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知道这小妞儿胆大豪放,既然是有名的探花郎必然是春宫戏看得不少,但听她亲口说出来,却是一桩让他不大爽快的事。
花满春别开眼干笑数声,伸手推推他结实健壮的胸膛,谄媚地讨好:“四五场罢了,男角儿远不如萧大爷生猛。”
她说完,自己倒先是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被赞生猛的萧逸脸皮微微一热,被她这一笑,满心的不爽快与尴尬尽数褪去,不由得也将脸埋进她颈间低声笑起来。
两人笑作一团,片刻后萧逸才又将她揽入怀中,正色道:“以后不许去偷瞧别人亲热。”
于情于理,他都不愿她再去偷看。
“好。”花满春难得的听话老实,一口便答应下来。
她已然“躬行”了,哪里还需要再去观摩旁人酣战?
“此后也不得再替那奸商画春宫。”萧逸又极严肃地沉声道,“我养不起你么,还需要你辛苦拼命画这些东西。”
他分明是有些瞧不起她的手艺!
花满春心念陡转,却也不跟他硬碰硬,掩口打了个哈欠敷衍道:“好。”
她有些倦了,也不管这时辰才是未到傍晚之时,合了眼欲沉沉睡去,萧逸却在她耳旁低声道:“待我将兰儿的事安排妥当了,便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花满春不计较名分,他却是不舍得她被人指点被人暗里取笑,这是早就在考虑的事,迟早罢了。
“唔。好。”花满春半梦半醒,听得他轻声细语像是与她商议,便迷迷糊糊地随口应了。
萧逸伸指轻轻抚过她红云遍布的脸颊,怔怔看了她半晌,眉头却微微皱起了。
“这几日怕是要委屈你安分些在府中住着,等我回来。”
话说完,许久没人应声,萧逸低头去看,不由得略略勾起唇角。
花满春已倚在他胸前,沉沉睡去。
*******
转眼又是一日过去。
两国签了协定后,小皇帝在仁德殿宴请离国使臣与文武百官,酒正酣歌舞正盛之时想起协定中最末一条提及的通婚与和亲之事,便趁着朝臣齐聚一堂,乐呵呵地一挥手,昭告天下:颙国不日便会迎来一位远道而来的公主。
满堂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说起通婚和亲之事,协商详谈之时两国国君便有此意,奈何颙国皇族中唯一的公主袖舞也在数月前香消玉殒,若是要结亲家,只能是离国公主远嫁颙国。
这又是个难题。
小皇帝年初已立了皇后,离国公主若是嫁来作妃,便是对离国的轻视,是为极大的不妥,这样一来,迎娶美人的人选就不得不在身任要职的皇亲中筛选。
譬如小皇帝萧靖的一干皇叔,又譬如他的众位兄弟。
这飞来艳福究竟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楚。
因此,谁也不敢冒冒然伸手去争取。
萧靖起身击掌,满堂歌舞骤歇,歌伎抱着琴瑟款款退下,舞姬也卷了如云的轻纱悄然隐去,只留了满座百官心中惶惶又满心期待地静坐当场。
有人端了酒杯故作镇定,有人索性垂眼敛眉端坐席中,也有人兴致盎然地支颔打量在场众人,只等看这满堂诸人的百态。
离国使臣一行人倒是极镇定,三皇子段清扬神情不变地喝酒,身旁坐着的王妃却是眉眼带笑,分明是等着看好戏的神态。
小皇帝满意地朝堂下扫视一圈,笑吟吟地开口,颁了一道口谕,震惊四座。
胤城内流传最快的就是谣言。
第二日,这桩事情就已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花满春想不知道都不成。
文武百官中也有好事嘴碎之人,回家之后同家人一说,下人们听见了再往外一传,各家不同版本的搅合在一处,倒显得真实了些。
据说,小皇帝钦点七王爷萧楚出城迎娶离国公主。
泉儿出门办事回来,在街上听得有人说起,忙回来告诉君凝雪,说罢,又是唏嘘一阵:“七王爷英俊潇洒,儒雅温柔,竟会被皇上挑上去迎娶那离国公主,唉,万一那公主貌比无盐,可就真是委屈了七王爷了!”
她这厢还没感叹完,小青自前院回来,笑着摇头道:“泉儿,你这是打哪里听来的谣言?我可是听说皇上指的不是七王爷一人,还有好几位王爷呐。”
“是啊是啊,听说还有九王爷萧逸萧大爷,胤安侯舒惊羽舒大爷,哼哼!”花满春在停云楼闲着无事,慢慢踱到听雪楼来,刚到了花厅前便听见门内两个丫鬟的嗓音,竟是在议论离国公主远嫁来颙国和亲之事。
萧逸进宫两天,临走前只说是皇帝侄儿设宴招待满朝文武与离国使臣一行,两日不见回府来,她闲着无事,便溜达到了听雪楼来转转。
泉儿与小青一见是花满春,哗地笑开,连忙一左一右地拉进门来。
花满春也不客气,笑吟吟地接过小青端来的热茶,喝了两口才发觉君凝雪自她进门后便一直沉默着不曾开口。
“雪姑娘,雪姑娘?”她低唤几声,见君凝雪手中握着书卷仍旧毫无反应,便走过去抽走那薄薄的书册,打趣道:“雪姑娘,可是在想情郎?”
她既知君凝雪是雪剑侯,就再也没了拘谨,又加君凝雪也时常拿她与萧逸之事说笑,她便找着机会就笑话君凝雪一回,也算挣回点面子。
花满春半是调侃半是试探,君凝雪微微红了脸,一泓秋水中倏地闪过一丝赧然,却还是镇定地笑道:“满春,你跟着王爷久了,就会贫嘴。”
“哪里哪里,我原先就是这性子,他那黑脸闷葫芦哪有我潇洒。”她笑嘻嘻地坐回去,双眼不离君凝雪。
她猜大约是与老舒有关,她进门时提及老舒,这绝色美人的眉宇就没舒展开。
“说不定老舒没那荣幸,都说离国公主需得嫁皇族子弟,老舒那点浅薄的福气就不必奢望了。”她有意说笑,事后倒是真的验证了她的话,只是福气浅薄的并非胤安侯一人罢了。
君凝雪紧蹙的柳眉稍稍松了些,又抬头轻笑着问她:“满春,王爷也在那候选之列,你莫非真的不在意?”
这一问,那原先在忙忙碌碌擦拭瓷瓶器、具收拾杂物的两个小丫鬟全都竖起了耳朵,只等她听她如何开口。

木兰

王爷也在那候选之列,你是否在意?
君凝雪似笑非笑地问花满春,一句话问到了她的心中去。
三双眼睛一齐盯着她,她大笑着抛下一句:“万事皆由天定,随意随意。”随即站起身来落荒而逃。
初冬的园子里花败叶落尽,满目萧条。自袖舞公主走后,归云居内冷清无比,卵石小径许久无人打扫,落了厚厚一层枯叶,花满春沿着那小径缓缓地踱着,走到了花 径尽头的廊前。
迈步上了台阶往里走,不走几步便到了下人住的一排小屋前。归云居内的下人们早就被遣散去了其他的院落,这一整排的房屋便空落寂静毫无人气。
面向着荷池的那一扇窗,曾是她的卧房。
久无人居的缘故,那窗棂上蒙了灰,厚厚的一层。花满春遥遥望着那扇窗,蓦地记起数月前她还曾住在此处之时,正值仲夏,满池荷田田,绿柳如荫、繁花似锦,每日有娇俏侍女在柳荫处嬉笑追逐,热闹异常。
那时的她还是满心忿忿,被强押进这牢笼一般的九王府陪伴袖舞这个刁蛮任性的小公主,说唱逗笑,只因为一时口快,不慎得罪了她那心机深沉而又别扭无理的萧大爷。
一别数月,袖舞遁去了,再见时已是沉稳镇定,再无初见之时的青涩与刁蛮,在她而言是一件高兴的事,而她自己倒没多少的长进,仍旧是庸庸碌碌,随波逐流,过着这样的随性日子。
花满春自嘲地挑眉一笑,目光落到池边的大柳树上,那树早落尽了叶子,一身光秃,在日光下舒展着枝条,她记起数月前的那一日,三四个伶俐的丫鬟自那分花拂柳处笑闹着走出,领了素颜白衣的落月走来,故人容颜依旧,却是时光惘然。
都说怀旧最是要不得,花满春才长长叹了口气,花 径那一头便有人匆匆地奔了过来。
“唷!满春姑娘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这尖利的嗓音倒是极熟悉,转眼间已到了她眼前。
花满春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朝她淡淡一笑:“砚台,许久不见。”
砚台嘴角弯了弯,算是朝她笑过,话却是尖酸依旧:“满春姑娘这是来做什么的?莫非是怀念袖舞公主?还是想来沾一点素秋姑娘的光?”
素秋之事本无太多人知道,这些丫鬟下人更是不清楚,只知道曾住在归云居的素秋姑娘是个极貌美的画师,除此之外别无所知,就连为何素秋匆匆离去也是毫不知情。
花满春好笑地望着砚台,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回答她。
砚台见她不说话,更是得意,眼角都弯起了格格直笑:“满春姑娘,你该不会是指望王爷能将这园子给你住罢?”
王府众人谁都知道花满春算是九王爷新近极宠的姑娘,砚台见她忽然跑来归云居内溜达,自然是往那一处想。
花满春却是愕然,她随意走走,竟也是被当成了意有所图,真是让她啼笑皆非。
砚台却不管她想什么,只是冷哼一声,极骄傲地道:“这园子最近便有人要住进来了,说不定还会是这王府的新主子呢。”
后一句她有意压低了声音,一面说着一面抬头去看花满春。
花满春神色未变,淡淡地应一声:“哦,这样啊。”
见她毫无反应,砚台愣了片刻,又有意尖着嗓子笑道:“听说是离国的小公主要来住在咱九王府,这么看来,迎娶这位公主的肯定就是咱们王爷了!”
花满春一怔,却又忽然笑了:“是么?那倒是一桩喜事。”
她笑得坦然,又镇定问道:“那公主莫非已到了胤城了?”
“是啊,刚才葵管家又将我们这些原先在归云居伺候的下人丫鬟们从各院抽出,遣回归云居了。”砚台脸上带着刻意的笑,得意道,“分明是咱府上对这位公主很是看重呐。”
她一面说着,一面偷偷拿眼去瞄花满春,见她仍旧是神情淡然不见一丝的慌张,不由得有些失望。
花满春看在眼里,也不点破,伸手掩口打了个哈欠,随意向她招了招手:“那你赶紧的寻人来清扫罢,我走了。”
她掉头就走,也不管那尖刻的小丫鬟在她身后跺脚暗恼气得脸都发绿,只管摇摇晃晃沿着花 径往园子外走。
迎面却走来一大群人,灰衣的仆妇、青衣的丫鬟,由葵管家领着急急走来。
葵管家远远地看到她,愣了一愣,却也没同她说话,只是略略点头算是招呼,便领着身后众人走了。
花满春侧身让过这一大群人,听见葵管家吩咐下人们做事,清扫长廊、清理花圃、打扫内室,诸如此类,众人领命散开了,她下意识地转身,望见葵管家立在长廊中看她。
那神情,说不出的古怪,像是强压下了莫名的兴奋。
她不甚明了,又朝她点了点头才转身离开了归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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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整天,王府中的下人们奔走忙碌,不止是归云居,竟连停云楼的下人们都匆匆忙忙取了抹布扫帚,将整个园子清理打扫了个遍。
果真是要接待上门的娇客了。
外面忙得天昏地暗,花满春却关了门静下心来将要交付柳直的春宫绘完。
最后一笔是要给画中的美人婉苏描绘红唇,她有些心绪不宁,手一抖,那薄薄的樱唇便被她画得饱满了些许。
她连连摇头,左看右看都是不甚满意,但开了窗看看天色,天已近晚,与柳直约好了在老地方碰面,若是重画,还需再以原墨勾画出人物花草,等墨迹干了再上色。
一来二去,不下一个时辰,怕是柳直又要急得跳脚。
“算了,我偏就不信柳直那厮能瞧得出来。”
花满春计议已定,匆匆收拾了桌案,便将那数十张画收妥了出门去。
江烈奉命在楼前守着,见她走出来像是要出门的模样,倒也懒得多问,连忙跟了上去。
停云楼距王府大门有些距离,花满春走得急,险些撞上立在小径旁的葵管家。
葵管家没动,花满春急着闪躲,脚往旁边一拐,险些摔倒。
江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憨笑道:“满春姑娘你走慢些。”
花满春干笑几声,赶紧谢过江烈,匆匆向葵管家点了头就走,她抬头的那一瞬间,看见葵管家眼中存了些笑意;她急着赴柳直的约,倒也没去多想。
直到她走出了数十步远,素来清冷寡言的葵管家却忽地扬声道:“你这时辰出门去,刚巧能瞧见师兄迎来的客人。”
话音未落,她却已到了王府的大门前。
果真如葵管家所言,门前大道两旁站了些旁观的百姓,她探头眺望时,正巧望见不远处缓缓走近的一行人。
当头的是萧逸,他身着锦袍头戴玉冠,面色沉静如水,胯 下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更是给他增添了三分英武之气。
花满春眨眨眼,不由得在心中将他好一番赞叹。
再往后,是一辆华丽至极的马车,左右各跟了三个俏丽的侍女,车前车后又有七八个高壮结实的汉子跟随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越走越近。
葵管家早就迎了出去,身后跟了两排下人,在门前立着,齐整而又安静地等候自家王爷回府。
花满春在门旁站着,身后的江烈站又不是,躲又不是,两人突兀地立在檐下,颇有些显眼。
萧逸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下人,早有马车旁随侍的俏丽侍女掀了车帘,扶了那车内的娇客出来。
门前一干人,俱是睁大了眼望过去。
那是个身段高瘦、衣着华贵至极的姑娘,眉若远山、眼如秋水,算得上是清丽脱俗,肤色却是略略比颙国的姑娘们暗了一些,她抬头的瞬间,众人看清了她的相貌,不免有些失望。
王府内有个容貌倾城清雅如莲的雪姑娘,又有个娇艳如同牡丹的兰姑娘,这离国公主虽说也还算秀丽雅致,却是逊了府中两位美人三分。
花满春听见有个仆妇在门内小声嘀咕:“唉哟还以为会是个天仙一般的美人,却也就比满春姑娘好些。”
江烈也听见了,颇不好意思地朝她咧嘴笑了笑。
她无所谓地眨了眨眼,抬头向那公主看去,却正好也瞧见她好奇地向她望过来。
花满春这才察觉自己与江烈两人太过显眼。
“你这是要去哪里?”萧逸皱眉问道,神情有些掩不住的疲倦。
花满春干笑一声,大步走下台阶,小声道:“与人有约。”
说着,伸手指了指手臂下夹着的木盒,那个木盒便是原先柳直给她装新印书册的扁盒,她将出门时找不到可以遮掩之物,索性将所有的画都折了放入盒内带着。
萧逸目光略略和缓,已是知晓她要去见的是她常提起的那罪该万死小气刻薄的奸商柳直,当下也没多问,只吩咐江烈:“跟紧了,早些回来。”
两人都是嘿嘿笑着点头。
那位清秀的佳人被撂在一旁看了许久,不甘心被无视,忽地走近前来笑着问道:“萧逸,这位姑娘是……”
所有人面露震惊之色。
这离国公主竟然直呼王爷名讳!
即便是她声如黄莺,笑如银铃,众人却还是只被她随意说出口的“萧逸”二字吓到了。
“小人是王府的画师。”花满春抢着回答,江烈被她吓得险些跳起来,她斜一眼过去,他才擦着冷汗点头。
萧逸挑眉望着她,打量她许久,忽地嗤一声笑了:“原来你是我府上的画师,我怎么不知道?”
那离国公主美目圆睁了看向萧逸:“你认识她却不知道她是你府上的画师?”
她脸上露出的神情分明就是觉得此事荒唐得离谱,花满春看着,在心底笑得打跌。
门前站着的一干人都知道事实真相,不免替花满春擦一把冷汗,敢在老虎屁股上拔毛,大概也只有这位满春姑娘敢做了。
花满春还在乐着,萧逸却瞪了她一眼,转头沉声道:“先进府去休息罢,木兰。”
“好。”这唤作木兰的离国公主柔柔地应一声,极温顺地走上前去,挽住萧逸臂膀,走了两步,不忘回身朝呆立在原处的花满春微微一笑,顺了萧逸的话叮嘱:“早些回来。”
花满春脑中轰的一声响,险些栽倒在地。
悄悄看戏的众人却都是掩口笑着,在自家王爷进了门后,连忙跟着葵管家也走进门内去。
马车被驾走了,白马也被牵走了,离国公主木兰带来的随从侍女都跟着进了王府那两扇朱漆大门,只剩下啼笑皆非的花满春与江烈站在门前,相视苦笑。

挽留

花满春头一回比柳直到得早。
倒是柳直来得迟了半个时辰,在后院的亭子里没找到她的人,心急火燎地直奔她的画房。
房门虚掩着,透出些昏暗的光线来;天色已晚,初冬的夜早早地就降临,柳直在寂静黑沉的长廊中一路疾奔,见那拐角处第二间房内有光亮透出,心里大喜。
左脚才踏进门槛,他已经嚷起来:“小花!我四处找不见你,你居然回画房……”
恶人先告状的话未说完,便被房内矗立着的彪形大汉惊得跳起来:“这、这……”
“这是九王府的江护卫。”花满春放下手中的书卷,冷眼横扫过去,很是不满柳直的嚣张气焰,“哼哼,我若是真在这北风里等你一个时辰,早成冰渣子了。”
她朝他翻了一眼,颇有些兴师问罪的味道,连江烈也站直了魁梧身躯,虎目圆睁直瞪他。
两双冒火的眼齐刷刷扫过来,柳直顿时矮下三分去,陪笑道:“小花,我今儿去了趟丈母娘家,多喝了杯酒,因此来得迟了……”
“行了行了,谁不知道你惧内,夫人不放行你自然是出不来。咳。”花满春不放过这嘲笑柳大奸商的大好机会,斜眼笑觑他,只瞧得柳直面皮青了又红红了又青,暴跳起来低声吼道:“花满春!你……”
花满春嘿嘿笑着伸手抛了一物来,他连忙咽下到嘴边的破口大骂,手忙脚乱地接下一看,是个眼熟的木匣。
打开了一看,他立刻眯眼笑起来:“好,好,画得不错画得不错,比起上一版……”
忽觉语失,柳直蓦地止住,小心翼翼地看了花满春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心下松了口气又道:“银子照旧送到客栈内,我先回去了。”
他将木匣揣入袖中,神色慌张地转身欲走,花满春“哎”一声,江烈察言观色便知她还有事要问,几步赶上去捉住柳直的后颈,就将他如同捉小鸡一般提回灯下来。
柳直哪里被人这样招待过,指了指江烈又指了指花满春,气得暴跳如雷。
“柳大奸商,我上一批的画……真的被不小心毁了?”花满春狐疑地望着柳直,却在这奸商脸上瞧不出一丝心虚来。
“小花!你这是质疑我的信誉!”柳直忿忿然瞪她一眼,趁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花满春没拦他,只是坐在灯前笑得打跌:“柳直竟然跟我提他的信誉!哈哈哈哈!”
柳大奸商眼中除了银子竟然会有“信誉”二字,这事多荒谬!
只可惜柳直落荒而逃,没能瞧见她狂笑的景象。
江烈不认得柳直,也不清楚这两人之间的有多深交情,见花满春笑成这模样,不免有些胆战心惊。眼看着夜色越见的浓稠,他不得不陪着笑提醒花满春:“满春姑娘,王爷吩咐了早些回去……”
“今天酒肆提早歇了,小花干脆留下了吃饭。”宁姑娘抱着通体雪白的猫儿笑吟吟地跨进门槛来,美目在江烈为难的脸上一转,又笑道,“江护卫也留下一块吃饭,难得今儿莲月没出门,索性替她引见引见咱们鼎鼎大名的江护卫。”
江烈黝黑的面上隐隐泛红,既窘迫又为难地搔头道:“这个……这个……王爷吩咐了让属下早些送满春姑娘……”
“这机会难得,等小花嫁去王府,你想再来我们畅春酒肆喝个茶恐怕都是没机会了呢。”宁姑娘掩着口直笑。
花满春不做声,只管看好戏。
江烈听得宁姑娘这一说,再犹豫片刻,一咬牙如壮士断腕一般决然道:“好,就等满春姑娘用过饭再回王府去!”
宁姑娘朝花满春挤挤眼,轻笑着领了两人下楼去。
这一顿饭吃得很是一个欢快,除去江烈一人闷头扒饭不敢多言,一干娇俏美人们聊得极开心畅快,宁姑娘替莲月介绍了江烈,有意拍拍江烈宽厚健壮的肩膀笑道:“莲月,这可是时常来捧你场子的江护卫!”
莲月倒是没多说什么,从容地笑着颔首打了个招呼,一旁坐着的小钩儿同暮雨几人早就掩着嘴偷偷在笑了。满堂的莺声燕语,满屋的美人娇艳,惟有他是个男儿汉,只把个江烈臊得面红耳赤,慌忙将脸埋进精致的细瓷碗中去拼命吃饭,心里恨不得花满春也速速吃完饭,好早些逃出这美人窟去。
谁知等花满春慢条斯理地用完饭,宁姑娘又笑着说要留花满春在这里住一宿,托他回去跟王爷说一声,他虎目一瞪,正要严词拒绝,满桌的美人们都静下来看他,那数十双盈盈如水的眸子一起望着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怵,慌忙将自家王爷吩咐的话抛到一旁去,连连点头说好。
待他叹着气走出了畅春酒肆的大门,被北风一吹,才清醒了头脑,沮丧地独自一人走回九王府去。
原以为少不得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谁知萧逸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点头,说了句“知道了”便挥手让他退下,江烈心中窃喜之余,以为这一晚王爷又该要偷跑去畅春酒肆同满春姑娘同宿,谁知他在停云楼外守到子时以后侍卫换班,停云楼书房内的灯火都还没歇。
萧逸在书房内一整夜,江烈也在楼下守了一夜,待到了天色初蒙时,他眨一眨酸涩困顿的眼皮,正要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房眯一会,却见楼上红影一闪而过,他眨眨眼再看时,哪里有人,半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他只当是自己眼花,打着哈欠回屋去。
此时天已蒙蒙亮,初冬的雾气模糊了立在窗前沉思的萧逸的脸。
*******
萧逸一夜未眠,花满春亦是没能睡得安稳。
宁姑娘笑吟吟地对江烈说留她下来住一宿时,她便猜到她的宁姐姐必然是有事要对她说。
香茗点心相伴,姐妹两人秉烛夜谈是常事,但宁姑娘那严肃的神情花满春却是头一回见到。
宁姑娘问:“离国公主住进了九王府,你有何打算?”
胤城内流言传得最是快,离国公主下午进城在街面上走一遭,早被城中多事嘴碎的人传得沸沸扬扬,她自然也知道了离国公主入住九王府的事。
“这个……”花满春语塞,她倒是真没考虑过。
“那么九王爷又打算如何?”宁姑娘叹一声气,嗔怪地看她一眼,伸手拍了拍怀中不安分的猫儿,见它仍旧挣扎不休,干脆放它下地去。
花满春更是语塞,他不说,她也没问过,如何能得知?更何况她好几日不见萧逸,今天在王府门前碰面时同时也见了那离国公主,她心中乱七八糟,哪里理得清头绪?
宁姑娘伸手抚额,长叹一声,笑骂道:“我怎么就拣了你这么个傻姑娘回来?”
花满春挤眉弄眼地笑:“这事总有人会做打算,我也懒得去理会,他萧大爷有了决定自会同我说。”
她说得笃定,倒把宁姑娘气得笑起来:“你这个傻姑娘,他不说你也不问么?等他娶了那公主进门,再一脚踢开了你,看你还能这么笃定么!”
“踢了我我再窝回宁姐姐这里骗吃骗喝不是很好?”花满春眸子黯了黯,却又抬起头来笑道。
宁姑娘看出她眼中藏着的畏缩,气恼地冷笑道:“他一声不吭,只管将你带回去,又带了个狗屁倒灶的公主回府,这算是什么?欺我畅春酒肆无人还是怎的?”
“明天我去找找小侯爷,偏就不信他还不给个说法。”宁姑娘柳眉一横,转脸见花满春神情淡然,不由得有些惊讶,“嗳?小花,你莫不是当真不在意?”