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厚清朗的嗓音含着笑落入舒惊羽的耳内,他挑眉笑道:“七王爷每每邀我同往,必有奸诈。”
萧楚丝毫不恼,反哈哈大笑了几声道:“侯爷,你可莫要忘了那些堆积如山的政务中,可还有部分刑部历年的卷宗是皇上分派给你胤安侯爷的。”
舒惊羽眨了眨眼跟上去,又听见萧楚道:“今年不同往年,年底事多繁杂,又要筹备木兰公主的大婚事宜,你若是想再耍滑头将事情都推给我们兄弟,那就也准备着年底大婚吧。”
他话未说完,听见身后喀拉一声响,转头一看,道旁的腊梅被捏断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枝桠,落在树下的残雪之中。
“七王爷说笑了,惊羽自然是要同两位王爷共进退。”舒惊羽面不改色道。
箫楚舒展了眉宇笑道:“那便要多谢侯爷帮扶了。”
说罢,衣袖飘飘地向邻近的承安殿走去,舒惊羽落后一两步远,也慢慢踱了过去。
此时已是近午时分,日光在殿前台阶上,侍卫被照得眯起了眼。
萧楚与舒惊羽一前一后进了内殿,见偌大的书房中空无一人,极为安静,尚能嗅到一丝清脑凝神香的香气,到香炉旁细看,香灰已冷,大概已是昨夜点的。
侍卫统领见七王爷与舒侯爷都进了内殿,便心中惴惴地在书房门前立着等候询问。
果不其然,萧楚没见着萧逸,便转身问他九王爷人在何处?
侍卫统领不敢说谎,只得说昨夜九王爷四更天还在处理公文,怕是太过困倦了因此今早都没出房门一步,侍卫们也不敢擅自去偏殿敲门唤醒他。
他噼里啪啦一阵说完,虽大半都属实,却掩去了有人闯宫送了个女人进来一事,萧楚看着他说,唬得他脊背直冒冷汗。
好在萧楚也没多问,挥手遣退了侍卫统领,笑着对舒惊羽道:“这个九弟,也不知道个时辰,都四更天了还在忙着国事,想来也该怪你舒侯爷,总撒腿溜得比兔子还快,皇帝抓不住你,便将所有公文都交给了我们兄弟两个。”
舒惊羽也不是个吃素之人,摇头笑道:“七王爷,这哪里是惊羽的错,分明是七王爷前日回府,重担撂给了九王爷挑嘛。”
两人互相推着责任,半真半假地打趣着往偏殿走去。
偏殿也是安静无比,殿后的几间房前甚至没有一个侍卫守着,舒惊羽“咦”了一声,哈哈笑着对萧楚道:“七王爷,九王爷怕是还睡着呐。”
说罢,英俊的脸上浓眉微微挑起,唇角向上一勾,促狭道:“不知我若是高呼着火,九王爷会不会光着屁股跑出来?”
萧楚眸中笑意一闪,低声道:“九弟的脾气你也清楚,你若是不怕被扒了衣衫挂到城楼上去,我倒是很愿意看这热闹。”
舒惊羽似笑非笑地眨眨眼,走到门前将门板敲得哐哐直响。
“九王爷,这都下朝了,你还睡着呐!”
他终究还是没那胆量作弄萧逸,谁都知道萧逸脾气暴戾,便是他胤安侯舒惊羽也不敢惹毛他。
屋内一阵悉索响,像是有人说话,过了许久才有人来开门。
舒惊羽退后一步立到萧楚身后去,正欲开口取笑萧逸,一眼瞥见他身后躲躲藏藏的娇俏身影,不由得一怔:“咦?小花?”
花满春早就听出他的嗓音,原想躲过一时算一时,此刻看来躲也躲不过去,只得探出头来讪笑着招呼道:“老舒,七王爷。”
萧楚倒是不见惊讶,从容地笑着应一声道:“满……花兄弟早。”
他扫过花满春身上的男装,颇有些想笑。
花满春昨夜的衣衫破的破脏的脏,萧逸便命人取了一套宫中侍卫的衣物来,虽是拿了最小的尺寸,套在花满春身上却还是大得有些滑稽。
门前两人像是在忍着笑,花满春不解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没有不对之处,于是越发的不解。
萧逸揽住她的纤腰,瞪一眼门前立着的两人,不大爽快地沉声道:“来找我做什么?”
“刑部尚书林破浪今早告假没来上朝。”舒惊羽挑眉轻笑道。
“天明时分有人将你前几日休了的妾室兰馨姑娘缚住手脚送到了我府上。”萧楚目光沉沉,神色却比舒惊羽凝重许多。
一听“兰馨”两字,花满春蓦地想起那一夜当头泼下的冷水,雪亮的长剑,木头腐朽的气息,以及自她肌肤下蜿蜒而出的血流的腥气。
她不由得瑟缩了下,萧逸察觉她的异常,温暖的手掌伸来牵起她,眯起了细长的眸子冷笑道:“很好,正要同他们算账。”
**************
承安殿本就是小皇上拨来给他们几人处理公务之用,寻常人不得靠近前来。
四人在书房内坐下,萧逸大略说了花满春被劫一事,提及兰馨时颇为厌恶地皱眉道:“不想她竟还是林破浪的手下,柳皇后这一步棋子走得倒是险恶。”
众人一阵默然。
柳皇后挑了尚书府的人,既能监视萧逸,又能借林破浪牵制他,原就打算将责任推尽,这一来更是巧,萧逸已休了兰馨,她做的事更与皇后无关。
停战议和那一段时日来,他们几人已察觉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更有段清扬飞鸽传书暗示颙国朝中有官员私通敌国,探子查了半个月,探得的情报与他们所猜测的不谋而合,刑部尚书林破浪便是那吃里扒外的老贼。
“若不是林破浪几次三番要捉了小花儿,我定然不会与你结伙。”舒惊羽被花满春惊讶的目光瞧得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解释道。
萧家兄弟两人同时望向他,萧楚倒是没说什么,萧逸嗤地一声冷笑道:“林老鬼除掉我之后下一个目标不是七哥就是你,你也不得不与我结伙。”
舒惊羽目光一沉,面色有些青了。
这两人到一起,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就会针锋相对,句句带刺,花满春早已见识过,却没想到这个时候了两人还能这般幼稚地相互讽刺。
她心中暗暗叹了声气,两边好好劝了几句,这才让两人的脸色稍霁。
萧楚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了许久,待花满春坐到萧逸身旁去耳语几句,萧逸逐渐和缓了神色,他才微微弯了唇角。
“前些日子 宫中遗失之物我们还未查到下落何处,若是落到有心人手中,怕是要掀起一阵风浪。”萧楚面沉如水,思索了片刻道,“不知你们两人可有查到些什么?”
数月前宫中失窃,正逢萧逸巡城受伤,萧楚自小皇帝处得了消息后便匆匆去九王府寻萧逸商议此事,谁知受伤之人竟不顾身体,不知跑到何处去闲逛,没奈何只得等九王府的人寻了他回来再议。一晃数月过去,此物仍旧不见一丝风声,不知是否还在颙国,也不知是否在居心叵测的人手中。
萧逸忽地面色一变,寒声道:“丢了就丢了罢,那又如何?”
花满春察觉他突起的焦躁,心中虽是诧异,却还是拉过他的手掌来轻轻拍了拍,示意他冷静。
萧逸果真勉强镇定了些,反手捉住她的手合在掌中把玩,索性不去管这破烂事。
舒惊羽却眯眼冷笑道:“寻不回来你这王爷仍旧是有被除去的危险!”
一语惊醒花满春。
“我大约知道你们说的这件东西的去处了!”
三人都是一惊,抬眼向她望过来。
“你怎会知道?”萧逸脸色沉下,嗓音中已有怒意。
他从未想过要将她拖入这浑水中来,却不曾想兜兜转转,还是将她拉扯进来了。
“沈穆轻对我说过。”花满春定了定神,将沈穆轻的话重说了一遍。
宫中前些日子失窃之物此刻便在林破浪手中,九王爷要小心为妙。
“果然先帝那道遗旨落在了林破浪手中。”萧楚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地伸指扣了扣桌面道,“这也就能解释了为何我们查不到一丝痕迹。”
“居梁沈家当家甘做老贼门下走狗,也真是稀奇了。”舒惊羽似笑非笑道,“都说沈穆轻武艺不凡,尤以轻功(qinggong)见长,若是他进宫取了那道圣旨,我倒是真不稀奇手下探子查不到一丝情报。”
两人都提及了圣旨、遗旨,花满春立刻想到先前在茶馆中口沫横飞乱说的那一通话,心里不由的咯噔一声,缓缓转头问道:“老舒,你原先同我提起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遗旨、紫檀木太师椅、柳皇后……
舒惊羽避开萧逸恼火的目光,低声道:“都是真的,谁知道你会拿出去乱编一气,现在惹了一身腥罢?”
他分明就是推卸责任。
萧逸终于知道最初在立春茶馆听到的一长段半真半假的谣言来自谁的口,当下双眼一眯,冷笑道:“舒侯爷,我到今日才知道你竟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长舌妇。”
舒惊羽面色忽青忽白,正要反击,花满春低喝一声:“都给我住嘴!”
倏地,满室寂静,除去七王爷萧楚还气定神闲地端了茶碗轻啜,另两人都僵住了。
“那道先帝遗旨内写的什么,莫非真是你的把柄?”花满春的心微微地沉下,不意外地见到在座三人都变了脸色。
萧逸面色铁青地望着舒惊羽,半晌后暴喝一声:“你没事对她说这些做什么!”
嗓音极大,花满春被吓得险些跳起来
萧楚重重搁下茶碗,“砰”的一声,极有气势,倒把萧逸的怒气盖了过去。
“再闹下去就要给人看笑话了。”他平静道,“你若是真想守住满春姑娘,那就让她了解清楚,夫妻之间有所隐瞒最是伤感情。”
萧逸眸中掩不住的惶然,却还是嗤地冷笑一声道:“七哥,你这是作为过来人劝告我?”
“只是一句劝告,听不听在你。”萧楚淡淡地笑了笑,转向花满春道,“满春姑娘莫要惊惶,一点小事罢了,九弟能应付得来。”
萧逸哼一声,还想说什么,门外忽地一阵扰攘,侍卫的嗓音大声响起来:“禀七王爷、九王爷、舒侯爷,皇上来了!”
四人都是一僵,屋外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一个年轻而又悦耳的声音带着笑在长廊中响起:“小赵你唤这么大声干什么,我又不是头一回来,还怕他们不认得我?”
那侍卫陪着笑,也急急地跟过来,还伸手替他推开了门,对着僵立一堂的四人讪笑着拭去满头冷汗,逃命似的退了下去。

美妇

门启处,小皇上含笑走进来,屋内四人慌忙要跪地行李,他笑着摆了摆手:“两位王叔,侯爷,不必多礼。”
说罢,目光掠过低垂脸庞的花满春,又看了看面色稍沉的萧逸,忽地笑道:“九叔,你莫非真如外头百姓所说,其实在家中养了数个俊俏娈童?”
话音刚落,舒惊羽别开眼去低笑,萧楚也含笑转过来望着萧逸道:“九弟何时有了这喜好?我怎的不知?”
萧逸面色暗红,咳一声正欲解释,萧瑾却又抚掌笑道:“难怪这些年来九叔迟迟不愿娶妻,原来竟是心系俏儿郎。”
少年的嗓音明快悦耳,花满春悄悄掀起眼皮偷偷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在心中暗赞了几声。
好一个俊俏的小哥儿!
且不说那高瘦挺拔的身姿,单说那眉眼就是生得极好,浓黑的眉斜飞入鬓,一双星眸中含着万千的笑意,再兼唇红齿白一笑粲然,又是另一种异于萧逸、萧楚的清俊之气。
她这是头一回见到皇帝,却无一丝慌张,只悄悄地将萧瑾的相貌瞧了个清楚,算一算他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比她略小,那架势却是有了天子该有的沉稳与华贵。
“皇上……”萧逸啼笑皆非,正欲解释一番,小皇帝却朝他眨了眨眼,打趣道:“无妨无妨,既然皇叔喜欢,那就不必管她出身如何,也不必管世人如何看待,只管押进王府去,赶紧地给朕生一堆的堂兄弟堂姐妹就好。”
说着,有趣地来回望着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花满春倏地红了脸,仍旧是低着头,萧逸却恍悟过来,悄悄握了握花满春的手,抬头问道:“是谁告诉皇上的?”
“唔……”小皇帝故作沉吟状想了片刻,咧嘴笑道,“大约前天木兰进宫时,同我说了些宫外的事,我便知道了。”
一听木兰曾来过,几个人都抬起头来问道:“木兰公主这一趟,莫非是来告诉皇上她相中的人选的?”
两国联姻之事虽是在紧急筹备,令人头疼的是一直不知这即将被塞入洞房的新郎倌是谁,木兰公主守口如瓶,只说到了十一月底自然便知。
文武百官虽是好奇得紧,却也没人有那胆子亲自去问。
人人都以为小皇帝该是最清楚之人,萧逸等人却知道,他那个侄儿根本就是同他们一样一无所知,都是巴巴地等着木兰自己张口告诉众人。
花满春也是极好奇,她那一日趁着木兰酒醉话多百般试探,这姑娘都闭紧了嘴不肯透露,这一回难得有这机会证实这件大事,她连忙竖起了耳朵细听。
小皇帝眼眸晶亮,狡黠地挑眉笑道:“她也不曾告诉朕。”
众人对望一眼,颇有些啼笑皆非,舒惊羽叹气道:“眼见着所有事宜都将准备妥善,我这负责筹办的官员却连新郎倌是何人都不清楚,叫制衣局的人如何准备新人的喜袍?”
“大约木兰公主是对皇上说了些什么罢?”萧楚倒是极镇定地在小皇帝带笑的脸上看出了点苗头,笑着问道。
“七叔果然是老狐狸,这也能嗅出来。”萧瑾负手立着,笑吟吟地举目向南眺望,“她问朕南疆齐梁河的疏通筑堤工程何时能得完成。”
说罢,转过身来向众人调皮地挤了挤眼。
萧楚与萧逸对望一眼,两人均是了然,舒惊羽先是一愣,再一想齐梁河工事主事之人是谁,也缓缓的笑起来:“如此甚好,那块木头疙瘩竟也有被人瞧上的一日,可喜可贺。”
南疆位处颙国最南部,炎热而多雨水,流经城中的齐梁河河道多年未疏通,这几年一到了汛期河水便直往上涨,堤坝被冲毁了数次,淹没田地房屋无数,南疆父母官得了国库拨下的款项,不用于治水疏通,反而侵吞公款、中饱私囊,萧瑾一怒之下任命睿王萧瑧为御史,带着御赐金箭南下惩办了那数位肥蠹,又鉴于一事不烦二主,索性将清淤疏通与筑堤之事也一并交给了睿王督办。
舒惊羽八九月间曾代萧瑾去南疆巡查,那时南疆城段河道已疏通大半,堤坝也已开始修建,睿王自离了皇城便一直留在南疆,已有半年未回胤城。
“算一算工事应当在十一月初完成,睿王怎的拖到了月底还不见回城?”舒惊羽有些疑惑,略略皱起了眉。
萧瑾微微勾起唇角,左侧脸颊上露出个梨涡:“侯爷等不及要瞧热闹了?”
睿王萧瑧排行第十一,是小皇帝萧瑾的异母兄弟,算是所有他的兄长中最为沉稳厚德的,虽不能与萧逸萧楚两位王叔相比,却也是年轻一辈中较为拔萃出彩的人才。
只是这睿王萧瑧为人木讷,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风流韵事,木兰公主选上他,倒是让众人有些好奇。
舒惊羽与萧瑧不熟,却是久闻他木讷无趣的大名,这一听小皇帝说木兰公主选中的竟是他,自然是乐得看热闹,只盼着萧瑧速速回城来,他只等着看这老实忠厚之人如何被那野丫头强绑上拖入洞房去。
“莫非皇上毫无此意?”舒惊羽白玉一般的面容之上一双眸子睁得晶亮,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萧逸与萧楚二人,咳一声道:“我猜两位王爷也等着看好戏罢。”
萧逸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倒也没开口反驳,七王爷萧楚却笑吟吟地颔首道:“睿王红鸾星动,大喜,我等怎能缺席这场难得的喜事?”
言下之意,也是喜不自胜地等着凑热闹。
一提及木兰相中人选之事,早先提及的遗诏一事便被暂时盖了过去,几人嘴里不说,眼神却都是极欢快。
小皇帝萧瑾笑了笑,又道:“这一趟来便是告诉你们这件事情,舒侯爷近日内可去睿王府动些手脚,只等十一哥回城来,火速办完此事!”
舒惊羽忙笑嘻嘻地应一声道:“是,交给微臣去办。”
萧瑾点了点头,想一想,又说了些需要注意的细枝末节,最后又凝重地交代道:“事关两国民生,还望两位王叔与舒侯爷齐心协力办好此事。”
言外之意三人都已明白,当下齐声道:“必不负皇上所托。”
萧瑾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再一次溜过花满春的脸,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便惋惜地笑着说书房内折子堆了半天高,不得不回去了。
他虽是贵为九五之尊,却仍旧极敬重两位长辈,挨个道了别才转身往门外走。
一脚跨出了门去却又停下,转过身来凝视着送到门旁的萧逸半晌,忽地微微一笑道:“九叔,有些事情若是难处置,就由侄儿来办。”
萧逸一怔,不及反应,他已大步走出门去,随侍在门外的小太监慌忙跟上了,一前一后消失在大殿的尽头。
********
既然皇帝都没说什么,花满春便安心地暂住在承安殿的偏殿内,萧逸与萧楚二人时常忙到深更半夜,她等不到萧逸回房,也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索性披衣去陪着,有一回恰巧碰见侍卫来送夜宵,便顺手接了送进去,此后一到子时她便在殿内候着,替侍卫给两位王爷送夜宵。
宫中倒是安全了,可却比不得市井那般逍遥自在。
花满春忙碌惯了,一下子清闲下来反觉无所适从。
一连三日,两位王爷都是忙得焦头烂额,萧逸无暇顾及花满春,心中颇有些愧疚,一日早起时便亲了亲她的额,低声道:“若是闲着无事,在宫中转转,瞧瞧景色。”
这冬日时令里,万物萧条,檐后尚有残雪,枯枝伴落叶,哪里还有什么景色可言?
花满春心中叹息一声,睁开眼望着萧逸,见他清瘦了些许,眼下隐隐泛青,是这段时日太过劳累之故,心疼之际也不愿给他多添麻烦,便伸长藕 臂去搂住他的脖颈,低笑着道:“好啊,难得有这机会进宫瞅瞅,天明后我就去转转。”
天色暗沉,才过了卯时,萧逸披衣下床,在床沿陪她说了会话,便匆匆去了内殿的书房。
花满春一觉睡到天明,早有侍卫在门外候着,见她开了门出来透气,连忙吩咐下去送来早饭。她颇不自在地吃完,谢过那满面赤红的年轻侍卫,想着反正无事可做,便信步走出了承安殿。
日已高升,枯草间的霜色消去,园中的氤氲雾气也逐渐褪去,树干与花丛虽是干枯败落,却沾了些水气,在暖阳里隐隐闪着五彩的光芒。天依旧是极寒冷,将石径两旁枯黄的草地也冻住了,厚底缎面的棉鞋踏上去也觉僵硬阴寒,花满春无意识地踱着,顺着承安殿旁的小径一路走着,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转身望了望来路,好在是一条笔直的小径,倒也不怕回不去,再抬头看看眼前的景致,花满春张口结舌,这才知道并非宫中所有的地方都与承安殿一般萧条,起码她眼前的这个园子还是满目翠绿,生机盎然。
同样也是冬日,同样也能在花丛间看到未消融的残雪,道旁却都是碧青的树,花圃内还有些她从未见过的奇花绽放着。
这一下吊起了她的好奇心。
花满春走走停停,伸手轻触那些花瓣,凑近眼前看时,竟都是大朵浅色的花儿,带了清浅的香气,在严寒中幽幽地散开。
她曾听老舒说过,在月琅国最北边的高山里,有许多奇异的花草,即便是天降大雪冰冻三尺,也能在冰雪之中迎风绽放,大约她眼前这些花草便是老舒提起过的奇花罢。
原先笔直的花 径忽地折向园中楼宇的身后去,花满春四顾无人,便放心大胆地沿着花 径一路走去。
再走几步,就绕到了暗处,楼宇高耸遮去半空的暖阳,檐后便是一片昏暗阴冷之所。
花满春转了过去细看,才知道为何花 径要折向北去,是因为楼后亦有成片花圃,所植花草虽是在阴暗之中,却是开得极茂盛。
她心中微讶,一抬头,却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孤寂的身影。
满园寂静,却有一人立在暗处,微微地抬起了头去看那檐下垂下的冰凌。
这楼宇的背后没有日光能晒到,因此屋脊的雪融了以后缓缓淌下,还不及坠落地面,已在寒气中重又冻为晶莹尖细的冰凌。
那人便立在阴寒中,默默地向上望着。
花满春遥遥地打量着她,有些讶然。那是个身着金线绣五彩鸾凤锦袍的贵气妇人,在柔软白狐皮围脖间露出稍显丰腴的脸来,虽是在暗处,却还能看清她美丽的侧脸。
那妇人丝毫没察觉花满春在看她,抬眼望了许久,缓缓地伸手向上去摘冰凌,可惜那一支冰凌悬在高处,她踮起了脚尖去却连指尖也碰触不到。
屋后阴湿处冻了一地的冰面,她这一踮脚尖,又未能抓住冰凌,不知为何就失了平衡,脚下一滑重重地摔落到冰面上。
“啊呀小心!”花满春喊得迟了,只来得及小跑过去,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再轻轻扶起那妇人,问一声:“可有哪里摔疼了么?”
那妇人一声不吭地站定后,这才转过脸来望着她,秋水一般的眸中冷如寒冰。
“你眼生得很,并非宫中侍卫,亦非宫女,怎会如此大胆,贸然闯进这北园?”她冷冷地问道。
花满春被她眼中的威严震慑得退后了一步,忽然之间竟讷讷不成言。

梅林

那中年美妇目不转睛地细细打量着她,蓦地面色微变。
花满春心中一凛,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只等她喊人或是开口责骂,就撒腿往回跑;谁知她面色变了机变,终究还是恢复了原先的漠然之色。
“过来替我折一枝冰凌。”
中年美妇没再追问她,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吩咐道。
不知为何,花满春竟被她的威严震慑住了,依言小心翼翼地沿着冰面走到冰凌正下方去;她比那美妇要高出半个头,只微微踮起脚尖来便折下了手掌长的一段,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她。
那中年美妇也不怕冷,伸出羊脂白玉一般的手来接过去,那一瞬间眼眸亮起来。
花满春改不了老毛病,眼瞅着她像是捧着宝物一般竟露出了清浅的笑意,不由得小声嘀咕道:“不过是条冰凌罢了。”
那妇人却也不恼,伸手握住冰凌在手中把玩许久,又将那手指粗的冰凌一节节掰断了抛下地去,拍去掌心的冰渣子,这才抬起头来缓缓扫过檐下的一排冰凌,仿若自语一般道:“年幼时生得矮,最爱央着姐姐给我折冰凌,待我长得能伸手够到冰凌时,她却跟着一个男人跑了。”
说罢,面色颇古怪地端详着花满春,只把花满春看得头皮发麻,慌忙躬身施礼,道一声“打扰了”,转过身去就跑。
因脚下还是檐下的冰冻地面,她走得快,脚下又打滑,险些一个趔趄摔下去。
那妇人却也不阻止她,在她重又踏上石径时才缓缓地问道:“你是哪个殿的?”
花满春含含糊糊敷衍一句,胡乱指了个方向,只说是那边过来的,便干笑数声,撒腿沿着花 径跑出了这北园。
待气喘吁吁地奔回了承安殿,已是午时,萧逸萧楚二人暂时放下了手头的公务,在内殿等她一同用饭,见她神情慌张、额头尽是薄汗,便问她出了什么事,花满春不知该如何同他们说那中年美妇之事,便只说无事闲逛进了个种满奇花异草的园子,一看天色不早就匆匆赶了回来。
萧逸与萧楚对望一眼,沉声道:“以后不许再去北园。”
花满春一怔,正不知为何萧逸这么说时,萧楚淡淡一笑道:“北园是当今柳皇后种植奇花异草的所在,除去花匠,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这一说,花满春又被挑起了另一份好奇:“柳皇后既是皇上生母,为何还不换了称呼,叫太皇太后?”
有个带笑的嗓音在门外响起:“皇上还未亲政,太皇太后的封号还是再推迟些时日罢,可莫要将柳皇后叫得老了。”
舒惊羽眉眼含笑,跨过门槛来,一见桌上已摆了饭菜,倒是极不客气地在桌旁坐下,喟叹道:“唉,皇上体恤你们二人辛劳,还给备了饭菜犒赏,可怜我四处奔波替那野丫头筹备大婚事宜,可是费了不少的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