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而来?又为何惶然?
立春揪着衣袖闷想良久,终究化成一声叹息。
窗却被轻轻推开了,沈家二少爷背着光立在窗前,瞧不见面上的神情。
立春知道他已经看到了他。
“夜风凉,进来说话。”沈穆琰嗓音低沉,在这样的夜里分明就是一种魅惑。
两人对望许久,谁也没动,直至立春立起身拍去身上沾上的尘土树叶,挣扎片刻,还是走近前去,在沈穆琰侧身让开之时跃进窗内去。
最初,只是闲聊,两人莫名地坦诚;他得知沈家二公子身患重病,唯有月琅国宫中药材才能治根,沈当家想方设法与月琅的莲太子攀上关系,愿以千金换取那一味金贵药材,莲太子如何回复他还不得而知,只知大哥穆轻四处奔波,极为辛苦。
立春只是听着,大略猜出这两兄弟心中所想,无非是善良好心的大哥千方百计要治好重病兄弟,而弟弟又不愿大哥奔波劳苦,至于两人为何都不肯接受沈家当家的位子,他不知,也没问,总归是沈家家事,他不好多问。
一而再,再而三,立春忍不住隔几日就往居梁城跑,满春追着拎他耳朵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这是深埋他心中的一个极大的秘密,若是被揭穿在日光下,他惟恐万劫不复。
或许是沈家老大真向月琅的莲太子讨得了神药,穆琰一日日的好起来,却也从未跟他讨还过那枚玉蜻蜓,只淡淡地说,若是喜欢便拿去吧。立春讪笑数声,有意拍拍手说要拿去变卖了换钱,却是燃起滔天大火,穆琰双目赤红了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若是你将它变卖,我就永远也不见你。”
永远不得相见,是多么可怕的折磨,立春从此再不敢随口乱说。
若非那一日屋中游进了一条竹叶青,两人恐怕一生都不会将那一层窗户纸捅破。
那一夜,立春敲着酒杯笑得极欢快,沈穆琰不喜下人伺候,因此东园仅他一人住着,倒是方便了立春来去,两人把酒言欢,刚说及前一日皇城大火,忽地有呲呲声响入耳,立春好奇之下举了油灯往桌下一看,惊得僵立在远处。
他幼时曾被邻家少年拿水蛇吓唬,直至成年还不能忘记那陈年旧事,一见了长虫便会周身冰凉彻骨,此事曾被满春拿来取笑了多年;沈家大宅靠着竹林,蛇虫不在少数,他兴冲冲潜进来,哪里有顾忌这许多,此刻一见这吐着信子的竹叶青,只吓得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沈穆琰见他面色苍白,慌忙将他揽入怀中,伸指弹出一枚花生米,正中蛇的七寸,当场毙命。
蛇已毙,情景却微妙了许多,沈穆琰搂着立春,鼻息相闻,喘息相触,说不清的暧昧流转。
立春眼前一暗,颈间却蓦地微疼,是沈穆琰俯首在他颈间轻轻咬了一口。
再抬头对望,两人眼中不复掩饰,不再是云淡风轻。
日子仍旧悠悠过着,沈穆琰一日比一日好转,立春隔几日便会悄悄地潜进沈家来瞧他,两人难免说起日后打算,俱是沉默不语。
这一拖就是一整个月。
立春来不及考虑周全,急躁的满春便已急吼吼地寻了满城媒婆替他相亲寻找合适的成家立业的姑娘,他如坐针毡,既不敢对满春实说,又不敢在沈穆琰跟前说漏一丝风声。
只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那一夜他一踏入东园,便闻见了满园的酒气。
沈穆琰喝了酒,大病初愈,便喝了一整坛的酒,红着眼望着他,神色冷厉而绝望。
立春掏出那枚贴身藏了许久的玉蜻蜓递过去,不敢看他,只沙哑着嗓音苦笑道:“你我无缘,从此便散了罢。”
声音散在风中,他沿着院墙狂奔了许久,耳旁却还能听到沈穆琰痛苦的怒吼。
再后来,世事多变,居梁沈家亲自进胤城提亲,立春见到了他一直未能碰见的沈家当家,沈穆琰的兄长沈穆轻,这两人并无太多的相像之处,他蓦地记起有一日沈穆琰提起,大哥是庶出的儿子,而他才是沈家正室所处。
因此,兄弟两人互相推让玉蜻蜓的缘由便不难解释。
沈穆轻是只老狐狸,在居梁城便与亲弟弟达成协议,若是能逼得立春跟着沈穆琰走,从此便辞去沈家所有繁杂事物,交由沈穆琰接掌。
一石二鸟。
可惜几乎所有人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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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先生,大当家交代了您算完这笔帐去一趟天香楼。”米粮铺子的伙计惴惴地走过来,悄悄瞄一眼账簿,见并无太多朱笔画的圈儿,顿时宽下心来,笑嘻嘻地指了指对门的酒楼,“大当家在酒楼内等您呢。”
“唔,好。”身着青衣的账房先生又将账册往后翻了几页,微微点了点头,收回柜台中去,微黑的面上带了些许的笑意,“麻烦你了,小钟。”
小伙计连忙笑道:“哪里哪里,关先生查账辛苦了。”
说着,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长出了一口气。
账房先生看在眼里,也不多说,只是颔首致意,便挥了挥袖子走出门去。
又是三月春光大盛时,今儿是三月初二,明儿又是三月三,一年已逝,居梁城景致依旧。
街头仍旧热闹如初,有一家铺子前立了些人,他听见有个魁梧的汉子笑呵呵地招呼着:“小哥,贩酒么?本店有新制春酿,东家亲手所酿,醇厚清冽,后劲十足哇!”
春酿,酒糟内加入初绽春梅与冬雪融水,醇厚清冽,后劲十足。
绝无虚假。

狐疑

雪后第二日就放晴了,只是这一场多年不遇的雪来得突然,街面上不少店铺门前搭着的木棚都被积雪压塌了;各家急急忙忙又都雇了人来休憩,一时间街上丁丁当当的声响四起,难得的热闹。
花满春原本打算赖在房中看看书,闲来无事绘几张图跟柳直换些银子花花,谁知小钩儿兴冲冲地从前院奔来,左右看看见两尊护卫都识相地别开了眼去,便乐呵呵地凑近前来低声说了几句,花满春顿时眼睛一亮,倏地站起身来,眉开眼笑地拍手道:“如此好戏怎能放过?”
说罢,随意收拾了桌上的书册笔墨就要走。
江烈与郦城对望一眼,知道拦不住她,只得跟了上去。
花满春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瞧一瞧,不忘挥挥手笑着招呼:“走走,一起去瞧热闹!”
四人一前一后下了楼,但觉今日酒肆中生意冷清不说,连楼前都无人值守,实在是有些异常,待掀了帘子进了前院大堂才知道,原来几乎一整个楼里的人都聚到门前去凑热闹了。
畅春酒肆两扇朱漆大门洞开着,门前一左一右立着宁姑娘与暮雨,门槛后却黑压压挤满了人,各房的姑娘都笑嘻嘻地立在门前,将脸往门外凑,宁姑娘吩咐过不得走出门来,她们就立在门前瞧着,也不算不听话。
门口被一干美人们堵住了,花满春比不得她们身材高挑,又不如小钩儿滑溜,可以自人群中钻出去,她只得搬了长凳来在人群后放稳,撩起裙裾豪气地跳上去。
江烈与郦城二人吓得脸色一白,连忙立到一旁去护着,就生怕她不慎摔下来,少不得挨王爷一阵骂。
他二人自然是比酒肆中的众位美人来的高大,无需踮脚便能看见当街的闹剧。
这一看,两人都挑起了眉。
怪事年年有,今年尤其多。
他们瞧见素来与自家九王爷作对的胤安侯爷立在风中,被一个长得极美的妇人紧紧抱住了胳膊不松手,另有一个高大魁梧、形貌凶恶的男人立在街边,面色铁青地望着两人。
胤安侯爷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原先洒脱倜傥的神情早就化作满面青黑,远远望过去,不知他咬着牙是要推开那妇人还是要如何。
“哦?这是演的哪一出?横刀夺爱?还是城门失火?”花满春有些幸灾乐祸。
那凶恶汉子是对门酒楼的老板徐广汉,别看长相凶狠,却是个面恶心善的老实人,自打年前敲锣打鼓娶了个媳妇回来,便一直藏着掖着,不知为何总不让这美人儿露脸,花满春日日往酒肆中跑,也只有一回瞧见过她的面容,还是因为她抄近路回客栈时经过酒楼后窗,这美貌老板娘不慎推落一盆兰花,险些砸中了她。
那一回她才发现,这徐广汉的美貌媳妇其实是个眼盲之人。
城内多数人没见过徐家媳妇,只当他娶的是个母夜叉,因此不敢带出来抛头露面,因此小钩儿一说徐老板家门前有个顶顶水灵的美人儿抱住了小侯爷不松手,花满春便乐得飞奔下楼看好戏。
果然,家家店铺内探出的脸上都是惊讶的神情,连宁姑娘也眉眼弯弯,含笑望着那三人。
花满春来得迟了,戏已过了大半,只见舒惊羽不耐烦地扫过徐广汉一眼,作势要去推开那美妇人,手还未动,那妇人娇滴滴惊呼一声,自己倒是松开了手,软倒在冰面上。
酒肆内众家姑娘一起焦急地低呼,还有人掩着口叹道:“小侯爷怎的这般不知怜香惜玉!”
花满春扑哧一声笑起来,哪里是老舒不怜香惜玉,这徐家媳妇分明就是在做戏么,只是不知道徐广汉这个鲁汉子会如何?
她盯着那三人看,果真看见那美人儿掩面唉唉哭泣状,徐广汉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终究还是弯下腰去,拦腰抱起了娇妻。
酒楼门前也有伙计战战兢兢立着,将东家夫妇的一场闹剧看在眼中,徐广汉将娇妻紧紧抱在胸前,不忘瞪圆了牛眼将各家铺子里鬼鬼祟祟探出头来看热闹的人各自凶狠地横一眼过去,才大步走回酒楼中,哐地掩上门。
好戏散场,只可怜原本潇洒倜傥、洒脱英俊的胤安侯黑着脸立在街心,哭笑不得。
酒肆中的美人见酒楼老板两口子都散了,就都笑嘻嘻地散了去,难得能见到一回徐广汉偷偷藏着的娇妻,大家也都是满意的很,便都忘了还有个倒霉至极的舒侯爷还立在风里。
花满春强行压下笑意,将舒惊羽拖回门前细问,果真如她所想,无非就是眼盲的徐家美妇人闹脾气,不顾丈夫拦阻,跌跌撞撞本出门来,捉了个陌生人就要赌气跟着人走,谁知舒惊羽正巧路过此处打算顺道探望花满春,凑巧就被她一把捉住了手臂不放,结果这徐广汉自然是气愤异常,既不能得罪胤安侯爷,又不舍得大声责骂娇妻,因此上三人拉拉扯扯倒是僵持了许久,便宜了看热闹的人。
老舒连声说“晦气”,花满春扶着墙笑得打跌,宁姑娘与暮雨也在门前掩口直笑,他只得横了花满春身后的江烈与郦城一眼,白玉一般的英俊面容上添了些许的傲然之色:“九王爷小气得紧,也不多找几个人来护着我们小花。”
一碰着萧逸的人,他就忍不住冷嘲热讽一番,这倒成了个习惯。
江烈与郦城面不改色地拱手行礼,早知舒侯爷与九王爷素来势同水火,也就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花满春斜他一眼,问及他此来所为何事,眨眨眼笑道:“不是说年底事多繁忙,各州县衙门都遣了人进城禀报事宜,你怎么有空来探我?”
她一早还听得江烈嘀咕说九王爷又被小皇上抓进宫里去帮忙处理政务,两位摄政王爷忙得焦头烂额,又不得不抽空帮着筹备木兰公主大婚事宜,两人都恨不得化作三头六臂才好。
不等她细问,江烈又无奈地解释一回,说是小皇上只倚重两位摄政王叔,自家兄弟又个个都是懒散无能之人,因此一到了这年底,七王爷同九王爷几乎就是吃睡都在宫中,偶尔小皇上也会召胤安侯爷进宫一同处理杂事,只是多数时候胤安侯爷滑溜得很,会变着法儿将大半事情又推给王爷做。
因此,她便猜,老舒这一回大摇大摆晃来酒肆探望她,分明又是推脱了责任,乐得逍遥。
舒惊羽笑吟吟地上下打量她数眼,忽地打趣道:“小花儿,你莫非真舍得我日夜耗在宫中,与你的黑面情郎面面相觑?”
花满春脸微微一红,提起脚尖狠狠踩了他一脚,他这才笑着讨饶,说是府上有事,便匆匆自宫中赶回来,临走前萧逸交代他顺道来带个话给她。
“年底木兰公主大婚,必然会有人按捺不住要在背后动手,我与九王爷暂时无法抽身顾及你的安危,因此你更要多加注意,不得让江烈与郦城离你左右。”
舒惊羽说罢,还想再说些什么,见花满春眼中浮起了担忧之色,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小花,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与你的萧大爷都在宫中,有三千羽林军守着宫门,料想也不会有人胆大到那地步,进宫去动手,倒是你,要多加注意。”
花满春点点头,略略宽下心来,却又忽地惊讶地抬起头:“嘿,老舒,木兰公主岂不是比我更危险?”
毕竟离国公主与她相中之人才是最为关键的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有个闪失,两国必然又起战事。
舒惊羽缓缓地舒展了眉宇笑道:“小花儿,这你就无须担心了,木兰的身手可不在我之下。”
“这小丫头古灵精怪得很,若是真有人能伤得了她,我倒是要佩服了。”
他哈哈笑着,挥了挥手便扬长而去。
花满春看着他修 长挺 拔的身影走得远了,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担忧,且烦恼。
无意间抬头望去,对面酒楼上开了一扇窗,徐广汉搂着娇妻立在窗前,也不知道对她说了些什么,那美貌妇人竟柔柔地笑着,羞涩地微红了脸。
“晨起揽镜画蛾眉,郎笑我妆容不如花,且羞且恼,素手只把胭脂画。”
不知为何,她竟蓦地记起某一回看戏时听到的这一句,那女伶在台上揽镜自顾,掩着面又笑又恼,眉宇之间隐隐地透出些欢喜。那时候她只是嗤笑这乡野戏班子的词曲糟烂,此刻想来,那年轻女子面上的神情倒是极传神。
哎呀呀,郎情妾意当真是甜如蜜呀。
“满春姑娘,满春姑娘!”江烈瓮声瓮气的嗓音近在耳旁,这才把花满春从沉吟中拖了出来。
“风大,进屋去吧。”宁姑娘笑盈盈地推了推她,不忘打趣道,“若是受了风寒伤风脑热,九王爷怕是要杀来我这小地方拆了我的小庙呐。”
暮雨与小钩儿在一旁听着,都偷偷笑着,花满春清咳一声横她二人一眼,点了点头正欲转身往回走,目光却无意间落到街那头缓缓驶来的一辆马车上。
路上冻了薄薄一层冰,那马车也不敢走得太快,驾车的勒紧了马缰,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走得近了,她才发现那驾车的高瘦青年很是眼熟,分明就是九王府的下人。
“这是王府的马车?”花满春偏头问江烈,这厮却含含糊糊随意点头应了一声,眼神闪烁着转向一旁去。
不必她细问,那马车内坐着的人却掀了帘子怨恨地望过来。
巧的很,花满春正好也抬眼望去,朝她微微颔首算是打个招呼:“哦,是兰姑娘。”
兰馨捉了帘子不松手,遥遥地瞪着她,直到马车走得远了,那双带着怨气的眼还在花满春眼前晃动。
“兰姑娘这是往哪里去?”她心里觉得蹊跷,干脆直接问江烈。
江烈支支吾吾半晌,躲不过去,只得说是王爷安排兰姑娘去城外大宅内暂避风头,花满春不信,再转头问郦城,这厮更是精明,只推说并非九王府之人,且昨日起便在畅春酒肆轮收,因此实在是不知情。
言下之意便是,昨夜江烈回过王府,若要追问,只需问他即可。
郦城一推三不知,江烈拿眼瞪他数回,他只当没瞧见。
花满春心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挥挥手不再多说。
到了第二日,又有传言从九王府的厨娘口中传了出来,说是木兰公主极难伺候,哭闹着不愿与兰姑娘共侍一夫,九王爷为此特地自宫中赶回来好一番宽慰,奈何离国公主身份尊贵,此次和亲又是极敏感,九王爷只得上奏小皇上与柳皇后,一纸休书将兰姑娘送出了九王府,另外在城外大宅中安置下来。
厨娘说得激昂,忿忿然替兰姑娘不平,胤城百姓亦是同样愤然,谁叫他九王爷萧逸辜负花满春在前,此时又休了娇美妾室兰姑娘,分明就是个众所唾弃的负心汉!
自此,九王爷声名尽毁,再无可取之处。

探访

一连晴了数日,暖阳高照着融了街上的雪,大街上也逐渐又热闹起来。
畅春酒肆这几日多了些客人,多是冬闲无事的老板掌柜们揣了银子来,指明了要莲月姑娘唱曲儿跳舞。
前些日子花满春不在时,莲月推说嗓子疼,老板娘发了话不得撑着唱曲儿,因此也只是偶尔露个脸跳几支舞,至多再抱了琵琶转轴拨弦弹个三两声,把这一群酒客遗憾得不轻;这几日客人多了些,又有囊中鼓鼓的公子哥大声唤着要莲月姑娘出来唱曲儿跳舞,宁姑娘眼见着再拦不住,只好悄悄吩咐小钩儿去后园将花满春请到前头来,如此这般地附耳说与她听,花满春本就闲来无事,便笑着拍手,极爽快地允了此事。
郦城与江烈二人不敢离她半步,又不知宁姑娘对花满春说了什么,见她乐呵呵地又往台后帘中走,只得对望一眼,紧跟过去。
这一跟,江烈惊得险些掉出眼珠子。
台前曼舞红纱,帘后清歌婉转,一曲终了,帘外掌声如雷鸣,江烈瞠目结舌,已然说不出话来。
郦城扬眉赞了声好,正奇怪一贯聒噪的江烈为何没开口说句话,他却终于讷讷地开口问道:“满、满春姑娘,莫、莫非一直都是你在唱?”
花满春笑吟吟地点头称是,毫不意外江烈会是这副震惊的模样。
莲月的嗓音与她相近,却是极不合适唱曲儿,用小钩儿的话来说便是:再倾国倾城的相貌、再轻盈柔美的舞姿,莲月姐姐一开口唱曲儿,便全都毁了。
莲月五音不齐,算是美中不足,而这不足便由她来补。
因此除去酒肆内的美人们,再无旁人知道这个秘密。
只是最近,知道的人又多了几个,譬如萧大爷,譬如郦城与江烈。
郦城倒是面不改色,从容得很,只有江烈涨红了脸,看了看花满春,又轻轻掀开帘子偷偷瞧一眼台上轻纱曼舞着谢幕的莲月,嚅嗫半晌,才长长地叹一声气。
“唉!”
“你叹气做什么,可是有些失望?”花满春笑着打趣他,“从未想到你的莲月姑娘竟会随意找个人替唱?”
她难得地在江烈眼中瞧见一丝既尴尬又羞涩的窘意,别开了眼去搔了搔头低声嘿嘿笑道:“不算失望,莲月姑娘不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我却还高兴些。”
他如释重负的神情着实可疑了些,花满春却懒得去猜,微微掀起帘子向外一眼,场外的暮雨向她眨眨眼,示意她可以下去休息了,她才比了个手势告诉她知道了。
台后本就连着后堂,被巨大的屏风隔了开来,是一众美人们跳舞跳得累了歇息的场所,花满春靠窗坐下,低声唤着小钩儿送点茶水来,转眼功夫便已有一碗茶递到了她跟前。
送茶的却并非小钩儿。
“满春姑娘,请喝茶。”
陌生而又有些生硬的颙国话,高挑的身形,略黑的脸庞,有一双清丽而明亮的眸子,这模样眼熟得紧。
身后的江烈清咳一声,像是要说话,郦城推一推他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退开几步远去。
花满春从容地端起茶碗,大口灌下一整碗温热的茶水,拍着胸口暗道声爽快。
“感谢这位小哥雪中送炭。”她挑眉笑道,又上下打量这人几回,赞道,“公主天生丽质,即便是扮作男人,也是俊俏小哥一名。”
可不是,满头青丝以玉冠束起,又着一身青衣,脚踏了一双厚底皂靴,虽不是那玉面傅粉俏儿郎,也是个俊秀的公子哥儿。
“你还记得我?”木兰公主有些高兴,索性在她面前坐下来,一双乌亮明澈的眼好奇地盯着她上下打量数回,忽地眨眨眼俏皮地笑了,“花美人,把萧九哥让给我如何?”
花美人?
花满春忍不住笑起来,摇着头婉拒:“不,你的萧九哥价值连城,如能让我让给你?”
两人都是有意说笑,木兰扑哧一声笑起来:“价值连城也无妨,我奏请你们的小皇上,只要萧九哥,你能奈我何?”
“不能如何,我花满春一介市井草民,哪里敢跟强权相争?”花满春半真半假地笑着,忽地有意压低了嗓音与她商量道:“若是你愿意出价高些,我便爽快地将他转让与你,也省得你多费手脚再去宫中上奏小皇帝。”
木兰拍掌大笑,连声说好,斜了眼看她,故作威胁状:“好好,满春姑娘,这一句我记下了,待我回去告诉了萧九哥,看他如何罚你!”
她笑起来不见一丝忸怩之态,倒与花满春对她的初次印象相去甚远,若不是曾听萧逸提起过这丫头的古灵精怪与捣蛋,她会真以为木兰便是初见时那端庄温婉而又秀气聪慧的模样。
蓦地,花满春记起一事,在她心头压了数日,总算是见了当时之人,索性开门见山便问:“敢问公主,兰姑娘一事,是谁的主意?”
木兰也不瞒她,笑嘻嘻地歪头道:“我又不嫁萧九哥,何须烦恼妾室一事?”
她自桌上的点心碟子内取了片桂花云片糕送入口中,赞了声好,又朝她眨了眨眼。
花满春顿时明白,兰馨被遣送出城定是萧逸授意,她心中微喜,却忽然又倏地一怔:“公主是以不愿共侍一夫为由迫得柳皇后松口休了兰姑娘,可公主若是不嫁九王爷岂不是……”
这可算是欺瞒皇帝,按律罪连三代。
“不怕,有三皇兄收拾善后,又有萧九哥担着,我至多被责怪几句不懂事罢了。”木兰笑吟吟地拍去手上沾上的糕点碎屑,低声道,“萧九哥府上的那位兰姑娘原就不是简单人物,分明是身怀武艺,偏偏处心积虑扮成弱柳迎风的病弱美人模样,我若是萧九哥,早就找个碴儿遣她走了。”
花满春听得一愣,兰姑娘是个有武艺的人?她曾听萧逸提起过柳皇后将兰姑娘安插在他身旁就近监视,却并不知道原来这兰姑娘却是个习武之人,不过好在她已被送出了城,好歹也解了些险情。
萧大爷这一招借刀杀人倒是极妙!
她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声。
“花美人。”木兰又怪声怪气地唤她花美人,笑得很是俏皮,“我住在九王府这些时日,可是替你挡了一剑三刀,你如何报答我?”
花满春一惊,不解道:“如何说?”
木兰随意摆摆手:“前几日来了个使刀的草包,砍了我三刀,刀刀落空,最后被门槛绊倒,死了。”
花满春一怔,随即就笑了,哪里有绊了门槛跌死的,肯定是她动的手。
“昨夜来了个厉害的,使一口削铁如泥的短剑,我险些栽在他手中。”木兰笑着说道,又往口中塞了一片桂花糕。
“没受伤吧?”花满春有些愧疚,让一个娇贵的公主代自己受过,她很是不安。
木兰摇摇头:“算是毫发无伤。”
其实也算不得毫发无伤。
花满春略微仔细地一看,能在她脸颊贴近耳朵处看见一道寸许的伤痕,木兰虽是拿膏药抹了,仔细看却还能看得出来。
“花美人,你要如何报答我?”这姑娘却丝毫不放在心里,仍旧是一面叼着桂花糕一面笑觑着她。
“公主大驾光临只为了向我索求报答?”花满春有些啼笑皆非,清扬的妹子果然脾气古怪得和清扬有得比。
木兰哈哈笑着俯下身来低声说了一句话。
“花美人,给我找些好酒来,如何?”
能如何?木兰公主替她挡了三刀一剑,又自愿替她在九王府内坐着应付各处来的杀手,她岂能不感激?
即便后来从她口中套出话来,得知她入住九王府也只是因为一个“九”字,以及清扬大力举荐,倒是正好遂了萧逸的愿,做了她花满春的挡箭牌。
问她为何执着这个“九”字,木兰饮尽杯中佳酿,笑嘻嘻道:“我是父王膝下第九位子女么。”
缘由如此简单,又滑稽,花满春越发的啼笑皆非,见她将酒杯递来,不得不又给她满上。
木兰虽无半分酒意显露在脸上,明媚的眼眸中却是光彩大盛,眼波流转间分明地透出些娇俏的神态来。
此时虽是套话的好时机,花满春却也不敢再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