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中的酒每一种都取了些给她尝,宁姑娘私藏的那一坛子春酿她却不敢动,这酒后劲十足,三杯下肚必然醺然倒地长睡不起,她可不敢寻来给这位金贵的公主喝。
谁知这丫头数杯酒下肚,自己便话多了起来,林林总总将到了颙国后发生的诸事絮絮地跟她说了,花满春这才知道她原先早就相中了萧家的某位王侯,搬至九王府住下只是因为要选个合适的王府以作大婚时代替娘家之用。
花满春皱眉问她何不干脆住在宫中,届时大婚之日自宫中走,这娘家该是何等的气派逼人?
结果木兰将一双秋水一般的美目睁得滚圆:“若是在宫中住下,哪里还有这机会偷偷溜出来找你讨酒喝?”
哪一国的宫中必然都是处处拘束,哪里能让她喝酒喝得这般畅快?
花满春失笑,倒也能理解,当下也只点了点头。
她不给木兰倒酒,这丫头倒是自己伸手将小酒坛拎过去,自斟自饮,俨然酒鬼模样,江烈与郦城立在一旁,不敢劝,也不敢多话,只得苦笑着面面相觑。
十杯酒下肚,木兰的面上终于微微透了些红晕出来,美目一转,笑吟吟地推推花满春:“花美人,那一日在九王府门前我随口乱说,你可不能放在心上。”
这半日下来,花满春早知她的性子,哪里还跟她计较那一回的捉弄,只得劈手夺下她握着的酒杯,斜她一眼:“我要是还惦记着,能给你倒酒喝么?早跟你收陪着闲聊的银子了。”
说罢,她自己扑哧一声笑起来。
木兰手脚也是极快,闪电般伸手过去,花满春还没看清她是如何出手,原先紧握在她手中的酒杯便已重新落入木兰掌中。
一斟一饮,又一杯入口,木兰面上越发的赤红,热意直烧上她的双颊,醺得她眼眸迷离憨态可掬。
花满春促狭之心顿起,伸手去捏了捏她粉嫩光润的面颊,趁着她微醺之际低声问:“公主,可否告诉我你相中的究竟是哪一位王爷?”
趁人迷乱而闻讯,实在非君子所为。
她不是君子,因此倒也不在意。
“我……”木兰笑得眉眼间俱是如花的娇媚神色,她将脸凑近前来低声回答道:“花美人,我不能说。”
说罢,又格格笑道:“我是十杯倒,今儿居然喝了十一杯……”
最末那一个“杯”字尚在舌尖滚着,她已打了个酒嗝,酣然醉倒在桌上。

在劫

日渐西沉,北风又起,冬日的夜逐渐近了。
午后有七王府的人来了趟畅春酒肆,说是七王爷轮休一日回府,急召郦护卫回去,郦城见那人面色慌张似有隐情,便当即向花满春道别跟着那人走了。
江烈一人留在畅春酒肆中,偶尔同花满春闲聊几句,倒也不觉无趣。
葵管家驾着马车来畅春酒肆领人时,木兰已在花满春的房中睡得不省人事。跟来的两个随侍婢女仿若司空见惯,毫不惊讶地扶起她来,穿好鞋袜,又自车内取了绒毯将她从头到脚裹得密密实实,这才将她抱回车上去。
这两个侍女好大的力气,不费吹灰之力地抱着木兰下了楼,穿过庭院,安置在马车中,把花满春看得目瞪口呆。
葵管家看出她的惊讶,淡淡一笑道:“离国尚武,女子习武的不在少数,力气大些也不足为奇。”
花满春连连点头,暗忖着,若是换了她,大约连个门板也举不起来,更不必说一个大活人了。
“木兰号称十杯倒,喝酒又不知节制,因此她的侍女更是要选臂力惊人的才合适。”葵管家清丽的脸上掩不住打趣的笑意,这话说来倒像是与木兰公主十分熟稔的模样。
花满春一怔,随即记起先前木兰公主进府那一日,葵管家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却从容得不同寻常,若非旧交,也该是曾经相识之人。
果然,她一问起,葵管家大大方方承认了,说是曾随着师父游历诸国,在离国遇见过这位英气淘气的九公主,并与她在离国酒肆中拼了一回酒。
花满春听得直笑,葵管家却停下不说了,见天色已晚,便欲告辞离去,花满春送她出了畅春酒肆的门,看着她上了马车调转马头要走,却像是记起了什么事,皱着眉头又跳下车来,走到她跟前,自袖中取出一物塞进她手中。
“一直也忘了交还给你,对不住了,满春姑娘。”她抱歉道。
花满春张开手心一看,竟是三年前失落的那枚刻着“素秋”二字的墨玉印章。
“那位素秋姑娘大约是无颜再见你,临走时悄悄将它放在了我的房中。”葵管家平静地说罢,跃上马车去,驾车走了。
花满春怔怔地目送马车消失在街头,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那枚印章,直硌得掌心发红,有些疼痛才回过神来。
三年过去,墨玉温润如昔,有些东西却无法再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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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北风更是大,屋外冰寒彻骨,水一泼出去便已冻住在地上;沿街的各家早早关了店铺,只从窗中微微透出点光亮来。
畅春酒肆生意清冷,大约将近寒冬腊月,夜里冷风刺骨,谁也不舍得走出门来,即便是畅春酒肆的娇俏美人们也没法勾起那找乐子的兴致。
堂中有几个单单来听曲儿的客人,也都是邻近店铺的掌柜的,家中黄脸婆时常撒泼吵闹,一闲下来便不得安宁,便只得就近来此散心怡情。
美人们都得了空,不是早早地歇了,便是趁着精神好,干脆留在大堂内喝茶嗑瓜子陪着老客人闲聊,或是也上去跳一段异国的舞助助兴。
花满春吃过饭,正打算回后园去休息,留在前堂跑腿的小钩儿却蹦蹦跳跳地过来拦下她。
“满春姐姐,前头有个男人点了你的名儿。”小钩儿狡黠地笑着指了指前面,眼中满是神秘。
花满春险些掉出眼珠子来。
她又不是畅春酒肆里的姑娘,既未挂牌又无半点艳名,怎会有男人指名点她?
江烈跟在她身后,一双牛眼瞪得老大,低声骂了一句:“敢点满春姑娘的名儿,大爷的拳头伺候着!”
小钩儿朝他翻眼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拉着花满春就往前头走。
花满春反手捉住她瘦削的腕,斜眼望着她笑道:“小钩儿,你就糊弄我罢,说,究竟是老舒还是王爷来了?”
能来寻她的,无非就这两位,除此之外还能有谁?
小钩儿朝她眨眨眼,只是嘿嘿地笑,俏皮机灵的神情落在花满春眼里,不由得有些感慨。
这小丫头过不几年必然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娇俏美人,不知到那时她是不是还能同她这般手牵着手,亲密无间?
自长长的走廊拐过去,便是灯火通明的前院大堂,屋内摆了七八个火盆,便如同暖春一般。小钩儿笑嘻嘻地拉着她走到靠墙的一桌站定了,指着桌旁坐立不安的两人道:“喏,就这个男人找你。”
哪里是一个男人,分明就是夫妇二人。
对门酒楼的徐广汉,与他的盲妻,意外地坐在酒肆中,局促不安地望着她。
一个是老实憨厚的汉子,一个是眼盲娇美的妇人,一同手牵手坐在风月场所里,引了不少人往这里看。
不等花满春发问,这憨直的徐老板便小声说了来意,却是他的娇妻凌氏想代自家酒楼来同畅春酒肆做一笔买卖。
花满春先不问做什么买卖,只望住那侧耳细听的娇美妇人,好奇问道:“做买卖该是同宁姑娘谈,找我做什么?”
凌氏轻轻一笑,仿若百花盛开,樱桃小口一张,更是声若莺啼:“这里我只认得满春姑娘一人,知道你人善爽快,因此先找你说一说看是否能成,再打算托你转告掌柜的或是老板娘。”
其实也算不上认得,只是那一回她不慎推倒了窗台上的兰花,险些砸得花满春头破血流,花满春记得她焦急致歉的娇柔神情,却没想到凌氏还记得她。
“还有……”徐广汉温柔地替娇妻拨开掉落额前的发,颇有些窘迫地抬头看向花满春,吞吞吐吐地道:“花师傅可否留内人同宿一晚?”
见花满春越发的惊讶,他慌忙解释:“城南的徐家酒楼出了点事,我这就要连夜赶过去,又不放心内人一人在家……”
这个蠢笨的莽汉子!花满春险些笑倒在地,他还真当凌氏是胆小怯懦的妇人不成?她分明就不是个娇弱得需要百般呵护的玉人儿。
“也罢也罢,既然要同我谈买卖,索性就住下来,等你明日再来接,如何?”花满春清一清嗓子,既佩服他敢将娇妻往畅春酒肆这种风月场中送的勇气,又不忍心真将他夫妇拒之门外,尤其这二人像是极信任她的模样,让她心中好生得意。
听得她同意了,夫妇两人均是面露喜色,徐广汉当下抱拳道声谢,又弯下腰轻轻握了握娇妻的手,转身便大步推门出去。
凌氏侧耳听着丈夫的脚步声去的远了,这才长叹一口气道:“满春姑娘,我跟你去你房中细说如何?”
花满春仔细盯着她,将她面上的一晃而过的担忧之色纳入眼底,却也没再说什么,伸手过去扶住她往后园走。
大概是江烈步子重了些,凌氏有点惊慌地低声问:“谁跟着我们?”
江烈不语,花满春含糊解释一番,说是酒肆中新添的护卫,负责守着后园不让酒醉客人闯进来,凌氏偏过头去细听着,倒也就信了。
三人上了楼,照旧是江烈守在门外,两个人进了屋内,点了灯,在床沿坐着闲聊了一会,才引到正题上来。
凌氏的意思是打算同畅春酒肆商议着,今后各包间内客人点的酒菜由徐家酒楼提供,既方便又实在。
花满春想想,这倒是极好的主意,宁姑娘请来的厨子虽说是名厨,却不大合众位美人的口,若是换了酒楼的本地大厨做菜,不知能少听多少埋怨。
只是,她也做不得主,听听罢了,过几日还须同宁姑娘商议才算。
“好却是好,过几日我同宁姑娘说说,如何?”
凌氏一口同意,娇颜如花的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来,在灯下看更是娇美动人。
“那就谢过满春姑娘了。”她轻声道,说着,要起身给她施礼,花满春慌忙拉住她,重又将她按坐下来。
“都是街坊邻居的,客气做什么?这也算是我们第三回见了,就当是熟人了嘛。”她捉过凌氏的纤纤素手轻拍一下,宽慰她。
凌氏面上又微微一红,虽是眼珠涩然黯淡,眉宇之间却是神彩尽现。
油灯的火光跳跃着,时辰还早,江烈在窗外立着,不必侧耳便能听见屋内两个女人絮絮的说笑声,他抱着刀站了会,也不知是受了凉还是如何,忽地听得咕噜噜一阵鸣响,顷刻间腹痛如绞,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来。
他忍了片刻,原以为撑一会也就挨过去了,谁知腹中越发的绞痛,隐隐竟有解手的想法。
江烈挣扎数百回,终是忍不住轻叩窗扉,低声道:“满春姑娘,我去趟茅房,你们二人小心些。”
郦城这厮回了七王府去,便再无人可以轮换着值守,他只能在心中暗求菩萨保佑他去茅房期间满春姑娘安然无事。
花满春听得他嗓音奇怪,猜到他大约是内急憋不住了,连忙扬声道:“江护卫去吧去吧,这点空子也不会有什么事,你放心罢。”
她话音刚落,走廊中沉重的脚步声急急远去,是江烈火燎般地飞奔下楼去。
江烈不在,两人倒是觉得自在了一些,悄悄地聊了些坊间的传言,譬如某家媳妇在楼上开窗晾衣,不慎将小衣跌落路过的屠夫身上,又譬如脂粉铺子的柳寡妇这几日与东街开饭庄的林掌柜打得火热,气得林夫人捉了菜刀追至脂粉铺子前好一顿骂。
诸如此类,尽是些街坊悄悄传开的促狭事情,两人笑倒在一处去。
油灯毕剥一声炸开灯花,已过了一炷香时间,江烈解手未归,花满春笑着说:“怕是江护卫被熏倒在茅厕中了罢?”
凌氏掩口一笑,又有些担心道:“要不去瞅瞅?”
花满春连忙摇头直笑:“若是我再被熏倒在茅厕前,就得靠你去寻我们二人了。”
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说笑是一回事,花满春见江烈总也不见回来,不由得心中有些不安,正要站起身去寻他,门上却叩叩两声响,江烈虚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满春姑娘,属下腿蹲得酸了,能给一张矮凳坐着么?”
花满春扑哧一声笑起来,连忙掩口走到门边去强压住笑声道:“江护卫你先进来坐着罢,不碍事的。”
江烈不出声,花满春也没在意,伸手拨开门闩,将门往内一拉。
一把雪亮锋利的剑倏地架到她的颈间。
微弱灯光里,那剑锋一点点贴住她细嫩的肌肤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痕,缓缓地,剑尖转过来对住她的喉头。
剑身透出杀气,凛冽冰寒,抵住她喉间的那一点更是寒意刺骨。
花满春镇定地垂眼看地下,江烈趴卧于地,不见一点鲜血流出,也没闻到血腥味,大约只是被弄昏了。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眼前这蒙面人的眼中却是精光大湛,手中利剑略一动,便将她的肌肤划开一点口子,鲜血蜿蜒滴下颈间。
皮外伤,只是划破了皮。
花满春再一次松一口气。
这边久无动静,凌氏不由得有些奇怪,她眼睛看不见,摸索着站起来要往这边走,一面走着一面小心翼翼地问:“满春姑娘,你到哪里去了?”
忽地她停住脚步,脸上血色褪尽,一片惨白。
花满春听不见脚步声靠近,又发觉她在身后不远处紊乱的呼吸声,心知不妙,暗叫了声糟糕。
眼盲之人不能见物,自然是其他的观感要比常人灵敏万分,她颈间被划破了皮,血腥气味必然已被她闻到。
大事不妙,凌氏要被她牵累了。
一时间,三人都僵住,凌氏骇然的神情在灯下越发的惨白,被剑尖抵住了喉咙,花满春不敢回头,却见眼前这矮个的蒙面之人眸光一闪,那剑倏地撤离她喉头,紧接着,眼前黑影一晃,脑后便遭重击,昏然瘫倒在地。

兰杀

更夫敲过三更,打着呵欠走了,花满春才悠悠转醒,眼未睁意识却先明,浑浑噩噩之中只觉颈间结痂处微疼,脑后更是剧痛;身下是冰凉地面,半倚着的墙壁上湿气极重,阴寒穿透层层衣衫直逼上肌肤。
四周围寂静无声,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阴冷到了这般地步,她闭着眼装作未醒,却止不住浑身打颤。
片刻后不见有任何响动,身旁不远处却有人低声呻吟起来,她听的分明是凌氏的嗓音,不由得大喜。
不知这蒙面人是胆子太大还是粗心得离谱,竟没有拿绳子捆住她。
凌氏又呻吟了几声,无人应答,花满春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入眼黑沉,这间屋竟将窗都堵了,不见一丝光亮。
屋内有木头腐朽的气息,花满春循着那呻吟声摸过去时,不小心撞到脚边某物,耳旁听见喀拉一声轻微响,这坚硬之物闷声坠地。
扬尘呛得她轻咳了几声,那边凌氏听见了,欣喜地低声唤道:“满春姑娘,是你么?”
花满春应一声,一面咳着一面捂住口鼻蹲下身去,探手一摸那倒下之物,是一把缺了腿的太师椅。她心里一动,屏住气一手扶住椅背一手向下伸去触摸椅子的断腿,果真在那一处摸到了齐整的切口。
“啊,原来我们竟还在酒肆中。”
这是后园的库房,堆了一些平日里不用之物,以及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她闻着这木头的腐朽气已是怀疑,待不小心撞到了那三条腿的太师椅,便更加确定她们尚在畅春酒肆内。
说来也是巧,她脚下那把太师椅缺的一条腿是两年前小钩儿淘气锯去的,那时候她没能看好年幼的小钩儿,还被罚站在园中吹了大半日的冷风,现在花满春摸着了它,心下安定了几分。
凌氏也稍稍安定下来,她目不能视,耳力却极好,屋外的脚步声一近,她便连忙低声道:“满春姑娘,有人来了!”
花满春应一声,重又摸回墙角去窝着,闭了眼装作昏迷未醒。
脚步声渐近,门外的锁咔哒一声响,那人推门进来,又反手轻轻掩上了门。
花满春虽是闭着眼,却能感觉到眼前骤然一亮,不由得眼皮微颤了下。
“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脚步声轻柔地靠近,伴着一声冷笑,冰凉的水哗地泼了花满春一身,“叫你装!”
水沿着披散的发一滴滴坠落地面,厚重的衣衫被浸透了,棉衣灌了水越发的沉,也越发的寒凉,花满春被冻得瑟瑟发抖。
屋角点起了一盏油灯,该是那人特意取来的,可惜窗户被堵的严严实实外间定然不见光亮,不然早该被人察觉此处有人。
她哆嗦着抬起头来,却是眼神从容地笑道:“兰姑娘,有话好说,又是闷棍又是冰水,不像是你这般温婉高雅的美人儿所为。”
蒙面人嗤地一声冷笑,眼中满是嘲讽之色,以往如秋水的妩媚双目倏地如同利刃,一刀刀割向她。
花满春在心中暗叫声不妙,她这个马屁拍得错了,一不留神竟拍到了马腿上。
果然,蒙面人又冷笑几声,伸手刷地拉下黑色面巾,露出掩在下面的妩媚脸庞来。
眼如秋水一泓深,面如娇花千般艳。
“唔,这样才好看么。”她不忘赞叹,干笑着继续溜须拍马,“好好的美人儿,偏要拿黑布蒙了,可惜,可惜……”
尚有个可惜未能说出口,那柄她眼熟至极的长剑已倏地探了她的眼前。
“花满春,你休要在我跟前油嘴滑舌,我不是萧逸,不吃你这一套!”兰馨竟直呼萧逸名讳,双目在灯火下隐隐透红,显出点恨意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
识时务者为俊杰。
花满春在心中默念这两句至理名言,强忍住浑身的哆嗦,仍旧是笑着道:“好好,我不油嘴滑舌,兰姑娘可否将你的剑挪开些?”
那剑尖在她鼻梁寸余处,只要兰馨手一抖往前一送,她的鼻子去了不说,大概脸也会被划一道大口子。
那血腥场面她一点不敢想。
花满春眼中掩不去惧色,兰馨看着心中万分得意,格格娇笑着道:“满春姑娘,就你这点姿色,也会惧怕毁了容无人敢要?”
说着,眼一眯,恶意地又将剑尖移近些许。剑尖的寒气直逼花满春的鼻尖。
花满春眼珠子转上去瞧一瞧兰馨的娇媚脸庞,又垂眼看了看距眼前不到半寸的雪亮剑尖,叹气道:“兰姑娘说笑了,我是胆小如鼠之人,只怕皮肉痛,不怕容貌毁。”
她目光清亮直视着兰馨,说得极是诚恳,倒是骗得兰馨信了一回,缓缓地垂下剑尖去。
她心中骤然松一口气,大概是眼中松懈下来,被兰馨瞧见了,又举起剑驾到她颈间,凑近身来低声咬牙道:“你说你怕痛,你胆小如鼠,求我啊,求我我就不伤你。”
说罢,直起身来洋洋得意地望着花满春,眼中杀气一片,分外狰狞。
花满春毫不犹豫地点头,如她所愿地开口哀求道:“兰姑娘行行好,放过我吧,我花满春胆小如鼠,最怕刀切剑削,求求你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条命吧!”
乡土烂俗的戏听得多了,这句词倒是记得极清楚,张口即来,无需多想便脱口而出。
兰馨没想到花满春一点骨气也没有,倒是有些惊骇住,美目上下瞟了她数眼,忽地恶从心头起,挥剑向花满春面门削下。
花满春不急闪躲,眼睁睁看着雪亮剑锋划过面门,吓得唉哟一声闭上眼,只等热血四溅、皮肉离骨。
谁知劲风扫过面颊,只斩断了一绺乱发,轻飘飘坠落她的脸。
只是电光石火之间,花满春已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再睁眼,兰馨却已拉过一把椅背残损的破烂竹椅坐下,冷笑着斜睨着她:“真没出息!”
花满春惊魂未定,无力跟她纠缠不清,低喘着伸手拭去满头的冷汗。
大约是她惊骇的神情让兰馨极满意,剑撤了回去,连一旁的凌氏抖抖索索地爬过来靠着她,兰馨也并未阻止。
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另一个是双眼皆盲,怎么看都不足为惧。
兰馨冷笑着看着两人抱在一起,颇轻蔑地哼了一声,咬紧银牙道:“花满春,今天无人救你,你纵是呼天抢地也没人知道你在这里。”
花满春心中暗叫不妙,后园本就人少,这库房又在极偏僻之地,平日里也没人会来,更不说这三更半夜时,连狗都不叫一声,哪里还会有人经过?
她定了定神,强笑道:“兰姑娘,咱们远日无仇,近日无尤的,你为了私怨杀我便是多添了条血债,这又何苦呢?”
她只以为兰馨大约是为了萧逸休了她出府之事,挟怨报仇,谁知兰馨扬眉笑道:“私怨?尚书府的杀手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特意出任务。”
油灯下她的笑如同夜叉修罗一般,狰狞又血腥,花满春听得心一阵狂跳,不由自主地将凌氏的胳膊拥紧。
兰馨顿了顿,自语道:“也罢,今日话多些也无妨,反正是两个将死之人,至多跟牛头马面说几句,不足为惧。”
凌氏的身躯一僵,面色瞬间褪成雪白,花满春握住她发抖的双手,暗暗宽慰她。
一番折腾,已是近四更时分,若是能撑到小钩儿去她房中探视,大约就能猜出事情不妙,到时候便有了些希望。
花满春咬了咬牙,强笑道:“你为刀俎,我俩为鱼肉,哪里还能做什么?”
兰馨嫌她话多,狠狠地瞪她一眼,又自顾笑着低声道:“我被皇后从尚书府要去送进九王府监视萧逸,原以为能感动他留下我,即便是做个小妾,或是婢女也好,谁知那离国公主一来,他便迫不及待地上请皇后与小皇上,一纸休书将我逐出了王府,其情可恼,又可恨。”
她的脸上蓦地迷茫起来,在灯下看更是惆怅万分,花满春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兰姑娘可是喜欢九王爷?”
这一句又揭了兰馨的伤疤,她暴怒着瞪向花满春,冷笑道:“我喜欢又如何?他还不是被你这个乡野俗气的贱人勾了去?”
“这倒也罢了,起码你在府中之时他还未想起要将我逐出府去,那段家木兰公主一来,我便没了容身之地,一幢宅院一张银票便打发了我。”
兰馨越说越是恼怒,手掌落处掌下木条尽化成木屑。
花满春往墙角瑟缩了下,记起当日木兰所说,果真毫无虚假,兰姑娘武艺高强却深藏不露。
“若非义父阻止,我早就去九王府将那野丫头剁碎了抛尸乱葬岗。”兰馨忽地阴阴一笑,瞥一眼花满春道,“莫要怕,我不会剁碎你,义父交代将你活捉回尚书府去,我便一把火烧了这屋子,只推说库房起火,他也没奈何。”
花满春震惊之下,却也捉住了一星疑惑:“兰、兰姑娘,你没去九王府杀木兰公主?”
兰馨哼一声道:“各为其主,我只听命义父,离国公主还轮不到我出手,怎么,有人去王府杀她?”
她的笑容在灯下诡异又狰狞,见花满春点头,不由得嘿嘿笑起来:“想来沈师兄出马必然万无一失。”
花满春脑中轰的一声响,张口结舌道:“沈、沈师兄?沈、沈穆轻?”
兰馨皱眉道:“哼,不想你也知道他的大名,居梁沈家当家是月琅莲太子手下杀手,这也算是件让沈家蒙羞之事,我原以为他辞了当家之职便不会再替月琅办事,没想到……”
她似是察觉自己讲的太多了,说着便停了下来,瞪了窝在墙角的两人一眼,伸指弹了弹长剑威胁道:“待会跟牛头马面走了,记得闭嘴。”
原本是惊惶不已的气氛,她这一说,花满春却忽地有些想笑。
她正欲开口说话,兰馨阴测测地笑着走近前来,伸手捉住她的下颔,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又伸了手轻抚过她的脸颊,在她耳旁低声道:“这肌肤如丝,也将要化成灰炭,不过你莫要急,过不多久萧逸就会下去陪你了。”
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花满春大惊,霍地挣扎着站起身来捉住兰馨的衣袖,焦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馨一把抽回袖子,笑声如狂:“花满春,你以为我没察觉你有意与我闲扯拖延时间么?可惜啊可惜,我却不愿再和你玩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