带着花满春离开,柳皇后却轻声唤道:“慢着。”
花满春一怔,却见她将手中的那一捧墨梅递过来:“拿去。”
花开了满枝头,扎成一束,满怀扑鼻清香。
“这墨梅可比承安殿的腊梅娇贵,记得洗净了瓶子,一日一换水。”柳皇后面色不大自在地看了花满春一眼,带着三个宫女走了。
花满春愣愣地垂眼望着怀中的墨梅,直到萧楚清咳一声问道:“满春姑娘,皇后找你何事?”
她霍地回神,抬起头来从容道:“带我去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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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是关押要犯的重地,本不该随意放人进出,萧楚出示了御赐的金牌,又说明只是进去探视九王爷,守卫也就勉强放了行,只是见到跟在两人身后捧着一束墨梅的花满春时,稍稍拦下盘问了几句。
花满春也是极机灵,忙说自己是九王爷府上的小厮,跟着七王爷来看自家王爷来的。
守卫是个精明之人,特地又问了七王爷萧楚,得了肯定后,又仔细查看了花满春手中捧着的墨梅,确认了毫无异常后才放她跟着进了牢中。
天牢内的狱卒算是给了萧逸优待,他并未与一般的犯人关在一处,而是单独给了间拐角处的牢房蹲着。
牢内极暗,两旁的油灯光微弱昏黄,仅能照见脚下的路。
腥膻之气浓重,混着霉味钻入鼻孔,中人欲呕。
三人皱着眉头由一个五短身材的狱卒领着往前走,一路安静死寂,未见有犯人吱声,花满春有些奇怪,那狱卒却恭敬地开口道:“这里是死牢,囚禁的都是已判了死罪只等秋后问斩的犯人,转过拐角那一间便是九王爷所在之处了。”
只等秋后问斩的人,自然也就再无挂碍。
花满春愀然,听得他提起九王爷,脚下走快了些,拐过那角落,果真见到了一间与别处隔开的牢房。
仍旧是昏暗黑沉,却能依稀看见端坐墙角的孤傲身影,如同磐石一般静静倚着墙,连狱卒取了锁匙打开箍住牢门的大锁,咔哒一声响,也没能惊动他。
花满春忽地鼻子一酸,默默地落下泪来。
好在牢里昏暗,谁也没瞧见,只当她是看不清牢门,舒惊羽将她牵到门边低声道:“去吧。”便将她轻轻推进门内去。
狱卒重又落了锁。
萧楚与舒惊羽两人颇有默契地跟着狱卒走回去,到天牢前候着。
花满春安静地站着,直到他终于开口问道:“谁?”
她缓缓地走近了,将怀中的墨梅放下,伸手搂住他的颈,微微叹息。
“小春儿?”萧逸霍地握住她的手腕,却是不大相信。
一阵熟悉的香气拂过面容,是花满春靠近他,轻轻地在他脸颊上贴了一下,耳旁便响起她恼火的声音:“哼哼,没想到本姑娘能混进天牢里来探你罢?”
萧逸不做声,手臂却已伸长了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箍住。
“松开你的手。”花满春冷哼一声道,“我可不想让人瞧见我与你这个秋后就要问斩的犯人有瓜葛。”
话是这样说着,她却自己往萧逸怀中钻了钻,悄悄伸手到他胸前狠狠地拧了一把。
萧逸闷哼一声,苦笑道:“春儿,你下手太重了些。”
话未说完,只觉肩头一沉,花满春的脸便埋进了他的颈间。
滚烫的泪一滴滴滑落,沾湿了萧逸的囚衣。
他心里惊惶,慌忙捉住花满春的双肩要将她抬起,花满春却抱紧了他,只将呜咽声埋在他的颈间。
萧逸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宽慰她。
不知过了多久,花满春终于平静下来,又狠狠地咬了他的脖子一口才哽咽着抬起脸来。
“我恨你什么也不告诉我。”她颤抖着双唇,双目浸了泪水在黑暗中微微地闪亮。
萧逸抬手替她揩去眼角的泪,又愧疚地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的额头,却被她愤然推开,懊恼道:“别以为你不做声,我就能再当作你有苦衷不能说。”
“春儿……”
他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人一阵沉默。
许久,花满春忽地咕哝道:“你是不是皇家血脉与我何干?为什么总藏着掖着不告诉我?”
萧逸身躯一僵,又听见花满春冷笑道:“皇家血脉也不见金贵多少,区区一个王爷的头衔也不在我眼里。”
一两句话便消去了他满身的冰寒。
“小春儿,是谁告诉你的?”萧逸压低了嗓音,寒声问道。
先帝虽器重他,却也暗暗提防他,临终托孤时交与柳皇后的遗诏内写的什么他大约能猜出些来。
他并非皇室血脉,他的母亲雅贵妃,与七王爷萧楚的母亲昭贵妃是堂姐妹,昭贵妃产后病弱,一年后竟去了,顺钦帝哀恸万分,强娶了与昭贵妃有七分相似的堂妹君雅;这在当时曾轰动了京畿,只因君雅新婚不到一月,夫君猝死,还不及守孝,便被顺钦帝强行带回了宫中,百官劝诫、后宫大乱,均不能动摇顺钦帝的决心,即便是君雅腹中早已有了个不足月的胎儿,顺钦帝仍旧极宠爱她,待生下萧逸后,一视同仁,将他送去与其余四位皇子一同习文研武,毫无偏颇。
宫中也有人隐约猜测萧逸并非顺钦帝血脉,却也无人敢提出来问,一来是后宫一直无主,数位妃子纵是嫉恨猜测也没那胆子拿自家皇儿的前途去赌一个毫无真凭实据的猜测,二来就是顺钦帝袒护着雅贵妃母子二人,皇帝金口都开了还有谁敢随意怀疑?
再者,当时太子已立,萧逸又极年幼,因此毫无威胁,这事最终便不了了之了。
直到雅贵妃病重时,她才将这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告诉了萧逸。
他陡然便明了那一封遗诏的含义。左不过便是一道逼他忠心辅佐当今小皇帝的令箭罢了。
萧逸一直极感激几位兄长待他亲厚,便也只当不知,倒是真心帮着萧瑾处理国事,毫无一丝懈怠。
只是,却被奸人握住了把柄。
林破浪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狂笑着嘲笑他是雅贵妃不知廉耻与人私通生下的杂种,他再也忍不住,一掌了解了这老匹夫。
嘲笑侮辱他也便罢了,他容不得有一句半点辱及母亲声誉的污秽言语。
林破浪大约是拆看了遗诏,知他并非皇家血脉,便想借了这机会与他同归于尽,可惜却被他先送上了黄泉路。
“可是这样?”花满春将柳皇后所说大略说一遍,大半与萧逸所言相符。
萧逸冷笑一声道:“他以为能将我揪下马来,却不知我又何曾在乎过这富贵荣华?”
他傲然地抬起头,细长的眸中有着万般骄傲。
花满春心里凉了半截,愤然骂道:“你不在乎这荣华富贵,不在乎你的命,我在乎!你若是咔嚓一刀归了西,就将我抛弃在这世上孤苦伶仃一人过日子?”
萧逸一怔,忽觉领口一紧,花满春伸手捉住他的衣襟,咬着牙狠狠道:“你为了那点微末的傲骨抛妻弃子,便会觉得满意了?”
“还是你根本就不记得我还在承安殿中焦急地等着你回来……”花满春说不下去了,颓然松开手,喃喃道,“或许我先前就该跟着沈穆轻走了,四处漂泊倒也逍遥快活。”
萧逸身躯又是一僵,慌忙揽住她的纤腰,低声道:“小春儿,小春儿,我知错了,我再不会将性命看轻,你莫要恼,莫要气。”
他紧紧地搂住她,将脸埋进她细腻温暖的颈间,吸了满腔的馨香,哑声道:“我同七哥说过了,今后你就住到七哥府上去,若是有瞧上的老实忠厚汉子,就嫁了罢,嫁妆由我七哥给你办……”
“萧逸!”花满春哗地泪流了满面,哽咽着大声道:“你还想将我推给谁?”
“春儿,我……”萧逸不知该如何说,只将往日的戾气与霸道尽数消融在花满春的泪水中。
黑暗中两人抬起头,凝视着对方,一腔柔情尽化相思意。
忽地微光一闪,花满春抹了抹眼泪凑近了看,发光之物却是萧逸耳上那一枚她曾觊觎了许久的明珠。
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摘下那颗珠子,贴身藏了,这才仰起头亲了亲萧逸的唇,低声道:“你不会有事,等我回来。”
萧逸一惊,她已轻盈地跃下地去,走到门边唤了狱卒来开了门,最后又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翩然离开了黑沉昏暗的牢房。

脱险

漫长等待,如同煎熬,萧逸在昏暗的牢中枯坐着,不知时辰不辨晨昏。
直至狱卒送来了当日的晚饭,用食盒提了进来,低声道:“七王爷吩咐小人转告王爷,百味珍馐,不如一笼汤包。”
说罢,竟将手中所提灯笼挂在门旁,躬身作揖退了出去。
萧逸见他行为大异,心中不免惊讶,却也不动声色地走下石床来,就着灯笼昏黄的微光打开食盒,上一层是家常饭菜,揭开一层看,果真见到盒内有一笼汤包。
百味珍馐,不如一笼汤包。
他在心中琢磨一下,将食盒又凑近灯笼下细看,八个玲珑汤包中却有一个稍显干瘪了些。
萧逸心中一动,将那干瘪的汤包掰开,自那汤包腹中取出了一枚被腊封得密实的纸团。
展开看,只寥寥数字:兄不便探视,已往宫中商议,弟安心等候。
龙飞凤舞的字迹,正是七王爷萧楚的手笔。
萧逸眸光沉沉,又将这一行字重看了一遍,便置于两掌间轻轻一搓,纸团尽化成碎屑飘落。
过一日,又换了人进天牢来探视,狱卒开了门恭敬道:“九王爷千岁,胤安侯爷来了。”
萧逸原先只在等候花满春,原以为来人是他心心念念期盼的俏姑娘,一听见是老对头胤安侯爷,便冷冷地哼一声又坐了回去。
狱卒这一回倒没将灯笼留下,只躬身对着两人行了礼便退出牢门落了锁离去。
昏暗中脚步声轻微响动,舒惊羽借着拐角处的微弱油灯光走到石床旁大咧咧地坐下,拍了拍萧逸肩膀道:“你明知皇上与七王爷会尽力保你性命,却又不对小花直说,可是将她吓得不轻。”
林破浪私通敌国、豢养杀手,数次劫持平民暗杀官员,按律本就该死,木兰公主大婚前萧逸将兰馨提去尚书府,算是给林破浪一个警示;腊月初三这一日,林破浪确实是安守本分不见有动静,却不知他早已在前一日被萧逸唬得方寸大乱,竟在早朝时取了自宫中盗得的先帝遗诏辱及九王爷萧逸的生母雅贵妃,落了个毙命朝堂的结局,也是活该。
林破浪是疯癫了,却拖累了一时热血冲脑失了理智的萧逸。
文武百官吓得惊慌失措,奔走急避;血染朝堂,杀害朝廷官员,按律当斩,小皇帝没奈何,只得暂且压下了混乱,传令下去将九王爷押入天牢候审。
一缓数日,多有官员大臣上奏为九王爷求情,也有坚持奏请重判萧逸之人,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云云,小皇帝有心要保萧逸性命,奈何两方声浪均是极高,此事办来倒是极为棘手。
舒惊羽与萧逸是多年的老对头,大略能猜出萧逸心中所想,知他早有完全打算,便稍稍替花满春抱不平。
萧逸却不做声,默然许久,终是忍不住问道:“小春儿去了哪里?”
“哟,九王爷千岁爷也知道担心我家小花?”舒惊羽改不了与他作对的脾气,讥诮地笑道,“她在外奔波替你求情,你却还让她寻个老实汉子嫁了,哼哼。”
“此事与你无关。”萧逸虽是心中愧疚,听着舒惊羽刺耳的讥讽却是压不下恼意。
“话莫要说得太早。”舒惊羽摇头笑了笑,低声道,“你若是因为身份与钱财之故有意推开小花儿,我保证你日后可少不得被折腾。”
萧逸不语,算是默认了,舒惊羽却骇笑起来:“萧逸啊萧逸,你可真是榆木疙瘩凿成的脑袋,你真以为缺了那王爷的身份与富贵小花儿就不愿跟着你受苦了?荒唐!”
“我不愿让她跟着我受苦。”萧逸心中懊恼万分地,忍不住反驳道。
两人忽地沉默了,昏暗中均是看不清对方的神情,萧逸却隐约察觉到舒惊羽在斜眼看他。
半晌,终于听得他正色道:“萧逸,我与你共事多年,头一回知道你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人。”
“林破浪那老匹夫并非善类,我们几人手下的密探既无法取到他手中的遗诏,你为何不在腊月初三那夜遣人去尚书府强逼他交还遗诏?你却急着回宫见小花儿,误了大事,此其一。”
“杀害朝廷官员按律当斩,你九王爷熟读律条,哪有不知?见机行事也不是一桩难事,你却偏偏选了最骑虎难下的法子,想替你说项求情都难。此其二。”
“小花儿待你情意深重,你却自以为是将她推远,此其三。”
舒惊羽在黑暗中比了比手指,哈哈大笑道:“亏我这许多年还将你九王爷当成对手,今日才知你就是个草包。”
句句犀利字字尖刻,仿如当头棒喝。
虽是被狠狠奚落了一阵,萧逸却是僵坐在石床上半晌不能言。
舒惊羽何时走的他也不知道,只在心中无数遍翻滚着花满春伏在他耳旁低泣的呜咽声,揪心而伤痛。
这一坐又是一整日,浑浑噩噩之间听得牢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三四个狱卒举了火把开道,引了个人走近前来。
牢内顿时亮堂,那人的白净的脸在灯火下分外清晰。
竟是小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德安。
德安奉了小皇帝的命令来宣读圣旨,刚展开了那明黄锦缎卷轴,已是跪了一地的人。
圣旨内容颇有些奇特,只说刑部尚书本就罪大恶极,九王爷失手杀人,当属惩戒过重,又因百官上奏求情,言及九王爷功在社稷,因此囚禁牢狱数日、罚俸三年以示警戒。
萧逸接了旨,半天未能缓过神来,小太监德安弯下腰来低声笑道:“多亏了皇后娘娘出面说请,多添了些分量,才将反对之人压了下去。”
说罢,伸手扶起萧逸,吩咐牢外跟随的九王府下人们取了清水衣冠进来伺候萧逸洗漱换装。
小青捧着衣饰进来,身后跟了端着清水的江烈,两人一见身着囚衣清瘦憔悴的萧逸,险些掉下眼泪来。
德安朝他们二人使了个眼色,催促道:“皇上还在宫中等候,莫要拖拉。”
两人慌忙称是,上前去帮着萧逸换下囚衣穿回锦袍戴回玉冠,又取了刀片将他这几日初生的胡渣剃去了,收拾妥当照旧又是个挺拔英俊的九王爷。
一行人拥着萧逸出了天牢,门外已有不少人候着,萧逸抬头看时,君凝雪与葵管家领了十来位府中下人立在一旁迎接,见到他出来均是欣喜万分,德安又一阵催促,他只得吩咐众人先回府去候着,转身跟着德安进了宫去。
正是正午时分,暖阳落在仁德殿外的石阶,明媚且和煦。
德安拢着袖子小碎步急走着,萧逸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踏上偏殿的石阶,走进长廊内。
“皇上在书房内等候王爷。”德安在书房门前站定了,温和地笑道。
萧逸点头向他道谢,便伸手推了门进去。
小皇帝端坐在案前不知在看什么东西,年轻英俊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俏皮的笑意,听得门嘎吱一声闷响,霍地抬起头来,一眼看到迟疑地立在门前的萧逸,笑得越发的灿烂:“九叔来得好快。”
萧逸犹豫了下,一撩衣袍跪地不起。
“臣心中有愧。”
萧瑾绕过桌案走过来托起萧逸,眨眨眼笑道:“九叔何出此言?不过就是杀个罪人罢了,朕可记得九叔在战场上杀过更多的人呐。”
萧逸不做声,沉默半晌,终是抬起头来沉声道:“皇上,那道先帝遗旨……”
“朕瞧过啦,内中提及的亲政一事,过几日再同两位王叔商议罢。”萧瑾再次托起萧逸,笑吟吟地望着他,眸中俏皮之意不减。
萧逸一怔,已被他拉到桌前,取过他原先在仔细端详的一物来笑道:“不曾想九婶婶就是那大名鼎鼎的画师素秋,也是那勾栏院内最富盛名的春宫画师探花郎。”
说罢,扬了扬手中之物,萧逸凝眸一看,立时赤红了脸,慌忙道:“此图实在与微臣无关。”
小皇帝手中之物不是别的,正是月前花满春说要交付柳直版印的一套彩绘春宫图,画中的俊俏公子哥画得与萧逸有几分相似,当时他还逮住花满春逼问了许久,是不是画中人白凤起便是照着他的模样所绘,花满春百般嬉笑抵赖,两人还绕着案几追逐笑闹了许久。
萧逸的辩解在萧瑾眼中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却也不再多拿自家王叔多取笑,只是眨眨眼笑道:“九叔好福气!”
这分明就是打趣萧逸闺房之事被大胆娇妻绘成春宫四处宣扬,萧逸还不及惭愧窘迫,忽地想起这套图原是民间之物,出现在天子手中实是不寻常,便惊疑地问道:“皇上从何得来的此图?”
萧瑾嘿嘿笑着低声道:“昨日去承安殿,见胤安侯爷偷着在瞧,还笑得打跌,朕便伸手问他要来看看究竟是哪里有趣。”说着,他朝萧逸挤了挤眼,又道:“瞧他那模样还是极舍不得的样子,大约是花了不少银两。”
说罢,爽快地塞入萧逸手中:“九叔,这就送你了罢,省得又被舒侯爷捉去做个把柄逗你。”
萧逸连忙谢恩,贴身收了。
萧瑾站直了身子笑嘻嘻地端详他许久,忽地“咦”一声惊讶道:“九叔耳上那枚明珠耳珰哪里去了?”
“那不是九叔母妃雅贵妃的遗物么?莫非落在天牢了?”少年担忧地说着,便要招手让德安再去天牢内仔细找找,却被萧逸拦下。
“微臣将它赠送他人了。”
萧瑾松一口气,笑道:“那就好。”
一面说着,明亮眼珠转了转,忽地正色道:“九叔年纪也不轻了,若是有了相好的姑娘,就娶回家罢。”
萧逸一怔,蓦地记起那一日他对花满春提及的“寻个老实汉子嫁了”一事,心中的悔恨瞬间翻江倒海,颓然叹道:“也不知这俏姑娘肯不肯嫁给微臣。”
“九叔莫要沮丧,九婶婶既然都愿向我母后下跪叩头请求她出面替你求情,自然是对你用情极深,哪里还有不愿意嫁的?”
萧逸身躯一僵,缓缓抬起头来:“她向皇后娘娘下跪叩头求情?”
小皇帝眨眨眼笑道:“九婶婶不知同母后说了些什么,竟轻易请动了我母后,这一点我倒是极好奇。”
他说是好奇,脸上毫无一丝好奇之色,萧逸看在眼中,也不多想,只是将花满春下跪叩头请求柳皇后出面说情一事在脑中翻腾数遍,胸臆之间像是有东西堵了,将他满腔的血都冻住,耳旁嗡嗡直响。
“春儿。”他低下头去苦笑着唤了声,贴住他胸膛的那一册画似乎也烧起来一般的火热。
“朕找九叔也就这事,母后跟朕提了下九婶婶的事,过完年九叔就收拾收拾把婚事办了罢,唔,可别忘了给朕留一桌酒菜,到时候朕一定到场。”萧瑾乐呵呵地抚掌大笑道。
金口一开,事已大定。
萧逸心中感激,忙跪谢圣恩,正要转身出门时他又忽地想起一桩在脑中盘桓了许久的疑惑,低声问道:“皇上为何不按照遗诏所说,趁机除去微臣?”
“九叔你这是说笑?”萧瑾坐回桌后去,正色道,“遗诏内容只有朕与林尚书见过,九叔是相信罪人还是信朕?”
萧逸一怔,随即福至心灵,抱拳道:“自然是相信皇上。”
“那不就是了?”萧瑾重又笑着挥了挥手,“去寻九婶婶罢。”
萧逸应声退下出门去,萧瑾久坐桌前端详折子后掩着的金黄色锦缎包裹,含笑道:“朕幼时便已翻开见过此物,哪里会记错内容?”

寻觅

岁末寒冬里本该是各家各户忙碌着准备年货之时,整个胤城却因为九王爷一事更加的热闹。
小皇帝虽吩咐下去不得声张,却也没能堵住文武百官的口。
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
九王爷掌毙刑部尚书一事在一日之内传遍了胤城,城中百姓竖起了耳听得九王爷被押入天牢,也不管那刑部尚书是否有罪,纷纷拍手叫好;谁知才过几日,又听得皇上下旨释放了九王爷,反以造谣生事、私通帝国、陷害忠良之名定了刑部尚书重罪,抄了城东的尚书府,众人又都个个傻了眼。
更有卖菜的老妇人聚在墙根愤然骂道:“这个负心汉,怎的小皇上也不多关他几日!”
立春茶馆的两扇朱漆大门稍稍推开些,说书先生老丁打着哈欠探出头来不耐地嚷道:“菜卖完了就速速收了摊子回家去,莫要在门前坐着不走!”
腊月中旬正是各家忙碌时,立春茶馆也便分外冷清,这几个卖菜的婆子一早来门前摆了摊子卖菜,絮絮叨叨了一上午,到了近午时分也不见有收拾走人的迹象,茶馆中几个老师傅早已被烦得直皱眉头,便推了老丁来赶人。
这三四个老婆子却也不是好打发的,偏就不将他放在眼中,仍旧坐在原处大声议论,老丁暗恼着,正欲开门出来,这群妇人却忽地噤声不语。
他顺着一干婆子的目光望过去,不由得一怔。
买菜老妇人口中的负心汉正拐过大街向这立春客栈走过来。
老丁眼疾手快,哐当一声掩上门,落了门闩,待萧逸走到茶馆门前时,连卖菜的老妇人都收了摊子大步跑了。
萧逸急着见花满春,伸手便去敲门。
门内有人大声应道:“花师傅没来过!”话音刚落,又听得那人唉哟一声叫唤,有人低声骂道:“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去!”
屋内倏地一片寂静。萧逸静静地立在门前,抿紧了唇。
屋外的窗台上有一只白瓷细颈花瓶,几枝墨梅在瓶中盛放,馨香幽幽。
他认得这花,那一日在天牢内拥着花满春时,他也嗅到了这清雅的香气。
“打扰了。”萧逸敛眉说罢,转身便走。
立春茶馆距迎春客栈不算远,路上行人虽少,却大多认得萧逸,不免悄悄对他指指点点;萧逸无暇顾及,匆匆地沿着大街往东急走。
每跨出一步,担忧便添了一分,脚步越发的沉重。
自那一日花满春离开天牢,他便再也没见过她,相思浓重,沉沉地压在心间。
这一段路,既漫长,又短暂,萧逸眼中掩不去急切,恨不能一步就能到了那迎春客栈门前。
近午的暖阳和煦地照在大街上,日光落在迎春客栈门前的空地上。
早有人飞奔来报了信,说是九王爷往东街走来,隔壁几间铺子里倏地安静了,几位掌柜的匆匆立到窗前偷觑着,伙计们也都掩到门后去悄悄往外瞧。
迎春客栈倒是一如往常,小周懒洋洋地在倚在靠窗的桌边打盹,妩媚的老板娘扶苏盈盈立在柜台后将算盘拨得震天响。
老赵大剌剌倚着门抽着旱烟,一瞧见街头大步走来的萧逸,咧嘴无声地一笑:“老板娘,人来了。”
扶苏头也没抬,翻了翻账簿,娇笑道:“来得倒是快,想来已经在茶馆吃了瘪。”
说话间,萧逸已到了门前,瞧也没瞧老赵一眼便大步走了进来。
扶苏缓缓抬头,见他立在堂中,忙满面堆了笑迎上来:“唷!稀客,稀客呀!”
“小周,快上茶!”
小周眨眨眼,笑嘻嘻地道一声:“好咧!”人便如风一般旋进了帘后去。
萧逸怔怔地看了看笑盈盈的扶苏,倒是有些惊讶,他在立春茶馆吃了闭门羹,原以为来迎春客栈必然也没什么好脸色看,谁知这老板娘与小伙计却是客气得很。
他环顾四周,客栈内并无他要寻找的人的影子,窗旁的一张方桌上却也有个白瓷细颈花瓶,数枝墨梅迎着正午的暖阳开得妖娆异常。
“小春儿可在这里?”萧逸低声问道。
扶苏红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忽地娇声叹气道:“原来王爷千岁爷是来找咱家小花儿的,我却以为是生意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