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雪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之中只听得见窗外大雪簌簌直落的声响,越发显得夜的寂静。
火盆中的木炭早已熄了,帐中微凉,两人相拥着,又絮絮地说了些话,萧逸安抚花满春许久,才轻拍她的肩背,低声哄她睡觉。
花满春隐隐觉得萧逸仍有事情瞒着她,再想多问,他却一口咬定并无其他相瞒,她在困倦昏沉之中打定主意,改日去寻老舒问个清楚。
两相缱绻,相偎着沉沉睡去。
天明时,雪也停了,只是还未能放晴。
花满春一睁眼,见萧逸已穿戴齐整坐在床沿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书架旁的墙壁,果然,那一处的隔板被推开了一条缝,透出些光线来。
这是宁姑娘特地拨给她住的卧房,也是她的画室,墙上嵌着的同色木板与隔间透过来的光线自然也容易解释了。
在畅春酒肆中有这样一间屋子,这样一面薄薄的墙壁,是作何功用?不必细想便能猜到。
萧逸瞟一眼那被他有意推开了些的隔板,再转回花满春涨红了的脸上,挑眉欲开口,却被花满春一把捂住嘴,那一双杏眼中已是露出了威吓的神色。
“隔间很久不用了。”她瞪圆了眼低声道。
萧逸微微颔首,眼中调侃与警告之色却丝毫未退。
“真的,我也很久不……观摩了……”花满春又咬了咬牙,红着脸再次保证。
不打自招。
萧逸轻笑一声,握住她覆在他薄唇上的手亲了亲,低声道:“最近事多,要替木兰筹备大婚事宜,你就先住在这里,等这些闲杂事情处理了我再来接你回去。”
吉日良辰早已定下,只是缺了个新郎倌,也不知究竟那难缠的木兰公主选上的会是哪一位王侯,让他烦神不已。
萧逸神色轻松,像是随意提起家常俗事一般,花满春眼中掩不去担忧惊惧,伸长手臂去轻抚过他紧锁的眉宇,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嘻嘻笑道:“萧大爷只需顾好自己便是,我花满春一介市井百姓,又传言已被九王爷千岁喜新厌旧逐出了王府,自然不会再有人捉了我去要挟你。”
可不是,才一两天工夫,街头巷尾都传言九王爷即将迎娶远嫁而来的木兰公主,用柳寡妇的话来说便是:论身份地位,才貌见识,离国公主远在满春之上,哎呀满春早就被赶出九王府啦!
诸如此类,流言越传越真切,酒客在畅春酒肆中大声笑谈之时,还被宁姑娘狠狠地剜了几眼,惊得那酒客慌忙站起来赔了半天不是。
很不凑巧,那一日花满春正好去前院找小钩儿有事,刚掀了帘子进去便听见那酒客狎笑着高声道:“男人么,喜新厌旧、三妻四妾、流连花街柳巷都是寻常,何况花名在外的九王爷!”
“你说他这说的可对?萧大爷?”花满春将那酒客的话重又复述一遍,眼见着萧逸脸逐渐地黑了,不由得大乐。
萧逸冷笑一声,拉下她的手合在两掌中暖着,再次皱眉瞪她。
他神色略微有些不悦,花满春连声讨饶,嬉皮笑脸地发誓不再提那酒鬼的混话。
昨夜两人谈及木兰公主一事,萧逸已对她说起了那个难缠至极的野姑娘,譬如她非缠着要跟他回府,理由极简单,只因为萧逸是九王爷,她是离国九公主,同是父母膝下第九位儿女,多么有缘;又譬如她根本早已在心中有了人选,却非说心中尚在考虑还未有打算,又故作羞涩地当着众人与小皇帝的面恳请跟随九王爷萧大哥回府小住,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满朝堂的文武百官的面,萧逸推却不得,小皇帝便做个顺水人情,挥挥手大笑着准了这荒唐的事。
孰知这八字还没有一瞥的事叫满城百姓一看,就传成了离国公主将在近日内嫁与九王爷萧逸,更兼这调皮的木兰公主在九王爷府门前当着花满春与江烈诸人演的那一场戏,谁还能怀疑这件事是坊间的捕风捉影?
“若是让我知道她相中了哪一位兄弟,或是侄儿,我定要去关照他好生看好这野丫头。”萧逸冷哼一声道,木兰公主好歹称呼他一声萧逸大哥,他也不好随意教训她,待她嫁入萧家,看他不拿点长辈的架子出来给她点苦头吃。
花满春笑得眉眼弯弯,嘲笑他肚量小只知欺压妇孺,萧逸横眉看她,眸中满是不爽快:“要不是姓段的那小子千叮咛万嘱咐,我哪里会管他的宝贝妹子。”
段清扬的妹子,同这姓段的小子一般的讨人厌。
看着萧逸面露不耐之色,花满春在心里笑得直打跌,却又不敢当他的面笑出声来。
萧逸横她一眼,替她将被角掖好,终是和缓了神色,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道:“我先回府了。”
说罢,转身便往后窗边走。
“门在那边。”花满春从被窝中探出头来朝他低声唤道。
萧逸不做声,抿了抿唇走到窗边站定,背朝着她挣扎了许久,才勉强说了一句:“我可不愿瞧见宁老板的得意模样。”
说罢,推开窗翻身跃到落满了雪的树干上,又回身替她带上了窗。
“自己小心些,我会遣人来守着畅春酒肆。”低沉的嗓音隔了窗传来,接着四下里重又恢复了平静。
花满春睁大眼缩在被窝中,无论如何也无法相通他那一句“不愿瞧见宁老板的得意模样”是为何。
这个疑问到了傍晚时总算是被她小心翼翼地自江烈口中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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颙国十年难遇这样一场雪。
大雪下了一整夜,到了天明时才歇。
天色初蒙,便有店铺早早开了门,伙计老板一同扛了扫帚铁锹出门来铲雪清扫。
雪深及膝,将目之所及之处都厚厚铺了一层,街面上的雪有官府遣人来铲尽了,只留了各家店铺门前的积雪还未铲。
畅春酒肆内都是些姑娘家,哪里有这气力铲雪,只得勉强将门前三四步处的雪推到一旁去,留了条极窄的路来。
到了将近午时还没有客人上门来,美人们倒是乐得清闲,喝茶的喝茶,回屋补觉的也不在少数,只有几个出生在南疆的姑娘没见过这般大的雪,新鲜又好奇,也不顾那屋外寒风凌厉雪深及膝,捉了厚重的裙裾就欢快地往外跑。
花满春倚着门笑觑着她们,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倒是扶了三四个不慎滑倒在雪地里娇俏人儿回屋来。
满身的冰雪,湿透了鞋袜,这些贪玩的姑娘们狼狈地进屋去,红着脸就往房里跑。
这边有人在雪地里摔了个四脚朝天,却仍有好奇的小丫头跑出去玩耍,宁姑娘也不拦着,只在大堂内坐着,吩咐下去将火盆送去各屋暖着,别冻着了大家。
畅春酒肆的隔壁是家米铺,这天气自然也是没人上门买米,老板领着伙计挥着铁锹奋力在门前铲了一条通道,将铲开的雪堆到了墙根去;老板娘原先领着孩子在门前玩耍,丫鬟在铺子里唤了一声,她便匆匆进了屋,留那孩子独自在墙根下玩雪。
米铺老板夫妇两人虽都是相貌平平的老实人,这家中的独苗却是生得粉雕玉琢,才四五岁的年纪便已懂得察言观色,伶俐无比;花满春倚着门遥遥地望过去,那小娃娃也正好抬头望过来,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白里 透红的脸上便多了粲然的笑。
花满春也笑了,看着他摇摇晃晃踏着雪向酒肆门前走过来,正要高声笑着喝止他,却见他穿着厚重棉裤的短腿在雪中一歪,脸朝下扑倒在雪地里。
笑脸转眼挂了两行委屈的泪珠,哭声惊动了周围各家邻居,都探出脸往这里看过来。
花满春连忙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去,将那孩子扶起来,小心翼翼地拭去他脸上沾上的雪粒,又忍着笑替他将身上的冰雪扑去,这才抱起他往米铺门前走。
忽地喀拉一声闷响,像是有厚重的雪块自树尖落到了头顶的棚子上,花满春也没在意,只管抱着孩子慢慢地往前走,又突地喀拉一声响,有人尖叫起来:“满春小心啊!”
她惊讶地抬头,却见那老旧破损的木棚被雪压得嘎吱响着,摇摇欲坠。
那孩子哇地一声又哭起来,花满春一面哄着他一面努力往前走,奈何雪深及膝,她的双腿陷在雪中只觉冰冷刺骨,一时间竟走得极艰难。
树上又落了一大团雪下来,彻底压断了木棚,轰然就往下坠。
花满春只听见周遭有人惊呼一声,眼前便沉下一片黑影来,她心里暗叫声糟糕,脚却挪不动了,下意识地往地下扑倒,将那啼哭的孩子压到身下去护住。
蓦地,两条人影倏地到了棚下,一个弯腰扶起花满春,另一个挥掌拍向那坠落的朽烂木棚顶,连带厚重积雪一起击得粉粉碎。
惊险一瞬间,花满春已被安然带回了畅春酒肆跟前。
待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孩子被送回了米铺,郦城与江烈双双立在她跟前。
郦城有些沉默,只向她说明了是九王爷跟七王爷强要了他过来守着畅春酒肆,江烈却是和花满春较熟稔了,笑嘻嘻地抱拳,说是王爷遣他来此同郦城一道守好满春姑娘。
花满春愕然,正要让他二人回去守护府里那两位大人物,一直沉默的郦城却抬眼道:“满春姑娘现在是王爷的脉门。”
也就是说,她花满春若有个闪失,便是授人于柄。
一句话便将她的推却堵了回去。
酒肆的姑娘们本就闲来无事,见忽然之间来了两位高大挺 拔的王府护卫,连忙笑盈盈地迎进门来,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倒把两人唬得面红耳赤地连声道谢。
宁姑娘美目一转,笑盈盈地走过来招呼几声,顺势问他二人可否顺道帮忙铲雪,因这畅春酒肆内俱是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云云,江烈一听,忙拍着胸脯应承下了铲雪之事,郦城也不多说,接了小钩儿笑嘻嘻递来的铁锹,两人像一阵旋风一般出了门去,不大工夫便将门前道上的雪清得干干净净。
众姑娘更是奉为英雄,将厨子做的糕饼点心一齐都拿出来招待着;俗话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两人好不容易吃尽了那一桌子的甜腻点心,眼瞅着花满春窃笑着往后园走,连忙向屋内齐聚一堂的娇俏丽人们抱拳致谢,转头跟了上去。
这一整日花满春都没出卧房,郦城与江烈守在楼上廊中,寸步不敢走开。
过了晌午,花满春看了会书,忽地记起萧逸临走前提起不愿见宁老板如何如何,倒是暗藏了玄机一般,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推开朝南的窗,唤了江烈近前来。
她趴在窗台上,好一阵考虑,才低声问道:“前几日你们王爷可曾吩咐你将宁老板扔出门外去?”
郦城抱着双臂竖起耳朵听着,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着江烈,江烈却霍地跳起来摇头辩解道:“那是宁老板惹恼了王爷,王爷才气得口不择言。”
他一介小小王府护卫哪里有置喙之地?何况他连手都没动,那宁老板就被舒侯爷拽着出门喽。
想来郦城当时也在场,花满春看见他点了点头。
“宁老板说了什么惹恼了你家王爷千岁?”她对此颇为好奇,宁大老板素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滑溜得很,怎么会一时不查得罪了暴戾的萧大爷?
两人对望一眼,却顿时不做声了。
花满春轻咳两声,低声道:“天知地知你俩知我知,没人会说出去。”
江烈瞪大眼左右瞅瞅没人,先嘀咕道:“满春姑娘每回都诓我,却还跟王爷说同我交情好。”
郦城别开眼轻笑,花满春颇惭愧地伸手去拍拍江烈的肩,扑哧一声笑道:“江护卫,你就说罢,我不告诉你家王爷你跟我说了什么。”
江烈还在犹豫,花满春立马给他下了重药:“你不说我就去问郦城,他若是告诉我,我就帮忙撮合他与葵管家,再不替你牵那红线,嘿。”
她说着,眼角瞄向倚着石柱的郦城,果真见这小子红了脸。
江烈将一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挪到窗畔来瓮声瓮气地抢着道:“我说我说。”
花满春暗笑着,与郦城对望一眼,各自别开头去窃笑,又听得江烈搔搔头嘟囔几声,凑近前来低声道:“那一日宁老板也没说什么,只是抱着猫儿立在王爷跟前说了一句话,就见王爷立马恼得吩咐我将宁老板扔出去。”
“啊呀呀,这性子暴躁可真不是好事。”花满春摇着头打断他,江烈瞪了她一眼,又接下去道:“宁老板只说:猫儿本就是不受拘束,性子自在逍遥,我这猫儿愿意留在我身旁,只是因为我只宠它一个,若是哪一日我不独宠它,或是又领了只猫儿回家,它怕是一刻也待不住,转眼就跑出家门去再也寻不见。”
花满春默然不语,又听得这憨直汉子摇着头道:“宁老板说罢又笑着说了一句,九王爷千岁若是养不好我畅春酒肆的猫儿,那不如让我带回去,再寻个好人家养着,从此不再让她瞧见你,也再不让她在你跟前碍着眼。”
“于是王爷……就恼了?”她轻声问。
江烈点头:“是啊。昨天大清早王爷原想顺道来瞧瞧满春姑娘,宁老板记着仇,偏就不让他进门,又把王爷气得不轻。”
花满春听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一醉天明时——立春番外篇

正过午时,居梁城的街道上酒旗猎猎,迎风招展。
三月三的天气正是宜人,道旁绿柳如丝,湖中碧波粼粼,草长莺飞更添了春色。
这却是踏青访友、赏花出游的好时候,盘桓了一整个冬日的阴寒,待这初春的暖阳一照,尽数褪去。
揽镜湖就在居梁城的最东面,湖畔绿柳成荫,湖中碧波荡漾,又有鸥鹭时而掠过水面,激起水波粼粼,引来了不少的文人骚客与富家千金来此踏青。
湖畔的羊肠小径直通城中玄武大道,倒也方便了出行的人们,走出了杨柳绿荫氤氲水气便能上得那热闹非凡的居梁城大街。
居梁美酒天下闻名。
因此这一整条街面上有大半的都是酒寮,家家门外竖着几人高的酒旗,迎了春风舒展。
街畔各家铺子都有人立在门外招徕生意,见着面生之人便会凑近前来憨憨笑着搭讪,问一句“小哥可是来贩酒的?”。
居梁城做这档子买卖的不在少数,这街面上的多数酒寮都是广做四海买卖的大生意人,只是不必他们出门去送货,居梁美酒的名声自然会引得邻近诸城的商人前来。
譬如,立春亦是其中一位。
酒肆中隔年存下的几坛居梁陈酿被老板娘扶苏偷偷喝了个罄尽,家中又再无别的男人可以出这趟门来买酒,他只得自认晦气,带了店中伙计赶来居梁。
还算好,胤城与居梁相隔不远,路也平坦通达,这沿途看看小桥流水的春日景致倒也还算是惬意
立春立在街边深吸一口气,顿觉满腔浓郁酒香直冲脑门,不由得挑眉暗暗赞一声好。
前头南宫家店铺门前的人却早已凭着他的花哨衣衫认出他,大笑着迎上前来。
“苏少爷!”那汉子拱手唤着他随意捏造的名讳,笑得眯起了眼,“总算是盼到您来了,快里面请!”
都是老主顾了,哪里还跟他客气,立春随意点了点头,带了手下三个伙计大步走进门去。
账房老江放下手中的算盘,乐呵呵地将他迎进后院去,指着院落一角排列齐整的数十个酒坛子,说是东家出门了,隔天就将苏少爷订下的十八坛酒准备妥当了,只等来取。
立春凝眉数了数,有些惊讶。
总共有十九坛,比他订下的多了一坛。
老江看出他的疑惑,又笑着解释一番,立春才明白,南宫这厮另外多送了一坛酒给他。
几个伙计喜形于色,都乐得占这个便宜,立春嗤地一声笑,他心里清楚,每一坛子酒多收些银子就把这多余的一坛子的本给捞回去了,大家都是生意人,哪会没数。
老江却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拍拍最末的一坛酒道:“这一坛春酿可真是东家特地酿了送给苏少爷的,其余的十八坛酒加一块儿也不值它的价。”
立春走进了瞧瞧,果然这酒坛子也小了些,好奇之下便问老江,可有开封的春酿给他尝尝?
老江呵呵笑着自柜台内又取了一坛给他,说是东家猜到苏少爷定然会要些尝尝,索性隔天就备好了一小坛给他。
立春也不急着尝,笑嘻嘻地接过那坛酒,吩咐手下伙计将墙根的酒坛子都搬上车去,安置妥当后又回了柜台旁结了账,这才跟这花白头发的老江讨了个碗倒了半碗春酿出来。
果真是酒香醇厚,入口爽洌,还有一股梅香。
冬雪与春梅酿造之物,果真是难得的佳酿。
立春将那半碗一气饮尽了,问及南宫去处,老江笑道:“东家约了沈大当家品酒下棋。”
“一早出了门,大约要到晚饭后才能回来。”
立春诧异地挑眉:“南宫这厮竟也会去攀附沈大富商?”
老江但笑不语,他便也不再多说,拱手告辞出门去。
伙计早已等候在门前,只等他发一句话便驾车回胤城,他脚跟一转,却又动了别的心思,打发三个伙计自己驾车回城,只说他要在居梁拜会了故交再走。
三个伙计面面相觑,看着立春提着那坛酒扬长而去,只得各自上马送酒回胤城。
甩掉三个跟随,立春更是自在,随意找了家饭庄填了肚子,又到街上揪了个人问清了沈家的方向,便提着酒坛子信步走了过去。
居梁沈家是颙国有名的富商,名下店铺不计其数,有传言说是连邻近的离国与月琅国都有沈家的店铺,当然,这也只是谣传罢了,并无十分根据,说者随意,听者也就只当笑话听过就算。
立春哪管他沈家铺子开到皇城还是南疆,他只是想去瞅瞅这天下闻名的沈家到底有多气派,能有多少奇珍异宝藏在府中,顺手取些也无妨。
顺道,也瞧瞧南宫那厮。
居梁城地方不算大,沈家却是在城东距揽镜湖不远的一处竹林旁建了座极大的庄子,翠竹碧水映着大片庄园,倒是分外明秀。
立春走走停停,到了沈家园子近处,已是日落时分。
这宅邸很是气派,高墙深院,朱漆大门的台阶下一左一右蹲了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更有高壮魁梧的大汉捉刀守在门旁,他思忖着打前门大摇大摆进去是不大可能了,他是来做不亏本买卖的,也不好厚着脸皮报上大名说是来找南宫愚,倚着翠竹想了片刻,他还是轻身掠到了沈家庄园的墙根处。
翻墙入院只是小菜一碟。
立春手中还提着酒坛子,仍旧轻松地纵身上墙去,沿着墙头猫腰走了几步,拣了一处僻静之地跳下。
已是入夜时分,各处的灯火都亮起,他在墙头看得分明,只有东北角落的院落中依旧是黑沉无光,倒像是个没人住的所在。
沈家园子太大,他不知道能到哪里去寻南宫,想一想反正寻着了也是偷偷瞄一眼,不如干脆就随意走走,所不定还能给他摸到些好物。
远远的有两个丫鬟提着灯笼过来,立春一闪身匿到假山后去,听得两人叽叽喳喳说些什么,走得近了才听清,像是在争论什么。
立春竖起耳朵细听,听得一个丫鬟说:“二少爷身子不好,整日里缠绵病榻,大少爷急得四处寻医问药,听总管说近几日还悄悄派人去了月琅国找莲太子求取宫中秘药。”
另一个丫鬟慌忙嘘一声:“不要乱说,给旁人听见了,安个私通敌国的罪名给咱们沈家,谁也不得好过。”
原先那丫鬟面有愧色,连连点头,转了话题又道:“前几日我在东园见到大少爷将祖传的翡翠玉蜻蜓塞给了二少爷,二少爷不肯要,还发脾气险些摔了那宝贝。”
立春一听见“祖传”两字,耳朵竖得更尖,只是那两个丫鬟去的远了,只依稀听得后一个丫鬟笑道:“玉蜻蜓可是当家人的信物……”
云云,再也不可闻。
立春心里暗觉好笑,沈家当家人的位子该是人人争抢,这两位少爷看起来倒是互相推让谁也不肯要,也是,那二少爷有病么,自然是没法做当家人,这大少爷不愿主事,却是奇了。
他心中惦记那丫鬟口中的玉蜻蜓,连忙自假山后出来,寻思着这东园应当就是沈家二少爷所居住的地方了,再联想起初时看到的黑沉沉的东北角,这一比照,他顿时大喜,拔足便往那东园奔去。
途径两三个园子,俱是热闹亮堂,仆妇进进出出忙碌着,立春低笑几声,矮身沿着墙根走,倒也一路顺坦没人察觉,待到了东园门前,他才发现,其实这园子也亮了灯火,却只是园中一间屋子有微弱的灯光,昏黄暗沉地湮没在一片漆黑之中。
上房还是爬壁?
两难。
手中还提了一坛子美酒,实在是不便行动,立春唉声叹气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放弃了再带回胤城骗骗老板娘的念头,索性仰头一饮而尽。
抛了酒坛子一身轻松。
他上了那间有灯光的房顶去,揭了瓦片俯身向下望去,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床,还有一个极高的书架,除此之外却没瞧见半个人影。
这二少爷显然此刻不在房中。
“病鬼还四处走动!”立春在心里暗暗嘀咕一句,跃下房顶,推开窗纵身进去。
这沈家二少爷是个奇人,书桌上除去笔墨纸砚,竟大大方方放了个锦袋,立春很是笃定地摸出袋中之物一瞧,险些乐得昏过去。
入手温凉,玉质极佳,澄澈透亮而无一丝的杂质,色古朴又光润,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这不就是那玉蜻蜓么?
立春乐得合不拢嘴,立刻将满春白日里交代百遍的那一句“他人之财要慎取”抛到了脑后去。
他同清扬常在夜里溜出来做梁上君子,他人之财早取得顺手轻便得很了,哪里还能记住满春的话?大不了隔一日被满春拎着耳朵训个半炷香就过去了。
立春在灯下把玩那玉蜻蜓许久,也不知是路走得多了还是攀墙越沟耗去了些气力,腿脚不知不觉有些酥软,头也昏昏沉沉起来。
他在桌旁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下,勉强睁了睁眼,却觉眼前迷糊,脑中越发的混沌,说不清楚是倦意还是什么。
勉强抬眼望过去,那张红木大床无疑是他的救星。立春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脱了鞋一头栽倒在柔软的被褥间。
这是他头一回戒心全无醉倒在畅春酒肆之外的地方。
合上眼去的一瞬间,他隐约记起了在东园门前一气饮尽的那一坛春酿。
“该死的南宫,该死的老江,竟不告诉我这酒后劲这般大。”
立春心中嘀咕一声,眼前逐渐昏暗过去。
再醒来已是天明时分,睁眼亮堂,立春低呼一声,蓦地想起醉倒前发生的事,这一想已是震惊万般。
玉蜻蜓,油灯,一坛春酿。
他霍地坐起来,发觉自己既没有被粗绳捆住,也没被鞭打得皮开肉绽,甚至那枚宝贝玉蜻蜓还握在他掌心。
怪事,走大运了!
立春正想仰天长笑,刚一仰头,顿觉脑中犹有昏沉之感,想来是春酿的酒劲还未过去。
他只得低下头去,这一低头,又是吓了一大跳。
红木大床的被褥间还有另一具身躯静静卧着,吐息均匀和缓,像是沉睡未醒。
立春壮着胆子悄悄望过去,立时便确定这人肯定就是昨夜那两个丫鬟口中的沈家二少爷了。
这位二少相貌着实英俊,剑眉英 挺,长睫微翘,鼻若胆悬,唇薄而紧抿着,虽是面色苍白得异常,在沉睡中却还是微微露出了不驯的神情。
啧啧,好一个美男子。
立春惊讶地多看了他两眼,忍不住伸手去轻触他紧锁的眉宇,手刚一碰到那浓眉,沈家二少轻哼一声,唬得他慌忙缩回手,也不敢多想为何自己没被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鞭打得血肉模糊,穿上鞋便溜出了屋去。
这是一桩悬案。直到他浑浑噩噩回了胤城,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满春好几回捉着抹布笑骂着要给他擦脸,尚滴着水的抹布到了跟前他才回过神来,自然又是一阵横眉怒目的对骂。
那枚玉蜻蜓他没处理掉,一直贴身收了,每每伸手触到那玉蜻蜓,他总觉心中莫名不安。
终有一日他按捺不住,趁夜又溜出城去,提气纵身赶了一个多时辰,潜进了沈家园子去。
照旧是悄悄进了东园,照旧还是那单间屋中点了油灯,满园寂静之中,他蹲在窗前一株桃树下,惶然又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